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高中

秋色宜人,桂花飘香。

乡试的结果已经出来,子晨果然高中,虽然不是解元,却也名列前矛。向母喜的合不上嘴,我从没见她如此笑过,初初还有些不适应。不过说实话,她笑起来如沐春风,极其动人,子晨的相貌也多传自于她。可惜她平日板着脸,空辜负了一副好样貌。

子晨对高中一事似乎是意料之中,闻讯只淡淡笑了笑,过了半晌又深深笑了笑。看的我有些懵懂,不知何故。他近日时不时地坐在那里冥想,我猜应是在想斗茶会之事,那一向是他的心愿,向母也允了他高中后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子晨终于可以放手任心,自在快活些,我想到他的笑容,但愿他天天笑笑,我也好近水楼台地观赏美色。

这日上午,子晨忽然拉住我,说道:“合欢,我与母亲商议件事情,你跟我来。”

我愣了愣,其实不怎么想去,奈何子晨一脸的欢欣与神秘,又让我不忍心拒绝。来到前厅,向母刚刚上过香,诵过经,正在那里喝茶。

子晨笑着走过去,坐在向母身边,又扭头对我笑了笑。

向母今日看起来格外可亲,看来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子晨略显紧张,对着向母极恳求的说了一句话:“母亲,我有件事想要求你。”

“哦?”

子晨顿了顿,似乎很难启口,犹豫了一下说道:“儿子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想,想请母亲做主,与我娶亲。”子晨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我听的满面羞红,而子晨自己也说的满面通红。向母大吃一惊,放下茶盏,问道:“子晨,你怎么突然提到此事,莫非是有了合适的人选?”

子晨点头,然后又抬高了声音说道:“我与她情意相合,只等中了乡试请母亲成全的。”

向母更是惊讶:“你何时有了心上人,我怎么不知?你这天天在家苦读,平日里并无出外,莫非是上次思慕节上认识的?”

子晨摇摇头,我在一旁尴尬不已,子晨与他母亲提起此事,却偏偏让我在场。

向母又问道:“是谁家的小姐?你可知道,现今你是举人身份,若是再肯进一步,中了进士,那京城里的小姐多的是,何必在这小小的嘉阳县攀亲?”

子晨一听有些急,说道:“母亲,她并非什么小姐,我也不要她什么身份家世,我只想有一个情投意合的人相伴终生。”

向母看了看子晨,说道:“她究竟是谁家的女儿?”

子晨走到的我的身边,我有些愣怔,心跳如雷,他却目光镇定,紧握住我的手,然后轻轻去了我发上的帽子,又拔去我的发簪,一头青丝倾泻而下,我的心也一下子似被紧紧攥在手心,紧的发抖。

向母已经惊地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我,眼里闪过惊异,赞赏,转而冷淡如冰,透出一股恨意。

我心里瞬时冷了下来,一切都不出我所料。

子晨紧握住我的手,我轻轻颤抖,想要抽出来,他却不放。向母看了看子晨与我的手,冷哼了一声,说道:“子晨,亏你读了这么多书,也中了举人,这样的事还用的着提么?”

子晨愣了一下,然后说道:“母亲,你不是说我中举以后,让我做自己喜欢的事么?”

向母端起茶盏,不再看我与子晨,冷冷说了句:“此事我只当没发生,你们下去吧,合欢以后跟着我,你的婚事我自然会为你操心。”

子晨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语气急了起来:“母亲,我此生非她莫娶!”

向母闻言重重地放下茶盏,茶水溅了一桌,她声音有些抖:“你想让人家笑话么?她不过是个丫头,如何与你相配,你这般不自爱,枉负我一番教诲,你若是不想气死我,就不要再提此事。”

我叹了口气,极其冷静,果然她是决不肯轻易答应的。只是子晨,尚未明白他母亲的心性,还在妄想。我拉拉子晨的手,说了句:“夫人,我不会妄想,让我劝劝少爷吧。”子晨还欲争辩,我拉着子晨退了出来,一路上子晨心事重重,默默无语的看着我,眼里满是愧疚。我反而坦然接受,这结局我早已料到。

四十二.思量

子晨回了书房郁郁寡欢,愁眉不展,我虽然也很烦恼,到底是心里早有准备,比起他来,倒还好受一些.我实在不忍心看他的愁苦,于是忍着失落宽慰他,他听我罗嗦了半天却没有一丝欢颜,只是深深看着我,很不甘心。我只得苦笑着说道:“我与你天天在一起即可,不求太多。”

子晨眸光闪烁,看着我:“我想要更多。”我低头无法接言。子晨独自呆了一会,突然又起身去找向母,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说道:子晨,你终究还是不明白,你虽然是她儿子,却背负了很多,不单单是你自己。我在人间这么久,虽然接触的凡人不多,却也渐渐明白一个凡人不可能随心所欲,若论自由自在,还是神仙和妖精要占上风.

子晨刚去一会工夫,我这里正在胡思乱想,没想到那么快,宋妈领着几个人来到后院,说是夫人吩咐让我去宁和寺暂住!

我看着宋妈的脸色,一副的鄙夷和厌恶,瞬间激起我心里的一股傲气,极想驾风而去?C声,随着他们,出了沁心茶庄。

宋妈站在门口,冷漠地看着我,说道:“果然长的象个妖精,倒是迷住了少爷。”

她虽然不知道我是妖精,但那鄙夷的神情却分明把我看做狐媚之妖,我心里冷哼了一声,原本我就是个妖精,可是我没有想过害人,也没有做过坏事,生为人还是树,都是上天的随意,幸而为人就可以指责别人不幸为妖么?我心里翻腾着委屈与愤怒,却生生咽下,只为子晨。我何苦与一个庸人一般见识.我淡然一笑,也不看她,径自向外走去。

宋妈把我安置在浮云师太的禅房,原来浮云师太就是太白的主人。

我并没有什么不安,反而心里静了下来,离开沁心茶庄,不见向母的憎恶和子晨的痛苦,对我反倒是件好事。宋妈笑眯眯地对浮云师太说道:“这是我家的小丫头,因为身体不好,夫人对她照顾,让她来此静养静养,平日请师太多加关照,待好些了,再接回去。”浮云师太忙说道:“夫人真是善人,对下人也这般体贴。夫人一向对本寺施舍,这等小事自然请夫人放心。”浮云师太回头看看我,闪过一丝错愕,然后一脸和蔼,笑着说道:“原来是个小姑娘,顾不得当日太白对你青睐有加。”我一听哭笑不得,我不要那种青睐。还是忽视我最好。

宋妈与众人离去,临行前她附在我的耳边,恶狠狠地说了句:“老实待着!”

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舒了口气,终于可以清净自在。然而心里空空落落,六神无主。

浮云师太看着我的失神,微微笑着,递我一本佛经,说道:“姑娘,心静自然万事明,好好静养,身子才好的快。”

我接过佛经,慢慢看着,渐渐神智清明。心里也静如深潭,波澜不惊。

接下来的几日,也不晓得子晨如何,闲着反而心乱,我在禅房里开始久违的静修。并非我不想念他,实在是一想到向母的态度如此刚硬,而我与子晨的距离又是人妖殊途,前景堪虞,我越想越乱,越想越怕,终于决定压下思念与幻想,打算把此当成一场春梦,一个情劫。

万万没想到,第四日,一顶小轿抬来了向母。

她进了禅房,对我打量了一番,见我没有伤心欲绝和苦搅蛮缠似乎很是诧异,我静默淡然地看着她,屈身行了一礼。她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良久,终于放下身段,稍稍透出些和善的语气,说道:“你,回去看看子晨。”

我一听子晨,平静的心突起波澜,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紧张起来:“子晨如何了?”

向母一听我直呼子晨的名字,似乎很是不满,但终于忍了忍,说道:“他几日没有吃饭,要见你。”

我一听,心头一痛。子晨,他怎么这样的傻?我一急一气,眼泪纷纷落下,看不清向母的面容。也许是我的眼泪,让她有些动容,她竟然又轻声说道:“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家世,与你,相差太大。我一直未为他定亲,也是不想耽误他的前程,你若是想子晨好,不如,你劝劝他,让他接着参加院试,他如此聪慧又如此年轻,你忍心让他荒废在这小小的嘉阳?”

我不愿意接下她的话头,心说:他愿意怎样就怎样,你何必处处为他设计?你便是他的母亲又怎样?你有你的想法,他也有他的幸福,为何苦苦相逼,不肯罢休?

然而,她再怎样,却是子晨的母亲,我纵然满腹不平,却也只能选择沉默不语。

向母见我没有答应的意思,又说道:“我并非不愿意答应你们,只是不想子晨为你所牵绊,不是我向着自己儿子,他这样的才学岂能久居人下?这样耽误他,日后我见了他的父亲怎么交代?若是他能中了进士,我也就不阻挠你们,即便不能做个正室,也是我向家的人,日后我也不会亏待你。”

原来,她这一番妥协是附加了这样的条件。我心里明镜,对她的所谓好心并不想领情,我原本也没在意什么名分,这几日的思量又让我对前景多了几许的理智,所以我并未露出感恩戴德的样子,淡淡地说道:“我只想看看子晨即可,其它的事,子晨有子晨的主意,我不想强加,也不愿意勉强他。”

向母有些愣怔,也许她以为她肯松口许我一个未来,我就应该感激涕零,没想到我这般的淡泊,实在是让她失望得紧。

四十三.妥协

到了向家,我急急地走到书房,子晨听见我的脚步,轻轻唤了一声:“合欢,是你么?”语音竟微微颤抖,我听的心里一酸,走到他的床前,四日不见,他清瘦了许多,眼里闪着惊喜与欣慰,一张清俊的脸略显憔悴,越发印得那眼睛晶莹水亮,泛着深情。我沉在里面,哽咽不能言语,几日的苦苦挣扎与压抑所逼出的一个“忘”字随着眼泪宣泄而出,瞬间崩泻。我以为自己几日的静修能做到说忘就忘,说放弃就放弃,原来禁不住他的一道眼光。

子晨轻轻试去我的眼泪,说道:“怎么又哭?莫非,太白又咬你了?”此情此景他还有心情与我玩笑!我看着子晨一脸的调笑忍不住扑哧一笑,子晨看着我,笑道:“今日我也有幸见识了什么叫梨花带雨,看来饿了几天也值得。”

我一听,又是心酸又是心疼,嗔怪道:“这么这样傻,那有如此作践自己要挟别人的?”

子晨嘿嘿一笑,说道:“不过是少吃了几顿饭而已,其实是吓唬母亲罢了。你们女子那套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实在是做不来,我这不过做做样子想让你回来罢了,你不必担心。”

我忍俊不住,看着子晨无恙,方才略微宽心,但一想到向母的条件心里又极其苦涩,心里似拉锯一般,我沉默着不知道如何说起,思忖了半天然后说道:“子晨,你母亲的话也有道理,你我身份悬殊,实在不是良配,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子晨一听,正了脸色,紧握住我的手,惴惴地问道:“母亲说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狠心说道:“她并未对我怎样,我只是觉得她说的都是实情,所以来劝劝你。”

子晨有些气恼:“合欢,你不过离开四日,就变心了么?”

我心里猛地一痛,我并未变心,只是想到向母的条件,我宁愿自己心痛一些,也不舍得他违背心愿,失了自由。一生都顺着一条不情愿的路被人牵着走的滋味,略想一想,我便替他难受。

而他,若是知道了母亲的条件,即便心里不情愿,也必定会因为我而答应,所以那些话我实在难以开口。

子晨见我垂首不语,更是焦急,握住我的手指轻轻颤抖,一字一顿地说道:“合欢,你不愿意与在我一起么?难道是我自做多情么?”我看着子晨急切的眼神,终于不忍他的痛苦,说道:“即便我愿意与你在一起又怎样呢,你母亲要你参加院试才肯同意。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不想你为难。”

子晨半晌无语,许久方才说道:“母亲原本答应中了乡试就此罢休,我若是知道母亲这般反复,我,就应该……”

“你有什么主意么?”

子晨看看我,目光灼灼:“我应该把生米煮成熟饭。”

我还以为以他的聪明才智能有什么好办法,不料出个如此没有新意的馊主意.我一把抽出自己的手,扭过身去,羞到手指都在发烫。子晨却不依不饶地扳过我的肩头,哑声说道:“合欢,我愿意为你去做任何事。只是你不要反复,你可知道,你一会把我放在蜜罐里,一会把我放在冰窖里,被你这样折磨,难道你忍心么?”

我的确矛盾又反复,因为除却彼此之间的身份悬殊,我更多了一层忧虑,我还是个妖精。原本一心希望修成正果的我,此时却万分羡慕那些平凡的女子。若我是个凡人,即便身份不相当,总还有与他携手的希望,我并不在意名分,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就好。而人妖之间的差别却是永远横在我们之间的鸿沟,虽然没人知道,可是骗了世人,也骗不过自己,不论何时,想起我的身份,便如哽在喉,心生忧虑。但我这番思虑又能对谁提起呢,我咽下忧虑,只能对子晨强做欢颜。

子晨呆呆地看着我说道:“合欢,若能一生看你笑,我多等几月又何妨?”

他说起来如此甜蜜,已是默认自己要去应试.我心里一苦,说道:“你答应了母亲去京城应试,只怕考上了就要为官,你不是最讨厌官场么?”

“我答应去考,却没心思做官,到时我装病辞官也好,回家事母尽孝也好,终要找个借口离开。我只想与你在青山绿水间做一对神仙眷侣,可好?”

我眼前闪过茶园,杜鹃,甘露泉,还有与子晨紧紧挽在一起的手,心里被憧憬与温暖瞬间填满,我与子晨两两相望,浑然忘言。

向母对我劝说的结果甚是满意,对我也客气了许多,然而终究是对我不甚放心,又让宋妈送我回宁和寺,以免子晨分心。临行前,约定子晨高中之日接我回来.

我心里苦笑了一下,并无异议,子晨却不肯放手,不舍与我分离。我强笑着说道:“不过是短短几个月。”子晨却幽幽说道:“我恨不得与你朝朝暮暮,我怕你离开几日又变了心意,我须得时时在你面前才放心,省得你又朝三暮四”。

我听了啼笑皆非,故做恼怒:“我每日里对着的不是师太便是太白叫我如何朝三暮四?”

子晨闻言并未开怀,一脸担忧,低声说道:“合欢,你一向性子淡,不过离开几日就顺应了母亲的意思.我怕你这几个月在山上与师太们一起,又有了反复,如何是好?”

我默然以对,心里却知道,子晨,我心里的矛盾反复,也全是因为对你的爱慕,若不是你,我怎会如此的优柔寡断,进退两难?自我修成人的那天起,就与你千丝万缕地连着,连成一个茧,此生怕是挣脱不开了。

四十四.夜会

子晨果然是担心的紧,常常差人送来各种食物,衣物,用具等,又隔日写首词来。临江仙,江城子,蝶恋花,卜算子,缠绵悱恻,日日不重。我看的又好笑又心醉。他,竟然把满腹文采用在这个上面,当真是不务正业的紧。不过,我私心里却极爱他这个不务正业的喜好。日日让我如沐春风,如饮甘露,如痴如醉。虽然我可以隐身去看他,却生生忍住,我怕我见了他就忍不住现身,我怕我见了他就舍不得离开。我只能把他的词看了又看,印在心底。

我平日里在禅房看经静修,闲时与师太们闲聊论禅,每每想到子晨,顿觉甜蜜,山中寂寞于我并非难事,我度过了千年,想到将来,这短短几月不过是弹指一瞬,而此时我的心里满满当当俱是希望,似有无穷等待的力量。

转眼已是元宵节,华灯盛照,人月圆时。我遥遥看着山下的灯市,心里有些孤寂,不知子晨他今夜是否也在念我。我立在风里,思念如潮。

突然,太白叫了几声,我一惊,莫非是有人偷菜?

我转身看去,却见山路上亮着一盏灯笼,模模糊糊地写着一个向字。我心里一紧,似有预感,果然,竟是子晨。我奔下院子,扑了过去。子晨紧紧拥我入怀,用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合欢……”

我抬头看他,几月不见,他身上仍旧是我熟悉的味道,却又有着些许的陌生。我冷静下来,才发现被子晨紧紧拥在怀里,顿时有些羞怯,我略微挣了挣,却被搂的更紧。

如水月色,清辉遍野,山风吹过,飘飘欲仙。

“合欢,你可曾想我?”

子晨低声附在耳边问我,我心神一荡,若说不想是假,说想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那情话我听起来尚有三分羞怯,再叫我亲口说起来当真是,当真是强人所难。无奈之中我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下,子晨哎呦一声,笑道:“当真是爱之深责之切,你是怪我一直没来看你么?”

我忙道:“我并未怪你。”

“你若怪我我才高兴,你不怪我莫非是一点也不想我来看你么?枉费我深夜背着母亲来此呢。”子晨语气有些低沉,我忙道:“你明知不是,非要难为我么?”

“合欢,你明知道我心里忐忑,怕你反复,几个月不见,实在是极想听你亲口说出才放心。”

我暗暗吸气,在这夜色中酝酿了半天,还是说不出口那些滚烫的话来。我呐呐了半天,就是不说。

子晨急了,低头咬了一下我的耳垂,我心头巨跳,忙不迭的躲闪,说道:“你明知故问,我何尝不想你来看我。”

子晨长出一口气:“不枉我天天为你填词,幸好不久就是院试,否则我还真是江郎才尽啊。”我扑哧一笑,说道:“我日后把那词印成册子,定能赚不少银子。”

子晨笑出声:“养家糊口的事用的着你操心么?”

我一听又是一顿脸红,果然是近情情怯,我眼下在子晨这里处处落了下风。我低头不语,却是满心欢喜。

子晨又说道:“合欢,今日母亲去集市看灯,我偷着出来的,你再等我些时日,我来接你与我一起上京。”

我愣了愣,说道:“你母亲不是说考中才让你来接我么?”

“我走了,怎么放心你?”

我自然是愿意与子晨一起,我点点头,说道:“那你快些回去吧,夜深天凉。路上小心些。”

子晨恩了一声,却不动身,我推开他的胳膊,他却呼地一下搂住我,在我脸上吻了一下,我愣了一下,全身顿时滚烫,挣开身子就往禅房跑去,心头狂跳不已。

四十五.夜奔

又过了一月,子晨让人送了一首藏头诗来,我细细一看,却是“今夜私奔”四字!即便是私下无人,我还是脸红地似要烧着,那纸也似乎烫手。顾不得细想这字里的意思,心里对子晨甚是着恼,他明知道我的性子,却偏偏用这样灼眼的词来刺激我,让我这般难为情,实在是恨不得咬他一口方才解气。

亥时,太白一阵吠叫,我心里一跳,应该是子晨来了。但是一想到他写来的那四个字,心里赌了一口气,偏偏不去理会他。让他急上一急。我坐在灯下,不去开门。等了片刻,太白停了叫声,我才出来,刚出院子,就见子晨手提一盏灯笼正等在那里,急得只差跺脚,我一阵好笑。装做不知道他的苦等。问道:“怎么深夜来了?”

子晨叹口气说道:“母亲要我明日与刘管家一起上京,我只好深夜来此,我们先去集市上暂住一晚,明早动身,等母亲知道我自己走了,也没什么办法。”

子晨拉着我的手便走,这情景虽不是私奔,却委实象是私奔。

子晨拉着我的手在山路上慢慢前行,烛光微弱,漫天星辰拱着一轮圆月,十分圆满。正如我此刻的心境。我任由子晨紧握我的手指,虽然山路崎岖,我也能夜视,却觉得有子晨在我的前面,我纵便是个盲女也万分安全。

到了县城,子晨找了个客栈,掌柜的似乎认识他,很是热情。又左右打量我,我看看自己的衣裳,现今穿的是件女衫,只怕,明日我们一走,子晨的好名声就完了。我心里暗笑,却偏偏又有些欣喜,任由掌柜的看我,笑眯眯地甚是和善。子晨回头看着我的表情,也是一副坦然欣喜的样子。我再一想,若是明日这事传到向母的耳中,她该是何表情?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任由子晨牵着我的手上了楼,好在他要了两个房间。不然,只怕今夜就传开了。我心里暗笑着,与子晨各自安歇。

第二日一早,子晨就在集市雇了一辆马车,拦腰一抱把我放在上面。我惊了一跳,这,小小的县城,认识他的人甚多,这样的招摇摆明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么?我顾不上羞怯,心里反倒甜丝丝的。

马车顺着青石路前行,子晨握着我的手叹了一口气:“现今你的名声也不好了,若是不肯嫁我,只怕只能在宁和寺念佛了。”说罢嘿嘿一笑,甚是得意。我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着了他的道,可是偏偏还心甘情愿,没有一丝的委屈。

我低下头不想他看出我的情愿,他却理会错了,过来陪着小心:“合欢,你恼了么?我自然是要娶你的,你不信我么?”

我自然信他。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低声叫了一声:“子晨……”

子晨看我并无着恼的样子,顿时笑着凑了上来,我想起元宵节的那一晚,立即戒备地闪开,他并无攻城掠地的打算,只是看着我,笑着。

京城离嘉阳县大概五日就能到了。子晨与我一路走走歇歇,看看民风民俗,并不着急,只怕万千赴京的考生唯有他这般逍遥,不为功名。

四十六.桐院

这般闲散悠然地行了五日,终于到了京城。许是我一向待惯了清静天然的氛围,乍到京城,见到比书中更甚千百倍的繁华,真是目瞪口呆,无限唏嘘。与棋盘山相比自然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分。

子晨这次却没有去住客栈,租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天井里种着一棵泡桐,满树盛开簇簇紫花,清香扑鼻。子晨一见就很喜欢,随口给取了个桐院的名字。房东把一介物事交代好就告辞了,子晨在屋子里院子里忙出忙进的收拾了一番,我站在树下看着他忙碌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想到日后他这般为家操持,而我,做个相夫教子的妇人,该是何种光景,不禁脸上一热,三月春风似从心底拂过,周身慵懒。

子晨回身见我懒懒的依着树干,怔了一怔,有些失神。然后慢慢走来,停我面前,低声说道:“你立在树下如同仙子一般,即便入画也难得你三分神采。”这读书人的夸奖果然另辟蹊径,不同寻常,听上去极其受用。我有些羞涩又甚是欢欣,这样的园子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眼神与这样的话语,怎么看怎么象是夫妻。

我这里不过稍稍遐想了一下,就觉得有些晕乎,连忙打住,说道:“我去做饭吧。”赶紧地直奔厨房。

子晨在背后笑出声来:“你的手艺怎样我还真想见识一番。”

我回身装出一副恼怒:“这个自然,片刻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佳肴。”

子晨做出一副期待的样子,伸手一请,说了句:“请娘子献艺。”

我顿时脚一软,险些跌倒,逃进屋子,实在是被子晨的一个称呼吓出汗来。惊后却是又恼又喜。

恼归恼,却实在是赌了一口气要做出一桌好菜来,寻常的菜肴我也不屑做,其实,是不会。恩,我还是来个出奇制胜为上。我思虑了半天,绞尽脑汁勉强创出三个菜来。忐忑了一番之后,胆从心生,咬牙端了出去。

子晨闲闲地握着一本书坐在桌前,那眼神却飘在桐树上。

听见我的脚步,子晨尚未回头,先说了一句:“今日这片刻,似比那一个时辰还长啊。”我这里有些理亏,没有接言,实在不是一个时辰,乃是一个半时辰。我把那三个菜肴往桌上一放,极期待地看着子晨。

子晨一见,那表情似乎很是吃惊,莫非是被我的手艺惊住了么?子晨将我那三个菜仔细地看了看,方才看着我说道:“合欢,你果然是个天才,那,鱼也可以与肉一起煮么?”

我点点头,子晨又看着第二盘菜:“这黑的与这白的是什么?”

“黑的是花生,白的是豆腐,花生炸的过了些。”

子晨点头,不再问那第三个菜。然后提着筷子,似乎很是犹豫了一番,终于朝我得意的那第一道菜伸了过去。

我等了半天,见他并未吐出来,又并未说出一个难吃来,那提着的心方才放的妥帖。

这几个菜,我倒是没什么,所谓自家的孩子娘不嫌。我硬着心肠吃的很香。子晨表情很奇怪,忙着吃不说话。我忐忑地问道:“味道如何?”

子晨抬头看看我,说道:“这果然是我平生难得一吃的佳肴。味道很独特,很难忘。”

我仔细揣摩下,话面的意思象是夸奖但话里的含义却又不象,算了,不去想,吃饱就好。

吃过饭,子晨与我在桐树下支了一个小小的茶桌,与我对饮。花香很淡,若有若无地随风而散。子晨看着满天星斗,说道:“我们在京城只怕要住上一两个月了。我已经十几年不曾来过,物是人非。外祖父与父亲都不在了。”

我看着子晨的黯然,想到向家的过去和未来的种种,心里也升起不安,伸手握住子晨的手,说道:“我只想快些与你离开这里,我总觉得不安,似乎太多变数在等着我们。”

子晨回握住我的手指,看着我的眼睛,手指微微用力,说道:“合欢,无论什么变故,我都不会改变。我来此,不过是答应母亲走个过场。以后,我们一生一世在一起。”

我看着子晨的坚定,虽然点头回应,心里却还是不安,因为我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事总是事与愿违,身不由己。但愿我与子晨能够圆满。而我,若能与他有此一生一世,此生也就无憾了。我低头轻轻伏在他的胸前,夜风轻拂过我的发丝,子晨温柔的替我拢到耳后,我闭上眼睛,不再多想,此情此人,足已。

四十七.绣球

会试由礼部在贡院举行,我等在桐园,闲着无事翻了翻书,偶然看到一句:悔叫夫婿觅封侯。我心里一跳,升上些不安来。又换了本,却又看到那些达官贵人有女儿的常常在榜前抢人这个习俗,更是心乱。我放下书,走到泡桐树下,看着那满树的紫花,心里既希望子晨可以高中可以与我一起,又怕他高中,若是被人抢了去做女婿,我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我虽然是个大方人,不过单单此事上颇有些小气,不过,圣人尚不完美,何况我这小小的树精呢。

这般的忐忑,矛盾了几日,子晨也不在身边,越发的觉得日子难熬。

原来心中有了人就再也难得一个“静”字,我开始领会见木当日的担忧,他不愿意我与凡人有了情愫,只怕误了我的修行。可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我万万也没想到自己陷进这一场爱恋,不想脱身。我愿意为了他,放弃一切修行。纵便不能成仙,我与他在一起已然胜过神仙。我只愿他平平安安与我终老,其他的一切,我都不放在心上。

终于盼回了子晨,他并没有与我说起会试的情形,我也不问。每日里与子晨在桐园里饮茶看书,静等发榜。

转眼已是四月,离发榜也没有几日了。我看着墙外春意正闹的杏花,有些心痒,想与子晨一起出外赏春。

子晨宠溺地笑笑:“你呀,怎么还不如我耐得住寂寞?”我瘪瘪嘴,没说出口:若比这个,谁又能比得过树呢?

子晨笑着与我一起出了门,突然停在门口,看看我,然后说道:“合欢,你还是穿着男装的好,如今我们身处异乡,你又,这般模样,还是小心些。”

我一听,心里有些欢喜,子晨的意思,自然是夸我,我虽然知道自己的容貌,但若是自己喜欢的人亲口夸夸,自然又是另一种滋味。我喜滋滋的去换了男装。

总之,出了院门就是另一副景象。处处繁华,眼花缭乱。

子晨也是个散淡的性子,走了不多久,到了一处茶楼,子晨自然是格外上心,领着我就进去了,上了二楼,找了个临街的位置,要了一壶龙井。我仔细品了品,滋味与棋盘山的云雾茶的确也不分上下,对子晨的想法也多了几分认可,以后,我自当助他做他一心想做的事。

过了不多时,却听见远处传来锣鼓声,我有些诧异,起身探头去看。远远地只见一个高台,红稠飘扬,围了一些人,还有一些人正往那里赶。莫非,这京城也有斗茶会么?

我回头对子晨笑着:“我们快去看看。”子晨见我一脸的好奇,不忍心打断,于是停了手里的茶盏,与我下了楼。

待走到近前,才发现这是一个搭起的小楼,台子中间一个小小的亭子围着纱缦,台子四周围围着红稠。我回身问一个身边的男子:“请问这是?”

那男子一脸的兴奋,出口说道:“你不知道么,这是京城最大的绸缎庄——金丝绣的千金今日要选夫婿。凡是进京的举子,三十岁以下尚未娶亲的都可以前来,一会儿那张小姐亲自抛绣球来选。”我大惊之后大赞:果然是水往低流人往高走,京城的风俗比之省城,嘉阳更胜一筹,居然可以亲自站在人前,亲自选个自己一见钟情的夫君,这个风俗,真是妙!我觉得甚好。因为我身为女子,又处在浓情蜜意之中,恨不得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我饶有趣味,不舍得离开,子晨却拉着我的袖子把我往人群外拽,我有些不满,回头瞪他,好不容易见识一回爽快的绣球选亲,为何要坏我的好事?

子晨苦着脸,说道:“我的小姐,人家说了进京的举子都可以来,若是一不小心选中你我,如何是好,这种事情还是不沾染的好,你远远看着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