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吧,快去吧……”师兄弟几人一脸的菜色,整整一夜了,因为小师妹而受罚,可是她却没事人一般,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戒律。

看着她快乐的身影,大家目送的视线中多了几分担忧。

不大的内室中,老和尚端坐在蒲团之上,沐清尘垂首静立,房间内,只有老和尚慢悠悠的声音。

“清尘,最近修为可有精进?”老和尚长眉垂肩,雪白的长髯盖住了唇,若不是这苍老的声音,还真的让人以为他早已入定。

双手恭敬一揖,他俊逸的面容上目光坚定,“师父教授的武学已熟读于心,只是火候问题,再给清尘些微时间,定可完全掌握。”

“嗯。”老和尚面色不动,只有那声音,不大不小的直入人心,“你随我多少年了?”

“两百多年。”平静的面容隐藏在垂下的发丝间,沐清尘清朗的回答,“便是搬到这山中也有七八年了。”

“清尘,你可记得当年入我门下发过的誓言?”

无波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悸动,转瞬消失,又恢复了他的平静,“记得,弟子愿意入‘莲花禅’,为我佛普度众生。”

“那你可愿剃度?”老和尚手指拨着念珠,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沐清尘气息渐乱,眼神盯着师父手中的念珠,看那圆润一粒粒的滚动,牙齿咬上红唇。

“师父,如今你已不是‘莲花禅’宗主,为何……”

老和尚手指一停,双眼微睁,其中精光让沐清尘脚下一个趔趄,狼狈的低下头。

“我弃‘莲花禅’,一则因为那丫头,主要还是因为你,你不可能不知道。”老和尚叹息着,“虽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天下大乱,清尘,你应该明白我的想法。”

“我明白。”头垂的更低了,他的双眼中弥漫起痛苦的神色,一咬牙,“师傅当年答应徒儿,让徒儿受佛门教诲,无论是否剃度,绝不勉强。如今徒儿心中事未放下,还请师傅原谅。”

“善哉,善哉……”老和尚仰首长吁,“是为师动了性情,可是清尘,两百年都不曾消了你心中的执念吗?”

“师父!”沐清尘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和尚面前,“清尘学艺不精,未能洗尽心中怨怼,恳请师父,师父再给徒儿一些时间。”

老和尚无言,看着面前俯跪着的徒儿,心中思绪万千,徒留一声感慨郁结在心。

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就真的能放下了吗?只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纵然放下前尘,还有其他业障,如果自己当年不是一时不忍心答应了沐清尘由他自行决定,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你起来吧。”所有的心事,再一次被老和尚深深的埋藏,“不管怎么说,你依然是‘莲花禅’门下弟子,这一次七宗比试,你可愿代表‘莲花禅’比试?”

“弟子愿意。”沐清尘重重的一点头,“只是……”

“俗家弟子又有何关系。”老和尚微微摆了摆手,“只是希望你时刻牢记师父送你的两个字,不要让它影响了你。”

“弟子知道了。”

“那你过两日就去吧。”

“是!”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个娇娇的腻声,“师父,弟子怜星求见。”

老和尚冲着沐清尘点点头,只见雪白的袖子一舞,门扇大开,门口正端端正正的站定一个漂亮的小娃娃,衣衫干净整洁,脸如粉团似的嫩白,殷红的一点小嘴正扬着大大的笑容对着老和尚,长发垂髫,秀丽可爱。

“师父……”小小的腿迈着飞快的步子,几步窜到老和尚身边,“师父,怜星好想你,怜星还以为师父不要怜星了……”娇滴滴的眼睛眨巴眨巴,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

“想师父想到在门口偷听?”平静的脸上终于挤出了笑意,看着面前粉妆玉琢撒娇的小娃娃。

“不算偷听!”怜星仰起脸,手指揪上老和尚的胡子,“怜星怕师父在休息,只想听听里面有没有动静,结果师父和大师兄在里面说话,怜星不敢打扰,只好等师父和大师兄说完。”

一番话说的飞快,无暇的大眼中找不到一点躲闪的痕迹,娇憨又纯真。

“可有仔细的诵读经书?”老和尚慈爱的抚摸上她的头顶,语气也不自觉的放柔。

“有!”大声的回应,伴随着白白的手指伸出,一个个鼓鼓的小坑让她的小手看上去更象刚出笼的包子,“怜星每日诵经,三藏十二部都已经烂熟,大师兄时常指导怜星,就怕怜星驽钝,惹师父不快。”

她可不敢忘记,自己出去玩时可是答应了沐清尘,一定要好好的修炼心法和经书,也许其他的师兄弟并不知道,只有她自己心中清楚,那些经文对他们也许晦涩,自己却早已通透。

“清尘,是吗?”老和尚任由怜星揪着胡子眉毛,忍不住的笑着,淡淡的扫一眼沐清尘。

“偶尔!”沐清尘的目光在怜星身上停留瞬间,对上她甜腻的笑容,突然明白她是在替自己邀功,以她的聪明,在师父面前定然是受表扬,带上自己不过是她对自己以往放水的感谢。

好一个机灵的小家伙,不过才七八岁便如此,若是大了……

他沉思着,而那垂眉的老和尚,也因为自己听到的话而心头一动。

“去吧,为师静休。”老和尚挥挥手,二人不敢多言,悄悄的出了门。

怜星安静的跟在沐清尘的身后,小小的短腿让她每一次想看他的时候,都必须抬头仰望着。

阳光下的他,全身都笼罩在一片的金光中,仿佛染上淡淡的黄晕,飘飘欲仙,身形飘逸,行动如风摆杨柳,每一个动作都让她觉得很美。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怕大师兄,其实他很好的啊,她傻傻的想着。

“大师兄!”两人刚转过回廊,小小的身子扒拉着他的手,献宝似的叫着,“我刚刚表现的好不好?”

本以为会被好好的表扬的自己,突然感觉手中的袖子上传来一股大力,直直的将她震倒,一屁股跌坐在地。

“怜星师妹。”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冷冷的表情仿佛冰山雪岭,“我知你天性聪慧,能有今日成就也是自己苦读钻研,与沐清尘没有任何关系,师妹以后不要在师傅面前妄言。”

“师兄……”她呆呆的看着他,忘记了疼痛的屁股,也忘记了从地上爬起,只是看着那一角清寒转过墙边,不见了踪迹。

第七章心照不宣

朴实的房内,一灯如豆,沐清尘轻轻的推开纱窗,清新的风顿时吹走房间里的沉闷,他仰首,看见月亮被轻纱云彩浅浅的遮掩着,露出半张脸。

夜风拂过他的脸侧,抚摸着一缕乌黑发丝,掠起他的袍角,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孤寂的影子。

他背手而立,月光打在他的脸上,那脸色也如月光一般,如玉,清凉,透明。

“清尘,何时入我佛门?”

“清尘,百年清心,还不肯剃度吗?”

师傅从未勉强过自己,他一直希望以个人的力量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难道那所谓的命运,就真的那么牢不可破吗?

“清尘,为师送你两个字,是你一世的命盘,望你能听师傅之言……”一句句慈祥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清冷的面容终于皱出痛苦的神色。

手指撑上窗台,冰泉般甘冽的双瞳中隐隐约约开始跳动火花,有追忆,有怀念,有伤心,有……仇恨。

是的,师傅说的没错,两百年了。

两百年间,自己烂读经书,想以清净涤荡心灵,可是师傅错了,他,也错了。

两百年,他所谓的遗忘,不过是将一切压抑在心底,不去触碰,却依然隐隐的泛着疼,在胸间暗潮汹涌。

“清尘,不要怪他……”

自己无法忘记,她的请求,那断断续续中的哀婉,那不断奔涌而出的鲜血,顺着唇角滑落在自己的掌心中。

他答应了,不得不答应,却只有自己才知道,他无法释怀。

他试图忘记,试图忽略那心底的火焰,却发现,那种不甘,每每在孤独的夜晚,就悄悄的爬出,啮啃上他的心,所有檀香的熏染,在瞬间瓦解。

“哔哔剥剥。”门上传来小小的声音,象小老鼠的爪子挠过般,伴随着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大师兄在吗?”

是她?

眼神一瞥窗外,月正当空,该过了三更,她应该早睡了,怎么这个时候来找自己?

不过片刻犹豫,门外再次响起她小声的敲门,“大师兄,你睡了吗?”

开?还是不开?

夜早已深了,男女有别,即使她还小,佛门却有佛门的规矩,不能开。

可是她那么小,一个人穿过偌大的庭院,自己警惕的灵觉居然没有发现她的到来,难道她……

手中的行动早已快过了他思想的挣扎,袖袍一动,门已大开,修长白影已立门前,目光如电,扫上她瑟缩的小身影。

身上凌乱的衣衫显然是告诉他,她这是从被窝里偷偷钻出来的,连外衣都没穿,雪白的小脚丫在他的目光中动了动,无处隐藏。

“你为什么不穿鞋?”冰寒的语调配合着深锁的眉头,让他的脸色看起来颇有几分难看。

“我怕被师兄们听见。”小手指掰着门边,声音细细弱弱,红嫩的唇嗫嚅,“我,我是来找大师兄道歉的。”

她低垂着的头,自顾自的说着,不敢看眼前高大身影的脸,她在害怕,害怕又看到今天师父门外他那种眼神中的厌恶。

“唰……”白影一闪,她惊慌的抬头,宽大的衣袍卷上她的身体,带着暖热的体温,还有他身上独特的清香,就象,冬天里冰雪的气息,冷冽中弥漫着淡淡梅花蕊香。

干净的气息。

念头刚一闪入脑海,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离地,他的臂弯钳制着她娇小的身躯,顺势抛进被子里,随即被团团的包裹上。

确认一切都已妥当,他撤后两步,看着那个陷在香软中被包的严严实实的‘粽子’,“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是啊,有什么不能白天说?

“我,我就是想和大师兄道歉。”

没有理由,似乎是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她现在过来,那个念头驱使着她鬼使神差般的从被子里偷偷爬出来,光着脚穿过大半个庭院,摸到他的门前。

“道什么歉?”嘴角紧抿,眉头微蹙,沐清尘抱着肩,斜倚床柱。

“我……”她低下头,“我不该在师傅面前乱说话,也许,也许大师兄并不想我欺骗师傅。”

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在她心中,沐清尘绝不象师兄们说的那样难以亲近。

除了,今天早晨……

“我惹大师兄生气了,所以来向大师兄道歉,请大师兄不要生怜星的气。”

沐清尘看着眼前小小的脑袋顶,听到她怯怯的声音,眼前,是今日早晨那邀功般灿烂的笑容。

她是聪明的,过目不忘,机敏过人,心思通透,在几个回合间,就被她将想法摸了个清楚,这一点,从那些师弟被她轻易吃的死死就能看出一二,不过几岁的娃娃,就能从自己的反应中猜出何事惹自己不快,不可谓不玲珑,即使无法知得全貌,却也不远矣。

“我没生你气。”他粗鲁的把她连人带被子一抓,“我是师兄,任何不合时宜的言行举止我都会出口教训,现在送你回去,明日若是晚起,或者诵经不严,我依门规罚。”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让所有师兄弟都不忍的场景出现了,他们的大师兄,以最为严厉的姿态,对上了他们最疼爱的小师妹。

“所谓抄经书,是锻炼你的心性,字见其人,没有平和的心态就抄不出好的经文,看你字迹凌乱,显然心中未定,罚你再抄十遍。”冷凝的声音中,跪着的娇小身影摸起地上的纸笔,没有任何反驳的默默写着。

“所谓诵经,不是光懂其意,会念其文,我看你眼神飘忽,怕是时刻惦念着玩耍,一人面壁再诵二十遍。”那个垂着的漂亮脑袋乖乖的走到经堂的角落,稚嫩的声音虔诚的诵着经文,孤独而可怜。

只要是怜星抄写的经书,沐清尘看也不看就丢在一旁,出口的惩罚也是千篇一律,只要是怜星打坐诵经,必然会得到面壁的惩罚,这,似乎已成了定式。

所有的师兄,对沐清尘的惩罚根本不敢反驳,实在忍不住也曾去师父苦智禅师那恳求,而师父也只是轻声念着自己的经书,没有任何反应,让他们讷讷而回。

“小师妹。”清流和清净在经堂边悄悄的探出脑袋,在她回头的瞬间手指迅速的竖在唇前。

“二师兄,四师兄。”她甜笑着,小脸上沾满了墨汁,雪白的手指上也到处墨迹点点,她丝毫不在意的用袖子蹭蹭脸,“还有一遍就好了。”

清净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塞进怜星的手中,“你先吃,我帮你抄。”

摇摇头,她轻轻的推开清净的手,“还是我来吧,万一被大师兄发现了,我又抄十遍不说,指不定还要罚你。”

“大师兄真狠。”清净恨恨的说着,“为什么这么欺负你?谁都知道他是故意的。”

怜星仔细的抄写着经书,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眼神静静的盯着一个个的楷字,认真的描着。

故意?

当然是故意。

在自己第一次受罚的时候,她就猜到了,甚至可以说,在那夜沐清尘送自己回房时,就猜到以后的命运。

他说过,任何不合时宜的言行举止都要罚,可是那一夜,他不曾罚过她。

他甚至温柔的抱着她回房,还给她裹好衣衫。

他的罚,似乎是人越多,罚越重。

她不明白为什么,却相信自己的判断。

大师兄,绝对不是冷酷无情的人。

“幸好大师兄就要出山了,小师妹就要解脱了。”清流一声感慨,让怜星的手一顿,笔尖上滴下一滴墨,污了她刚写好的纸。

大师兄,要出山了吗?

第八章冷漠分别

小身子在床榻间辗转反侧,清亮的眼在黑暗中显得如星如水,偶尔还能听到一声极低的叹息,在安谧的房间里回荡。

突然,她翻身坐起,竖起耳朵听了听,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无声无息的拈起被角,脚尖点上地面,手指拎起床下的鞋,再次仔细的听了听,慢慢伸出手,摸上门。

“嘎……”门刚刚发出小小的一点点声音,立即被她扶住,一点点的小心拉开一道缝,轻灵如狸猫般的身影窜入黑夜,无声无息的越过墙头,投入茫茫的夜色中。

又一次回到了上次那个山崖边,黑暗对她迅捷的行动没半点影响,她手脚交错,顺着树枝攀爬而下,悠悠一荡,准确的落在那一方小平台上。

“啊……”满心欢喜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怜星,猛的看见一双透亮的眼在黑夜中看着自己,心中一抖,还来不及判断是人是兽,脚下已经下意识的后退保持距离。

只是她忘记了,这方平台本就是悬崖上突出的一点,地方不大,两步已到了边沿,下面就是万丈深渊,而被猛然惊吓到的她根本没有注意这一点。

一脚踏空的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小小的低呼,身子如断线的风筝般就往崖下坠去……

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探出,迅捷的揪上她的前襟。

惊恐中的她,手脚摇摆着,下意识的抱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突然闻到两股淡淡的味道,都是她熟悉的。

一个,冷香幽幽,融合着男子特有的气息。

一个,甜腻丝丝,是她那日喝的古怪池水的余韵。

手指摸索着,探上那个还拎着自己前襟的有力臂膀,手指修长,指尖清冷,虎口处附着一层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

还有那双眼,只是淡淡一扫她,寒冽的气势让她一个哆嗦,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大,大师兄。”

一抖手腕,沐清尘顺势放下她的身体,冷眼一瞥,“半夜三更,你来这干什么?”

半夜三更她来干什么?

那半夜三更他又来干什么?

扮鬼吓人么?

肚子里想着,她可不敢说出来,眼神滴溜溜的乱转。

“我,我……”总不能说自己半夜溜出来是因为馋吧,那天自从在这里喝了那个甜甜的水,心里老是惦记着,终于趁着无人的夜溜了出来,却在这里碰上了他,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我,我想趁夜色到山里摘点果子,送给大师兄路上吃。”小算盘噼里啪啦一打,她决定不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