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飞雪一怔,这时只见一个灰布衣服的瘦小船家朝她迎过来,低头说了一句:“锦凤夫人有请。”

这艘乌蓬小船十分简陋,按照锦凤夫人的作风,平素很少这样不讲体面的微服出行。揭开布帘走进船舱,只见中间坐着一位中年美妇,虽然穿寻常的粗布衣裳,看起来仍有几分华贵之气,绾在发髻上的象牙白的凤头钗细看便知是名贵之物。见到花飞雪,勉力一笑,表情里有几分憔悴,道:“花飞雪,你来了。”

花飞雪躬身行礼,道,“见过锦凤夫人。”

方才那位身穿灰布衣服的瘦小船家忙过来扶起花飞雪,便是锦凤夫人的近身侍女杜鹃,引她坐下,说:“船舱狭小,姑娘不必多礼。”

“你匆匆赶下山来,倒是不枉千夏那孩子对你情深一场。”锦凤夫人叹了一声,说,“得知他被冥月宫掳去之后,我动用盐帮所有势力,四处打探,始终没有半点消息。反而打草惊蛇,差点被冥月宫的人盯上。”

花飞雪已经把锦凤夫人的来意猜到了几分,说,“夫人特地来此处等我,可是找到了一些头绪?”

“都说你这孩子冰雪聪明,果然是没错。”锦凤夫人眯眼看她,态度比往常好了很多,说,“冥月宫内部结构复杂,办事手法又周密,负责抓人和看管的并不是同一伙,所以我至今也不能打探出洛千夏被关在哪里。但是——”

想必这句“但是”,就是她的来意了。花飞雪凝神听着,只听见她说:“北山派莲池寺中的青铜炼丹炉被冥月宫盗走了。听秦慕阳说,他们又曾大费周章地抢了你的冰镜雪莲。仔细想来,这两样都是灵物,是用来炼造‘甲子轮回丹’的好材料。”

“甲子轮回丹?”花飞雪重复道。似乎小时候与洛千夏缠着秦叔叔讲江湖秘闻的时候,也曾在他口中听过的。

“这可以算是个江湖传说,我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据说,这种丹药极其难制,要收集天下灵物,再配以高深的内力,才能炼制而成。服用之后,可以增加一个甲子,也就是六十年的功力。”锦凤夫人顿了顿,急入正题,说,“冥月宫抢了炼丹炉,定是要炼丹用的。不管他们要炼什么丹,总有一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便是药泉山上的白云水。”

药泉山距离锦绣镇并不很远,是天下闻名的一处神泉,传说山上温泉里的白云水可以医治百病,延年益寿,只是那温泉所在之处十分隐秘,且不断变化,只有有缘人才能找寻得到。加上山势陡峭,常有猛兽出没,去寻的人便很少了。

花飞雪道:“夫人的意思是,让我去药泉山取白云水?”

锦凤夫人说:“正是。今日是初五,前两天又是雨季,正是那白云水最淳最浓的时候。你取来之后,我再安排你代表盐帮将它进献给冥月宫宫主殷若月,以你的机智与口才,或许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让他们放了洛千夏。”

“冥月宫不是依照常理出牌的地方,只怕……”花飞雪想了想,说,“只怕即使我能取到白云水,他们也未必会领我们这个人情。依我之见,当下还是抓紧探访洛千夏的下落比较重要。”

“能试过我的方法我都试过了。”锦凤夫人有些不耐烦,打断她说:“花飞雪,你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渊源。……我不想威胁你什么,但我希望你能照着我的话去做。而且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洛千夏。”

花飞雪沉默片刻,淡淡笑了,说,“呵,那又算什么渊源?无非是你抓住了我的把柄,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挟我。先是去乾坤顶争奇斗艳,再去药泉山取白云水。我一腔真心想救洛千夏,如今,倒成了奉您的旨。”

“义女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锦凤夫人口气软了些,说,“所谓的把柄,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非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同秦慕阳说的。”说到秦慕阳这三个字的时候,锦凤夫人眼风一挑,望见花飞雪眼中仍有一瞬间的波动,便知这个把柄仍是她的死穴,缓缓又道:“现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俩更应该同仇敌忾,还分什么你我?要是这一次,洛千夏能平安归来,从此我便顺着他的意思来,不让你再抛头露面,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花飞雪沉吟片刻,叹了一声,说,“好吧,我这就动身往药泉山去。”

锦凤夫人略显憔悴的脸上现出喜色,道:“杜鹃会安排好行程,把你送到山脚下的。你办完事,去最近的一处盐帮分舵找我便是。”

杜鹃忙起身打帘,把花飞雪送到小船外。折回来的时候,锦凤夫人正在喝茶,拈起茶杯轻抿一口,说,“这小妮子翅膀硬了,越来越不好管。”

杜鹃过去添了半杯热茶给她,说,“她再机灵,在夫人面前也还是太嫩了些。这一次将她进献给冥月宫的玄旗旗主,想来也不算是辱没了她。”

“其实以花飞雪的资质,并不仅仅值得如此。只是此番时间仓促,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美女进献,便只能委屈她了。”锦凤夫人又饮一口茶,说,“听闻冥月宫宫主殷若月为人奸佞,好女色,然而这个玄旗旗主,在女色方面的爱好,比起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此番他正好负责关押掳来的江湖中人,为了讨好他,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冥月宫天地玄黄四旗之中,除了黄旗旗主段夜华,地旗旗主杜良辰之外,其他“天”“玄”两位旗主极少在江湖上露面。关于这位玄旗旗主,江湖上所知甚少,他的名字,样貌,来历,武功,统统没有人知道。唯一流传甚广的,便是他的采花艳事,据说连皇帝老子的后宫内院,都是他来去自如,拈花惹草之地。

这一次,锦凤夫人千辛万苦托人搭桥,想投其所好,进献美女,以求玄旗旗主将洛千夏放了,最起码,让他不至于受太多苦。女人终究是女人,再强悍,当自己真正关心的人出了事,也一定会阵脚大乱,委曲求全。

杜鹃见主子一脸憔悴,轻轻帮锦凤夫人按着额头,说,“放心吧,夫人,千夏少爷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至于花飞雪……您也不必觉得惋惜。此番她若真委身于玄旗旗主了,也正好断了千夏少爷对她的那份念想。”

一阵水波过来,乌篷船轻轻摇了一摇。

江面上雾气小了一些,天色渐渐亮了。锦凤夫人闭着眼睛,没有再说话。

3.

药泉山刚下过雨。远远望去如被水浸泡过的水墨画,雾气缭绕着青色山峦,时不时传来几声鹤唳,在空谷中幽然回荡。

山路泥泞。

花飞雪一路马不停蹄,奔波劳碌,体力已经消耗不少,绕是一身好轻功,也没力气再使出来。蜿蜒的山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掩映在苍翠的树荫之下,黑暗中像是一张陌生的脸。天边的暮色缓缓退去,夜色渐渐笼罩下来,花飞雪觉得有些冷,不由加快了脚步。

这时,忽有一道狭长黑影从路边蹿了出来,动作极快,花飞雪猛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闪,此间正是山路陡峭之处,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往下跌去。那黑影张开翅膀,扑棱棱将她托住,长椽夹住她的手腕,闪动之间,却不小心刺破了她的手指,血汩汩地流下来,与它火红的丹顶融合在一起,看起来十分诡艳。

原来是一只极大的丹顶鹤,足有九尺多高,头顶丹红如血,周身却是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它把花飞雪放在一边,“吱”地叫了一声,黑眼珠滴溜溜一转,神情很是高傲。花飞雪扶着一棵大树站好,惊魂甫定,轻声对它说道:“方才,多谢你了。”若不是它及时将自己托住,可能就顺着黑暗小路跌倒山脚去了。

那丹顶鹤像是听懂了一般,仰颈嘶鸣一声,惊起栖息在暗夜林中的一片寒鸦,乌黑眼珠中似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忽然缓缓伏下身子,往花飞雪的方向靠了靠,示意让她坐上去。

花飞雪怔了怔,试探着扶上丹顶鹤的脖颈,那鹤引颈往前一使力,便将花飞雪托了起来,往山林深处飞去。

山势渐高,雾气缭绕,仿佛已飞入云中。半个时辰之后,仙鹤才在一处空地前停了下来,一圈低矮的褐色怪石围着一汪透亮的池水,在月色下影影绰绰,像一面蒙了尘的铜镜。仙鹤把花飞雪放到池边,用长嘴点了点那池水,滴溜溜地歪头看她一眼,便又振翅飞走了。

花飞雪俯下身去,捧起一汪池水,只觉那水温热滑腻,粘在皮肤上十分好受。这时,手指方才被仙鹤啄破的伤口处觉得一阵微痒,片刻后竟自愈合了,一点疤痕都没有,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正在暗自称奇,脚下的泥泞忽然往下一陷,花飞雪本能地往前迈出一步,扑通一声掉进了那汪平静得宛如镜面的池水里。

这一路奔波劳碌,风尘仆仆,再加上思虑起伏,一把心火暗暗烧着,花飞雪此时早已体力透支,摇摇欲坠。说来也奇,掉落下来被这池水一泡,四肢百骸仿佛都舒展开了,说不出的轻松自如,白衣素裙浮在水面上,月光下仿佛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莲。

药泉山上的白云水,果然名不虚传。

空山静寂,池水温暖,花飞雪往池边走去,靠着一处岩石,缓缓褪下了外衫,只留一件薄薄的里衬,舒展手臂,轻轻舒了一口气。白藕一样的手臂搭在身后的岩石上,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间的轻松与静谧。就在这时,忽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天而降,细听之下有些似曾相识,遥远而空幻,他说:“是卿羽带你来的?”

花飞雪没想到此处还有别人,不由陡然一惊,本能地抓起白衣护在胸前。四下望了一圈,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那个男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卿羽一向性子乖戾,对你倒是很好。看来,你的美貌不仅能打动凡人,连仙鹤也不能免俗啊。”说罢他朗声轻笑,那声音如石击细瓷,深沉中带着清澈,却透着轻佻,说,“花飞雪,别来无恙。”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雪崖下似影似电的那道红影,围攻盐帮北苑时那高深莫测的邪魅武功……以及身穿灰色僧衣却十分诡艳的脸……花飞雪惊得瞪圆了瞳仁,一字一顿道出他的名字:“殷若月?”

那男子不见踪影,声音幽幽,说道:“今夜我心情很好。可否不问世事,只谈风月?”

花飞雪一时未再做声。远处几只寒鸦,扑棱棱飞了出去,更衬得空山冷默,静水无声,原本月光明亮,将一汪池水照得明亮如画,此刻却渐渐起了雾,弥漫在此处,渐渐仿佛瑶池仙境,水汽朦胧。

那声音忽然问她:“花飞雪,你可曾有过梦想?”

花飞雪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一怔。

此时他的声音清澈许多,邪气褪去,反而有一种孩童般的纯真隐现出来,似雾气一样溟色飘渺,他说:“很多时候,在这样的月夜,我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如今所追逐所拥有的一切,又是否值得?回顾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反而是在小时候……自由自在,无欲无求。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池水温暖,花飞雪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把头向后靠在岩石上,舒展了一下身体,闭着眼睛,脑海中也浮现一段久远地记忆,却恍若隔世,梦呓一般轻声说道:“既然知道回不去了,为何还要再想?人,终究是要往前看的。”

这时忽有一股温热而熟悉的男子气息传来,那人不知何时闪到她身后,轻轻将她抱住。花飞雪只觉耳边一阵微痒,他说,“今晚你能不能把我当成是朋友,跟我说一说心里话?”

花飞雪身子微微一僵,心中害怕,却又觉得温暖。这时殷若月把头轻轻抵在她肩膀上,说,“你说,人的一生,到底怎样过才对?”

“记得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去打猎,见那山鸡羽毛五彩斑斓,十分好看,哭闹着不肯让他打……父亲宠我,便陪着我一起挨饿。在山上盘桓三天,回程时在山下集市上买了一只叫花鸡,正在吃着,却听那店小二说,这叫花鸡是刚从山上打下来的山鸡,新鲜得紧……”花飞雪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深处十分苦涩,她说:“世人所谓殊途同归,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连累父亲陪我饿了三天,结果还不是一样。你说好笑不好笑?”

父亲……这个词那么近,又那么远,那段回忆蕴藏在心底,分明就似真是发生过的,可是他的面容那么模糊,再往下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花飞雪本是想用这件事来给他讲些做人的道理,可是此时却忽觉疲惫,用手按住太阳穴,脑仁深处忽然像刀绞一样疼痛起来。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忽然近在耳边,动作之快,真真形如鬼魅。花飞雪睁开眼睛,只见轻薄雾气中,那人的眼睛亮如寒星,瞳仁极美,四周仿佛镶着一圈花边,又极澄澈,宛如飞星入海,水花四溅。这双眼睛太漂亮,漂亮得让人无法忘记。“白云水能治百病,你在这里竟然还会感觉到痛,可见那段心伤,定是很深很重的了。”他抱住她,轻轻按向自己的肩膀,他的气息似有若无的缭绕在耳边,幽芳如兰,“到底是天下第一美人,连痛苦的样子这般惹人怜爱,真真让人感同身受。”

其实也并不是心伤心痛。只是她的记忆中有个断层,记得一些虚无缥缈的幸福时光,却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失去父母,独自沦落江湖的。这个梦魇一直困扰着她,每当想起就会头痛欲裂。

那男子没穿衣裳,肩膀上的皮肤细腻柔滑,如冷玉一般泛着光泽,花飞雪被他抱在怀里,一瞬间竟然觉得安稳熨帖,温暖无限。

伊人软玉温香,发丝沾了水,凝在自己肩头,清香四溢,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心旌摇曳。他的大手在她背上游移起来,她脸颊一热,紧接着便在他怀里挣扎,让他更加心痒难耐,忙加力扼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在自己的胸口上乱动——

一阵微风吹过,雾气渐渐消散,花飞雪正好抬起头来看他,不由重重惊住——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庞。说是千秋绝色,天下无双,毫不为过。比之那夜身穿僧衣的样子,多了几分明晃晃的邪俊与魅艳。

那一张白玉般的脸庞,真真玲珑剔透,无懈可击。按说秋公子与连佩沙朗的长相在男子中已是万里挑一,可是前者略显文弱,后者略显粗犷,然而这个男子却仿佛兼并了各家之长,刚柔并济,静若寒雪冰雕,动若春花绽放,无可挑剔,美不胜收。扬眸望她的一瞬间,表情绝美而妖异:“花飞雪,上次我放了你一马,可是你现在又落回到我手上。……你说,这是不是命?”

她一怔,因为惊讶和害怕而瞪圆了眼睛,睫毛自然上卷,侧脸纯美不可方物,强自冷静,道,“你不是说让我把你当朋友,说一说心里话?——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朋友吗?”

殷若月扬唇邪魅一笑,作势把头埋向她的香肩,邪邪一挑眼角,说:“想来那日,我就已经与你肌肤相亲了……”他的唇轻轻掠过花飞雪白皙的脖颈,停在她耳边,说:“我说过,总有一天,你要你亲口求我。求我跟你在一起……”他忽然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咬着,呼吸浅淡的起伏,喃喃说道:“说起来,你我也真是有缘。有人说要进献美女给玄旗旗主,他为了讨好我,便安排我过来。”他深吸一口伊人发间的清香,大手缓缓下滑,“我浸着白云水,对月独坐,原本没有这个心思,就派卿羽去把上山的人赶走……哪知,它竟把你带到了我身边。”花飞雪浑身酥软,忽然害怕,转身想跑,却被他的大手扣住,鼻尖从她脊背抵到脖颈,轻轻摩挲着,说,“今晚,你逃不掉了。”

花飞雪回头看着他的眼睛,惊魂甫定之下,冷然道:“殷若月,你是一宫之主,如若强取,便与那些庸俗男人有何差别?”说罢伸手将他推开。

殷若月懒懒往后退了一步,一缕黑发垂在眼前,深眸中显现出绵长幽淡的欲火,单手撑住她身后的岩石,低头浅浅一笑,说:“呦,生气了?”说罢侧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道,“总皱着眉,可就不美了。”

花飞雪脸颊一红,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去,翻身上岸,湿淋淋地披上外衫,白衣簌簌地滴着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方才说,有人要进献美女给玄旗旗主?”倏忽间便明白自己是被锦凤夫人摆了一道,咬牙低声道,“好个锦凤夫人,又算计了我一次。”

殷若月仍然泡在白云水里,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淡淡地说,“说起那锦凤夫人,倒也是个人物,调动整个盐帮来找那个洛千夏,软硬兼施,死缠烂打,真是烦人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