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身穿异族服饰的女子从山上跑来,跌跌撞撞的,看起来十分惊慌,迎面望见她,怔了一怔,惊道,“花飞雪!”

随即忽然间仿佛看到了希望,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握住她的手臂,说:“花飞雪,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我哥哥的事?我需要你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花飞雪一愣,抬眼看向连佩沙妮,她手上有血,蹭在花飞雪的白衣上,好像一朵朵血色的梅花。不等她回答,连佩沙妮已经拉着她往雪地里跑去,声音有些颤抖,她指着远处,慌张而茫然地说:“我……我好像杀了纪一言。”

花飞雪一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纪一言正躺在血泊里,身上有几处刀伤,伤口看起来并不深,但是都在不停地流血。花飞雪奔过去扶起她,伸手到她鼻下探了探,发现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朱砂丹塞到她嘴里,对愣在一旁地连佩沙妮说:“你哥哥呢?”

“他前天就回连家寨了。”连佩沙妮的皮肤很白,但与花飞雪这种中原女子的白皙不同,是一种与牛乳类似的颜色,此刻两颊泛起仓惶的潮红,喃喃说道,“他早说过我不适合来跟这些女人争……我真该跟他一同回去。”

这时,她颤颤地走向花飞雪,忽然曲起双膝跪到地上,说,“你记不记得答应过我哥哥,你会帮我三次?我现在也不再想争什么武林太子妃,我只想好好回家跟父亲和哥哥团聚……我只要你帮我这一次,好不好?”她是真的害怕了,攥紧花飞雪的手,说,“你帮我扛下这件事,就说纪一言的死与我无关,我……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连佩沙妮从小被她哥哥保护得太好,平时骄纵蛮横,一遇到事情就惊慌失措,再无平时那种连家寨三小姐的气概。

花飞雪叹一口气,此刻她自己心中有多疲惫无人知晓,也没精力再说什么,只道:“你现在去找洛千秋,让他赶快到这里来。”

连佩沙妮已经彻底没了主意,听了这话,赶忙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就要往山上去,跑出两步回过头来,说:“……为了避嫌,我们这些待选的女眷都还没有见过洛千秋。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应该去哪里找?”

“去素蝶谷,那里有间草庐。”她说,“如果在文武商礼四府中都找不到他,那么他一定在那里。”

2.

洛千秋赶来的时候,也许是朱砂丹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回光返照,纪一言竟然悠悠转醒,望见自己心爱的男子正朝自己奔来,暗淡的眼睛里瞬间划过一簇火焰,百感交集,倏忽一亮。

花飞雪把纪一言交到洛千秋怀里,缓缓站起身来。……许久没有见过他了吧。短短的几个月,却好像半生半世那样长久。寒气四溢的雪地中,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望见他眸子里有一道陌生的寒意。

纪一言唇角还沾着血,伸手攥住洛千秋的衣襟,那表情看起来不舍却满足,这一刻她的声音出奇地动听,她说:“瞬之哥哥,这一次,我恐怕熬不过去了……能再见你一面,我真的很欣慰。”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说,“对不起。……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我没能让你喜欢上我,没能多陪你走一段路……瞬之哥哥,我好恨。恨自己命苦。”她有些语无伦次,可是那种幸福交织着痛苦的表情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动容。她抬起头来看他,伸手捧住那张日日夜夜记挂在心的脸庞,说:“瞬之哥哥,我死了以后……你……你会忘记我吗?”

洛千秋已经许多年未曾落泪,此刻眼眶也湿润了,愈加衬得脸庞如玉,轻轻回握住她的手,说,“别说傻话,你不会有事的。薛神医跟父亲一起下山,我已经派人去寻他回来了……万语,你撑住。”

万语,他竟叫他万语。多少年了,他一直不曾再这样叫她。

纪一言听了这话,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泪珠子却越发滚落得急了,她说:“如果不是我要死了,你是不是不会对我这么好了?瞬之哥哥,你这样……会让我舍不得死的。”她感觉越来越累,却挣扎着不肯闭上眼睛,侧头靠在他怀里,说,“我死了以后……你要好好的知道吗?不要再跟门主作对,不要去招惹那些祸水……”这时她抬头望向静立在一旁的花飞雪,眸光一闪,忽然奋力抬起手来指着她,说:“瞬之哥哥……是她……是她害我变成这样的……”

这句断断续续的说话,让花飞雪陡然一惊。洛千秋此时看起来却很平静,表情里并无太多的惊讶,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本事久别重逢,可是那种眼神那么陌生,让花飞雪心底一瞬间凭生凉意。

“不过,你不需要为我报仇。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她……我不愿看到你为难……”她无限眷恋地环住他的脖颈,把头埋在他胸口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凄阴的笑容,说,“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找一个简单的可以为你死的女人过一辈子,就,就像我一样……”她甜甜地笑了,手却再没有力气,缓缓松开,缓缓滑落……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她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说,“欧阳嬷嬷是我的亲生母亲……因为旧时恩怨,迫不得已隐姓埋名……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瞬之哥哥,现在我将它告之于你,求你帮我照顾她。……我,我能再看你一眼,也便走的心安了……”

这时,有一滴泪水落在她逐渐冰冷的手背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四散在白雪皑皑的冬天。洛千秋垂首抱着她,缓缓闭上的双眼。

那一刻,花飞雪在洛千秋脸上看到了一种很深痛楚。她知道,感情越深,那种痛就会越剧烈。那么绝望,那么寒冷……

那种痛楚叫做失去。

他从未爱过她,甚至未曾动对她动过一丝男女之情……可是那些单薄稚嫩的岁月,是她陪在他身边的。

多少年来不曾落泪,可是此时,他竟不想控制自己,仿佛唯有这样,心中对她的愧疚才能减弱一点。

……原来那张冷静自持的外表下,藏着一个血性情深的灵魂。也便是此时,花飞雪才有些真正地明白他了。

然而,却已经晚了罢。

不知道过了多久,洛千秋抱着逐渐冷却的纪一言站起身来,路过花飞雪身边的时候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有正眼看她,声音里充满了如履薄冰的平静,像深夜暗涌上一望无际的海面。

花飞雪侧头看他,良久无言。洛千秋直视着前方,眼眸里并没有她。

原来他们的重逢,就是这样的。胸口处传来一阵浅浅的刺痛,这种感觉早就应该已经麻木,她忽然想笑。

这一个月以来,她在冥月宫的离恨海里受了那么多苦,锥心之痛,颠覆一切,无人能懂。身心疲惫地回到乾坤顶,等待她的,却是这些。于是她真的笑了,淡淡问他,“你真的相信,是我杀了纪一言?”

“她临死前所说的话,我有什么理由不信?”洛千秋终于抬头看她,眼神冰冷而陌生,一瞬间让她觉得,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从前发生的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而她现在,到底是从梦境回到了现实,还是从现实走回了梦境?花飞雪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否则怎会让连佩沙妮来素蝶谷找我。”他以为她默认了,胸口一痛,原来心中所有的不确定此刻都落井下石,他说:“你早知道我就是洛千秋,却一直佯装不知,口口声声叫我秋公子,将我骗得好苦。”他垂头看一眼怀中双目紧闭的纪一言,说,“看来万语说的没错。像你这种又美又有心机的女人,根本就是不值得相信的。沾上了就是祸水。”

天空忽然飘起雪来。白雪纷飞的视线里,眼前这个男人俊美如画,陌生而遥远。花飞雪耳边嗡嗡作响,终于静寂一片,一切的声音离她远去。终于,她一字一顿地说:“洛千秋,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连佩沙妮瞠目结舌地站在一旁,已经被眼前一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是有对洛千秋说是花飞雪派她去素蝶谷找她的,慌乱中也有对他说是花飞雪杀了纪一言。可是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这一切。

花飞雪忽然转头望向连佩沙妮,淡淡地对她笑了,那笑容绝美而疲惫,说:“下次见到你哥哥,记得告诉他,答应他的我已经做到,欠他的我也已经还了。感谢他曾为我所做的一切。……这世上真正对我好的人,原来真的只有这么少。”

她转头淡淡地望着洛千秋,眸子如冰冷的湖水,她说,“是的,我早就知道你是乾坤顶少主洛千秋,却假装不知,一直叫你秋公子,叫你瞬之……我就是想取得你的信任,想做当今武林的太子妃。”雪花漫天,像极了离恨海中粉白色的落英,她说:“你可以把纪一言的死算在我头上,也可以相信我从来不曾对你有情。……你可以杀了我,或者把我关起来……怎么处置,悉听尊便。”

关于这个情字,其实她自己也很迷惑。

若说对洛千秋有情,怎会又在离恨海中对殷若月动心?初遇之时不知身份,雪顶箫声,是真的知音相惜。后来重逢,她知道秋公子便是洛千秋。对他所做的一切也的确是处心积虑……可是若说对他无情,为何会在经历天翻地覆的变故之后,满心疲惫,却只想回到他身边?

或许对她来说,殷若月就像火,来得突然,焚烧一切,燃尽了她生命中所有的激情,烟花绚烂却不能长久。一地灰烬之中,有她此生都无法回避的痛楚。

而洛千秋,他就像海。平和,宽广,包容一切。她能听懂他的箫声,站在他身边总是觉得很安心……是知音,是师,是友……她甚至曾经以为他是她的归宿,是她受尽了伤最后的退路。

而他,也曾在山花烂漫的景色中对她说,你是我亲自看中的女人,定不会是池中之物,如果在这一点艰险中都不能全身而退,我也不会选你做我的妻。

他说花飞雪,如果你此番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我便认定你是我此生的妻子,以后再无犹豫,再无二心,从此只对你一个人好了。

可是在她历尽劫难重回乾坤顶,他就是这样对待她的。过去那一切,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夕阳西下,雪花飞舞,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洛千秋,你可以对我再狠一点。我希望我也能恨你,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

她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反而不怕了。

洛千秋一怔,抬头望向花飞雪,忽然发觉她的眼睛充满了倦意和冷清,与上次分离的时候大不相同。

她变得不一样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容颜依旧绝美鲜亮,可是眼神却仿佛苍老了十年。忽然间,无法遏制地,一种怜惜涌向洛千秋的胸口。可是怀里纪一言的尸首还未冷却,他想起与她共度的那些青梅竹马的时光,想起她撑着伞站在素蝶谷时单薄凄楚的身影……强压下内心深处的动摇,洛千秋冷冷地说:“此时正值多事之秋,这件事我会先压下来,等盟主回来再做处置。从现在开始,我会派人监视你,没我的允许,不许离开乾坤顶半步。”

3.

武府府司陈西口忽然失踪,乾坤顶上人手不够,外界又不断传来各大门派对武林盟主不满的声音,选秀又刚进行到一半,确实是个多事之秋。

所以洛千秋会把这件事情压下来,花飞雪也不会觉得奇怪。更不会觉得,他是因为对她余情未了才这样做的。——因为他把她软禁在商府。

那里是欧阳嬷嬷的管辖范围。纪一言还活着的时候,欧阳嬷嬷都曾为了她去暗杀花飞雪。现在她死了,这一切就成了血海深仇。

商府财大气粗,是文武商礼四府之中最有财力的一个,在院中引了温泉水,园林花木四季如春。洛千秋把花飞雪安顿在中庭的一间客房。路过天井时发现梨花都败了,树枝上挂着一簇一簇的雪,倒也似旧时繁花,只是无香。

他将她送到商府,转身要走。花飞雪一路上只是沉默,此刻更是顺从,缓缓坐到中庭的石凳上,怔怔地望着远处。

月落乌啼,清霜满天。他背对着她,却并没有迈开步子,忽然问了一句,“救出洛千夏了么?”

“没有。”她说,“我还以为,你真是想等门主回来之后再处置我。”

一轮明月照得四周如沐白霜,洛千秋的背影被拉得老长,一袭青衫之外披着黑貂披风,像极了他们初见那日的装束。

月光渐渐模糊,天空忽然飘起雪来。四周依旧很暖,只是有种凉意覆盖下来……覆盖了他和她的影子,覆盖了二人之间所有的当初。

“你放我在这里,就等于放羊入虎口。不如干脆亲手杀了我。”花飞雪淡淡地说,“上一次欧阳嬷嬷追杀我的时候,你还曾救过我的。现在纪一言死了,你觉得她会放过我吗?”

他缓缓转过身来,雪色月光下身长玉立,映得一张面庞苍白俊秀,不似凡人,洛千秋扬起唇角,说:“你花飞雪是什么人?岂是区区欧阳嬷嬷对付得了的?”他望向她,伊人独立风中,说不出的柔弱单薄,内心深处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嘴上却继续说道:“你能从冥月宫禁地活着归来,毫发无伤,又岂会是池中之物。”他顿了顿,垂头望着地上的枝枝蔓蔓的花影,声音低了一些,说,“过去,是我小看了你。”

“你不是小看了我。”花飞雪说,“你是看错了我。——我是红颜祸水,蛇蝎美人,害死了你最疼爱的万语妹妹。”她声色平静,只是眼眶忽然发红,说,“你在江湖上那些的眼线还告诉你什么?我与殷若月一同在冥月宫禁地失踪,他为了我不惜与大祭司轩辕离儿为敌,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不是?”她望着他的眼睛,说,“是的,这些都是真的。只是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一个人回来?我为什么是花飞雪?”她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垂眸间有一串晶亮的泪水落下来,她说,“洛千秋,我太累了,我没有力气再跟命运斗下去。如果你想让我死,就痛痛快快杀了我,不要再兜圈子了。”

望着花飞雪逐渐泛红的眼眶,白玉面庞看起来如雪雕一般脆弱易碎。洛千秋怔住片刻,生平从未如此刻一般心乱如麻,可是转念想到在自己怀中死去的纪一言,又想到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殷若月……是不是如果没有她,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硬起心肠,他说,“你这种楚楚可怜的样子,能令天下无数男子为你心折。可是我,已经不会再被你所蒙蔽了。——纪一言身上的伤口是被东君剑所创,外伤极重,失血过多,你又给她服了朱砂丹。”

花飞雪一怔,心中疑惑油起,纪一言到底是被谁打伤的?那人又怎么会使东君剑?

“朱砂丹能加速气息运行,是治疗内伤的良药。可是纪一言受的是极重的外伤,这个药只会让她更快失血,耗散元气……你冰雪聪明,见多识广,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些。”洛千秋直直望她,冷冷地说。

花飞雪又是一怔。随即露出一丝苦笑来,原来在害死纪一言这件事上,自己竟然真的有份。——冰雪聪明,见多识广,蛇蝎美人,红颜祸水……或许作为一个女人,尤其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生来就是这么无奈的。会被世人贴上许许多多想当然的标签。

“……呵,你们都说我冰雪聪明,艳绝天下,可是那又怎么样?今时今日还不是要置我于死地?”花飞雪冷笑一声。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别忘了,那些朱砂丹还是你给我的。可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花飞雪站起来背过身去,再也不想看见的眼睛,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她说,“你以为我坏,奸诈心狠,又会骗人,就真的没有心了吗?——即使我真是心如蛇蝎……这颗心也是肉长的,它就不会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