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揽手将她拥进怀里,纤长手指轻轻抚上她的发丝。没有一丝轻浮,也不带任何欲望,只是真真实实地将她抱着,垂下头说,“世人都说红颜祸水……过去我总是不信。”她发间的清香丝丝缕缕侵入鼻息,殷若月闭上眼睛,纤长睫毛上仿佛沾染了霜色月光,他说,“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真正被一个女人迷惑,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他的唇,沿着她的发际一路轻移下来,一片温软……最后停在她的鼻尖,昏暗光线下只见伊人双眸轻颤,显然也是极为动情,心中不由又是一窒,他说,“我愿与你相守在此,一辈子不再重归江湖……做一对最寻常的夫妻。”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一簇目光仿佛沿着那双眸子直直望到了心里去,扬唇一笑,绝美已极,魅惑众生。低头轻吻一下她的唇,蜻蜓点水,却极认真,一字一顿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她垂下眼眸,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轻轻捶他,说,“谁要同你生儿育女……”却被他捉住了手,温热一片。她低下头,一簇热泪几乎夺眶而出,却也说不清是为何。

这许多年来,她已经多久不以真心示人,提防算计着,原来却还是会被一个人吸引,手足无措,身不由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眼泪绵延不绝,断线珠子似的滚落到他衣料上,无声地渗了进去。

他胸中微颤,又觉明朗无限,只是抱紧了她,说,“花飞雪,这是你最后一次掉眼泪了。”浣玄亭里绿荫墨沉,光线朦胧,他却只觉眼前一望千里,从未有过的光明无际。她在怀中温软安静,他低头轻吻她的长发,说,“——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哭。”

花飞雪抬起头来,泪痕清浅,对上他的目光,犹似一道闪电直入心中,灼烧火热,却又无处可逃……他忽然吻住了她,大手托住她的后脑,一掬长发柔滑如丝,他的舌尖轻轻探入,她浑身无力,本能地攥住了他的衣襟,他见她青涩迷茫,心中愈加怜爱,小心翼翼地吸吮伊人柔唇,只觉甜香如蜜……她有些呼吸困难,又觉身体某一部分腾空而起,飘然若仙,忍不住逸出一声呻吟……殷若月深吸一口气,却忙松开了她,紧紧抱在怀里,没有下一步动作。

很长一段时间,他就这样抱着她。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呼吸兀自起伏不定。

浣玄亭外月色如霜,室内绿荫如海,仿佛被浓墨晕染,亭外水波微响,波澜荡漾,不时传来轻轻的几下泠泠的水声,“择个吉日,我们成亲吧。”良久,他淡淡地说,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拜过天地,我一生不再负你。”

她没有做声,暗夜里只是攥紧了他的衣襟。

后来回想,只觉那一夜,那样地长……仿佛每一个刹那,都成了天荒地老。月色静寂,四下无声,唯有他的心跳,一声一声震在心里……光线昏暗,深绿如墨,亭外水波冷冷,却扰不乱这仿佛的绵延了千百年安然静默……

那样地长,可又那样地短……电光火石,转瞬即逝。看得见,却留不住……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便似雨后繁花,凋零入尘土……

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落泪。猜不中开头,却预见了结局。

原是早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世间万物,不能长久。

6.

时间过的好快,转眼乾坤顶上已是深秋时节,零星的枫树林已然泛红,霜色弥漫。

近来乾坤顶上发生了许多事,门主不在,文武商礼四府群龙无首,都有些混乱。陈西口只好来素蝶谷找洛千秋,却又不敢擅自闯入,隔着房门,试探着叫了一声:“少主?”

里面没有人应答。可是陈西口习武多年,凭借微弱气息便可判断里面有人,于是又说:“最近武林里发生几桩公案,有人来乾坤顶求门主主持公道,可是他老人家不在,你又闭门不见客……再这样下去……”

陈西口顿了顿,里面还是没有声音。只好硬着头皮又说,“门主亲自下山去营救洛千夏,算来也有小半个月了。前几日还说进展顺利,可是最近,武府已经有三天没收到他们的消息……只怕……”

此时正是清晨,偶尔有清脆的鸟鸣从林中传来,更显得清晨宁静。陈西口又等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推开房门,颇为沮丧地说,“少主,有何指示,您给个痛快话好不好……”

推门一看,屋内却哪有洛千秋的身影?

纪一言正坐在桌前写字,看见他,把毛笔撂在砚台边,不紧不慢地说,“陈府司,这么早就起来办事,可不太像你的风格啊。”

陈西口瞥一眼熟睡中的洛千秋,眼角闪过一丝促狭,只是一闪即逝,面容看起来十分敦厚,说道:“纪姑娘说笑了。少主还睡着呢?那我呆会儿再过来。”说着转身便往门外走去,这时纪一言忽然将手中毛笔掷了过去,直击他背心,只听咻地一声,陈西口应声而起,平地里漂亮地打了个空翻,动作虽然很轻松,可是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

纪一言冷笑着看他,说,“陈西口的武艺是门主传授的,从外家功夫练起,注重下盘根基,倘若要避开这支笔,只要弯腰就可避过。而你是从内功练起,轻身功夫绝佳,所以才会往上避开。——是不是啊,杜旗主?”

陈西口唇角扬了扬,一脸无辜地转过身来,说,“纪姑娘在说什么?我可有点听不懂呢。”

纪一言抬头看他,说,“我父母缘薄,从小只身一人呆在乾坤顶,察言观色这项本领,自认少有人能比过我。又在冥月宫呆过一些时日,对你和陈西口的动作表情,言行举止都了解得很。”她侧头望一眼沉睡着的洛千秋,说,“何况乾坤顶是什么地方,也有自己的消息网,冥月宫地旗旗主杜良辰大驾光临,这消息也不是那么密不透风。只不过一直以来被我压住了,想卖个人情给你。”

杜良辰顿了顿,轻叹一声,便撕下罩在脸上的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玩世不恭的俊脸来,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说,“这个陈西口是武府府司,一天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装起来还蛮辛苦的。你看出来了也不早点说,费事又让我撑了这么久。”他瞥她一眼,眼神看似随意散漫,实则精光四射,说,“没想到乾坤顶上看似不谙世事的小师妹,倒是很有心机。说吧,想用这个威胁我做什么事?”

纪一言望着案上刚刚写好的一副字,墨迹还没有干,散着淡淡的墨香,说,“威胁说不上,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而已。倘若能够成事,对你也大有好处。”

杜良辰轻哼一声,不以为然地说,“哦?你不必说的这么好听。一件让你宁可背弃乾坤顶的利益也不肯揭穿我的事情,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吧。”

纪一言念及洛千秋,脸上露出温柔而怅惘的神色,说,“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心爱的人陪在身边更重要呢?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也都是为了他。”

她的表情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看起来茫然又幸福。杜良辰眼角处却露出不屑的神情,说,“为了他?是为了你自己吧。他何曾让你这样做过?始终是你一厢情愿。”

一瞬间,她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只是转瞬即逝,说,“杜旗主,你只要帮我完成我要你的做的事情就好。至于其他的,与你无关。”

杜良辰耸耸肩膀,无所谓地看向她,等着下文。

素蝶谷深处,花木湿润,散发着雨后特有的青草香,这种气息顺着窗户丝丝缕缕的弥漫进来。她眼中有孤注一掷的神色,说:“我要你用东君剑伤我,嫁祸给花飞雪。——其实她不也正是你们冥月宫的眼中钉么?你与黄旗旗主段夜华一起潜上乾坤顶,她假扮成欧阳嬷嬷手下的小僮,可也没少找那位天下第一美人的麻烦呢。”

杜良辰沉吟片刻,说,“然后呢?你想让洛千秋以为她要杀你,然后为了你而疏远她吗?”此时他实在觉得女人是一种麻烦的不可理喻的物种,耸了耸肩膀说:“你会不会太高估自己在洛千秋心里的位置了?”

纪一言此时表情很沉,不似平时单纯轻薄,她说:“很多时候,为了得到自己心爱的人,就是要有所牺牲。为了瞬之,我做什么都愿意。——第一步,就是要除掉花飞雪这个祸水。”

杜良辰脑海中浮现花飞雪美丽如画的脸庞,清冷,空灵,婉约中又透着一丝妩媚,的确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也许是因为太美了,所以真的很难与同类相处,段夜华和离儿也都很讨厌她,这几乎是她们两个第一次在某件事上达成共识。他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把她赶下乾坤顶。——那么美的一个女人,我也不愿意看到她专属洛千秋一人。但是出人命的事情,我可不做。”

纪一言笑笑,说:“你放心吧,我也不想要她的命。如果那女人死了,洛千秋反而会一辈子忘不了她,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只是想让她离开我们的生活。”

7.

记忆中,从未有过一晚,如昨夜这般安睡。

花飞雪睁开眼睛,殷若月已经不在她身边,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恐慌,莫非昨夜之事,都只是她的一番梦境?

这时只见门帘被自外撩起,殷若月捧着几个新鲜的野果走进来,说,“先吃点这个。我已经让卿羽去探路了,晚点我们换个住处,免得那巨蛟再来骚扰我们。”

轻薄日光下,他手中的野果晶莹剔透,碧色欲滴,他的眼眸在明光之下依然绝美璀璨,无可挑剔。这时她才敢相信,原来昨夜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殷若月见她面露迷茫,忍不住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花飞雪低头不敢看他,只是接过一只野果,轻轻咬了一口,只觉甘甜多汁,清凉爽口,她便递给了他,说,“你也尝尝。”

殷若月就着她的牙印咬了一口,赞道,“嗯,果然天姿国色。”花飞雪微微一怔,转头却见他的脸庞已经尽在咫尺,望着她怔忡的模样,他已经笑着将她拥到怀里,说,“我是在说你啊……”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鹤鸣。

卿羽叫声凌乱,十分凄惶。殷若月一惊,刚刚站起身来,就见卿羽扑棱扑棱落到眼前,长嘴上还沾着血,羽毛凌乱,忽然间“嘶”了一声,眼神惊恐地望着半空。只见那巨蛟如一道银色闪电般猛然冲了过来,一双眼睛大如灯笼,荧荧发光,巨尾一扫,便激起千重浪花,水波四溅,它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尾尖卷起花飞雪,驮着她飞快往湖中心游去。

殷若月大惊,急忙奋起直追,红月之下踏水而去,当真轻功绝世,然那巨蛟终究是水中之物,很快将他甩在了后面。这片湖泊已然到了尽头,前方是一面巨大的褐色石墙,四方悬空,是面绝壁,上头挂着一条巨大的瀑布,日光下泛着水花,白浪滔天。

花飞雪忽然又头痛起来,而且越来越强烈……不知道为什么,身在巨蛟背上的感觉竟是如此熟悉,甚至有些亲切。忍着剧痛,她在巨蛟背上回过头来望他,安抚道:“你放心,它不会伤害我的……”

银色巨蛟仿佛听懂了一般,在瀑布下停住,回头看了一眼殷若月,长鸣一声,忽然驮着花飞雪逆流而上,月光之下宛如一道银光,倏忽间便消失在水流之后。

殷若月愣住,脚下稍作停顿,险些落下水中,随即跃到前方一处碎石上。仰望着瀑布下的绝壁,他知道任自己轻功再好,内力再强,也断不可逆着瀑布攀援而上,那根本是超出人力范围之外的事。

细细看去,只见绝壁之上立着一座白玉小楼,月光下影影绰绰,真真是琼楼玉宇,看起来却没有一丝生气。

“花飞雪……”殷若月在瀑布下的岩石上站定,念着她的名字,仰头望着那一面白练似的瀑布,流水潺潺,白日里白花四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伊人香软的余温仿佛还缠绕在手边,此刻却已经消失不见。咫尺天涯,他亦是平生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忽然有种失去的预感,在胸口掠过,来不及细想,却在隐隐作痛。

这时,瀑布顶上的小楼里忽然响起花飞雪方昨日唱过的歌声:“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为传……”

只是这个女声听起来非常苍老,声线沙哑而尖利,哀怨犹似夜枭,即使是白日,听起来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白水滔天的瀑布之下,殷若月临风而立,红衣如血,湖面上水花簌簌,仰头望着,绝美孤寂。

仿佛是描绘了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后半生的一幅剪影,离别猝不及防,重逢也再无法别来无恙。

他忽然有些惶然,竟已经习惯了有她在身边的感觉,失去的恐惧让他心头发空,扬声喊出她的名字“——花飞雪。”这三个字回荡在空旷的石壁之上,久久缭绕,绵延千里。

只是无人回应。

第七章 初闻箫律始知君

1.

秋去冬来,乾坤顶上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那种白雪皑皑的样子,越发像盐帮北苑的后山,终年白雪覆盖,空气里有北方常有的寒彻味道。

蜿蜒漫长得仿佛看不到边际的石阶上,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正在缓缓前行,披风是暗红色的,衬得那一张绝色脸庞雪一样地苍白。明日就是音律比赛,乾坤顶上已然戒严,很少有人选择在这个时候上山,四周静得出奇,偶尔有几簇枝头上的雪落下来,发出簌簌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