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就有点站不稳的感觉,天哪,天哪,今天是我的生日啊。我已经…我今年是二十几了来着?自打沦为异类,我还一直没有想过年龄的问题。

先不考虑这些不重要的,我踉跄爬过桌面,一头栽进瑞嘉宽厚的手掌里。久久不愿起来。这个世界上,只有爸妈和这个家伙是可以让我肆无忌惮撒娇的人啊。

“怎么了?”瑞嘉沉稳安详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不高兴吗?”

“这个…”背后传来安心略带不安的声音,结结巴巴的说:“其实,我们刚才…有点小小的争执,我们…”

“我们刚才打架了!”我直截了当的抢在她前面说了。切,不就是打架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么吞吞吐吐。

瑞嘉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低低的笑声。我偷偷瞟一眼安心,她的脸又红了,神色好象有点狼狈。

“安小姐请坐。”瑞嘉客气的为她拉开一把椅子,轻描淡写的说:“安小姐的表达方式看来常常有一些出人意表的效果。”

安心的脸更红了,我看她是快要恼羞成怒了,忍不住笑嘻嘻的隔着蛋糕冲她做了个鬼脸。我猜她也想到那天在鼎福园里拼命翻包想把我从瑞嘉身上诱下来的时候种种可爱的表现了吧。正好电话响了,安心象捞着救命稻草一样抱着电话就窜了出去。

雅间里只剩下了我和瑞嘉。瑞嘉突然把我举到了他的眼前,很认真的看着我的小眼睛。我有点紧张,看他的样子,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

“我猜疑了这么久,一遍又一遍的否定自己异想天开的想法,”瑞嘉的表情沉甸甸的,语气也格外的缓慢认真,仿佛每一个字都在仔细斟酌:“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想到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你才是最痛苦的一个。”他的眼睛好象有点湿润,“面对自己所恐惧的事,人的本能就是逃跑。我也不能例外。对不起。”

眼睛里酸酸热热的,他…终于肯认我了?这个榆木脑袋真的想通了?

瑞嘉的嘴唇向上扯了一下,但是歪歪扭扭的怎么看也不象笑容。“现在难得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告诉我吧,你真的是可意吗?”

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终于啪嗒一声掉在瑞嘉的手背上。

瑞嘉把我搂进了怀里,开始抽鼻子。这个傻家伙该不是在哭吧?我伸开翅膀紧紧回抱着他,心里有种想哭又想笑的冲动。

瑞嘉摘下眼镜,用餐巾纸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再看着我的时候,眼圈还有一点点发红,不过,表情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

“现在该怎么办?”不愧是瑞嘉,立刻就想到了最本质的问题:“告诉舅舅他们吗?”

我连忙摇头。他们都是老人了,而且我妈血压一直不稳定,可经不起这样的惊吓。

瑞嘉两道浓密好看的眉毛紧紧的皱在了一起,“要不这样,我有一位朋友是神经研究方面的专家,现在在伦敦的一家医院里工作。我先联系他,侧面了解一下相关的情况。”

我点点头。心里存着疑惑却不能说出来,表哥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他必定是要做点什么的,不管有没有效果,他也会朝着这个目标去努力。这样也好,知道要做什么至少他不会再一径的胡思乱想了。我一直怕的就是这个。

“他们对你好吗?”瑞嘉低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你们真的打架了?”

我摇摇头:“打着玩的。没事。”

瑞嘉的手温柔的理着我的羽毛,理着理着,眼圈一红,又要掉眼泪了。

门推开,安心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对不起,陈先生,我有点事必须马上去处理…”她一边说,一边抓起椅子上的包。

瑞嘉诧异的站起身:“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安心的目光犹豫不决的落到我身上:“是我表哥…”

安哲?我屏住了呼吸。

瑞嘉似乎也想起来了:“那位安先生?他出了什么事?”

安心心慌意乱的摇摇头:“好象是什么交通事故,人现在在医院。”

听到医院两个字,我的血液似乎都变冷了。

瑞嘉一把抓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不由分说捞起我就往外走:“你的状态不能开车,我陪你一起过去。”

安心象个彷徨无助的小孩子一样,被他拽着一只手跌跌撞撞的往外走。我的脑袋抵着瑞嘉的胸膛,心里翻来覆去的只是想:千万不要有什么事,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三十

窗帘只拉上了半边,看得出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还透着一丝诡异的粉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到安哲的大手正一动不动的靠在白色被单上,手背上贴着固定针头用的蝴蝶胶布,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抬起头往上看,药瓶里还有三分之一左右的药水,正缓慢的沿着细细的胶皮管子一点一点流进安哲的身体里去。在这样寂静无声的夜晚,连药水滴滴下落的微弱声响都仿佛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节奏。

安哲还在沉沉睡着,他的头上脸上都缠着白色的纱布,活象个刚出土的木乃伊。

大夫说木乃伊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再加上一些皮外伤。今天需要留院查看。如果只是这样的轻伤,估计安哲一定会要求出院的。

观察室只有安哲一个病人。安心歪在床边的沙发上已经睡着了。身上还披着瑞嘉走的时候盖在她身上的那件大衣。大概是睡姿不舒服的缘故,人在梦中,她的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我翻了个身,也是浑身都不舒服。有点酸痛。意识却一点一点的变清醒了。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最先看到的熟人竟然是童海林。

他低着头正从医院的玻璃门里走出来,表情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身边是一个年轻艳丽的女子,一手挽着他的胳膊,脸上微微带着一点不耐烦的神气。

他没有看到我们,我们自然也没有过去和他寒暄。不知道他是不是来看安哲的?

医院的走廊里虽然亮着灯,却反而更有种阴森森的效果。看不见有什么人,连一个穿白衣的值班护士都没有。我们的脚步声在这一片寂静里几乎是刺耳的了。

然后,电梯“当”的一声响,门打开了,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举着两张化验单从里面急匆匆的走了出来,一眼看到瑞嘉怀里的我似乎愣了一下。

我立刻认出他就是在俱乐部喝酒那天见过面的王安培。他大概是不认识安心,迟疑不决的想要转身,我赶紧的喊了他一声:“王安培!”

然后呢?

我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再抬头看一眼滴注瓶。迷迷糊糊的对自己说:然后王安培就带着我们去看安哲了。

“事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目前还在调查中。大概是因为雪天路滑,安总的车子刹车又出了点小毛病,而且,那条山路正好有几个小混混在飙车,大概是要躲他们的车,所以,安总的车滑出了公路,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最后撞进了土沟里。”

想起他的话,我的心又被提得老高,然后咚的一声掉了下来。也许我一直睡不安稳就是因为王安培的这一番话吧。他的话令我满心疑窦:安哲去山路上干什么?他的车子定期在做保养,怎么会突然刹车出毛病?而且,天色还在傍晚,小混混不是都在深夜飙车的吗?怎么会那么倒霉遇到他们呢?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真的象王安培所说的只是意外吗?

翻来覆去的只是想着这些事,冷不防一抬头,正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这个满头白纱布,活象木乃伊一样的家伙。而这个木乃伊也直钩钩的盯着我,好象也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我。

“安哲?”我有点不确定了,小心翼翼的问:“安哲?”

安哲的目光直愣愣的四下里移动了一圈,又落回到了我的身上,机械的点点头。他的动作这么僵硬,忽然就让我有点担心起来:脑震荡会不会留下什么可怕的后遗症,比如说轻微的痴呆?

我凑过去仔细打量他:除了满头白纱布,身上其余的部分都盖在白色的大被子里,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我再往前凑了凑。

安哲的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笑意,但是这一笑却不知道牵扯到了那一处伤痛,让他呲着牙吸了一口冷气。可是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我终于确信他是真的清醒了。

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高兴的过了头。我的心开始突突乱跳。身不由己的翻过被子山想朝他爬过去,高一脚低一脚的走路让我有种翻山越岭的感觉,似乎已经这样步履蹒跚的跋涉了好远的路。眼眶也不知不觉就有点发热,我干脆停了下来,把脑袋埋进了雪白的棉被里。

被子里一股浓重的消毒药水的味道。这种医院里的味道是我最不喜欢的了,我相信安哲也一样不喜欢。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轻轻的揉了揉我的脖子。

我没有抬头,心里却抑制不住的欣喜。

他真的醒了,真的没事了。

揉着我脖子的手动作越来越轻缓,我悄悄抬起头,他的眼睛又闭上了。是又睡着了吗?

我忍不住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啄了一口。熟睡中的安哲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唇边却微微绽开了一丝安详的浅笑。

瑞嘉取出钥匙正要开门,门却从里面拉开了。

舅妈手里捧着一本书出现在门口,身后的灯光照过来,鬓边灰白的发丝清晰可见。

一看到是他,忍不住就先嗔怪起来:“你的大衣呢?这么冷的天,你就这么溜光水滑的从车里出来,着凉了怎么办?”

瑞嘉摸了摸身上,隐约想起是刚才在病房里的时候,看到安心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顺手就盖在了她的身上。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忍心吵醒她。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又加班了?”舅妈把门开大让他进来,一边略带埋怨的说:“你舅舅已经睡了。你肯定又没有吃饭吧?你等着,我去给你热点饭。”

瑞嘉看着她转身去厨房,本想说不用了的,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也许能有个孩子让她这样操劳操劳对她来说,反而是一桩可安慰的事吧。

他捧着热水杯,慢慢的踱到了可意的卧室。门虚掩着,从半开的门缝,可以看到床铺的一角,苹果绿的床单轻盈的垂落在地。床边的地板上坐着一只毛茸茸的泰迪熊。

伸手将门推开一些,卧室里是半年来几乎丝毫也不曾变化过的景象。书柜、衣柜都是出事之前的老样子。床头柜上的台灯开着,昏弱的灯光柔和的宛如透窗而入的一抹斜阳。

灯光下,是可意安详的睡容。

她的肤色略微有些苍白,但是眉眼都和睡着的人一样,隐约带着笑容。每次看到她,都会让瑞嘉想起《睡美人》来,即使在昏睡中,她的表情也生动的仿佛一点声响就会马上吵醒她一样。

她的头发长了很多。被母亲辫成了一个粗粗的麻花辫斜斜的从枕头上垂落下来。

瑞嘉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然后仔细的把她的发辫在枕头旁边放好。

一回头,舅妈已经蹑手蹑脚的进来了,悄声说:“去吃饭吧。”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不过气色还好。半年来她最大的变化就是头发灰白了很多。

瑞嘉点点头,也学着她的样子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舅妈坐在床边,又开始轻声慢气的给她朗诵《雪莱诗选》。

其实可意并不喜欢雪莱,但是舅妈喜欢,而且固执的认为她也应该喜欢。每天不是雪莱就是唐宋八大家。按照瑞嘉的看法,多念念科幻小说,只怕她醒来的还快些。

他轻轻掩上门,没有象她预想的那样乖乖的守在餐厅吃饭,而是端着饭碗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他的书桌上,堆着厚厚的一叠资料,从神经科的学术报告到少数民族的招魂学说统统都有。

瑞嘉顺手抽出一份,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就着灯光开始认真阅读。

三十一

耳边传来嗡嗡的说话声,睁眼一看,原来已经到了清晨。明亮的阳光穿窗而入,树枝上竟然压着白白的积雪。难道夜里的雪一直没有停吗?

我兴奋的钻出了棉被,一扑就扑到了窗框上。外面果然是白茫茫的一片,地面上、树上到处都是一层厚厚的积雪。几个清洁工人正忙着清理门诊楼前面的车道,偶尔有人进出也都走动的十分吃力。

“下雪啦!”我兴奋的喊了起来。多好的天气啊,尽管窗户都关着,我却觉得那种雪后才会有的沁凉的清爽的气息已经吹到了脸上。

背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惊讶的说:“它会说话啊?”

然后是安心的声音,笑嘻嘻的说:“是啊,好玩吧?”

病房里竟然还有别人?我连忙回头去看,病床边,一个中年的女大夫正在给安哲做出院之前的常规检查,她一边摆弄血压计一边眼睛骨碌骨碌的看着我,看那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就知道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玩。她的表情让我立刻就想起了小区诊所里的那位007护士,看人家那份镇定。原来还真不是盖的。

算了,为了安哲的人身安全,我也就不吓唬她了。

安哲似乎也醒了,听见我们的对话,眼睛微微的睁开了一条缝。此刻在明亮的光线里看,他的脸色的确是很不好,失了血色,人立刻就显出了几分虚弱。

我扒在窗框上看他,他也微睁着眼睛看我,然后他冲着我伸出一只手。这是想让我过去的意思,我贪恋的再瞟一眼外面耀眼的雪景,然后拍拍翅膀朝着他飞了过去。这次我瞄得很准,稳稳的落在了他的手掌上。以前他训练我的时候,因为太使劲,我总是要踉跄两步才能刹住车。

“恩,有进步。”安哲把我凑到他的脸颊旁边蹭了蹭,我看到他瞟了安心一眼,眼睛里露出十分得意的笑容。

安心白了他一眼,很不屑的嘟囔了一句:“幼稚!”

中年大夫很认真的填写一份表格,然后站起来说:“我先去见见主任,跟他研究一下看看你是否适合出院。你们可以先去后面食堂买点早点。”

安心把她送到了病房的门口,回头问安哲:“想吃点什么?”

安哲很认真的想了想,正要说话,就听病房门口有人说:“这么早都醒了?感觉怎么样?”

安哲的眼神霍的一跳,立刻就有一道很犀利的亮光飞快的从他的眼睛里闪了过去。我一惊,再仔细看那双黑玛瑙一样的大眼睛,里面只剩下一点客套的温和。

是我看错了吗?

我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其实这么耳熟的声音,不用看我也知道是童海林。

童海林穿着黑色的大衣,颇有几分三四十年代世家公子的风流倜傥。他象变戏法一样把手从背后伸了出来,原来是一大束白色的百合。

安心立刻惊喜交加:“好漂亮哦。”

童海林有那么一刹那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我也不知道看病人该送什么花。这是我喜欢的花,相信安哲也一定喜欢。恩,祝你早日康复。怎么样?今天能出院了吗?”

安哲把枕头塞到肩膀后面,靠着床头坐了起来,他的唇边有一丝笑容,但是我看得出他的眼神始终淡淡的,他抬了抬手,很客气的说:“坐,外面很冷吧?”

童海林把花递给了安心,自己在病房里来回踱了两步,自从他把我按在水龙头底下威胁之后,我就对他怀有十分的戒备。总觉得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没安着什么好心。象现在他这样心神不定的来回转悠,我就觉得他好象是看上了安哲的什么东西,又不好意思开口讨要。

安哲倒是十分耐心的看着他的身影来回乱晃,童海林突然停住了脚步,扭头看着安哲,很认真的说:“你还没有吃早点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的下巴几乎要掉下来了。不会吧,就是为了说这个?

安哲也显得有些意外,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门口又有人说话了。这个温润安详的声音一入我的耳就立刻就让我心花怒放:“久等了吧。早点给你们带来了。”

瑞嘉提着一大兜子东西进来了,我就知道他昨天说的一早过来的话一定是真的。

安心的表情显得很矛盾,她一方面觉得让瑞嘉这样照顾很过意不去,一方面那严严实实的兜子又的确对她充满了诱惑,尤其是里面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是什么?”她终于在自我挣扎中败下阵来,迫不及待的伸手去接。

“我舅妈做的鸡汤面。赶紧盛出来吧,时间长了怕面要泡软了。”说完这句话,瑞嘉忽然看到了童海林。

两个男人隔着一间病房互相打量。目光里各怀心事。

安哲连忙说:“我来介绍一下…”

童海林却哧的一笑,打断了安哲的话,“我们见过,安心的未婚夫是吧?我是童海林,安哲的同事。”

安哲的肩膀抖了一下,立刻拿眼睛去看安心。安心的脑袋几乎要扎进口袋里去了,从安哲的角度根本看不到她悔恨交加的表情。我幸灾乐祸的想:这会儿,安心一定是明白了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嘿嘿。

瑞嘉彬彬有礼的伸手跟他握了一下,很客气的说:“我是陈瑞嘉。”

童海林很仔细的看着瑞嘉,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瑞嘉也真沉得住气,就那么不动声色的由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