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堂为何会知道妖王之子的下落?”

星罗海轻轻摇了摇头。

朱瑟也不介怀,继续问道:“听那几个道士叙述,令堂的法力之高,世所罕见,应当不至如此早逝。其中有何缘故?”

“家母曾在早年受过重创,”他想了想道,“何况,以一己之力退妖界两将实是世人夸大,不可当真。”

先前他在武夷几个道士面前这么说,还可当做谦虚,但如今只有他和朱瑟在场,话又说得如此明白,自然没有谦虚的必要。可见当初罗仙姑退妖界二将是另有隐情。

朱瑟放在桌上的手指轻叩桌面,突然道:“你是否就是那妖王之子?”

星罗海吃惊地看着她。

朱瑟微微一笑,“罢了。这个问题你可以不答。”

星罗海沉默半晌,才苦笑道:“仙子好计谋,好手段。”她这么问,他答与不答都是枉然。

朱瑟心中略作整理道:“这是我猜测的故事,你可以承认,可以否认,也可以不答,只是不许骗我。”

这句不许骗我就好像符咒,让星罗海进退不得。

“当年你母亲不知用何种方法找到了妖王之子,也就是你。妖王或许知道,却因为忌惮某事而迟迟没有寻回。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你的下落。后来令堂过世,你的踪迹曝露,又或者令妖王忌惮之物消失,因此他便重新要寻回你。白水也好,黄烟也罢,他们都是来拔头筹的。”她顿住,细细想了想,确定无遗漏后,望向星罗海道,“可是如此?”

星罗海低声道:“仙子为何执意要问这些事?”

朱瑟道:“因为我不愿做冤大头。你既然想要与我处求得庇护,至少也要让我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可不想几天之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与整个妖界为敌。”

星罗海叹道:“黄烟老怪素来不服妖王,他是要抓我做人质的。白水倒是真心想要送我去妖界,只是我不愿意。”

“为何?”

星罗海道:“我好端端一个人,为何要去妖界?”

朱瑟疑惑道:“这便是我真正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了。你既然是妖王之子,为何身上全无妖气?”

星罗海眨了眨眼睛道:“既然我身上全无妖气,你又怎知我是妖王之子?”

“猜的。我说过,之上所说,俱是我的猜测。”她一顿,眸光一闪道,“除非,你母亲真的是你母亲。”她开始以为罗仙姑是他的养母。

星罗海失笑道:“母亲自然是母亲,这还有假。”

这便是了。

朱瑟一拍掌。这样所有的疑团便都有了解释。

当初罗仙姑之所以能带走他,便是因为他是她所生。而妖王之所以没有来取回儿子,想必也是念在他们母子的情分上。至于罗仙姑能退妖界二将更是容易解释。因为妖界二将都知道她与妖王的关系,有所顾忌。至于妖王之所以如今想要找回星罗海,完全是因为他母亲已经过世,想要父子团圆。

星罗海见她恍然大悟,嘴角一动,却没有反驳。

朱瑟思路畅通,心情顿时十分愉快,望着他道:“你为何如此痛快地告诉我?”

星罗海道:“仙子所言甚是,居然我要仰仗仙子,自然不能有所隐瞒,连累仙子。”

朱瑟心情大好,便不计较他话中的幽怨,兀自招来店家,要了几样小菜,和他一同用过。又另要了一间房与他,各自歇下不提。

真真假假

朱瑟是仙体,睡眠于她如清风于树,可有可无。因此翌日天光初放,她便独自上街转悠。待她回来,正巧星罗海出房门。

“仙子早。”星罗海恭恭敬敬地揖礼。

朱瑟挑眉道:“你当初在华山山谷威胁我时,可不似如今前倨后恭。”

星罗海苦笑道:“仙子念在我年幼无知的份上,饶我一回吧。”

朱瑟道:“你年幼无知?我看你是在心里骂我斤斤计较吧?”

星罗海正色道:“我正有求于仙子,是万万不敢做如是想的。”

朱瑟被他明顺暗违的话呛了下,“很好很好。这果然是你的真心话?”

“当然不是真心话。”星罗海愁眉苦脸道,“我只是想,仙子这样刁难,多半是想找个由头揍我一顿以泄当日之愤。仙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收留之德,我怎能让仙子失望?只好自己将脖子伸过来,任仙子处置了。”他说着,果然将脖子伸过来。

朱瑟盯着他那顺如丝黑如夜的长发沿着色泽白皙,曲线优美的颈项向下垂落。虽然还是少年身,却隐隐透露出妖所特有的冶艳风情。

她不由皱了皱眉,手轻轻在他的后脑勺拍了一记,“贫嘴。收拾好东西,一起用完早膳便上路吧。”

星罗海抬起头,挥了挥袖子道:“两袖清风,身无外物。不须收拾了。”

朱瑟看着他身上那件又灰又黄,已然看不出原色的衣裳,叹气道:“等会我替你置办几件吧。”她活了一百多岁,却头一次有了当娘的感觉。

两人下楼匆匆吃了点东西,便上成衣店挑了几件衣服。

星罗海的容貌和身形出众,尽管成衣店里衣服款式老旧简单,但穿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番韵味。不但掌柜赞不绝口,连朱瑟也是连连点头,顺手就买了七八件,只把掌柜喜得合不拢嘴。

随后,朱瑟又让掌柜给他置办些内衣,她只管掏钱。如此零零总总下来,也花了好几两银子。

星罗海看着心疼,“仙子何必破费,我只得一件便好,身上这件也能穿的。”

“与我同行,怎能如此寒酸?”朱瑟借他的身体作掩饰,将所购之物统统丢进乾坤如意袋。“纵然只是同路,我一不想总闻着这一身酸气。”

听她如此说,星罗海才觉得身上果然有一身臭味,只是客栈的房间已退,暂时无处洗刷。他想了想道:“我昨日路过森林时,曾见到有条小溪,溪水清澈,是再好不过的天然浴桶。”

朱瑟见他故意说的诱人,不由失笑道:“想去便去,何必所得如此勾人?难道还想邀我也洗洗不成?”

她因两人年纪相差甚多,开玩笑时便无所顾忌。但星罗海到底是少年,眼中的她又正值青春美貌,如何也想不出她已年岁上百,整张脸顿时羞得通红。

朱瑟见他这般模样,觉得有趣,想再调侃,又觉孟浪,反复踌躇,终是作罢。

到林间,星罗海欢呼着下水,朱瑟在几丈开外处打坐。

这树林昨日刚被黄烟老怪施以大法肆虐,如今满是妖气。她打坐了一会,便觉得呼吸不畅,不敢再试,急忙睁开眼睛,却见树林还是那片树林,但林间却蒙上一层浅绿色的薄雾。这雾的颜色这般熟悉,熟悉得让她几乎怀疑自己成仙不过是南柯梦一场。

她缓缓站起身,颤抖地摸向腰际,那只小巧秀气的乾坤如意袋依然悬挂,身上的衣饰也无当年绝无类同。

朱瑟强吸了口气,平顺内心翻腾的波涛,朝小溪的方向传音道:“时辰不早,我们还要赶路。”

那头隐隐传来水声,随即是一声闷哼。

她望着越来越浓的绿雾,暗道不好,瞬间移向溪旁。

只见星罗海正在对岸,耷拉脑袋,全身赤裸,显然已经失去意识。

一个黑衣男子横腰抱起他,正要走。

朱瑟急喝道:“站住!把人留下!”

她说着腾空飞起,身如闪电,朝对岸掠去。

那黑衣男子却似傻了一般,既不逃跑,也不抵抗,像石像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朱瑟怕是陷阱,不敢贸然出手,只是落在他身前的两丈处,“你是何方…”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雾气浓烈,翻滚如绝望之浪涛,连溪水都被弥漫得看不清楚。

唯独黑衣男子和朱瑟之间,却清清楚楚,无一丝一毫异绿。

不知过了多久,朱瑟只知自己的心上上下下跳了无数次,才听那边传来一声暗哑的轻唤:“猪猪。”

朱瑟的心顿时像被放进捣药罐似的来回倒腾,每一下都疼得她喘不过气。

黑衣男子怔怔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回应,又像是想趁着这短短的时光,将她脸上身上的每寸每毫俱锲刻于心。

朱瑟突然鼓起勇气朝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好似破冰般,让黑衣男子顿时从怔愣中清醒过来。

原本只在两人身旁折腾的绿色雾气如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的前路淹没。

朱瑟心停跳一拍,也顾不得什么危险陷阱,只是一味往他原先所站的位置冲去。

倏地,她脚下踢到一处绵软之物,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向前倾倒。若换了以往,这样的姿势她至少有八百种方法可以避免摔倒,但此刻她头脑一片空白,直到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到地上,才痛得她的脑子渐渐清明。

绿雾渐散。

她揉着膝盖,转头向寻觅那男子的踪迹,却看到星罗海正光着身子仰面昏迷着。

朱瑟的头脑顿时一蒙,惊叫着起身要跑。刚跑了两步,她又想起不能如此丢下星罗海。她犹豫片刻,终是不放心他孤零零一个躺在此处,只得从乾坤如意袋里掏出新买的衣服,一股脑儿朝他的方向丢去。丢完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回头,见他的身体果然掩盖在衣服堆之下后,才松了口气。

这时绿雾已然褪尽。

黑衣男子一如他来时那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星罗海幽幽醒转,摸着仍自酸痛的后颈,坐起身,随即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光溜溜的上身。他又伸手摸了摸被埋在衣服下的身体,血气上涌,脸顿时红成一片。

朱瑟背对着他坐在溪边,听到身后的动静,淡淡道:“还不起身将衣服穿了?”

后面静默了会,才传来悉悉索索地穿衣声。过了会,星罗海走过来,坐到她身侧,与她一同望着溪水。

朱瑟虽然面上镇定,但心中早已慌成一团。她成仙之前年方十六,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哪里见过男子赤身裸体?这时也不敢将他当做小孩,事实上,就她所见,他也的确不再是小孩了。

溪水潺潺流淌。

她望着溪里他的倒影,心中希望他开口,却又怕他开口,一时也不知如何打破沉静。左思右想片刻,终是决定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因此假作平静道:“你自知身份,即便是沐浴落单,也不可放松戒心。”

星罗海低低地应了。

朱瑟见他虽然情绪低落,但并不反常,心中遂放下心来,“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早些上路吧。”她说着,就要站起身。

“仙子。”星罗海迟疑着开口。

“嗯?”她转头看他,却见星罗海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使得她也紧张起来。“如何?”

“你,”星罗海鼓足勇气道,“不会始乱终弃吧?”

“…”朱瑟第一次羡慕起溪水里的倒影。

后院起火

星罗海眼眸清澈,一瞬不瞬地望着,那黑夜般的眸底,仿佛倒映着对她的控诉。

朱瑟呆了好半晌,才道:“我什么都没做。”说罢,脑海又不自主地浮现起他不着寸缕的模样,脸刷地通红。不知是羞涩是心虚。

星罗海狐疑道:“可是我明明记得当时…”

朱瑟急急打断道:“你当时被妖所擒,陷入昏迷,所以才不及着衣。后来那人见我…呃,法力高强,自知不敌,所以放下你离开,我就将衣服丢于你身上。”她故意将‘丢’字延长音。

星罗海听她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心中疑窦更深,“仙子先说我被妖所擒,后来又说那人离开。他究竟是妖还是人?”

朱瑟目光一闪,含糊道:“我只是与他打了一个照面,怎晓得他是人是妖?”

“仙子适才又说将衣服丢于我身上…”他低着头,耳根隐隐发红,“仙子怎知我需要衣服遮体?莫非仙子瞧见了?”

“没,我什么都没瞧见。”朱瑟发现自己语气太急,仿佛欲盖弥彰,急忙喘了口气,故作淡然道,“你当时蜷缩着身体,我见你光着背,”她特地将‘背’字咬得极重,“怕你着凉,所以才丢了几件衣服帮你御寒。”

“可是我醒时,分明是仰面躺着。”他的声音细如蚊鸣。

朱瑟暗恼他喋喋不休,却又不得不将此事一一说清,不然他真误会她做了什么,那才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人睡着时换几个姿势也很平常。你没见天色已暗了么?”

星罗海抬头看了眼天色。夕阳西下,果然一日将尽。“所以,仙子其实只是…”

“只是瞧了一眼你的背。”她没好气地站起身,心中却暗暗松气,“还不快走。今日只好回镇上的客栈再住一晚。”

星罗海默默地跟在她后头,将进镇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句,“若是如此,那仙子还对我负责么?”

朱瑟顿时一口气吊在胸口,不上不下。

依然是上回的客栈,朱瑟照例要了两间房,刚想歇下,就见两个道士匆匆闯进来,举着一张画像,逢人就问:“可曾见过画中少年?”

被问之人先是摇头,随后目光极为诡异地瞧了过来。

朱瑟蹙眉。

星罗海在旁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叫道:“张师兄,乐师兄。”

两个道士见到他,顿时舒出口气,跑过来,一把抱住他道:“天尊保佑,你竟没事!”

星罗海眼眶一热,“累的众位师兄弟担心了。”

张师兄叹气道:“我等倒也罢了,只是师祖他老人家一直对你念叨得紧,你与师姑一走就是两年,也不曾传来音讯,他老人家这两年每年都要嘱咐下山的弟子四处打听你们的下落。”

星罗海垂着头,似是无限懊悔。

乐师兄转头见朱瑟毫无避忌地站在一旁,不由好奇道:“这位施主是…”

星罗海道:“她是…”

“道友。”朱瑟抢得快。

星罗海见她含糊带过,便没有再解释。

乐师兄道:“此处说话不便,不如我们找个僻静之处再说。”

星罗海转头看朱瑟,朱瑟微微颔首,他才道:“仙…先去房中吧。”

乐师兄和张师兄自无异议。

他们三人进房,朱瑟不便在场,便径自回屋,施了个法术将隔壁屋的声音传过来,悠悠然地边喝茶边倾听。

只听那张师兄屁股还没坐下,就急急忙忙道:“茅山出事了。”

朱瑟执杯的手都微微顿了一下。

星罗海更是惊愕异常,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乐师兄暗自朝张师兄做了个手势,慢条斯理道:“掌门师祖听说妖界正在追踪你们母子,心里又气又急,几日都吃不下睡不好,所以一听武夷道友说你曾经在这里出现过,立刻让我们赶来。幸好我们就在附近,不然只怕又要错过。”

星罗海想,若非一场意外,果真是要错过的。“张师兄说茅山出事,究竟出的什么事?”

乐师兄顿时支支吾吾起来,张师兄性格直率,当下接话道:“罗师弟,本来掌门师祖曾在信中千叮万嘱,让我们切切不可将此事告知于你。但是我们想,此事既然因你而起,或许你有什么对策能帮上忙。”

星罗海何等聪明,道:“莫非是妖界又来滋事?”

乐师兄叹气道:“正是那白水老怪。她向掌门师祖下了拜帖,说是半月之后要亲登茅山,与他切磋道法。她一个妖界妖将,懂得什么道法,不过是借名头来挑衅罢了。”

星罗海道:“除了切磋道法,她可还提出什么赌注?”

乐师兄道:“她说若是她赢了,便说明茅山道术不如她,为了不使道学奇葩毁于茅山,她可随意从茅山中挑选一名资质过人的弟子继承她的衣钵。”

张师兄冷哼道:“什么继承衣钵,她分明是冲着师弟来的。”

乐师兄道:“此事我们只是告知于你,你若有法可想,我们便一起努力。若是无法,也无妨。反正即便是输了,你不在茅山,她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星罗海摇头道:“哪里如此简单。我既是茅山弟子,自然要听从掌门法旨。到时候,即便我不在茅山,名义上,我也只能归于她的门下。”

乐师兄道:“那不如让掌门师祖将你逐出茅山,这样白水老怪也就无法了。”

星罗海脸色一整道:“我娘一生有三样幸事,其一便是拜于茅山门下。我若是被逐出茅山,无论是何因由,都无法向九泉之下的母亲交代!”

张师兄见他一脸坚决,眼神中竟有鱼死网破之意,不禁暗自懊恼,不该逞一时嘴快,将此事和盘托出。只是错已铸成,懊恼也无补于事,只好劝慰道:“掌门师祖修道多年,茅山道术又深不可测,未必会输给这些歪门邪道。”

乐师兄也颔首道:“不错。我们也不必诸事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