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向来如此,墙倒众人推。

即便墙没倒,受了鼓动,你一言我一语的,心性不坚之人也总爱上来踩个一两脚,倒了他们也觉得痛快,即便这根本与他们没半点关系。

宅邸外的骚动,宅邸里自然是听得到的。

姜璇都快急坏了!恨不得自己能有一百张嘴,出去一人一口唾沫,淹死那帮看热闹的!她说:“怎么他们这么不要脸!我姐姐吃他们,用他们的吗?还是杀了他们爹他们娘?竟说话如此难听!不就是没人过来吗?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怎么不去骂那些不守信用的人?”

姜璇真真是着急死了!

她不停地踱步,转得范好核都快要晕了。可是偏偏又想不到好办法,愁眉苦脸地叹气。

范好核安慰道:“阿璇姑娘别着急,大姑娘会有办法的。”

“我知道姐姐会有办法,可是这么平白无故地被骂,心里不痛快!那些人简直是岂有此理!”她撸起袖子,愤愤地道:“不行,骂不过他们我也要出去跟他们讲理!”

脚步一转,就要往外冲去。

范好核见状,也急了,正要拦住她时,一道温和的声音随之响起。

“阿璇,不可冲动。”

姜璇停在门口,委屈地道:“可他们也不能这么说姐姐啊。”

阿殷走前去,摸摸她的脑袋,道:“我们这是树大招风,崛起得太快难免招惹嫉妒,总有些人享受着把站得比他们高的人拉下来的快感。这样的人,不值得我们费感情。与他们较真,便是我们输了。我们能做的是爬得更高,让他们从此只敢仰视。”

姜璇低声道:“我与姐姐不一样,姐姐想得远,想得深,可我只关心眼前,想痛揍他们一顿,让他们从此遇到我们的宅邸也只能绕远路走。”

阿殷揉揉眉心。

范好核此时问道:“大姑娘可是想出什么法子来了?”

“备车,我们走后门出去一趟,”说着,又看了眼姜璇,道:“另外遣人去报官,便说这里有人闹事。”一顿,她又摇头道:“不,先搁着,他们敢这般闹,定是受了指使的。既然她们要闹,我们也不怕事大,把事情闹得更大,之后再去报官。”

姜璇闻言,笑吟吟地道:“姐姐打算回击了?”

阿殷道:“你不是委屈吗?当姐姐的又怎舍得让妹妹委屈。”

“真是可笑!”

月茗县主几乎要翻白眼了,她道:“居然去报官?她当这里是哪儿?穷乡僻壤?永平那么大,这点儿小事哪个京兆尹会管?”

有句话月茗县主当着玉成公主的面没说出,怕显得自己太过嚣张招摇。

永平太大,京兆尹分了东西南北四个地区。

不论哪个地区的京兆尹谁不看她月茗县主的面子?说句难听的,即便她面子不够大,她可也是穆阳侯的表妹,身上打着穆阳候府的印记。

即便京兆尹当真顺藤摸瓜摸清背后指使的人,可谁敢管?

玉成公主又怎会不知月茗县主心里想什么,心中只觉月茗狂妄,若非她父亲当年得了太祖皇帝的赏识,县主的名头哪里能落在她的头上?

她淡淡看她一眼,问:“殷氏可有出面?”

随从说道:“回公主的话,殷氏从宅邸的后门离开了。”

玉成公主微怔:“去哪儿了?”

随从道:“回公主的话,看方向是大理寺卿金大人的府邸。”

大理寺卿的金升?

玉成公主不由嗤笑一声:“那她可找错人了,偌大的永平里有谁不知朝中天天与父皇唱反调,要求罢黜五位核雕师的人是谁?又有谁能比金升更厌恶核雕技者?”

月茗县主也是一怔,随后大笑:“殷氏在永平怕是待不久了,不用我们出手了,金升逮着她,不咬出半身肉来,绝对不会松口。”

沈长堂的手一僵,问:“找金升去了?”

言深惆怅地道:“是呀,往大理寺卿的宅邸去了。今日大理寺卿还不当值,就在宅邸里。万一殷姑娘惹毛了金大人,怕是不好收场了。”

沈长堂眉头紧锁,也是不曾料到阿殷会去找金升。

金升是朝堂中清新脱俗的异类,日日与永盛帝唱反调,尤其厌恶核雕,每回见着永盛帝身上有核雕,必定一番长篇大论。

听得永盛帝想把他嘴巴给封了,舌头给剁了!

老子玩个核雕,干卿何事?

干!

永盛帝气得要命,偏偏拿他没办法。嘴巴合不上,但特别能干,是这些年来鲜有的国之栋梁!他去年摘得状元郎的名头,被永盛帝打发去百越历练,原想着花个四五年,没想到他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到一年便让百越焕然一新。

永盛帝惜才,又把人召唤回来,送上大理寺卿的位置。

这样的升官速度,也是前所未有的。

但凡天才,总有些奇怪的癖好,比如这位,就是爱找核雕师的茬!宫里的那五位核雕师,包括刚成为容昭仪的那位娘娘,见着金升都心有余悸。

真真是无时无刻不盯着他们,像是长了双火眼金睛,揪他们小辫子比御史台的那几位还要勤快。

言深搓搓手,问:“侯爷要出面吗?”

沈长堂道:“她选择金升,想来是有她的理由。”眉毛微挑,眼里含了笑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言深一听,越来越惆怅了。

他家侯爷对殷氏真是有迷之信心啊。

那金升可没这么好对付的,但凡跟核雕沾上边的,他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虽说殷姑娘是挺有能耐的,但那金升在朝廷连皇帝都敢呛回去的人,万一被赶走了,他家侯爷什么时候才能把媳妇娶到手啊?

似是想到什么,沈长堂道:“与京兆尹打声招呼,便说张御史最近盯着他。”

言深应声领命而去。

“大人!”

一小厮匆匆进屋,向坐卧在榻上饮酒的金升禀报:“外头有位姑娘,自称是来自绥州上官家,唤作殷氏,给大人递了帖子,说是要向大人证明核雕之妙!”

“啪”的一声,酒壶直接摔在地上。

金升冷笑,说:“好大的狗胆!”

小厮对于自家大人的动怒早已习惯,点头附和道:“确实胆大包天,大人可要回绝?”小厮听得上官家的名头,才进来禀报的。若是换了其他核雕技者,他必是直接撵走了。

思及此,小厮又觉得有些可惜。

门口外的那位姑娘生得真是好看,眉眼弯弯的,说不出的温婉宁静,起初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女来伸冤了,没想到一开口竟如此狂妄。

永平里谁人不知他家大人对一切与核雕相关的人和事都极度厌恶。

他相信,只要可以!他家大人手里有把刀的话,绝对能杀尽天下核雕技者!

金升道:“既然送上门来便让她知道何为找死二字!上官家…”他眉目极冷,说道:“便是有上官家这等祸害,皇帝才会玩物丧志!敢送上门来,本官便杀鸡儆猴!”

小厮默默地替外头的殷氏遗憾了一瞬,捏了帖子便往外走。

刚走没几步,后头的金升忽道:“且慢。”

小厮转身,问:“小人在,大人请吩咐。”

金升坐了起来,眉头已然紧拧,不过冷意却少了一丝,他道:“帖子给我,你方才说来找死的核雕技者姓什么?”

小厮递上帖子,回道:“姓殷。”

金升略一颔首,小厮才去外头把阿殷带了进来。小厮瞧着阿殷貌美,不由生了怜香惜玉的心情,好言好语地劝道:“殷姑娘,我劝你等会还是跟我们家大人认个错吧。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大人格外厌恶核雕,平日里听到个‘核’字也要动怒。”

阿殷微微一笑,道:“多谢小郎告知。”

小厮见她这般模样,便也不再出声,心想着这姑娘长得好看,可脑子里有坑啊!非得一头撞南墙!他拉不出来,只好作罢,脚步一顿,道:“殷姑娘,到了。”

他推开门,向自家大人禀报:“大人,殷姑娘带来了。”

阿殷微微欠身行礼,说道:“金大人万福。”接着便开门见山地道:“不知金大人可否方便去阿殷宅邸一趟,阿殷欲向大人展示核雕之妙。”

小厮暗中摇头,这姑娘不仅脑袋有坑,坑里还有水!他家大人是什么人?那么厌恶核雕,又怎么可能跟她去劳什子宅邸。可别一把火把核雕都烧了!

“可以。”

…什么?

小厮惊呆了。

第108章

阿殷的宅邸门前,闹事的人此时此刻早已没了最初嚣张的气焰,原先凑热闹的人群也退到一旁,先前要有多大声现在就要有多安静。人群外,正站着一人,正是当今西京兆尹马览。

他身后则是若干官兵,穿着巡逻的铠甲,配着锋利的长剑,如铁壁铜墙那般矗立在众人眼前。

所有核雕技者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地上有两个人,一个是方才喊得最大声的核雕技者,另外一个则是殷氏宅邸的仆役,两人在地上扭成一团,姿势分外滑稽,已然有头破血流之势。此时见着了官兵,那个核雕技者也不曾畏惧,仿佛身后有什么倚仗似的,还硬打了仆役一拳。

撞击声一响,一颗带血的牙齿飘向半空。

仆役喷了口血,晕倒在地上。

核雕技者推开仆役,径自站起,拍拍衣袖,向马览禀报:“大人,是他…”脏水还没泼完,他面前的马览横眉冷对,一声令下:“闹事者,依大兴律法处置。来人,将晕倒的抬去医馆,依受伤程度定闹事者责罚。”

核雕技者还未反应过来,以为马览站在他这边,上头可是说了一切有靠山,不必惊慌。而他这座靠山还有点大,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然而万万没想到,蜂拥而上的官兵却是押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带走。

核雕技者有点懵,道:“你…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官兵道:“当众闹事的人除了你还有谁?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想少受点责罚便盼着被你打伤的人伤势不重吧!”

事情的发展与核雕技者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他拼命地摇头,道:“不,我…我是…”他想报上靠山的名头,可这儿到底人多,话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马览给官兵一个眼色,官兵立马用剑鞘捅了他一下,恶狠狠地道:“你什么?有话快说。”

他不敢说,可此时官兵又暗地里捅了他一下,他硬生生地受了,疼得五脏六腑都像是快裂开来一样。他终于受不住,哑着声音道:“草民有事向大人禀报!”

马览漫不经心地睨着他,也没让官兵松手,道:“说。”

核雕技者看看周遭,问:“大人能否过来一点?”

马览盯着他,鹿皮黑靴一迈,到核雕技者身前,还微微俯下身子。核雕技者心中一喜,压低声音道:“大人,您可认得月茗县主?”

话语很是意味深长。

按理而言,此话一出,想必这位大人就能懂的。然而,不过须臾,核雕技者被重重地扇了一巴掌,马览朗声道:“胆大包天!居然敢污蔑月茗县主!污蔑皇亲国戚!来人!把他带回去,听候发落!”

核雕技者彻底懵了。

…事情不是这样发展才对的!

他张嘴道:“真的是月茗县指使我!还给了我钱财!大人明察啊!”

他慌慌张张地又道:“不信的话,我这里还有月茗县主给我的订金!”

马览道:“堵住他的嘴,回去审查!”

“是!”

马览转过身,缓缓地在所有核雕技者身上扫一眼,众人胆战心惊,纷纷缩了缩脖子。马览又朗声教训了众人一番,这才准备收工离去,心底也暗中松了口气。

这边的宅邸是他西京兆尹管辖范围之内,这边聚众闹事,人没来报官他早已察觉。他早已收到风声,说是月茗县主盯上了这一块,本来是打算睁只眼闭只眼的,月茗县主那边确实不好得罪。

然而,穆阳侯遣人过来了,说是张御史最近盯上他了。

马览当时真真吓得喝茶的杯子都握不稳。

张御史张苏,手里不知抓了多少贪官,缴了多少钱财上国库。永平里大多官员见着他就赶紧调头,免得被他从衣食住行里找到贪污的蛛丝马迹。

这年头当官的哪有不收礼的。

马览自认还算清白,可仔细一想,也不能说是彻底清白,要是被张御史捅出来了,一个奏折递到永盛帝面前,他的升迁之日更是遥遥无期!

本来还犹豫睁只眼闭只眼的,穆阳侯这会传了话,马览是毫无顾忌地来秉公处理了!

方才可是那核雕技者自己非得大声说出来的,在场几十个人听着,也见着了他的态度,月茗县主也怪不到他头上来。马览正要离开,忽然有马车驶来。

他定睛一望,登时就咽了口唾沫。

乖乖的,他今日可不是这么倒霉吧?没遇着张御史,遇到了金升?眼珠子一转,才想起身后是一群核雕技者,马览心里叫苦,要是金升和核雕技者们起了冲突,他这边可不好解决!谁人不知金升有条三寸不烂之舌!长篇大论能说得人毫无反驳的余地!

马览脑袋里乱哄哄的。

也是此时,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马览心里呼天抢地!

又有一辆马车绕了过来,马览这才发现有着大理寺卿家标志的马车后面还有一辆朴素的马车,那辆马车的驭夫跳下来,宅邸的大门渐开。

紧接着马览见到大理寺卿家的马车掀开了半道帘子,露出金升的半个脑袋。

金升与他打了招呼。

马览回过神,说:“金大人,好巧好巧,今日不用当值吧?”

金升淡淡地说:“马大人也巧,在这里办公?我今日有事不便下车,改日再登门拜访。”车帘一放开,马车直接进了宅邸里。

马览目瞪口呆地看着。

此时,不仅仅是马览懵了,马览身后的若干核雕技者也懵了。西京兆尹口中的金大人,别人可能不知道,可在他们核雕技者的圈子里绝对是如雷贯耳!

眼下见到一个极其厌恶核雕的大人进了殷氏的宅邸,众人你望我我望你的,好一会才有人道:“…殷氏什么人呀,居然能请到金大人…”

“好生厉害!”

马览闻言,忽地想起今日穆阳侯遣人来传的话,话只得一句,意思也很明显。起初马览还以为穆阳侯是来提醒他的,可如今看来,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大人这边请。”

下了马车,阿殷主动带路,范好核则跟在阿殷身后。金升略一颔首,与阿殷一道走入正厅。阿殷又道:“大人请上座。”

她说着,又低声吩咐了范好核几句。

范好核应声离开。

金升看着她,慢吞吞地道:“你想如何向本官展示核雕之妙?”说起核雕两字,金升颇有不屑之意。阿殷倒也不着急,而是也坐了下来,道:“我听闻大人嗜酒,特地让人给大人备了上等好酒。”

金升直白地道:“想用酒来贿赂我的人,你不是第一个。”

阿殷笑说:“大人说笑了,这怎么能说是贿赂?只是恰逢阿殷得了美酒,想献给大人而已。大人嗜酒,阿殷嗜好核雕,各不耽误,不是吗?”

话音落时,范好核进了来,手里多了两大坛酒,装在乌黑的酒坛子里,封得老紧,半点酒味也闻不到。

阿殷手微抬。

范好核掀了酒盖,登时有扑鼻酒香席卷而来。

金升面色有所动容。

阿殷笑吟吟地道:“此酒唤作九江,入口醇滑绵甜,回味甘爽,乃百越名酒。”

金升眯了眼,道:“你功夫倒是做得挺足,知道本官喜好九江酒的人,你是第一个。”阿殷说:“只是猜测尔,大人在百越不到一年便已有此成效,想来是费足了心思,但凡倾尽全力去做之事,又怎会不心有眷恋?所以才斗胆给大人献上百越名酒。”

她能知道此事,也是多得子烨。

子烨从百越回来后,他们聊过不少事情,其中子烨便提过这位金大人,说是有一回在酒肆里碰见了,金大人叫了五坛九江,喝得酩酊大醉,好不畅快!

子烨见状,后来捎了十坛九江酒回来。

她来永平时,子烨送了她两坛。

没想到误打误撞的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好核,给大人斟酒。”

碗口大的一汪莹白,荡出百越的味道。金升没忍住,抬碗仰脖,一饮而尽。末了,一擦嘴角,赞道:“好酒!还是那个味道!永平的酒没百越的地道!”

碗一搁,范好核无需阿殷示意,又斟满。

阿殷打开木箱子,取出自己的雕核器具,说:“大人且饮酒,我且雕核。”

金升三分注意力已被九江酒所吸引,倒也无所谓核雕了,横竖他心中厌恶核雕,即便是醉酒之际,也断不可能欣赏得来核雕。

他没有看阿殷,而是继续饮酒。

金升酒量极佳,三碗入肚,仍神清气爽,半点醉意迷蒙之态都没有。他故意不去看阿殷,只听得耳边有轻微的摩擦声。

一个时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