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秀道:“殿下虽没说,我却……”说到这里,突然弯腰,捂着肚子面露痛色。

李长乐起身道:“怎么了?”

纤秀慢慢抬头,眼中的泪已经流了下来。

她含泪说道:“本来想告诉殿下这个好消息,先前见您为军情焦急,不敢就说出来……没想到您不只是为了军情着急,还为了人……”

李长乐低头:“到底是怎么了?”

“早上因觉着身子不适,请了太医来……才诊出来,”纤秀吸吸鼻子,忍着哽咽:“我有了身孕了。”

李长乐瞪大双眼:“这、这是真的?”

纤秀道:“这还有假么?可如果太子不待见我跟这个孩子,那……”

“不要乱说,我哪里不待见了。”李长乐忙安抚纤秀,又见她眉头微蹙,想到她竟有了身孕,心里格外喜欢,感慨之余便道:“我、我先前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别着急,好生养身体最要紧了。”

纤秀轻轻靠在太子殿下身上,叹道:“殿下也要好生保重身体,虽然国事要紧,殿下的身子也最要紧,我跟孩子的性命,可都在殿下的身上呢。”

李长乐拥着纤秀,拧眉点头。

这日桓玹入夜才回来,期间锦宜担心,派人去看在何处,起初是在内阁,后来听说进了宫。

锦宜心里总有点儿不踏实,直到他带了一身寒气回来,看见他的人,才算放心。

桓玹更衣洗漱,听说今日莫夫人来访之事,便问起来,锦宜也如实说了。

锦宜笑道:“我没给你们这位大太太脸,她也还毕竟是大嫂子,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桓玹的脸才洗过,明净如玉,微笑的模样顾盼生辉:“我不高兴的是,她竟找上门来,有没有叫你生气?”

锦宜越看越觉着喜欢,便哼道:“我才不气呢,气坏了正合他们的意了。找我比找你好,她那样胡搅蛮缠,若缠着你哭天抢地的,像是什么样儿,且有些话你是不好说的,我却不管那么多。”

桓玹走到跟前儿,拢着她的肩膀,把她搂在怀里。

锦宜舒心地靠着他,又缓缓说道:“我就是讨厌,你敬她是嫂子,她却把你当作了债主。只要她的心不足,这债不管你怎么还,也终究还不上的,以后可别这么着了,做尽好心的事,反落了无限抱怨。”

桓玹听了这句话,心头却如同雷驰电掣,细想“债主”两个字,入骨三分。

他原本可以为了桓琳死,所以为长房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没想到反让人错会了意,的确,大概对大太太来说,得是他替桓琳死了,才算是终于还了债。

桓素舸所做的种种,多半也有莫夫人教导之功,如果做母亲的自小在耳畔屡屡教导,说她的父亲是给桓玹害死的,那桓素舸心里对他这个三叔会是怎样的怨恨?行事那样扭曲不可理喻,大概也有这个缘故。

锦宜知道这对桓玹而言毕竟是一桩心病,便不再提这个,又问:“你今儿去外头干什么了?”

这本是随口的问题,谁知桓玹看她一眼,没有立即回答。

锦宜不由心动,抚着他胸问:“怎么了,不能说么?”

桓玹方道:“今儿兵部又有两份急报……所以朝中的人都有些着急。”

锦宜忙问详细,桓玹只得说了。锦宜听罢心惊:“该怎么办?这一次他们来的怎么这样早呢?”

东极岛返回路上,她隐约听路人议论过两句,只是也不大相信,直到谭六跟桓玹禀报的时候才明白是真。

桓玹道:“我也正在想这其中的症结。阿锦,今天……”

桓玹犹豫了会儿,把她抱起来到了里间儿,见左右无人,便小声说道,“虽然说,我早就对这件事做了预防,却想不到他们来的比预料中快这许多。你虽不懂国事,但这种打仗军情,是瞬息万变的,就算我做了筹谋,也难保万无一失,而军情又关乎着国家安危……”

锦宜默默地听着他说,听他耐心地说了这许多,心里更加觉着不安:“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桓玹停了停,道:“我是想说,我、我必得亲自过去一趟。”

“过去哪里?”锦宜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肯就认,非得他亲口说出来才确信。

桓玹道:“我得去北疆一趟。”

锦宜听了这句,猛地将他推开:“你说什么!”

桓玹道:“阿锦你别生气。”

锦宜瞪了他片刻,站起身来,转身往外就走。

桓玹忙转过去,不敢强拉她,就拦在她跟前儿,张手挡住。

锦宜走不出去,便道:“你拦着我干什么?”

“你去哪儿?”

“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别赌气使性,小心动了胎气。”

锦宜举手在肚子上一拢,却又不禁动恼:“你还记得这个?你关心他什么?你都要去了,又要扔下我们了!你倒是放心!”

说着说着,眼睛不觉湿润了,忙转开头去不叫他看见。

桓玹道:“阿锦……”

锦宜推开他的手,赌气仍说:“你既然要去,那我就回郦家去。”

这会儿沈奶娘正进来送汤,见状一愣,不知如何,锦宜索性道:“奶娘,收拾东西,我们要回去了。”

奶娘吓了一跳,不敢答应,只看桓玹。桓玹向门口示意,奶娘忙悄悄退了出去。

锦宜皱眉:“你还拦着我干什么?现在你不是得忙于国事?又何必回来?就像是以前那样住在内阁,一住几个月的岂不干净?”

桓玹见她突然又翻起旧账,又有些笑,又是心酸。

锦宜原本并没想过前世种种,突然这会儿碰到她的逆鳞,那种种便又猛然浮现,锦宜道:“你更加不用跟我说要去这里那里,三爷决定的事,从来不必跟别人商议的,你从来都是想做就做,无法更改的,不是吗?你走你走,你不走我就走。”

桓玹见她发作起来,索性张开双臂将她牢牢抱住。

锦宜原本十分喜欢被他抱着的感觉,觉着安稳而牢靠,但一想到他要去北疆,仍让她面对那生死未知,两地牵挂,这怀抱自然也不可得,便挣道:“放开!”

桓玹突然说道:“你可知道,当初我在秦关,粮草断绝,城内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民众兵马饿死。”

锦宜一愣。

桓玹声音沉缓:“那次我在城内巡视,我看见一个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妇人没有吃食所以没有奶水,那孩子已经饿的……连哭都哭不出声了……”

锦宜不禁屏住呼吸。

桓玹停了下来。

他深深呼吸,才又说道:“你可知道我当时想到的是什么?我当时……想到的是你,我竟突然觉着恐惧,仿佛站在我面前的不是那陌生妇人,而是你,我绝不能让那种情形出现。”

锦宜咬着唇,泪却从眼中滴落下来。

桓玹道:“阿锦,现在也是一样,军国大事不是儿戏的原因,因为不仅关乎了国家的存亡,更关乎其中每一个臣民的生死安危。我不能有丝毫掉以轻心。”

锦宜无法回答。

她知道桓玹说的都对,但仍是无法面对他离开的事实。

“阿锦,”桓玹最后道:“相信我,这次,咱们一家都会安然无恙。”

虽然桓玹说的十分透彻明白,锦宜却仍是不想理他,本是赌气要回郦家,因被他拦着不放,就回到里屋,上床向内卧倒。

桓玹见她生气,晚饭也无心去吃,随着进了里屋,到床边看了会儿,唤了两声,锦宜也不回答。

桓玹转身到了桌边,缓缓落座,却见面前的针线簸箩的旁边搁着一个裹起来的布包。

他信手拿来,轻轻打开看时,整个人心头猛然一震。

这里头的,竟是一件没做完的婴儿的小衣裳,精致细巧,针脚绵密,正是锦宜的手工。

桓玹眼睁睁地看着这件衣裳,就像是心头最软的地方给猛然击中。

他愣愣地望着这小衣裳,想到前世,想到今生,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什么军国大事,他不要再离开,横竖一刻也不想离了她身旁。

桓玹起身到了床边,从背后将锦宜轻轻抱住。

“阿锦……”他的呼吸都有些紊乱。

“我、我不走了,我不管那别的……”他嗅着锦宜身上的淡淡香气,不顾一切地说:“我只守着你,守着你跟孩子。”

锦宜原本冷冷地闭着双眼装睡,也不想再跟他说话。

突然听了这句,才蓦地睁开双眼:“你……你说真的?”

桓玹应了声:“真的。”

锦宜动了动,桓玹会意地松开手,锦宜就翻身面对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锦宜看他眼圈微红,心里一怔,微微起身,果然看见了桌上的小衣裳。

桓玹重将她搂入怀中。

锦宜本能地往他怀里贴了贴:“三爷,我做的好不好?”

桓玹温声回答:“好的很,这孩子一定会喜欢。”

锦宜心底喜悦而酸楚,就哼了声:“我做什么你都说好。”

他理所当然地口吻回答:“那当然了,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是好的。”

锦宜偷笑,过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真的愿意留下了?”

“愿意。”

“真的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真的。”

思忖半晌,锦宜抬头:“那你告诉我,前世……在北疆,到底是怎么了?”

第131章

锦宜的一句话, 让桓玹的眼前,又出现那茫茫地雪原。

似乎他并不是在长安这裘暖玉香的锦帐之中,而是身在那一季永不会结束的寒冬。

透骨的北风每次扑面吹来,都像是无形的锯齿钢刀, 要把人的精气神、甚至肉身刮割干净。

他的耳畔响起了北风呼啸而过的声响,马车缓缓而行, 马蹄声跟车轮骨碌碌的声响似乎永不会停。

而前路似乎也永无尽头。

从在秦关听八纪说了宫里的事后, 桓玹吐了血。

那口心血像是也汇集了他所有的精气神魂,自此后整个人便沉默异常。

大概是因为先前缺粮, 习惯了水米不沾,如今就算米粮已经运到,桓玹每天也只不过喝两口米汤而已。

这段日子的苦守本就已经熬得形销骨立, 如此下去,更是瘦脱了形, 早不是当年那个绝代风华皎若玉树的辅国大人,若这会儿明帝照面看见,只怕都不会认出是谁。

边疆的事交付兵部跟内阁所派的人料理,八纪陪着桓玹回城。

一路上桓玹只字不发, 也并未恢复饮食,八纪什么法子都用过了,都没有效用。

那双眼睛也不似原先般顾盼神飞, 暗淡的像是星陨之后的晦暗死寂。

包括八纪在内,所有近侍死忠的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八纪甚至想让车驾停下来,因为一天天地靠近长安, 就好像桓玹的生气也随着一天天地散开。

不知有一股什么力量撑着他,而最可能的是,在到达长安的那一刻,这股力量就会消失。

八纪的预感在那一天成了真。

那会儿,车驾距离长安城们已经不远,睿王殿下已经亲自带了亲卫跟满朝文武出城迎接。

突然却传来消息,辅国大人的车驾转道了。

他背负着这段不堪的记忆。

如今锦宜再度问起,桓玹却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

只是笑笑,浑然无事地说:“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咱们打赢了,天下太平……”

除了她当时已经不在了。

那所谓的“天下太平”,仿佛也跟他再没了关系。

在双目潮生之前,桓玹将锦宜揽入怀中:“我不走了,不走了,留下来陪着阿锦。”

他不能再有任何大意,若她再有丝毫闪失,只怕没有天机让他再重来一回。

前世他已完成了自己对于明帝跟天下的责任,却永远地失去了锦宜。

今生,他得倾尽全力,把他错过跟辜负了的这个人好生照护妥帖。

锦宜被他摁着头贴在他肩窝里,心噗噗地跳:“玉山……”

“嗯。”

“你说的……那个妇人跟孩子,他们怎么样了?”

桓玹一怔。

“他们没事,”桓玹微微一笑,“援军来后我还特意看过他们,那孩子……已经能冲着我笑了。”

当时桓玹命人把自己跟一些军官府官的口粮减半,将城内所有的妇孺孩童看顾起来。

听说援军来到之时,那妇人抱着孩子在他面前磕头,哭的无法直身。

那会儿桓玹还以为这是个很不错的预兆,就仿佛他的坚守……也保住了锦宜跟她的孩子一样。

但很快八纪的话,就将他最后的那一丝脆弱的念想给打的粉碎。

锦宜探手在他胸口抚了抚:“我就知道三爷是最能耐的。”

桓玹的眼中有泪光浮动,他握住那小手:他能守住城池,保卫家国,却唯独失去了她……他不肯承认这样的自己是“最能耐的”。

“其实,我相信三爷。”锦宜回握住他的手。

“嗯?”

“我相信三爷,这次会不一样,我们一家子,都会好好的。”

“阿锦……”

“你去吧,”锦宜抬头,双目中也是泪光盈盈,“如果你不去,我不知道秦关会是怎么样,天下会是怎么样,你若不去,那些可怜的孩子怎么办?”

桓玹身心一震。

锦宜低头:“我当然不愿意你离开我,但如果因为我耽误了你,也害了那许多人的性命,我这一辈子,也未必就会安稳喜乐。”

锦宜探臂,摸索着抱紧他:“三爷……你只答应我一件事。”

桓玹说不出话来。

锦宜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衣襟上,顺势将泪擦去。

“你得……好好地给我回来,知道吗?”

桓玹只告诉锦宜自己今儿去了内阁跟宫里,但没提过,他今儿还另外见了一个人。

那就是林清佳。

林清佳在殿试之后,便被授予翰林修撰,太子府侍读,虽然还只是小官而已,却已无人敢小觑这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林公子。

那会儿桓玹自桓府南书房醒来后,慢慢想起前世,他曾经并未把林清佳放在眼里,虽然的确欣赏他的才情,但又觉着林清佳似有些聪明太过,这种过于机敏的少年他不是太喜欢。

当然,他喜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锦宜喜欢。

其实倒也不怪锦宜喜欢这林才子,两个人原本就算是“青梅竹马”,桓玹还没跟锦宜照面的时候人家就已经指腹为婚了。

何况林清佳才貌双全,正是锦宜这种无知少女所倾心的那种翩翩少年公子。

而且……上巳节那夜,是林清佳及时救了锦宜,而且在此后郦老太太因子远断腿差点打死锦宜的时候,也是林清佳赶去护着,不然的话……恐怕锦宜真的会被狂怒下的老太婆打死。

所以在两人和离后,明帝告诉桓玹,太子来替林清佳探路的时候,桓玹知道锦宜必然是答应了。

那会儿他并不解此中还有许多隐衷跟不得已,他只是觉着愤怒,同时却又明白锦宜的心意,毕竟那是她年少就倾心的人啊,跟自己这种“仇敌冤家”似的,完全不同。

可林清佳的心理就有些令人难以琢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