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莫绍棠的身后进了家,接着,走进书房。

书房收拾的干净、整洁,书柜里摆放着各种商业书籍,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苏花朝粗粗扫了一眼,视线,最后停留在一处。

在窗台边的角落处,有一堆的jelly cat,灰色的、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大号、中号、小号,各式各样,数十只兔子。

那是贯穿苏花朝童年回忆的唯一一样东西,在锦市那个小小的县城里,苏花朝唯一的玩偶,就是苏启正托大学同学从新加坡带回来的邦尼兔了。她每天都带着兔子,连睡觉都和它一道,爱不释手。

苏花朝走进那堆兔子,缓缓、缓缓的低下身子。

他还记得她曾经的喜好,时刻都记得,没有忘记……

苏花朝想,够了。

真的足够了。

至少证明,他的心里,是真的有她的。

够了……

莫绍棠在身后悄悄的关上了门,书房里的啜泣声低而轻,像是只猫一样低声轻鸣。不像上次在走道里见到的那样,哭的撕心裂肺,这次的哭,是小心翼翼的,是寂静而又无声的。

是命运的悄无声息,将她推到了这一步。

能哭,总还是好的。

情绪,能表达,就不差。

第49章

苏花朝坐在地毯上, 柔软的羊毛地毯带着炙热高温,烤的她浑身冒汗。

窗外太阳升起,溶溶日光映在她的肩头, 室内暖气裹挟着她的全身发肤, 室内温暖而又舒服。

昨晚淅淅沥沥的一场大雪,漫天覆盖, 今早醒来,却又是阳光充裕的一天。

瓦楞上的积雪在熹微晨光中渐渐消融, 树桠上的积雪被呼啸风声一笔带过, 水泥地面已经干净的焕然一新, 在雨雪的冲刷后,仿佛能映照出碧蓝天空。

苏花朝扯了扯邦尼兔的耳朵,心境也愈发清晰。

她推开门, 迎面正对上莫绍棠。

他穿着灰色的家居服,在流理台前慢条斯理的坐着早餐,空气里有着奶油的味道,发酵的牛奶香, 烤面包香,还有煎荷包蛋香。

和对门那人一样。她想。

但她不喜欢这些。

她喜欢吃小馄饨、油条、豆浆、馒头。

还不是一般卖的馒头,得是馒头店里的那种, 锦市特有的,每年过年,馒头上会用红墨印上一个“囍”字,或者是其他类似于大吉大利的字眼的。

软、松, 特香,大概是霍绥的手掌那么大。

苏花朝一次吃过三个,把霍绥给吓得要死。

稍稍发愣了一会儿,莫绍棠叫她:“吃早饭吧。”

苏花朝回神,说:“不了,我得回去了。”

莫绍棠挑眉,“连早餐都不吃吗?”

她笑笑,仍旧是摇头。

莫绍棠无奈,知道自己劝阻不了她。于是关火,转身进了房间,从房间里拿出一大叠文件夹和文件袋,说这是爸爸留给你的。

苏花朝连接都没有接,懒洋洋的问:“什么东西?”她声音带着三分匪气,“该不会是所有的身家吧。”

“猜对了。”莫绍棠说。

她不过是随意猜猜,却没想到正中靶心。

苏花朝琢磨了下,更是没有伸手去接了,她说:“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这原本就是属于你的,花朝,听话。”

苏花朝有时候真的觉得莫绍棠很奇怪,他俩其实并不熟,而他却总是能用一种与旧识交谈的口吻和自己说话。甚至现在,已经不是旧识了,他越界了,像是真正意义上的兄长一般,用着无奈又宠溺的语气劝导自己。

真可笑。

她十几岁的时候渴望有人三令五申谆谆教导,却没有实现,等到二十多岁了,反倒有人以过来人的身份和自己说话了。

她扯了下唇角,滑了一个极淡的笑出来。

苏花朝说:“怎么就是属于我的呢?”

“爸的东西,都是你的,这不对吗?”

“是啊,没有错。”苏花朝也很认同,“但他真的是我父亲吗?”

苏花朝记忆里的苏启正,已经很模糊了,在记事的年纪,苏启正陪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并不太多,欢乐有过,开心有过,但最刻骨铭心的,仍旧是那份被抛弃的痛。

这样的人是不配称为父亲的。

虽然苏启正生病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如果他没有生病,他不会回来的。他仍旧在国外当上市公司的老总,潇洒快活的活着,或许还会记得我,或许不会,但一定不会回来看我的。”

昨晚苏花朝确实内心是隐忍且动容的。想想苏启正年事以高,诸病缠身,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撒手人寰,她也会心痛难受,再加上那一房间的兔子,以及莫绍棠在耳边的所有话语,她又不是石头做的,当然也是心软了。

然而苏花朝这些年活的太清楚明白了。

苏启正回来,他为什么回来?不过就是生病了,快要死了,想着这短暂的时间享受一下父女亲情,想要自己的病榻旁有个女儿陪着。

人之将死,不过就是想要至亲之人陪着。

但想想,如果他没有生病呢?

苏花朝太笃定了,他一定不会回来。

莫绍棠却说:“你怎么能这样想你父亲呢?”

“那我要怎么想呢?”苏花朝觉得很奇怪,她有眼有心,自己能感受到所有的是非,也能清晰辨明。

“他是你父亲!”

又是这句话,这么句话,像是跟绳子一样牢牢的锁着她的喉咙,令她无法喘息。

苏花朝说:“我不管这里有多少钱,几亿也好,几十亿也罢,对我来说都算不了什么。他想用钱来赎罪,那他就这样赎罪吧,但是我不接受。更何况,”她顿了顿,说,“莫绍棠,我从来没有为钱而担心过。”

苏花朝跟在霍绥身边,真的从没为钱担忧过多少,而且她自己对钱又不是特别着迷,她现在做晚五,其实真不怎么赚钱,全凭她一腔热血才坚持下来的。

玩票儿似的干而已。

莫绍棠想了想,换种说法:“这只是他的心意。”

苏花朝掀了掀眼皮,“拿走吧,我不会要的。还有,你也提醒我了,他是我父亲,作为他生我的报答,我会给他找最好的医生,选最好的医院,钱你就不用担心了。不过之后我不会再出现,你也不要再联系我了。”

“还有,以后别再提父亲这个词了,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没有他,也照样很好。”

她果真已经长大了,不会再犹豫再三,不会再懦弱忍让,直白而又坦荡。

等到房内大门合上,室内只剩他一人,莫绍棠才终于明白。

人的善良,是有限的。

·

霍绥醒来已是白昼。

室内很安静,霍绥目光沉沉,落在玄关处。没有鞋子,没有大衣,所有的一切都和昨晚无二样。他都不需要往房间里看,就可以确定她昨晚没有回来。

霍绥拿出手机,再次给她打了电话。

依旧是无人接听。

他阖了阖眸,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换衣服,整理好之后,打开门出门去买早餐。

在等电梯的时候,意外的,听到对门有些声响。

电梯门“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门口渐渐滑开,霍绥却没动,他仍旧站在那儿。穿堂风吹起他的裤脚,冷嗖嗖的。

冷风从下而上,似是灌进他的胸膛处。

门并没有合拢,剩了点空隙,所以,他清楚的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一夜未归的苏花朝。

她竟然就在对门。

霍绥挪动脚步,靠在门外窥听里面的声音。

很平淡的争执,像是大雪初融时的风声,寂静而又带着寒意。苏花朝真的很冷静,一点一点的分析,再反驳,跟生意场上的谈判似的。

小姑娘学会了他的扮猪吃老虎了啊。

嗬。

挺好的。

霍绥轻笑着偏头,恰恰好对上迎着楼梯上行的傅遇。

满头大汗,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他穿着单薄的运动衫,浑身冒汗,连头发都是湿漉漉的。

霍绥突然想起来,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在楼下健身房锻炼的事儿。

傅遇疑惑他站在这儿,拧着眉刚准备问的时候,就听到他轻声说:“别说话。”

他立马紧闭着嘴,下意识的放轻脚步,缓缓的迈上台阶,经过霍绥的时候,恰好听到从室内传来的声音。

是苏花朝。

她说:“但他真的是我父亲吗?”

傅遇垂下眼眸,鸦羽一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大片阴影,睫毛微颤,遮住大半光华。

他也没再动,只是安静的站在霍绥的身边听着。

等到里面阒寂无声,门被人打开,苏花朝拉开门,就对上了门外的两个人,一样的面瘫脸,眼角微垂,搞得像她抛家弃子了似的。

虽然她现在确实是从别的男人的房子里出来的……

苏花朝的心慌慌的,提心吊胆的看着霍绥,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霍绥是能听出来她眼下的小心翼翼的,怕什么呢?他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长手一伸,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往自己屋子里带,边开门边说:“散步。”

“……”

苏花朝和霍绥先进里屋,傅遇跟在后面。

大早上的,三个人都没有吃早餐,霍绥到了家之后便去厨房给他们两个煮面条去了,苏花朝见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应该是没有误会什么。

她也就不再惊恐不安了。

转身,正对上站在玄关处的傅遇,他换好了鞋,却迟迟未动,只是站在那儿,孤单的如峭壁上的一朵凌霄花。

苏花朝说:“怎么了?”

他抬头,眼神里带着浓浓的不解,“为什么要收留我?”

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没有办法接受,面对亲生父亲的再回首也能果决的拒绝的人,本应该是冷血至极的。

那为什么,能接受他这个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人呢?

傅遇真的不明白。

原来是这个问题。

苏花朝莞尔:“理由很重要吗?”

“嗯。”

“如果我说是可怜你,你会难受吗?”

“会。”

苏花朝被噎了一下,这人还真是直白。

她抬起脚步,往他那边走了几步,伸手,把他的外套帽子给摘下,露出他的湿哒哒的头发,贴着头皮,他抬头,眼神澄澈。

是个清澈少年。她想。

她看着他,眼里有着异样的情绪,像是隔着他,看到了别人。

“阿姐和你说个故事吧。”她只这样说。

第50章

故事的主角是少年和少女。

十四岁的少女母亲曾结过两次婚, 第三次婚礼办得声势浩大、全城皆知,众人在明面上纷纷瞩目称颂,在背地里却窃窃私语, 满脸妒意。

少女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等到开学的时候, 她被全班人摒弃,各类污秽的言语扑面而来, 而且她竟然全部坦然接受,并且觉得这些都没有错, 事实上, 就是这样的。

后来为什么变了呢?

大概是少年拎着那个骂她最大声的人, 一拳又一拳,表情狠厉。

那天回家之后,她拉着他, 问他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呢?而且……他们两个也没有什么关系。

“反正你也很讨厌我,不是吗?”

明明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冷漠淡然甚至偶尔还会露出一个讥诮笑意的人,却有着世上最温柔的声音,“看不惯, 就打了。”

他随口一说,她却失心莫忘。

“后来呢?”傅遇问。

苏花朝说:“后来呀,后来少年就收留了少女。”

傅遇的脸上并没有多大的表情, 他眨了眨眼,突然问道:“你们会结婚吗?”

苏花朝被他问的一个猝不及防,表情有些难以言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霍大哥收留了你, 你不应该以身相许?”

“……”苏花朝咬牙,“傅遇你每天都在看些什么书?”

“飞狐外传。”

苏花朝捏了下眉心,耐着性子道:“以后不许看了。”

“为什么?”

“因为不可以。”苏花朝说,“我的话你不听了?”

傅遇摇摇头,“听得。”

他的人生啊,原本只有小镇里的母亲为伴,打小母亲就耳提面命的教导他,傅遇也认真的听她的话;可后来,母亲去世,再也没人管他了。

现在……多了一个苏花朝,给他吃的穿的,还教他各种东西,傅遇会听她的话的。

他是真的把她当做自己的姐姐的。

见他应了,苏花朝安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说:“回房洗个澡换身衣服吧,衣服上都是汗,对身体不好。”

傅遇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苏花朝觉得自己不是多了个弟弟,而是多了个孩子。而且得有一百二十分的耐心哄着他、教导他。挺累的。

不过……她想了想,以后要是和他有了孩子,苏花朝想想,还是愿意这样教导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