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玹望着明帝,并不否认。明帝对上他的眼神,蓦地急急咳嗽起来,身子前倾,颤个不住。桓玹上前几步扶住明帝:“陛下保重龙体。”

又有太医上前,诊脉听息,半晌才住了。桓玹趁机就把尉迟凛所说军情跟明帝都详述了一遍。

明帝半闭着双眼,慢慢听过后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桓玹道:“尉迟将军想调拨京州兵马先去救援剩下掖川两城,但……”

“怎么样?”

“但臣觉着,戎人这次是有备而来,先前攻占边疆二城的时候,迅若雷霆令人防不胜防,以这种作战之能,我担心,就在这会儿……掖川两城只怕也不保了。”

明帝闻言,俯身重又大咳起来。

太医吓得上来扶着:“辅国……”示意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桓玹等明帝又消停了些,才说:“尉迟将军催着要陛下示下。”

明帝拧眉不语,半晌气息微弱说道:“入冬以来,朕……自觉体虚更甚,且时常莫名头昏,精神倦怠,如今也管不得这些了,至于如何对敌以及一应朝中的大事,暂时就交给内阁跟太子共同商榷决定吧,一应决策,都不必来回朕了。”

桓玹沉默片刻,终于躬身行礼:“臣领旨。”

且说国公府里,锦宜昏昏沉沉睡了一个半时辰才醒,见窗纸上隐隐泛红,原来已将是黄昏时分。

没想到自己睡了这样久,锦宜打了个哈欠,仍觉着懒倦非常。

她本不想动,却觉着口干舌燥,正想叫奶娘,突然听见隔着窗扇,有人窃窃私语。

锦宜且不忙着叫人,只侧耳细听。

隐隐听说什么“骂了一场”,又说什么“闹得不像话”之类的。

锦宜听不明白,便又叫人,外间蓉儿跑进来:“夫人醒了?”

“我口渴,倒杯茶来,”锦宜说着又问:“奶娘怎么不在?”

蓉儿道:“多半是去听热闹了。”

“什么热闹?”锦宜闻言便要起身,这会儿奶娘正从外间进来,忙过来扶着她。

蓉儿将热热的茶送过来,又说:“厨房里给夫人炖着燕窝粥,不如吃口茶润润嗓子,我去拿来。”

锦宜先前只略吃了点东西,这会儿大概是歇了过来,却也饿了,便点头应了。

蓉儿去后,锦宜就问奶娘看的什么热闹。沈奶娘才说道:“先前林嬷嬷抱着小平儿来了,因你正睡得好,就没叫他们进来,我陪着在外说了会儿话。”

锦宜忙问:“他们现在呢?”

奶娘笑说:“刚才送了家去,不着急,横竖后天回门就见着了。”

锦宜略觉失望。

原来先前林嬷嬷以为锦宜必然在桓府,所以同小平儿一块前去,去了才知她中饭居然都没在那里吃。

只是毕竟来了,少不得去见见桓老夫人,谁知还没进门,就给老夫人的丫头福安拦下了。

福安逗了逗小平儿,对林嬷嬷道:“这会儿不是时候,还是别去见了。”

嬷嬷忙问究竟,福安拉她到了侧边耳房里:“方才老太太跟大夫人说话,不知怎么就发了怒,指着大夫人痛骂了一阵子,大夫人是哭着走的,你这会儿带了小平儿去,岂不是不好?”

林嬷嬷又追问详细,福安迟疑片刻,才悄悄说了原委。

原来先前桓老夫人叫了莫大夫人过去,正是为了商议桓素舸的亲事,因提起那个要奔赴潮州的小官。

莫夫人闻听,面有苦色:“这个……实在是太远了,若嫁了,以后莫说我们母女,就算是老太太要见孙女也是难了。”

桓老夫人道:“那人倒是可靠老成的,我看着甚好,没什么比给素舸选个可靠人家更好的了。其他倒也罢了。”

莫夫人听她的口吻竟像是已经决定,忙道:“老太太还要三思,我就这一个女孩儿,不管嫁个什么人,横竖留她在我身边就是了。”

“先前倒是嫁了郦雪松,倒是在身边……可现在呢,”桓老夫人皱眉,“连生的孩子都因此骨肉分离了,当初素舸要嫁的时候,我就不同意,耐不住她死心要嫁,如今你瞧瞧?可见这婚姻大事,还是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我才跟你商议。”

“大爷去的时候,素舸才出生,”莫夫人不由流了泪,“我也没个可商议的人,多数都是三爷帮着做主的。上次跟郦家的亲事,也是三爷帮着选的,我心里其实也跟老太太一样,都是不喜欢的。”

“你倒是说老三!”桓老夫人不悦地紧锁眉头,“若不是素舸求着他如此,他肯答应么?现在你却只推他,都是原先他太纵了素舸,才闹得如此,如今我也不许他再沾手了,省的又闹出事来!”

莫夫人早站起身来:“老太太……我并不是抱怨三爷,都是素舸那孩子命苦罢了,但如今……到底还要再给她选个好的,万万不能打发到潮州去。”

老夫人道:“去潮州正是因为选了个好的,你怎么就想不通呢,还是说你心里头已想到了什么好的?你且说出来,大家参详。”

莫夫人迟疑,低头道:“我心想这件事急不得,毕竟才和离了几个月,慢慢地再找不迟。”

“这段日子上门提亲的也不少,总不见你瞧上什么人,可见没有好的。”桓老夫人道,“你若做不了主,就我来帮着做主就是了。”

莫夫人心惊,呆怔问:“老太太……这件事三爷可知道?”

桓老夫人道:“我方才说了不叫他沾手,这件事也不与他相干。他毕竟只是个叔叔而已,兜揽的好,那也罢了,兜揽的不好,白惹是非。”

莫夫人不禁哭道:“这是怎么说,难道从此竟不管我们孤儿寡母了不成?”又流泪道:“如果大爷在,我何必这样凄惶?”

桓老夫人听了这两句,抬手在桌上一拍,瞪着说:“凄惶什么?你哪里凄惶了?从琳儿去后,你们长房哪一点儿不比这府里其他人强?”

莫夫人一怔。

“你倒是还抱怨老三不管,”桓老夫人气涌上来,不禁说道:“照我看,倒是老三太管你们了!若不是他,沐儿跟泯儿能得现在的富贵?别打量我老糊涂了不知道,沐儿倒是个老实不惹事的,桓泯在外招惹了多少事端,别人若不瞧他是桓辅国的侄子,能轻易放过了?你们长房老大继承了他们爹的爵位,老二也得了安乐伯的爵位,长房总共这两个男丁都封了爵,这种荣宠,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有?这是因为谁才得了的?”

莫夫人忍住泪,张了张口又无声。

桓老夫人道:“当初素舸嫁给郦雪松,老三起初难道没阻止?想让她当太子妃难道不好?他竭心尽力地照应你们,无非是为了他死去的大哥,你不把这当作他弟兄间的恩义,反而当作了挟制他的本钱,你的心也太贪了,这样还仍旧不知足,还说自己凄惶,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莫夫人咬着唇,忍不住说道:“当初若大爷回来,我也不必无依无靠……”

“战场上生死无眼,那也是他的命,”桓老夫人浑身发抖:“他也是我的儿子,难道我不心疼?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他们兄弟彼此照应,我却更加欣慰……你要真敬重自己的夫君,就该以他为荣,你要是觉着自己守寡熬的辛苦,当初就该离开这家里!别在这里委屈了你!”

等莫夫人去后,桓老夫人忍不住对宝宁道:“我今日才知道,这混账老婆是迷了心了,大约总觉着是玉山亏欠他们的,若真有骨气,就该分毫也不受玉山的照拂,如今又得他的好处,又不住的抱怨他,有这样不知好歹的老娘,能教出什么好儿女?唉!”

桓玹晚间回来,锦宜已经吃了晚饭,就歪在榻上看他吃。

“对不住三爷啦,我先前不知怎么饿得厉害,就忍不住吃了些。”锦宜望着桓玹,笑眯眯地说。

桓玹且吃且打量她,美食虽好,美人更妙,忍不住食欲都好了很多。

他举杯吃了半口酒,心里已经有了三分醉意:“想必是早上跟中午都没好生吃,不用管我。只别饿坏了夫人。”

锦宜哼了声:“你今日去哪里,做什么了?”

桓玹道:“去了内阁……又进宫了一趟。”

“可是有事?”锦宜虽仍是不经意地问,身子却略微绷紧。

桓玹手势一停,继而道:“没什么大事。”

“真的?可别瞒我。”

桓玹望着她似嗔四喜地瞥着自己,咳嗽了声道:“我哪里敢瞒夫人。”又说:“你要不要陪我再吃些?”

锦宜摇头:“这会儿都吃饱了,再吃不下别的。”

“真的?”桓玹放下筷子,慢慢漱了口。

走到锦宜身旁,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锦宜对上他的双眸,烛光似乎都在那幽深的眸子里跳跃。

桓玹倾身:“那我呢?”

锦宜疑惑:“你怎么了?”

“能不能……吃得下我?”

锦宜这才明白,咬着唇忍笑,晕红满脸:“又来说胡话了。”

“不是胡话,是真话。”他抱着锦宜进了内室,把人轻轻放下。

锦宜见他是真的,忙着求饶:“三爷别,我身上还累得很。”

桓玹已不由分说吻着脸颊,喃喃道:“那……这可怎么办?”

锦宜又羞又笑,躲闪挣扎,不由也气喘吁吁。

桓玹正要解下衣带,锦宜突然一挣,举手掩着口,把桓玹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问:“怎么了?”

第128章

锦宜突然翻身坐起, 掩着口, 胸口翻腾阵阵作呕。

桓玹甚是吃惊,便问缘故。

锦宜按了按胸口,扭头道:“没什么, 大概是贪嘴吃坏了东西。你别看, 叫奶娘来给我倒杯水压压就好了。”

桓玹望着她白里润红的脸, 以及眉眼间那一星淡淡的慵意, 心里突然一跳。

他轻轻拢着锦宜肩头,回头叫人倒水, 又吩咐把容先生请来。

锦宜忙道:“吃的不相应而已, 叫先生干什么?”

桓玹望着她,勉强一笑:“别急, 让先生看看妥当,我也……放心。”

锦宜无奈, 就只低头打量, 又说:“你把我的衣裳都弄乱了。”

桓玹笑笑,给她把衣裳稍微整理了一下,锦宜红着脸道:“不用你, 我的头发必也不像样,让奶娘帮我。”

桓玹本要起身,突然不知为什么又坐了回来, 伸手将锦宜轻轻抱入怀中, 却不说话。

锦宜只当他是因为方才的事给打断, 所以心有不足, 便靠在他胸口微微一笑,低低道:“眼见要晚间了,又忙什么。”

桓玹听在耳中,不知为何心里却拧出一股酸楚。

锦宜见他不言语,怕他性子上来又按捺不住,便推了推:“衣裳又乱了,别闹啦。”

待容先生赶来,隔着帘子一听,突然挑眉,又细细听了听,转头看向旁边的桓玹。

对上桓玹的眼神,容先生忍下将脱口而出的话,垂头又格外认真地诊了一会儿,才起身来到外间。

桓玹随着出外,容先生向着他笑道:“恭喜三爷了。”

桓玹心里本已有数,但真的听见这句,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刹那间的惊悸跟怅然。

容先生笑道:“夫人的的确确是有了身孕。不过……”

“不过怎么样?”

“看起来像是一个多月了。”

“哦……”桓玹应了声,想起在东极岛时候的情形,算来正是那个时候。

只是这个小家伙,可真是会挑时候。

而且从东极岛一路颠簸回来,先前又没料到竟会这样快,所以并没有格外避忌……这孩子居然仍是如此倔强顽强的来到了。

桓玹心里万千感叹:“夫人的身体如何?”

容先生笑了笑:“身体没有大碍。”

桓玹见他仍像是有话要说,便问:“先生可要仔细,可还有其他事么?但说无妨。”

容先生回过神来:“这脉自然是喜脉,但似乎还有些异样,要等再过段时间诊了才知道。”

桓玹悬心:“什么异样?”

“三爷不必担心,未必是坏事。”

桓玹直直地看着他,容先生笑道:“好了,三爷还是入内陪陪夫人吧。”

劝了桓玹入内,容先生思忖着往外而行。

早在很久之前,桓玹突然叫他配了些补血益气,驱寒养宫的药,也没说是给谁用的,也没说方子从何而来,只叫他照做。

容先生很是纳闷,但也不便过问其他,就照做了。

后来……因为锦宜被郦老太太打伤来到桓府过夜,容先生给她诊过,竟发现她的体质过于阴虚,又看桓玹如此上心这女孩子,他心中暗暗忖度,之前桓玹叫他准备的那些红景天之类的东西,竟很合这女孩子所用。

但是容先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桓玹会留意到这郦家的女孩子,而且那药方……实在是怪异的很,简直就像是自己亲手开出来的,跟郦锦宜的体质分外契合。

这女孩子原本体质阴凉带虚,有手脚冰凉,动辄腹痛,月信不稳的毛病儿,如果按照那方子长期服用调养,一定会对体质大有改善,简直高明之极了。

容先生简直要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问问桓玹是从哪位高人手中得到那方子的,也许是冥冥之中的高手知己呢。

但容先生自想不到,这所谓的高手知己,不是别人,却正是他自个儿。

锦宜原先就有腹痛的毛病,前世嫁到桓府,两个人起起落落,阴差阳错的,待桓玹知道她有这毛病后,请容先生配药后,已经有些晚了。

——那天他在南书房里“醒”来,正听说郦雪松上门赐婚。

他忖度再三,既然已经答应了桓素舸,那就索性不必再反悔,横竖就算按照前一世的轨迹,锦宜依旧都是会嫁给自己的。

叫管家打发了雪松后,他到底按捺不住,此后找了个机会到了郦家,正林清佳也在,他看着锦宜抱着树诉说衷肠,心里又是悲凉,又是欢喜。

他隔世相见,却是她对着别人表露真心,但毕竟还有隔世相见的机会,她这样天真娇憨,玉雪无瑕,让他恨不得立刻过去将她紧紧地抱住。

那天她无意中撞到自己怀里来,他只能强自按捺将她推开,因为若不如此,只怕真的就要下意识地将人抱紧不放了。

后来无意中看见她腹痛的样子,才想起前世的方子,就照样写出来,让容先生去配。

容先生自知道是给女子用的,桓玹也明白他心里必然疑惑,但……他也顾不得了。

桓玹知道,今生许多事都跟前世不同了,郦家众人在他的插手下,命运翻天覆地,两个人的纠葛也更大为不同,甚至……连北疆那突如其来的战事也因而提前。

这其中一定有个奇妙的因果牵连,虽然看似绝对牵不上任何关系,但桓玹知道,其中一定有一处神秘的相关,只是他还没有发觉。

就像是蝴蝶翼翅会引发风雨。

而他跟锦宜的这个孩子……却也迫不及待的提前来到了。

这兴许跟今生的际遇大不一样有关,又或者是家人均安在,锦宜的心不似先前一样郁结难解。

也或许跟他早一步让锦宜喝那药茶有关。

这样也有些说得通了,前世他们和离之前,他才把容先生配好的药拿给她吃了将两个月,所以在两人和离前那一夜的一场云雨,便也可能由此萌了芽。

可笑他当时还以为林清佳才是经手之人。

桓玹回到屋内,锦宜见容先生默默不语地就出去了,也终于有些察觉。

正在忐忑,桓玹进来,将她轻轻地抱入怀中。

“玉山,”锦宜惶惶然道:“先生说什么?”

桓玹笑笑,在她脸上亲了下,挨着耳畔道:“那孩子……回来了。”

锦宜猛然一震,仰头看向桓玹,一瞬间两只眼睛里都已满含了泪光。

“你说……真的?”

“真的。”桓玹不由低头,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千真万确。”

锦宜低低地呜咽了声,张手将桓玹抱紧:“三爷!”

此刻,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心里虽然惊喜的难以言喻,但却偏偏有种想要嚎啕大哭一场的冲动。

当夜,两人早早安歇。

十指交握,另一只手把她揽在怀中,桓玹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

他喜欢了两世的女孩儿就在怀里,如今更还悄悄地多了一个小家伙。

他原本以为无缘得见的孩子,他的骨血相关,这样慷慨而顽皮地来到了。

桓玹有一种迫不及待想见到那孩子的心念,想亲口告诉那孩子,他的爹爹跟妈妈是多么喜欢他,渴望他的到来。

这种感觉让他心跳加速,像是被极至的欢悦给催发着,无法入眠。

锦宜却因为乏倦,早早地便睡了。

桓玹不敢乱动,怕吵醒了她,只能默默地在夜色中,一遍又一遍地打量面前这张他百看不厌的脸。

次日,桓玹便过来桓府,入内见老太太。

桓老夫人因昨儿被莫夫人一气,先前服了药,如今还歪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