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升仍是半眼也不曾落在阿殷身上。

范好核有些急了。

此时,阿殷道:“再取一个大核来。”范好核应声,匆匆取来。他故意发出惊叹的声音。金升也不上当,仍然不看阿殷。阿殷道:“你且退到一边,莫要扰了大人饮九江酒思百越的雅致。”

这话倒是说到了金升的心坎了。

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便瞥向阿殷。

这一瞥,金升的目光就黏在了核雕上。

此时的桌面上有两个核雕,一个是已成形的,另外一个还是光滑的桃核。让金升惊叹的是第一个已成形的核雕,那是最初的百越,站在艳霞山上俯瞰的百越!

一切都如此落后,光秃秃的地貌,流离失所的百姓。

金升饮着浓厚百越味道的九江酒,忆起了初到百越时的场景,一幕又一幕。一桩又一桩的事情接踵而来,喝得他满腹感慨。

阿殷手中的桃核去了两端,锥刀在迅速地雕刻。

耕地,屋舍,城镇…

拔地而起的繁华尽在小小的方寸之间。

金升目不转睛,压根儿离不开阿殷手中的桃核,那拔地而起的事物,是他日日夜夜苦思冥想,领头做出一次又一次的尝试。

她雕的不是核雕,是他倾尽所有的心血!

他痴痴地看着,没有察觉到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甚至连一旁的九江酒也忘了喝,目光随着阿殷手中的动作而变化,感情越来越浓厚深邃。

阿殷搁下打磨纸,含笑问:“敢问大人,阿殷所雕刻的百越妙否?”

金升似是没了思考的能力,话语脱口而出。

“妙极了。”

第109章

话音一落,金升才反应过来,恼怒地看向阿殷!

他道:“你这姑娘,好生狡猾!”阿殷一点儿也不惧怕,笑眯眯地说:“大人能昧着良心说一句阿殷的百越核雕不妙么?”

…不能。

饶是他有一千种斥责她的方式,可她手上是他的心血!是他金升仕途之上最圆满的起点!不能容忍有任何瑕疵!

面色瞬间恢复平静。

他仰脖喝了剩下半碗的九江酒,道:“你想借本官造势,不是不可以。”

阿殷正襟危坐,同时了然道:“大人果然洞若观火,阿殷甘拜下风。”她含笑道:“大人有话请直言。”她先前让范好核打听永平中有哪几位喜爱核雕的官员时,也顺道在范好核口中听闻了这一位金大人的事迹,当时便觉这位大人是个直性子,如今相处了一个白天,自己先前的猜测果真没错。

金升说道:“从此本官与你两清。”

阿殷闻言,不由一怔。

两清?

她与这位金大人何时能有两清一说?

金升问道:“想不起来?”

阿殷诚实地点头,道:“还请大人明示。”

金升道:“想不起来便作罢。”说着,他起身抱了个酒坛,站起来时脚步微微踉跄,范好核都以为他会摔倒,可他偏偏像是练了不倒神功似的,一个晃荡又站稳了身体,怀里的酒坛稳如泰山。

他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看向阿殷手中的两个百越核雕。

阿殷起身,送到金升的面前,道:“今日浪费了大人一个白日,这两个核雕且当阿殷向大人的赔罪之礼,还请大人笑纳。”

金升也不客气,直接取过,随后又晃着出了去。

范好核想去带路,被阿殷阻止了。

阿殷道:“这位大人是随性之人,不必干扰。”她看着金升的背影,心想这位大人对百越定是注入了极多的心血吧,方才他的神情着实让人触动。

蓦地,阿殷打了个激灵。

她盯着金升的背影,忽然间觉得有些眼熟。因为从小雕核的缘故,她的感官对一切都格外敏感和清晰。金升走路的姿态颇像当初她在绥州时遇到的一个老伯。

彼时穆阳侯教她如何对付陆岚,解决进入核学的困境,她去西市买食材给穆阳侯蒸侯爷馒头,恰巧遇到一个醉酒老翁被一核雕摊商讹诈,当时那老翁极其厌恶核雕!

啊…

就是金升!

当时她还觉得古怪,怎地一个老翁面皮垂垂老矣,可却有一双肤色均匀没有半点风霜的手。范好核问:“大姑娘,金大人与我们还有过交集?”

阿殷道:“嗯,是有。”

她与他说了绥州一事。

范好核顿时也想了起来,当时那位老翁得理不饶人,他们家姑娘好心好意帮他,他却反过来大骂他家姑娘一顿。当时他心里可生气了。

他惊讶地道:“那明明是位老翁,可金大人如今看起来也不过三十有五六。”

阿殷道:“他当时伪装了容貌。”

“那为何要在街上买醉?”

阿殷不由莞尔,说道:“你真当我事事都知道啊,大抵是遇上不顺心之事吧。他倒有几分像是世外高人,有大才,随性而为。当时出手相助,也只是不想让糟蹋了核雕,没想到今日有此机缘。”一顿,她又道:“如此小事,金大人能记到如今,还在今日助我一臂之力,他虽说两清了,但于我们而言是大恩,你且记着,以后我们宅邸里的人不论何时遇到金大人,都要大礼相待。”

阿殷却是不知。

彼时的金升陷入困惑,对未来的前程与仕途都产生了极大的迷茫,也因为如此,才化作一老叟成日饮酒解愁。是阿殷那一日无意中的言语点醒了他。

他醍醐灌顶,才决意赶往永平参加科举,一鼓作气蟾宫折桂。

在极端中寻求平衡,得以平步青云。

驭夫见自家大人出来了,连忙下车,搬下踏板,岂料金升抱着美酒,晃头晃脑地道:“我乘风归去,何必车舆?”说着,又踩着不倒翁的步法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

驭夫早已习惯自家大人的这种状况,驭了车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宅邸外围观的核雕技者已经少了许多,但仍然有人在好奇那位传说中极其厌恶核雕的大理寺卿会如何对待殷氏。羞辱?驱赶?还是斥责?

忽有人道:“门开了。”

众人的目光刷刷刷地落在大门的后面。

一只黑靴踏了出来。

目光缓缓上移,灰青色的袍子,乌黑的酒坛子,再是令核雕技者们谈人色变的金升。几乎所有人下意识地就往后缩了几步。

金升并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核雕技者,他悠哉游哉地往东边走去。

此时,有人惊讶地叫了声,当即被周围的核雕技者狠狠地瞪了眼。有人压低声音道:“叫什么,把他招来了,我们今天就别想离开了。”

那人结结巴巴地道:“他…他…他…”

“他什么!”

又有人惊讶地叫了声!

这回是嘴巴张大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金…金大人手里拿了两个核雕!虽然看不清楚,但确确实实是核雕!”众人皆知金升厌恶核雕,府里是连核雕二字都不能提的!更别说身边有什么核雕了!以至于去金升府邸做客的官员,都是不敢在身上佩戴核雕的装饰。

众人擦了擦眼。

有人道:“啊…真的没看错!”

也有人道:“神了,殷氏居然让厌恶核雕的金大人买了她的核雕!”

向来沉稳的玉成公主失手打破了一个茶杯。

侍婢赶忙上前收拾。

玉成公主道:“当真?”

随从道:“…金大人从殷氏的宅邸出来,手里收了殷氏的核雕,所有在外面的核雕技者对殷氏极其崇拜。”

月茗县主咬牙道:“此女竟说动了金升!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随从为难地道:“回县主的话,小人不知。”

玉成公主此时已然冷静下来,她道:“殷氏果真有几分本事,父皇为了少听金升的埋怨,动用多少能说会道的人去说服金升,结果一一失败而归,殷氏居然做到了。”

此刻的月茗县主最听不得别人夸殷氏了,恼得只想把眼前的桌案都推翻。

此时,屋外有人匆匆而来,正是月茗县主的侍婢。

那侍婢慌慌张张的,说道:“县主,不好了。”

月茗县主喝道:“你们县主好得很!”

侍婢赶忙摇头道:“县主,西京兆尹那边来人了,非得说要请县主过去一趟。”

月茗县主柳眉倒竖。

“他吃了豹子胆不成!居然敢让本县主过去?”

侍婢哭丧着脸道:“好像是说闹出人命来了,事情传到苏将军的耳中了!”苏将军是月茗县主的父亲,平日里脸一板,月茗县主就连饭也吃不好。如今一听到人命和苏将军五个字,月茗县主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110章

月茗县主离开前,吩咐了侍婢几句。

侍婢了然,立马偷偷地去穆阳候府搬救兵。

月茗县主到西京兆尹府时,马览正在送苏将军出来。苏将军见到月茗县主,脸黑如夜,凌厉的眼神叫月茗县主两条小腿就是一抖。

马览笑眯眯地请苏将军上马车。

月茗县主被苏将军那么一望,自动自觉地先爬上了马车,不过心底到底是松了口气。向来是她闯祸了,父亲便帮忙收拾烂摊子。如今西京兆尹这副表情,想来是父亲把事情给解决了。

不过仅仅是松了口气,在苏将军上马车的那一刻,月茗县主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

果不其然。

苏将军一上马车便板起脸,又黑又紧绷的,厉声数落她。

月茗县主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嘴巴紧紧地抿着。苏将军一路说到自家宅邸,下了马车后,又一路说到正厅。

月茗县主半句话也不敢反驳,唯唯诺诺地应着。

苏将军只觉头疼。

他老来得女,妻子又早逝,心底对这个女儿是格外宠爱。正因为宠爱才对她严厉。然而她边上有五个疼爱她的兄长,近年来宠得她愈发没边儿,性子也愈发跋扈,闯祸的次数是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瞧瞧她,现在居然学会雇人闹事了!

这也就罢了,还捅到京兆尹那边去了!

幸好那人没死成,只受了伤,不然明天张御史一个奏折就来弹劾他了!

月茗县主的五位兄长闻声而来,纷纷劝说,都被苏将军吹胡子瞪眼地说回去了。苏将军沉声道:“苏悦,我不希望有下一次。马览敢查到你身上,身后必定有指示,朝中关系错综复杂,我们苏家自太祖以来虽已历经三代,但如今长江后浪推前浪,朝中新秀比比皆是,你几位兄长又不得重用。我们苏家只要踏错一步,背后便是万丈深渊。”

月茗县主不以为然,心想再不济还有姑姑那边呢。

苏将军见她这般模样,真真是气得胡子都能倒竖!此时,一道温婉的声音响起:“月茗还小,哥哥别动怒。”珠光摇曳,罗裙生烟,一雍容华贵的妇人缓缓而来,正是苏将军的妹妹苏葭,也是月茗县主的姑姑,沈长堂的母亲。

苏将军一见着苏葭,凌厉的眼神瞬间柔化。

他们苏家大抵是天生就爱护妹妹,从来都舍不得给妹妹半点脾气。

他道:“你怎么来了?”

苏葭说:“我回娘家也不行吗?爹走了,我难道还不能回来?”苏将军叹道:“我哪里有这个意思,这里永远是妹妹的家,你们几个愣在这里做什么?还过来喊姑姑。”

月茗县主当即嘴甜地喊:“姑姑。”她的五位兄长也跟着喊道。

苏葭摆摆手:“好了,知道你们听话乖巧,都到一边去。我有话跟你们爹说。”

苏将军一听,便知自己妹妹是来救场的,此刻又哪会不知是谁的主意,无奈妹妹在,又舍不得发脾气,只好一摆手,粗着嗓子道:“苏悦,你回房闭门思过,没我允许不得出府。”

月茗县主高兴了。

这个惩罚不算重,她原本想着把姑姑搬来了,爹最多会让她罚跪,没想到现在连罚跪也免了。月茗县主连忙应声,脚底抹油地离开。

待几个小辈一走,苏将军便关上了门,说:“你过来怎么不穿多点衣裳?今日风大。苏悦顽皮,闹了事,也只是小事,哪里值得让你过来走一遭?再说她是我女儿,我又怎么可能狠得下心责罚她?”

“我过来自然是为了看望哥哥的。”

她轻轻一笑,乌黑的瞳眸波光流转,似有数不尽的光华。

苏将军知道自己的妹妹容颜娇美,还未及笄时,便已是永平里头公认的第一美人,前来求亲者几乎要踏破他们苏家的门槛。他们苏家也是左挑右挑,权势太高的不能要,容貌配不上的也不能要,最后挑了工部侍郎的沈天泽。

苏将军暗自叹了声。

当时妹妹确实是下嫁,不过妹婿也是可怜之人。

可他不觉得妹妹有错,要说错了也只能怪上天给了妹妹一张太过耀眼的脸。

他低声问:“妹婿最近待你如何?”

苏葭深色淡淡的。

“没什么不一样的。”

苏将军轻叹一声:“有什么难处和哥哥说。”他似是想说什么,四周望了望,又出去探头张望了会,确定没人后,才关紧了门,压低再压低声音地道:“其实先帝已薨,你和妹婿大可以好好地过日子。”

苏葭揉揉眉心,说:“哥哥,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在他心里已是一根心头刺,这些年我们不吵架便是不错了。”

苏将军见妹妹皱眉,登时心疼得很。

“他还敢跟你吵?”暴脾气登时就上来了,“我去找他!”

苏葭拉住他,说道:“我担心的不是他,是明穆这孩子,他与我一直疏远得很,我做些什么,他都…”提起儿子,苏葭眼眶泛红。

苏将军道:“天下无不是父母!他不谅解自己的母亲便罢了,还…”苏将军青筋爆出,道:“我与他谈谈。”

苏葭拭了拭眼泪,低声道:“我就是与哥哥说一说,明穆长大了,向来有自己的主意,你若与他谈了,他怕是心中更为不喜了。哥哥,罢了吧。”

“姐姐,我进来了。”

阿殷从书案前抬首,笑道:“进来便进来,怎地探头探脑的?”姜璇笑嘻嘻地三步当两步的走到书案前,说道:“我给姐姐做了吃食。”

听到此话,阿殷抬眼望了下窗外。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打从那一日后,她每日的擂台斗核都人群汹涌,为了得到与她斗核的名额,底下的核雕技者几乎抢破了头,看她的眼神也格外敬佩。

思及此,阿殷极其感谢金升那一日的举动。

他拿了她的核雕离开宅邸,想来是被一众核雕技者看在眼底,也才有了之后众人的狂热,甚至有人压根儿不想赢她,在擂台上草草了事,随后不等她言明,便已小心翼翼地奉上自己最为宝贝的核雕。

也正因为如此,她今日午时过后便结束了擂台。

阿殷心想,明日可得与斗核的人说明,但凡敷衍了事者一律不允许参加斗核,如此也太过糟蹋了斗核两字。

姜璇打开食盒,说:“我煮了枸杞桂圆百合红枣汤,姐姐前几日费的脑子多,皮肤都不好了,正好可以补一补。”说着,她打开一层又一层的食盒。

阿殷一看,哭笑不得。

里头几乎有三四人的饭量了。

她道:“阿璇,你把姐姐当什么了,我哪能吃得下这么多?我现在还不饿,你先放着,过会我饿了再吃。”

话音一落,阿殷没由来的想起了穆阳侯的话。

耳根子竟是红了红。

她改口道:“我现在吃。”

姜璇似是松了口气,道:“我以后要盯着姐姐吃饭,吃饭的时辰不固定,对脾肺心肝都不好呢。姐姐明天想吃什么?我给姐姐做!最近我的厨艺可是大有增进!”

阿殷喝了半碗汤,听到此话,忽地睫毛微颤,抬了眼,道:“你以前不是不爱进厨房么?”

“为姐姐肯定不一样!”

阿殷笑了笑,说道:“瞧你这张嘴儿,甜得没边了。”她又继续喝汤。姜璇的眼珠子转呀转,在阿殷喝完一碗汤后,又递上碗筷,说:“尝尝我做的其他菜。”

阿殷被喂得九分饱后,才道:“真的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