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启正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教育体系先进、开放,他全然不信邪,只说这名字好听,寓意也好,就叫这个。
在国外的这些年,他事业有成,表面上光鲜亮丽,但背地里却只是个普通到极致的人。
也会想家,会想到苏花朝。
可惜再想,也无济于事。
先放手的人,是他。
为人父到这种程度,苏启正自问是有愧的。
所以回来的这段时间,他努力减少与苏花朝见面,哪怕两个人只隔着一堵墙,苏启正也不敢轻易的去敲苏花朝家的大门。
他知道苏花朝不欢迎他,知道她十分抵触自己,那好,他便不见她。
苏启正现在的要求太简单了,只要苏花朝好好的,就好了。
到医院的路程并不太遥远,莫绍棠停好车,打开后座的门叫苏启正:“爸,医院到了。”他的头顶正好有盏路灯,浅浅的月色和灯光照进车内,薄薄的打在苏启正苍白的脸上,脸上的汗多的像是泪。
莫绍棠听到他迷迷糊糊的喊:“是爸爸对不起你。花朝啊……是爸爸的错……”
苏启正胃痛的晕倒了,却还是惦记着苏花朝。
大概父女亲情向来如此。
莫绍棠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眼神克制而又隐忍。
何必呢,当初要是没有放弃苏花朝,也不至于到现在的局面不是。
他低头,给苏花朝发了条短信,接着,伸手把车里的苏启正给架了出来,一个人架着和自己个子差不多高的苏启正,略微有点吃力,踉踉跄跄的走进灯光明亮的医院里,对护士喊:“医生,我父亲病倒了。”
隔着玻璃大门,医院内兵荒马乱,人影幢幢。
医院外,苏花朝捏着手机从车里下来,她从出酒店开始,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原本她是不准备出来的,可在看到莫绍棠给她发的短信之后,她在车内坐了半分钟不到的时间,便走了下来。
那天满城风雪,大雪纷飞。
苏花朝裹着大衣,哆嗦着身子,一步一步,慢而坚定的走进医院里。
她看到苏启正被抬到病人推车上,被几个医生和护士推着进了电梯里,莫绍棠跟在后面。电梯门关,苏花朝看到电梯在8楼停下。
她扭头,伸手想要按下上行键。
指尖接触到那冰凉的按键上的时候,她浑身一颤,收回手。
伸手,收回,如此重复了数十遍。
最后,她咬牙,按下了上行键。
·
同一时刻,霍宅。
霍孟勉的家庭医生早早就在家里等着了,等到他们回来,便看了下霍孟勉的身体状况,发现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血压高了点,之后的饮食注意,保持心平气和就行,没多大事。
也没多久,就走了。
霍绥看了看时间,也不早了,便说:“那我先走了。”
霍孟勉躺在床上,声音平和:“今天就在家里住下吧。”
“不了,她等我回去。”霍绥的声音里,隐隐带了点温柔,“爸,您先休息吧。”霍绥说完,就打开了面前的房门,拉开房门的瞬间,霍孟勉的话令他怔了一下。
“和花朝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这一刻,霍绥的心里除了惊讶、震惊以外,竟然平静的可怖,像是有了尘埃落定的安稳的感觉一般,他收回手,转身回望霍孟勉,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与辩解,很坦诚的承认:“有几年了。”
“有几年了啊。”霍孟勉觉得自己眼前一阵雾蒙蒙的,“那怎么一直不说?”
霍绥说:“她不愿意。”
“那现在呢,她愿意了?”
“嗯。”
突然陷入了一片沉默。
父子俩,一个半躺在床上,一个笔直的站在床尾处,头顶上的水晶灯碎光落在霍绥的眼里,照的他那双黑眸分外的耀眼,深邃如漆黑深夜。
像是装了无尽黑夜苍穹,又像是白昼下最透彻的江。
霍孟勉缓缓的阖上眼,霍绥虽然是他的亲生儿子,但他根本、从来都没有摸清过他的想法。
关心的少?有的。
不在意?也有的。
沟通交流少?在很早之前便是了。
所以,他不懂他,也很正常。
可是霍孟勉无力道:“为什么非得是花朝呢?我一直以来,都是把她当做我的亲生女儿的。阿绥。”
最后两个字,重重的砸在了霍绥的胸腔上。
霍绥屏息,“因为是她。”
因为在他陷于黑暗地狱中,只有她,伸出了一只手。那小小的手掌,掌心纹路复杂,没有一条线是清晰的,指尖发白,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那天她说,
——霍大哥,我在乎你啊。
那句话落在霍绥的耳里,如沁凉雨丝,天籁之音。
所以自那以后的很多年,霍绥对此念念不敢忘。
真的只能是苏花朝,其余任何人,都不可能。
没有人,像她一样,自带光芒万顷,照亮他那微茫、暗淡的人生。
第48章
霍绥说话的口吻, 像极了二十几岁的霍孟勉。
那个时候他是意气风发,是朗朗少年,而彼时的陈清月, 是天外来客, 乘风踏来,吹动一波春皱。
他爱陈清月爱的无法自拔, 甚至同家里放出狠话,说此生非她不娶。
可后来呢?他不也娶了他人, 与隋佳蓉举案齐眉, 并且生下霍绥。
人这一生, 并不是谁非谁不可的。
爱情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一回事。
霍孟勉活了大半辈子,所有的大彻大悟都已经了然, 人生嘛,不过是将就二字慢慢书写。将就着过,凑活着过,这样的人生, 虽平淡无奇,但总不会出错。
他也不是没有过特立独行的时候,也娶过陈清月, 得到了想要的爱情,可到头来惨淡收场。
有些人天生适合恋爱,而有些人,却在爱中逐渐老去, 只想一生平淡。
霍孟勉屏息,许久,说:“想听我的看法吗?”
“如果是反对我和她的话,就不要说了。”
“你就这么非她不可?”
霍绥说也不是。
霍孟勉想,那还有一丝的余地。
“可没了她,我活不下去。”
霍孟勉浑身一怔,难以置信的看向霍绥,他在那一刻,实在难以理解,霍绥这样性子的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霍孟勉叹了一口气,说:“算了,反正无论如何,你也听不进去我的话。”
霍绥说:“但我需要您的一句肯定。”
他和苏花朝两个人如果真的要结婚,往以后走下去,势必是需要霍孟勉的支持的。霍绥太清楚苏花朝了,她看似坚强冷血,其实心比谁都软,也比谁都在乎血脉亲情。她看重霍孟勉的想法、陈清月的想法,所以,他必须要说服霍孟勉和陈清月。
“如果她的母亲不是陈清月……阿绥,我一百个支持你。”霍孟勉已然合上了双眸,视野丧失,他的头脑分外的清醒,当下的脑海里,只浮现陈清月的身影。
霍绥说:“就因为你和她母亲曾在一起过,所以我就不能和她在一起,是吗?”
脑海里,陈清月对霍孟勉笑。
她还是那么美,美得令他失了所有的言语。
霍孟勉倏地睁开了眼,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他的眼前是他的亲生儿子,整个人笔直的站在自己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又冷毅。
到底是错过的爱情重要,还是亲情重要?
霍孟勉垂下眼眸,说:“等你处理好你母亲那边,我就去找她,让她把女儿嫁给你。阿绥,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爱情炙热如火,燃烧了他前半生所有的精力。
所以此去经年,他丧失了所有的爱,包括对自己亲生儿子的爱。
时过境迁,他满头白发,再无任何奢望。唯一的希冀,便是希望膝下的两个孩子都能好好的。
“花朝是个好孩子,我也是真的喜欢她,你如果真的想娶她,”霍孟勉有些说不下去了,喉咙梗住,颤抖着声音说,“对她好一点,她也不容易。”
霍绥闻言,垂下眸,唇角却微微往上勾起。
他答:“会的。”
·
霍绥离开霍宅之后便开车回到公寓。
打开门,没看到坐在沙发上低头看书的苏花朝,甚至连沙发边的地灯都是暗着的,室内安静无声,他蹙了蹙眉,往二人的房间里走去,打开房门,空空荡荡,唯有清冷月光落满地。
霍绥抿了抿唇,退出房间,正好傅遇的房门打开。
傅遇手里拿着杯子,见到了霍绥之后往他身后扫了几眼,没见到苏花朝,诧异:“阿姐呢?”
霍绥:“她没有回来?”
“没。”
霍绥看了眼腕表,将近十点了,她不该还没回来。霍绥拿出手机给苏花朝打电话,刚开始是没人接,后来便是直接挂断了。
霍绥心里陡生一种不好的预感,手里的手机又响了两下,他打开,是苏花朝发来的短信。
“我有点事,今晚晚点回家。”
霍绥捏着手机,他其实很想问到底是什么事,让她连接他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他心里总有种预感,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傅遇去厨房倒了杯水,回来,看到霍绥直立在客厅中央。
没有开灯,室内只有走廊处的壁灯亮着。
傅遇径直的穿过他,回到房间。砰的一声合上了房门。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霍绥一人。他的表情晦涩,意味不明,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似是比窗外的暴风雪还要蚀骨。
好久,他捏着手机,坐在沙发上。
他没有给苏花朝再发短信,只是安静的坐在苏花朝常坐的位置上,一言不发的等着苏花朝回来。
窗外的风雪很大,刮的枝桠摇曳,在漆黑深夜里愈发阴森。雪势越来越大,天像是破了个口子一般,下的没完没了。
一年比一年冷。
他就在这深沉夜色中悄然入睡。
·
莫绍棠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远远的,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顺着声音抬头看去,看到来人,没有一丝的惊讶。他似乎向来都是宁静的,没有一丝的其他情绪。
勾了勾唇,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和她打招呼:“来了。”
苏花朝的脸色不太好看,别扭的应了声。
她在他边上坐下。
抬头,正对上亮着的“手术中”这三个字。犹豫了好久,苏花朝问他:“怎么就手术了?”
“今晚应酬,我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爸他喝了点酒。”说着,莫绍棠轻嗤了声,“身体不好,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苏花朝想起短信里的内容,纠结好久,咬牙问他:“胃癌……是早期还是晚期?”
“晚期。”莫绍棠捏了下太阳穴,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浊气,说:“他一直没说,也怪我,总是忙着工作,没注意到他身体的变化。我也是今年才知道的。”
“哦。”
“他回来就是想看看你,没别的想法。”
“嗯。”
“他也没想过因为这个病拖累你。”
“嗯。”苏花朝双眼发涩。
“他在国外常和我说,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只是你俩没有缘分,父女之间的缘分,少了些。”
苏花朝微仰着头,没说话。
“他这人好强,好面子,进手术台之前还拉着我的手,说千万别让你知道这件事。”
苏花朝觉得医院的灯光可真刺眼,刺的她双眼都发酸发涩,眼前一片雾蒙蒙的,忍不住,想落泪。
“他没有结婚,在国外一直是单身。我是他领养的,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苏花朝猜到了。
“他的手机桌面是你的照片,他每年都会回国待几天,就是为了看你几眼,但是霍绥不同意,说你现在的生活很好,让他别去打扰你。”
苏花朝的睫毛颤动。
“他就真的只是远远的看你。”
“苏花朝。”
“他或许也有做错过,但在他心里,始终有你。”
莫绍棠一字一句,用着最普通的语气说,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一般,但字字戳心,字字伤情。
苏花朝的脸上,陡然滑了一滴泪下来。
一定是因为医院的灯光太亮,室外的风雪太大,她今天穿的衣服太少,要不然,她才不会……软弱的流下眼泪。
她说:“何必呢?”
“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莫绍棠自嘲般,“可是没有当初。”
苏花朝扯了下嘴角,轻声问:“手术要多久?”
“不清楚。”
“嗯。”说完以后,她也没动身子,双手插在兜里,安静而又无声的坐在位置上,等着紧闭着的门随时打开。
过了很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苏花朝坐在一侧,看到苏启正苍白着脸躺在手术推车上,他闭着眼,睡颜安详。身边的莫绍棠起身问医生具体的情况,而苏花朝只是安静的、安静的看着渐渐远离的苏启正。
等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之后,莫绍棠走过来,说:“医生说手术挺成功的,他大概要睡一会儿,你要不先回去吧。”
苏花朝说:“他回来,什么都没有带吗?”
莫绍棠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愣了一下,接着,立马回道:“带了一箱东西,就在家里的书房,我带你去看看吧。”
她扭头回来,轻点了下头,“嗯。”
等到了公寓,莫绍棠开着家门,问她:“不先回去吗?他或许,在等你回家。”
苏花朝摇了摇头,说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