桓老夫人皱眉,心里想起了上次府里请客,郦老太太在这里的言谈举止。

“难道是她……”桓老夫人喃喃,“只不过,这样也太过狠毒了。”

宝宁心里其实也猜到了是郦老太太,只是不说罢了。

若说郦家上下能打锦宜的,雪松是一个,桓素舸也是一个,但雪松向来是个温吞之人,不会对亲生女儿如此,桓素舸更不可能如此凶悍。敢这么蛮不讲理的,只有上次在这府里出过丑的郦老太太嫌疑最大。

桓老太太想了会儿,叹道:“那丫头倒也是个苦命的,之前虽然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不好的话,但照我看来,却并不是那种娇蛮不讲理的性情,竟是别人有意糟蹋污蔑似的……”

说到这里,突然又道:“可老三……他就这么把人带回来了?只怕不妥当。”

宝宁道:“当时只怕情形紧急,三爷应该也顾不上了,只求保住郦姑娘的性命要紧。”

“有些道理,”桓老太太点点头,重又缓缓躺倒:“唉,我老了,横竖有心无力,有些事儿想管也管不了,比如素舸她当初那么想不开,如今又……罢了,让他们去折腾就是了。”

宝宁替她拉好了被子:“老太太只留意保养身子最要紧,不是有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么?”

桓老太太笑了声:“唉!也只能这么想了。”她合上双眼,过了片刻又道:“你明儿早再去南书房看看……那丫头的情形,再留心瞧瞧老三的眉眼高低,打听打听他要怎么安置,他如今虽然官儿做的大,未必肯在意别人的看法,但府里的颜面还是要顾及的,新娘子没过门就睡在他那里,总是不好听。何况以后那丫头过来,也难做人。”

“是,我明儿赶早就去。”宝宁答应。

这一夜,对桓玹而言是个不眠夜。

给锦宜把身上的伤处都查遍了,幸喜没有伤到筋骨,各处也涂了药,才又把自己的里衣给她穿好。

她浑然不觉自己被看了个遍,依旧闭着双眼不省人事,只是眉头仍是惹人怜惜地微蹙。

桓玹见她的头发还是湿的,便叫阿青取了些丝帕来,一遍遍地给她擦拭头发,也不管自己身上的湿衣裳还没有换。

等锦宜的头发几乎被擦干了,容先生的药童熬好了药端进来。

桓玹把锦宜半抱起来,亲自喂给她喝。

她人仍是半昏半醒的,眼睛也不能睁开,被碰到了身上的伤,就会喃喃地哼痛,桓玹送了一勺药进她的嘴里,她模模糊糊地也含了,只是后知后觉感受到了苦,于是皱眉不已,再喂她喝,就本能地闭紧嘴,不愿意张开了。

桓玹只得半哄半劝,几乎把毕生的温柔都使了出来,她才像是听了大人好话的小孩子,有些要上当的意思了,唇角微张,又吃了一口,却顿时苦的转头,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嘴里喃喃地不知说着什么。

容先生又来看了一遍,察觉她身上有些发热,便催桓玹快让她喝药。

后来,也不知桓玹用了什么法子,倒是终于把这碗药喂给锦宜喝光了。

清晨,天还未亮,被夜雨冲刷了一夜的天地,充满了湿冷的气息。

窗纸上还泛着淡蓝色,房门吱呀一声响动,是容先生来查看锦宜的情形。

桓玹人在里间儿,闻声便坐直了身子,容先生入内行礼,抬头之时,意外地发现桓玹的唇上……不知怎么竟破了一块儿。

一怔之下,容先生觉着这种小伤……大概不必他嘘寒问暖,于是只再度落座听了锦宜的脉象,道:“寒热退了些,待会儿得再喂一碗药。”

桓玹道:“为什么她还没有醒?先前也是神志不清。”

容先生道:“往好处想,或许是因为热症所致。”

他谨慎地没有往下说,桓玹的心却咯噔一声,容先生看看锦宜的神情,又听了一会儿脉,终于忍不住道:“按理说也该醒了,……希望这姑娘早点清醒,拖的太久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他说罢,到桌上打开药箱,取了两根细如牛毛的金针:“昨儿她高热,我不敢施针,这会儿总算好转了些,就试试看吧……”

桓玹道:“下针能叫她醒过来?”

容先生道:“只有四五分把握。”

桓玹屏住呼吸,见容先生起手,针尖所点的方向,竟是锦宜的太阳穴,桓玹一惊,不由往前一步。

容先生看他一眼:“我还是第一次见辅国这样着急一个人呢。不妨事,这种疗法我曾在几个病人身上试验过,就算没有效果,也不会伤到人命的,可见辅国当真是关心则乱呀……”

桓玹正是因为相信他的医术跟为人才请他入府,当然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一刻就算是容先生把针扎在他的头上,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锦宜对他而言,跟这世上其他人都不一样,所以才格外地系心。

这边儿容先生将锦宜两个太阳穴都刺了金针,顷刻拔出,便见一星血珠慢慢渗出,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样。

容先生拿帕子擦拭过,道:“再等半个时辰看看。”

先生吩咐过后,才站起身,外间响起很轻的敲门声,是宝宁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走了进来。

容先生知道她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行了礼后便先退了出去。

宝宁对着桓玹屈了屈膝:“三爷。”目光在桓玹唇上的破损处一掠而过,假装并未留意。

“郦姑娘可好些了?”宝宁轻声问,又道,“我给姑娘拿了两件儿衣裳,本要拿我的,只怕玷污了姑娘的身份,想来想去,前儿老太太给四姑娘做了两套衣裳,四姑娘的身量跟郦姑娘差不多,少不得先拿了来用着。”

四姑娘就是桓府四房的女孩子,便是先前跟太子殿下定下姻缘的那位桓纤秀。

桓玹道:“费心了。”

宝宁道:“不费什么事。我给姑娘换上吧?”

桓玹点头,自己走出里间儿。

宝宁入内给锦宜换衣裳,解开那件男子的里衣,发现她身上受伤之处都已均匀地涂过药,有淡淡地药香气沁入口鼻。

宝宁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给锦宜换上了新的衣裙,又为她将头发稍微整理了一番。

宝宁忙完,身上隐隐有些发热,她喘息了会儿,望着仍昏迷不醒的锦宜,目光里又是怜惜,又隐隐地带着几分羡慕。

宝宁在榻边儿略坐了会儿,心里想着昨夜桓老太太的叮嘱,琢磨着该怎么跟桓玹开口。

正在沉思,只听身后桓玹道:“妥当了么?”

宝宁慌忙起身:“是。都好了。”

桓玹走了过来,见锦宜衣着妥帖,连头发也挽了个简单的发式,便向着宝宁道谢:“有心了。”

宝宁笑了笑,心头一宽,才又问道:“容先生怎么说?”

桓玹道:“先生说高热已经退了,但还要再吃一副药。”

宝宁迟疑片刻:“是一直都没有醒么?”

“担心的便是这个。”

宝宁心头咯噔了声,原本考虑的那些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她顿了顿,小心地又问道:“三爷,当真是郦家老夫人动手打的?”

桓玹“嗯”了声。宝宁先前早起,便命人传了门上的人来询问,昨夜那负责递话的管事便将来喜儿所说告知了。

宝宁道:“那……那三爷如何打算?让姑娘就在这里?不如……不如换个地方?”

桓玹早明白宝宁的意思:“是老太太说什么了吗?”

宝宁道:“老太太也是为了三爷跟姑娘着想,怕对姑娘的名声有碍,以后真的过来了……也有些难做。”

桓玹道:“老太太的好意我清楚。但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才害得她这样。就算要挪地方,也必要她醒了之后。”

宝宁听他话中另有玄机,不敢再问,只含笑垂首道:“是,我知道三爷心里明白,既然这样……”

两人说到这里,便听到旁边锦宜叫道:“子远!林哥哥……救子远!”声音充满了惊慌凄厉之意。

宝宁吓了一跳,桓玹比她反应快,一步到了榻前。

却见锦宜挣扎着双手,把被子都掀翻了,桓玹想着容先生的话,心急如焚,忙握住她的手唤道:“阿锦,阿锦醒醒!”

宝宁不知所措,又不知是否该退出去。这边儿桓玹唤了数次,锦宜奋力挣扎,双眸终于缓缓张开。

就在两个人都略微松了口气的刹那,锦宜望着面前的桓玹,原本惊慌的双眸里却慢慢地涌上了恐惧之意,她挥手一打,居然正打在桓玹脸上:“你……走开!”

宝宁吓得一哆嗦,无法置信。

桓玹先是一愣,继而道:“阿锦!你醒醒,你看看我是谁?”

锦宜却并不看他,反而慌张地低下头,似要躲藏:“我不想见你!”

这接连两句话,仿佛将桓玹推入了冰窟之中,而锦宜浑身发抖,一边垂着头,口中语无伦次地说道:“子远,子邈……不要去,不要去!”

锦宜一边挣动,泪也随着动作大颗大颗地落在被子上,又飞快地洇开。

宝宁不明所以,忙后退一步:“我去叫容先生进来看看。”

宝宁走后,桓玹深深呼吸,他握住锦宜的手腕,沉声道:“郦锦宜,你听好了,郦子远他好好的!郦子邈也是……你方才做梦了!你给我醒醒!快点醒来!”

“做梦”“醒来”窜入锦宜的耳中,她果然停了挣扎:“梦……?”

桓玹听见自己心狂跳的声响,但他的声音仍然笃定而沉稳,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桓玹道:“不错,你忘了么?上巳节的时候,是我命人把子远跟子邈救了出来,子邈……还说要拜那位救他的高人为师,现在我让丁满教他武功,他高兴的很!他们都好好的呢,你不要胡思乱想地咒他们!”

哽咽戛然而止,锦宜抬起头来。

眼中的泪还在打转,但眼中的骇然惊惧却正飞快地消散。

锦宜看着面前的桓玹,试探地叫道:“三……三叔公?”

桓玹的心跳突地停了停:“你又忘了该叫我什么了?是不是又想挨罚?”

眼中的迷惘涌上来,又慢慢地退下去,她忐忑而不安,苍白的脸上泛出他渴望的一抹羞色:“玉……玉山……”

桓玹眼中撞热,张开双臂将锦宜拥入怀中。

他情难自禁,力道难免有些失控。

锦宜身上的伤痕处处做疼,让她忍不住发出低声痛呼。

郦家子远上巳节出事,桓玹自然清楚。

听说,郦家老太太把郦锦宜狠狠打了一顿,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多亏了林侍郎公子不顾一切地护着,不然只怕要当场香消玉殒。

就算如此,在这之后,郦锦宜缠绵病榻,足足养了三个多月,才有了些精神。

对此,听闻过此事的人,在起初的叹息后,竟都盛赞桓素舸,毕竟是因她的精心照料,不计成本地补品调养下,锦宜才捡了一条命。

只不过,又隐隐听说,郦锦宜性情从此大变,变得沉默寡言……总之跟先前大不一样。

但桓玹并不关心有关郦家的这些,不管是郦子远,还是郦锦宜,以及后来的郦子邈。

唯一让他烦恼不堪的,是为什么自己的侄女死活要嫁到郦家这个烂摊子里去。

所以郦家上巳节出事后,他一次也没有去看望过,更懒得理会那个曾怯生生地叫过自己“三叔公”的小丫头。

她的生死,跟他何干。

但桓素舸也算是调教有方了,后来桓玹很快发现,郦锦宜俨然变成了小一号的桓素舸,可因为毕竟不是,所以又透出些东施效颦的意味。

而且神奇的是,她身上还自带着属于郦锦宜的那种令人天生的反感跟不悦。

这对桓玹而言简直是双倍的戳心。

在洞房花烛夜,桓玹掀起盖头,看了一眼那凤冠霞帔的女子。

那张脸,的确绝色惊艳,无以伦比。

只是那时候……桓玹连丝毫的想要碰她的欲望都没有。

现在回想,真真恨不得当头棒喝,用力打醒当时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

第56章 爱护守护全都在我

桓玹只以为, 上巳节那一场灾祸已经给他消弭于无形,锦宜自然不会再遭受无妄之灾。

谁知……这场灾祸的确因他而解,但加在锦宜身上的劫难,却也同样因他而起。

因他一念私心, 藏于怀中的那块儿她的帕子。

这也让桓玹深为惊栗,他突然意识到, 就算他预知天命, 事先谋算,有些事情,却仍是无法尽数在他掌握。

但幸好……锦宜没有变。

她还是那个烂漫天真的孩子,那个本该被捧在掌心好生爱护珍惜的纯真少女。

紧紧抱着怀中之人, 桓玹心中悲欣交集, 竟没有在意宝宁同容先生已着急冲了进来。

宝宁猛然止步,然后又知机地转开头去避嫌。

容先生秉承救人之本,便刻意地轻轻地咳了声。

桓玹已知道两人跑了出来,只是这失而复得之感令他无暇他顾, 更不舍把锦宜放开片刻。

直到容先生出声提醒,桓玹才缓缓松手,他低头望着锦宜,见她神情怔忪,仍是似醒非醒一样。

桓玹道:“阿锦别怕, 让容先生来给你看一看。”

锦宜听见“阿锦别怕”, 身子一震, 抬起头来看向桓玹。

她突然想起来:夜雨从天而落, 她的身上又冷有疼,身体跟魂魄仿佛会随着雨点而融化,然后跟着遍地水流消失于天地之间,连最后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直到那个人走到自己身旁,将她打横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会儿,耳畔好像也有这样一句“阿锦别怕”。

锦宜出神之时,容先生上前,看着面前如玉至纯的女孩儿,容先生心中叹息,说道:“郦姑娘,恕我冒犯了。”微微欠身,便搭了锦宜的手。

室内重又悄无声息,容先生替锦宜诊脉,桓玹则仍目不转睛地看着锦宜,在他身后,宝宁看看榻上的锦宜,又将目光投向桓玹。

就在这会儿,外头有小孩儿的声音稚嫩地叫嚷道:“让我们进去,阿青你让开!”

又有个声音哭着叫道:“姐姐,姐姐!”

宝宁早听出前一个声音是八纪,他看一眼桓玹,忙先抽身出外。

桓玹皱眉不语,又看宝宁去处理了,便仍望着锦宜。

偏锦宜也听出了子邈的声音,她猛然抬头,喃喃道:“子邈?”

这会儿,外头是八纪的声音:“宝宁姑姑,我郦姑姑真的在里面吗?求你让我们见一见,子邈都急疯了!”

子邈也道:“宝宁姐姐,他们说姐姐受了伤,在三叔公这里养伤呢,是不是真的?”

宝宁本想劝这两个先回去,但看八纪焦急,子邈流泪,她心里也有些为难。

正强行拦着两个孩子,听到身后桓玹道:“让他们过来。”

宝宁回身,见桓玹立在门口。

子邈第一个跑了过去:“三叔公……”在桓玹面前,到底不敢放肆,怯怯地叫了声。

桓玹道:“你姐姐在里头,但是她没有什么事,你不许惹她哭,自己也不许哭,不然……你记住了吗?”

子邈的眼睛本来红红地润着泪,闻言忙擦拭干净:“我、我记住了。”

桓玹才道:“进去吧。”

子邈即刻便跑了入内,八纪却立在宝宁身旁不敢动,桓玹沉声道:“你过来。”

八纪只得挪步到了桓玹跟前儿,全没有了方才那样张扬的模样:“三叔……”

桓玹俯视着小孩儿:“哪里听说的?”

八纪大气儿也不敢出:“我、我无意中在门上听他们在议论。”

桓玹曾吩咐门上,不许把此事往里头泄露,他们倒的确没有这个胆子。

只宝宁是老太太身边儿的贴身得力丫鬟,既然问了,不敢不答。至于八纪,则因为他年纪小却偏偏是个神出鬼没的包打听,那些人私下里议论的话偏落在八纪耳中,略一逼问,就知道了。

八纪虽只打听了个大概,却吓得不轻,虽然他不知道事情从何而起,锦宜又如何了,却本能地想到了先前在郦家无意中跟桓素舸透露的那句……

他担忧心切,便跟子邈说了锦宜在府里的事儿,子邈慌了神,八纪便陪着他来南书房查看究竟。

此刻八纪虽承认自己偷听了别人说话,却没有胆子承认在郦家一节。

而桓玹听了,淡声吩咐阿青:“昨天门上值夜的都有那些,绑起来各打二十,打发去北边的庄子里。”

宝宁听得心头微跳,大着胆子道:“昨儿跟三爷报信的是于管事,他倒是个心细的,也多亏了他报的及时,三爷就放了他吧。”

阿青忙看桓玹,却见他点了点头。

八纪听了打二十板子发去偏远的庄园,更加深深地把头埋在胸口。拼命祈祷这一次的事跟自己的泄密无关。

突然听桓玹道:“你呆站着干什么?”

八纪心虚地一抖,桓玹道:“还不进去看看你姑姑?平日里不是最会哄人么?去好生哄她开心,不许叫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