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宜却像是泥雕木塑一般,跪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如今跪在祠堂外一样。

粘稠的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血腥气如此熟悉。

是了……是上巳节,子远断腿时候的气息。

“你这扫把星,该死的是你,是你!”

拐杖仍是劈头盖脸地打落,大概有一下撞中了头,锦宜眼前迅速模糊。

她以为自己会被这样活活打死,直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喝道:“住手!”

有人快步冲了进来,硬生生以自己的身体挡住郦老太的拐杖,他护着锦宜:“老夫人别打了!是要出人命的!”

“让她死!她本就该死!”老太太仍张牙舞爪,怒不可遏。

那人皱紧眉头,他转身将地上的锦宜抱入怀中:“妹妹……”

血把锦宜的眼睛都染湿了,双眼又涩又疼,她竭力睁开双眸,血色里模模糊糊里看清来人的脸。

“林……哥哥……”锦宜喃喃唤道。

这宽阔的怀抱轻微地颤了颤。

而林清佳的脸,似镜花水月,迅速模糊。

雨水重又冲蔓上来,像是洗退了血色,也逼退了往事。

那来人沉默着,轻轻地将锦宜打横抱起,转身往外。

门口负责看守的婆子早就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起。

而在她身旁,是桓素舸跟两位嬷嬷。

桓素舸立在伞下,半是忧虑半是迷惘似地看着出门的这人——他并未穿戴任何雨具,甚至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家中常服,被雨水淋湿了的脸却越发地轮廓鲜明,双眸更是寒星般冷漠而威严。

一个小丫头走过来,哆嗦着把伞撑在桓玹头顶。

桓素舸柔声道:“三叔,我很抱歉……老太太在气头上,我只能派人……”

她还未说完,桓玹淡淡道:“你做的很好。”

虽然人在伞下,在这一刻,桓素舸却觉着那无数雨丝犹如无数冷箭,扑面而来。

桓玹道:“你无非是想看见你想见的,现在,你如愿了。”

对上他淡漠而了然一切似的的眼神,桓素舸的脸色煞白。

怀中的锦宜似察觉了什么,试着挣了挣,哽咽地喃喃:“子远!子远!林……”

桓玹垂眸,看了怀中的锦宜一眼,温声安抚:“阿锦别怕,我在呢。”

这般情深,何曾得见?

这般情深,独独对着他怀中此人。

像是无形中有一只手用力在桓素舸身上推了一把,她竟不由自主踉跄后退出去,漫天的雨顿时迫不及待似的将她吞噬其中,像是坠入一个无形的冷酷而黑暗的牢笼。

桓玹则把锦宜往怀中抱的更紧了些,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出门而去!

第54章 亲与疗伤玉山倾情

桓玹仓促而来, 他生怕耽搁,便未备马车。

他抱着锦宜出门,二门上,来喜来福这些旧人正眼巴巴地看着, 来喜脸上也是未干的雨水,又因为心里难过, 雨水合着泪水, 不停地抬起袖子擦拭。

见桓玹抱着人出来,来福儿不敢出声,来喜忍着哽咽道:“大人,我们大小姐怎么样?”

桓玹瞥他一眼, 并未回答。

两个人六神无主地跟着桓玹出了大门, 目送他翻身上马。

这会儿雨还未停,虽然桓玹尽量把锦宜藏在自己怀中,仍是不免淋到了她。

来不及迟疑了,桓玹微微伏身, 打马迅速往前而去。

就在他离去不久,一辆马车停在郦府门前,车上有人笑道:“好了子远,你家到了,要不要我送你进去?”

车内, 子远喝的醉醺醺地, 还未下车, 就听见外头有人带着哭腔叫道:“少爷, 您总算回来了!”

子远的酒都给吓醒了。

桓玹快马加鞭回到桓府,门口的家奴们见三爷匆匆而回,浑身淋透,还抱着个女子,一个个面如土色,神色各异。

桓玹道:“不许惊动里头!”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径直往南书房而去。

先前郦府报信的来到之时,桓玹人还在东书房,有个南边儿的封疆大吏今日上京,是他的故旧之人,预备明日入宫面圣,晚上便先来拜见叙话。

正相谈甚欢,常四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郦家原本就没几个使唤的下人,桓素舸下嫁后,多加了十几个,今儿送信的来喜,是郦家原先的老人,对锦宜雪松等忠心耿耿的,只是他们在外头,里面的事并不明白,只听桓素舸所派的丫头催他道:“快去桓府,找桓辅国,大小姐出事了。”

来喜先听找桓辅国,腿已经发软,又听见后一句,来不及害怕,慌得问:“大小姐怎么了?”

丫头道:“老太太发了疯似的打了大小姐一顿,如今跪祠堂呢,夫人劝都劝不听,老爷少爷又不在家,所以夫人叫你悄悄地去桓府找三爷来救命!你快去吧!别耽搁害了大小姐!”

来喜儿来福儿他们这些,都是很知道锦宜为人的,更明白郦老太是个性情狠毒惹不得的,听说锦宜有难,当即赶紧拉了一匹马飞奔桓府,找了门上。

桓府的门槛素来比其他的官宦府邸要高些,就算是有品级的官员来拜,都要对门上之人好言好语,看来喜打扮的寻常,又开口就说找三爷,大家都不以为然。

来喜起初还记得那丫头交代的悄悄的,所以不敢张扬,见他们不理自己,便顾不得地叫道:“我是郦家的人,我们大小姐是许给府里三爷的,我们小公子还在府里做客呢,耽搁了我的事,三爷怕是不会饶恕!”

来喜儿当然不知道对桓玹而言锦宜意味着什么,只是又气又急想要恐吓这些人正经些,快些传递消息进去,不料这些人听了,嘻嘻哈哈笑道:“郦家的人?知道你们大小姐许配了我们三爷,那可是你们家里祖坟上冒青烟呢,这会儿三爷正在会客呢,不得闲,再说你干吗晚上来,有什么记不得的事儿呢!”

来喜儿正急得要撞墙,里头有个管事出来问闹什么,那些人不以为然说郦家来人,这管事闻听,脸色大变,猛地把这些人喝退,把来喜儿叫到跟前儿。

郦雪松不过是个不上数的五品官,桓素舸又是下嫁,背后多少风言风语,如今锦宜又蒙赐婚,那些下人没见识的,底下自然没什么好话,他们当然不敢擅论桓玹,于是加倍地把些风言风语加在郦家父女的身上,所以听来喜来报信,反而以此为乐。

可只有桓玹心腹的一些人才明白,郦家的那位小姑娘,对辅国大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今夜这管事,也是因为从上面听了些消息……譬如那天,辅国大人从宫内出来后便急急出城,并不是为了什么公干大事,而是……

也得亏这人机警,不然锦宜就算有九条命也救不回来了。

桓玹抱了锦宜快步回到了南书房,把人放在里间的罗汉榻上,见她小脸惨白,浑身显然都淋了个透。

桓玹将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冰冷沁凉,他本能地想给锦宜把湿了的衣裳都换下来,手已经解开腰间系带,却又猛然停下。

盯着面前这张双眸紧闭的脸,桓玹回头:“去里头,叫宝宁尽快过来,别惊动老太太。”

阿青答应了声,正要转身,桓玹又道:“准备热水,再去把容先生请来。”

阿青去后,桓玹先去衣架上取了干净帕子给锦宜把脸上的雨水轻轻擦去,又将她的手也擦干净,握着这只冰冷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桓玹不禁唤道:“阿锦,阿锦……”他俯身望着人事不省的锦宜,心里有一种深深地恐惧感。

“阿锦,你醒醒……”

桓玹轻轻捧住锦宜的脸,满眼忧虑极尽渴望地盯着她,雨水从他的鬓边晃落,打在锦宜才给他擦干了的脸上,看来就像是一颗很大的泪滴。

“疼……”锦宜皱着眉,嘴角模糊不清地逸出了这一声。

桓玹一愣之下,坐直了些,他低头看着锦宜的手,轻轻握住,把她的衣袖往上撩起,湿了的衣裳贴在她的手臂上,被雨水浸过的肌肤显得格外苍白。

当袖子卷到锦宜手肘的时候,桓玹看见一道青紫的肿痕,如此鲜明地横在她如雪的臂上。

这痕迹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双眸,以至于他原本有些微亮的眸色在瞬间转成了幽深的黑,而眼角的红却也在瞬间变得浓重。

身为桓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这个时辰,宝宁正在里间伺候老太太安歇。

眼见老夫人有了些睡意,宝宁起身,还未出门,迎面一个手底下的小丫鬟过来,附耳低低说了句什么。

宝宁脸色微变,回头看了一眼打盹儿的老太太,拉着那丫鬟出门。

“三爷叫我这会儿去?”门口,宝宁低低问,“没弄错?”

“是,是阿青亲自来传话的。”

宝宁犹豫了会儿,把心一横道:“老太太这会儿还没睡安稳,保不齐过会儿又叫人,你去叫福安过来,帮我守着,若是老太太找,就说我去库里找白日老太太说的多宝珊瑚树了。”

吩咐好了丫鬟,宝宁想了想,只带了一个心腹谨慎的小丫头,便出了上房,加快脚步往南书房而来。

让小丫头等在书房外,宝宁敲了敲门:“三爷,是我。”

里头沉沉应了声,宝宁开门进内,扫了一眼,外间无人,她放轻步子入内,才看见桓玹坐在罗汉榻前,而在他面前的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女子……宝宁一惊。

宝宁正在惊疑,桓玹回过头来,看清他的脸色,宝宁失声道,“三爷,您怎么了?”

湿透了的衣袍并没有换,也不是往常那种雍容端肃的模样,反透出几分慑人的肃杀,跟难以言喻的伤悒。

她身不由己地走前几步,这才也看明白:榻上的人,正是郦家的那位姑娘。

宝宁是个最机敏利落的人,不必桓玹吩咐,已经快手快脚地为锦宜将湿了的衣衫脱了,又用热水极快地为她擦了擦身,回头却找不到替换的衣裳。

桓玹先前情急,也没叮嘱过她来的时候要带些女子的衣物,他这书房里更是没有那些。

宝宁道:“我叫燕儿回去取……”

桓玹面无表情地说道:“容先生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不能再耽搁,柜子里有我的衣裳,给她先暂时穿着就是。”

宝宁虽觉着不妥,见他神色举止大异于往常,便不敢多嘴,只忙去柜子里取了一件儿桓玹的里衣跟外罩袍子。

宝宁把衫子给锦宜换上,桓玹的身量极为高大,贴身的里衣在锦宜身上,就如同一件儿大的罩袍了,只巴掌大的小脸在外头,从袖口探出的手腕,更是纤瘦的可怜,那道伤痕也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宝宁叹了声,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又用被子将锦宜严严密密地裹住了。

这会儿桓玹已传了容先生进来,这先生早先在太医院就职,后来辞官游历天下,医术原本就上好,又因四方游历,自然越发地高明。

桓老夫人年纪大,时常有个头疼脑热,发作起来去请大夫十分不便,去年这先生回京,便给桓玹请了来。

容先生入内,扫了一眼榻上的人,被褥外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头发被打散,青丝如瀑,竟同脸色黑白分明。

容先生在她的手腕上搭了搭,很快便知其意:“这孩子……”停了停,容先生改了称呼:“这位姑娘是因为受了外伤,又遭了寒,内外激发的才导致晕厥,但她的脉息紊乱,照我看,倒好像有些……内郁之症。”

桓玹的手悄然握紧:“内郁?”

容先生早年饱读诗书,后来有行万里路,医术并不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先前府内的众人也没什么大症候,对他来说一切病症不过是信手拈来便会解决,可此刻,容先生却不似先前一样谈笑风生,而是透出一股凝重之意:“内郁比心疾更加难以处置,因为并非是真的心疾,而是俗称的心病了,或许还涉及……”举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头疾阴虚,三爷,这外症可以除,如果真的是内郁,就难办了。”

桓玹道:“这是……为什么会产生?”

容先生琢磨了会儿:“这姑娘今晚上……一定是受了苦,我虽不知究竟,但,也许是因此而刺激了她。”

桓玹道:“要如何才是最好的治疗法子?”

容先生道:“这个……很难,容我再三思。”

桓玹久久不曾开口。这会儿,便听到里头依稀又有声音传出,宝宁忙到里间查看。

容先生开了一副药方,回头交给了药童去抓来煎熬。又道:“三爷不要忧心,也许是我多虑了……待药拿来,先喝一副,把这姑娘身上的寒症先去了,另外,她大概有外伤,三爷也要留意了,需不需要我拿些外用的药膏?”

“不必,”桓玹摇了摇头:“劳烦先生……今晚就留在南书房,以备万一。”

“我也正有此意,虽然寒症并不难除,但这姑娘的情形有些复杂,不得不防。”

请了容先生出外,阿青领了先生往隔壁去,桓玹踱步入内。

宝宁起身迎着:“三爷,这是怎么了,郦姑娘……怎会……”

桓玹一个字也说不出,双眸盯着榻上的锦宜,半晌才道:“今晚上,劳烦你了。”

宝宁道:“三爷说哪里的话?只是我看她身上……有些伤,老太太那里有伤药膏,预备小八爷用的,我去取来给她……”

“不用了,”桓玹一摇头,“你出来很久,先回去吧。”

宝宁欲言又止,看了看桓玹的脸色,终于道:“三爷……郦姑娘会没事的。”

桓玹听了这句,才又看了她一眼,然后他颔首:“你说的对,她不会有事。”

宝宁依稀看到他眼底有什么在闪烁,这瞬间,她的心头如轰雷掣电,竟不敢细看,忙低下头后退了两步,也不敢再说一句话,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房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桓玹又站了会儿,才转身回到书架前,他打开一个抽屉,顿了顿,发现自己开错了。

他又立了片刻,终于在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了自己要用的药膏。

转身回到榻前,慢慢地将被褥掀开一些,底下是锦宜纤弱的身子,缩在他的里衣之内,单薄的令他觉着手探过去……会扑个空,什么也握不住。

小心地握住锦宜的手腕,将里衣卷起,凝视着底下的青紫里几乎发黑的痕迹,将盒子里的药膏挑出一块儿,轻轻地涂在上头。

锦宜若有所觉,细细地抖了一抖。

桓玹的手势陡然停住,那原本沉稳的长指,竟也随着微微地发抖。

突然他松手,药膏的盒子跌在褥子上,桓玹俯身,不顾一切地抄手将锦宜抱入怀中。

她仍是一无所觉,只是也许因为感觉到了疼,眉头微蹙,口中含糊不清地又唤了几声。

她在郦府,被他抱起来的时候,叫过子远的名字,也叫过一声“林哥哥”。

桓玹听得很清楚。

此时此刻,他以为自己也会听见这些。

但是,在锦宜呢喃的呜咽声里,他竟然听见了一个无比意外的名字。

——“玉山。”

桓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通红的双眸微睁,无法相信。

“疼……”细碎的幽咽,又像是委屈地诉说,“玉山……我疼。”

第55章 难舍难离一夜过后

桓玹探手, 将锦宜放回榻上。

他解开她肋下的系带,宽大的里衣敞开,露出了底下少女纤弱的身体。

肤色依旧是如雪般晶莹,如玉般微温。

只是那一团团跟一道道的伤痕, 破坏了这种完美感,触目惊心地, 令人心生怜惜。

桓玹从没有好好地看过这具身体, 后来虽然回心转意,但……已经晚了。

幸而现在不一样。

他定睛看了片刻,每多看一寸,心底的怜惜跟痛楚就加深了一分。

容先生医术高明, 只靠把脉就听出锦宜受过外伤, 但他毕竟是男子,无法细看她身上的痕迹。

宝宁虽帮她擦拭过身体,但她不懂医术,对伤更无了解。

桓玹仔细地查看每一处痕迹, 确认并没有因此而造成骨头的损伤以及内伤等。

宝宁姑娘回到了桓老夫人上房,进内后,发现老夫人果然已经醒了,正在喝百合燕窝汤。

福安见她来了,忙起身让出位子, 宝宁接了碗, 福安代替小丫头扶着桓老夫人。

如此吃了汤水, 福安同小丫头退了下去, 宝宁扶着桓老夫人躺下,才要盖被子,老夫人道:“先前上哪里去了?”

宝宁道:“啊……收拾白天您老人家说的那珊瑚树呢。”

“扯谎,”桓老夫人哼了声,道:“外头下着雨呢,你的性子,要在这雨天地滑的时候去搬那劳什子?你不怕失手打碎了?”

宝宁知道老人家向来心细如发,脸上一红:“真真瞒不过您。”

桓老夫人道:“那到底是什么事儿?竟还能立刻把你给拘了去。”

宝宁道:“您老人家先睡,明儿一早我就告诉您。”

桓老夫人皱皱眉:“啰嗦,快说!你不说我睡不着。”

“我还怕我说了您才睡不着呢,”宝宁无奈,凑近了老人家耳畔,低低说了两句。

“什么?”桓老夫人起身,眼中透出惊愕之意:“你说的是真的?”

宝宁忙扶住她,点头道:“我回来的时候,容先生也正看过了,说若不是三爷去的及时,只怕就凶多吉少了,就算这样,也得好好地看护一夜再说,容先生这会儿还在南书房。”

“不像话,这真是……”桓老夫人沉吟了会儿:“到底是谁打的?又是为什么?”

“这个还不清楚,”宝宁想了会儿,叹息道:“只是看着怪可怜见儿的,打的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的,按理说郦家……也没人这样凶狠,何况郦姑娘又是定给了三爷,谁还能这么不识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