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气的说不出话来,宝宁忙出来问道:“是什么人,看清楚了不曾?”

两人道:“是穿着青色衣衫戴披风的,都面生的很,其中一个长着一副大胡子!一看就凶狠霸道的,像是个强盗。”

宝宁一怔:“大胡子?那八纪没叫嚷?反冲他们跑过去的?”

“正是,却像是认识,他把两个小少爷抱上马就跑了,我们追不上,赶紧就回来报知老爷了。”

宝宁咳嗽了声,对雪松使了个眼色。

雪松见有异,便走到身边,不知如何,宝宁悄声道:“大人别急,我有个想法,这也许不是强盗掳人,是三爷身边的谭六爷。”

雪松正想赶紧叫去京兆府报官,听了这话,更加诧异:“什么?”

正半信半疑,外头道:“大少爷回来了。”

子远大步进了厅内,见小厮趴在地上,挥手叫退了出去。

雪松忙道:“你回来的正好,子邈……”

“爹不要着急,我正是为此事回来的。”子远见宝宁在,先拱手行礼,口称:“宝姑姑好。”

宝宁见他急急而回,又是欲言又止的,便先退了出去。

这边儿子远上前,在雪松耳畔低语了一句,雪松惊的瞪大了双眼:“真的?”

子远道:“三爷的人亲去跟我说的。所以我赶紧回来,让爹安心别急。只静等就是了。”

雪松呆呆地望着他,半晌,眼睛里就涌出一层泪光来。

他缓步后退,最后跌在椅子上,又出了会儿神,雪松抬手掩面,遮住眼中涌出的泪:“那也罢了,要是真的……我就是立刻闭眼,也能心安了。”

且说宝宁入内略坐片刻,便起身离开郦府。

在桓府门口下车入内,到了内宅,却有福安的人忙忙地迎出来拉住她:“姐姐快进去,老太太生气呢。”

宝宁诧异:“是谁惹了动气的?”

“是三爷先前来过,不知说了什么,老太太当时就不高兴了,姐姐快进去劝劝。”

宝宁蓦地想起在郦家的那件事,忙换了衣裳,入内探望究竟。

第112章 东船西舫两相对

宝宁入内,果然见桓老夫人坐在榻上,垂头皱眉,像是生了闷气的样子。

福安见她来了,就悄悄地退了出去。宝宁上前行礼,桓老夫人抬头见她回来,竟哼说:“以后不要再去那郦家了。”

宝宁听出声儿就是不对,便陪着笑上前道:“我才去了这一会子,是谁惹了老太太不痛快了?”

桓老夫人皱紧眉头,片刻才说道:“你打外头来,可遇见了老三没有?”

宝宁道:“没见着三爷。”

桓老夫人哼了声,说道:“方才他过来,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了?”老夫人当然知道宝宁不可能得知,便抬手在褥子上捶了一下,自顾自道:“他竟然说,这两日他有急事,得出城一趟,兴许四丫头成亲的时候也回不来呢,你听听,这可像话?”

宝宁早在郦家听说八纪跟子邈都给人突然接走了,心里就有些掂掇,猛然听老夫人如此说,便忙问道:“这又是为什么呢?许是……什么紧急的朝中之事?或许是皇上特派三爷去料理什么棘手的事务?这也是没有法子的。”

“我也正是跟你一样的想法,怕他匆匆忙忙的有什么凶险,所以我还问他呢。”桓老夫人重重叹了声,道:“但我看他的样子,分明不是为了公务。”

“不是为了公务,那……”宝宁停了下来,欲言又止。

桓老夫人叹道:“你也是个最清楚的,总会明白,这天底下能叫他这样招急忙慌、把太子殿下的亲事都给抛下不理的私事,还能有什么?”

先前对外传说的什么……锦宜的八字犯冲之类的话,不过是瞒着悠悠众口的。

而桓老夫人老于世故,又怎是那种轻易被瞒住的?她特叫了桓玹到跟前儿询问,又问是在什么道观里,桓玹无言以对,只是磕头请罪而已,桓老夫人看着他隐忍的模样,虽未曾紧迫追问,心里早已经有了数。

宝宁听老夫人说完,强打精神安抚:“前儿老太太不还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的,怎么转眼又恼起来了?三爷这样的年纪身份,不至于行事不知轻重,您老人家就安心地在家里等着罢了。”

桓老夫人冷笑:“我看倒不是为他们做牛马,而是当老糊涂来欺哄呢,本以为他成了亲,我总算有眼等抱三房的孙儿了,这下子……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也许两眼一闭进了棺材,他还在穷追猛找死不悔改呢。”

宝宁又惊又笑:“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赌气的话,何况家里头眼见就有大喜的事了,老太太往好处想,兴许这次三爷……就遂了心愿了呢。”

“哼……我也想呢。只不过,”桓老夫人眉头又皱紧:“倘若他是平日里往外跑,我也不至于这样动恼,眼见是四丫头的大日子,多少人还盯着他呢,他就甩手跑了,叫别人怎么想,又叫太子,皇上怎么想?”

宝宁温声说:“皇上那边儿,多半三爷已经有了交代的,老子那边交代了,儿子这边儿就差一点儿不妨事,至于四姑娘,她是个最明理的,断不会在这上头有什么想法儿……”

正软语劝慰开解,外间道:“四姑娘来了。”

桓老夫人一怔,宝宁笑道:“真是白日不可说人。”说着便起身来迎接。

宝宁才起身,那边桓纤秀领着阿果的手,缓步走了进来。

姐弟两人拜见了老太太,桓老夫人叫他们过身边儿坐。

纤秀坐了,阿果依偎在她身边。

桓老夫人看看她,又看看阿果,见这孩子虽然仍旧沉默不语,但眉清目秀,细看之下却并没有什么愚钝的样子。

老夫人便叫宝宁拿点心给阿果吃,阿果捡来捡去,拿了一块茯苓糕,转身双手举着递给桓老夫人。

桓老夫人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又是意外又是欣慰:“这是给我的?阿果真是孝顺。”忙接了过来,又道:“好孩子,到我身边来坐。”

宝宁握着阿果的手叫他在老太太身旁坐了,笑道:“阿果也知道老太太喜欢吃这个,真是有心了。”

纤秀笑道:“这孩子……就是有点少言寡语太过内敛了,实则心里是明白的。”

桓老夫人吃了口茯苓糕,觉着细腻清甜,一时叹道:“说的是,倒是比许多嘴上会说,心里不知怎么样的人强的多呢。”

福安送了茶进来,宝宁亲自捧着,先给老夫人一盅,又给纤秀,纤秀忙站起身接了,

宝宁顺势看着她笑道:“四姑娘你来的正好,我先前正愁呢。”

“姑姑愁什么?”

宝宁道:“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呢。”

纤秀便看向桓老夫人,不知何故。

老夫人笑斥宝宁道:“你倒是会向四丫头告我的状了吗?”

宝宁笑道:“毕竟这事儿也跟四姑娘有关,与其让您老人家自个儿生闷气,不如也告诉四姑娘,让她帮您老人家也骂上几声消消气儿是好的。”

桓老夫人笑道:“你这可是胡说了,岂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最懂事的?”

两人说了这几句,纤秀笑道:“到底是在说什么?我像是被蒙在鼓里,都不知道怎么了。”

宝宁这才把桓玹有事出城,兴许在纤秀成亲的时候也不会回来一节说了。

桓纤秀听罢,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一时并未开口。

桓老夫人先前还责怪桓玹,如今见纤秀如此,却忙安抚道:“四丫头,你三叔心里自然是有你的事,只不过……只怕他必须要出去一趟,所谓不能两全,你心里千万别不自在……等他回来,我再训他。”

纤秀忙道:“老太太,这可千万使不得,我万不敢责怪三叔,不管他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我只是、只是突然想到,父亲在外不能回来,一切都是三叔帮着辛苦照料……”说到这里眼圈一红,“他既有事,我只盼着他行事顺利,早些平安归来就是了,怎么会那样不知人意去想别的?”

这几句话说的点到为止,桓老夫人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她是一片孝心敬重桓玹,更加没有半分责怪之意。

老夫人欣慰地将纤秀抱在怀中:“无怪你三叔高看你,你果然是个真正懂事的好孩子。”

东极岛。

渐进了腊月,临湖更添了一种入骨的湿冷,叶铮的书房里早就备了炉子。

锦宜因反省自己在岛上的日子过得未免太清闲了,自惭不像是个丫头,倒像是个小姐,又因为不必操心府里的开销嚼吃等,简直比先前在郦府当家的时候还要自在。

偏偏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又因上次看过了那科考名榜,想象如果自己在家里的话,跟子远他们一家子又是何等的高兴,所以倍加了一份感伤。

这一天,老叶伯伯叫王叔命人把库房打扫打扫,找出了好些积存的布料,有几匹因为没有留心保养,竟都烂了几处破洞。

锦宜路过的时候看见,心疼的捶胸顿足,原来这些料子都并不是一般料子,多是些名贵的,居然放着霉烂……

老叶伯伯见了满院子乱窜,看这个,摸那个,大呼小叫,痛心疾首的,便笑说:“先生又不挑剔穿什么,所以也懒怠找人去做,一年年的就忘了还有这些东西了。”

锦宜吝啬惯了,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布料在这里“年华空老”,于是捡了一匹极不错的,琢磨着先给叶先生做了一件儿鹤氅。

她也没十分下功夫,不料叶铮十分喜欢,连穿了几日。

布料老叶伯伯瞧得眼热,就也托锦宜给自己做了一件儿。

王叔见老叶伯伯穿的十分体面,羡慕不已,于是也来求。

待锦宜给他做了一件儿外衫,王叔自觉玉树临风,外头炫耀,很快给小五知道了,贾小五找了个空儿,也期期艾艾地问锦宜是不是能给自己也做一件儿。

锦宜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何况吃了人家半湖的鱼,终于有了点儿东西还回去,于是欣然答应。

最后幸而是叶铮不耐烦,严禁她再给别人做,不然的话……只怕整个东极岛的人都要穿上“木小玉”出品了。

这天,阳光晴好,湖上没了风,太阳照着湖水,波光粼粼,显得犹如阳春三月。

贾小五摇着船,回头望着船边的锦宜,美滋滋地说道:“小玉妹妹,你小心别只顾盯着水,那光把眼睛刺坏了。”

“不打紧的。”锦宜正眯着眼扫那湖面,望着湖上倒影的天光云影,美不胜收,且舟船在水面飘荡,如梦似幻,简直逍遥自在的如在天上云端。

贾小五邀了她几十次,次次被她推拒,终于今日撞了时运,高兴的也不想打渔了,摇着撸满湖里乱窜,又给锦宜指点山光水色。

两人转了会儿,锦宜见距离岸边有一段了,便道:“小五哥哥,出来有一阵了,我怕先生会找我,咱们回去吧。”

贾小五心里很不舍的,只盼在湖上就这样永远都不停歇就好了,但又不敢违背锦宜的话,忙答应了,把船往回摇,只是偷偷地将速度放慢下来。

锦宜却也很喜欢这样在船上的感觉,有点儿像是做一个轻松自在的美梦。

湖面的风徐徐吹来,被阳光晒得熏暖,几乎让人忘了这是在冬月。

正几乎真的睡着,突然听贾小五自言自语道:“噫,朱伯又接了什么客人来拜访先生了?”

锦宜听说来了外客,本想看一眼,但身子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几乎沿着船头软了下去,更不想动一动。

贾小五张望了会儿,喃喃道:“好像人还不少呢。”

锦宜勉强半睁开眼睛,懒懒地往湖上瞄了一眼。

这一眼,依稀看见那一叶扁舟上,有道身影负手立在船头,皎然如玉树临风。

第113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之前派来给叶铮送名榜的那位,原先是桓府一名老嬷嬷的孙子,因他机灵能干,被丁满看中了扔到内阁做个司记,虽领俸禄,却是不上品级的末流小吏。

除了平日在内阁库房做些琐碎之事,他每年所做的最重要的差事,就是给叶铮送名榜。

郦家姑娘去“修行”的这种事,外头虽众说纷纭,但桓府里自然能透出些许内情。

何况这人本就就是机灵的,那天锦宜“失踪”,桓玹身边的谭六在瞬间调动了府里的精锐,后来甚至动用了京兆府的人,虽然打着“找寻失踪考生”的幌子。

随着时光流逝,而桓玹也仍继续地派人去找寻锦宜,有些内情自然就更明朗了。

起初在听王叔跟贾小五说起小玉的时候,这人还并没觉着什么,直到老叶伯伯无意中说了那句“如果姓霍就好了”。

谁不知道当初府里流传过桓玹同霍羽姑娘感情甚笃之类的传说啊。

谁不知道郦家那姑娘似乎长的跟霍家姑娘相似啊。

再加上那艄公所说的种种可疑……

要不怎么说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呢。

送信人回去之后,并不着急忙慌去找桓玹。

他每年送榜之后,本来都会把详情跟丁满禀报,但今年丁满事忙,没顾上理他。送信人不屈不挠地盯了两天才拦住丁满。

他生恐如果有差错的话会惹祸上身,就只仍假借回禀之意,草草说罢之后,笑道:“听说叶先生身边多两个新的丫头很合心意,叫什么……木小玉。”

丁满起初还以为他是随口说的:“是吗?合心意就好。名字倒是有些怪。”

“是啊,”这人抓抓头发,“管家老叶还跟我说什么……如果这姑娘姓霍就好了。”

丁满因为一直没有锦宜的消息,正心烦意乱急着要走,闻言顿时警醒起来:“你说什么?”

忙着问了一遍,丁满的心怦然乱跳,即刻把送信人带到桓玹跟前儿,让他将当时的种种巨细靡遗地都说了一遍,包括他在回来的船上打听艄公的话。

当桓玹听罢后,回味着“木小玉”三个字,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闭了双眼,长长地吁了口气。

“木……小……玉。”喃喃自语,却像是回味无穷。

自锦宜失踪后的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他的唇边挑起了一抹笑意。

丁满把那人带了出去,望着他仍有些忐忑的脸色,拍着肩膀道:“好小子,你立大功了,若真的找见了人,我保你青云直上!”

桓玹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尽可能周详的安排。

进宫去跟皇帝禀明,回府见老太太,同时派人去翰墨把八纪跟子邈接上,去京兆府告知子远让他安抚雪松,等等。

之所以带着八纪跟子邈,自然不是因为带了两个聒噪的猴子会让路程缩短一些。

这也是桓玹的细致入微之处。

叶铮跟自己有隔阂,离京之前甚至连见都不肯见他,隐居后更是一概上下旧识都不见。

桓玹隐约猜到是因为什么。

但是那种事,两个男人之间,很难明说。

可也不是不能说,也许……只缺一个契机而已。

桓玹很懂叶铮的性情,所以每年打包科考名榜跟挑选卷宗的事,都是他亲自所做。

他知道叶铮不肯见人,却不会错过那些天下风流才情蕴集的出色好文章。

遁居孤岛,虽算是闲云野鹤,但其中孤苦寂寞,自不能向别人说。

送名榜,收集叶铮喜爱的文房四宝等投其所好,也算是桓玹的一点儿尊师之心。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坚韧至善的心意,竟又歪打正着地成全了他。

他的契机也终于到了。

他站在舟上,遥望不远处的东极岛,思绪万千。

他也瞧见了那靠近岛边儿的一只渔船,却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十分留意。

艄公跟那人显然是认得的,一边摇橹一边招呼:“小五,打了多少鱼了?怎么看你只顾闲逛呢!”

远远的,贾小五看看他,又低下头,突然用力划了划水,离他们这艘船远了些。

艄公愣怔,贾小五为人豪爽热情,平日里一旦看见他载客前来,都会主动靠过来攀谈,今儿却是反常。

艄公诧异之余,大笑道:“小五,你闹什么?怕我把你的鱼吓跑了?”

那边儿贾小五支吾了两声,含糊不清,最后终于大吼了声:“是啊,我改天再来!”

两人说话的时候,桓玹不由也瞟了一眼那边儿。

阳光下,他隐约能看清那渔家青年的脸,见是个方脸膛的小伙子,脸跟胸膛都泛着健康的栗色,就是那一身衣裳似乎……

八纪跟子邈趴在船头,子邈因头一次坐船,晃得吐了半路,这会儿听见有打渔的,就抬起头来想看,眼光瞟过去,模模糊糊叫了声:“姐姐。”

八纪摁着他的脑袋:“你吐糊涂了!”

桓玹听子邈叫姐姐,心里却莫名地忐忑起来。

虽然自从听送信人带了消息,又得了“木小玉”的名字,让他确信了是锦宜在此无疑,所以才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小杀手锏也带上,可如今近了东极岛,却反而生出一种莫名惶恐——倘若不是呢?倘若一切都只是巧合呢?

这会儿,那青年的渔船已经快靠了码头,但不知为何,却又生生地往旁边飘了过去,最后竟远远离开了那码头,转到远处的柳树下去了。

艄公也好奇地一直看,见状啧了声:“小五这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总不成……是船里藏了人了呢?”

八纪问道:“船里还能藏人?我怎么没看见?”

子邈趴在船舷上,喃喃道:“姐姐,我看见了……”

桓玹看看艄公,又看看子邈,突然觉着心跳都停了。

他自个儿是站着,子邈却是趴在船板上,当时日影太烈,从他这个角度,对面船板上也都泛着光看不清,但子邈的角度……

吱呀吱呀,这会儿船已经快靠了岸边,却还隔着一段距离。

桓玹回头:“八纪,你带着子邈去叶府等我。”

八纪还没答应,桓玹踏上船头,一撩袍摆,往前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