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装素裹的花木此时看来另有一番美感,深处掩映着一座水晶似的冰雕。原是一汪泉水结成了冰,一节一节冻起来,璀璨而晶莹。四周有萤色蝴蝶盘旋飞舞,乍一看去,就像龙王住的水晶宫,梦幻如仙境。

花飞雪转过身来看他,歪着头说,“怎么样?很美吧。”她踮起脚来双手一挥,说,“这里的蝴蝶不怕冬天,又像萤火虫一样能在夜里发光,真是美极了。”说完,她把手伸到洛千秋面前,缓缓张开手掌,一只萤色蝴蝶飞了出来,暗夜里有如花团一般。

萤光之下,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忽然觉得她与往日有些不同,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只能贪婪地看着她,眼中有几分宠溺,说,“或许只有这么美的地方,才配得上你。”

她今日的确是与平时不同,活泼了些,话也很多,拉着他飞身一跃,并肩坐到半空中一根横亘出来的树枝上,四周结着一串串的冰凌,说,“小时候,我可去过比这更美的地方呢。”洛千秋也来了兴致,怕她冷,便捧住她的手,说,“哦?你小时候都去过哪里?”

花飞雪顿了顿,明艳脸庞浮现悠远而复杂的神情,有些话,今日不说,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了吧。她深吸一口气,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在冥月宫禁地中长大的。”

洛千秋一愣,这句话着实让他始料未及。

“我的父母,也都不是一般人。”她的眼神很轻很轻,像雪地里近乎透明的尘埃,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娓娓道来:“我父亲是很伟大的工匠,冥月宫那些符合奇门遁甲的建筑,都是他一手设计的。离恨海,浣玄亭……他很会取名字的,他说越是美丽的景色,越该取些暗色调的名字,否着叠加起来,倒失去韵味了。”

万没想到,纪一言的猜测竟然是真的。花飞雪竟然真与冥月宫有很深的渊源。洛千秋侧头看她,只见伊人脸庞映着月光,妩媚得不可方物。她继续说道,“你记不记得当初,我就是凭着飞针攀上悬崖,摘到冰镜雪莲的?从而引出了那么多的恩怨纠葛……”回想起那些过往,只觉遥远得恍若隔世,她幽幽地说,“这是因为,我的母亲号称‘针神曲圣’,这些天分,是与生俱来的……血缘这东西,是一辈子无法斩断的。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你也还是你,永远无法变成别人。”

她顿住,冰雪剔透,萤火飞舞,大片大片的沉默也变得美好。洛千秋抚摸着怀中伊人的发丝,直觉她所说的话已经越来越接近她心底最隐秘的心事,可是说到这里,却又不肯再说下去。

“这一切,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小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多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好像某一天我忽然睁开双眼,就发现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当年她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又是个美人胚子,独自流落江湖的艰险可想而知,若不是她天生早慧,智计无双,如何能生存到现在。

“如果没有遇到秦叔叔,我就不会到盐帮北苑,也不会遇见洛千夏和锦凤夫人……也许现在,我也不会跟你坐在一起,看这冰雪世界的萤飞蝶舞。”她有些冷,往他怀里靠了靠,说,“可是我做过对不起秦叔叔的事……总是辜负真心疼爱我的人。”她的泪水忽然汩汩而出,在寒冷的冬夜格外温热,甚至有些灼伤了他,让他心底破了个洞,无尽的怜惜涌出来,他将她抱到腿上,紧紧抱着,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没有错。以后也不会再有人那样对你。——就算你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你还可以相信我。”他的吻轻柔地落在她耳边,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这一刻她那样柔顺,像只乖巧的小猫。无声地伏在他胸口,任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出。

太多岁月,太多秘密,太多往事,太多无言。

母亲年轻时是不是也曾听到过……那许多美轮美奂的承诺,以及永不分开的誓言?

长夜静谧,花飞雪伏在他怀里缓缓睡去,朦胧中仿佛又做了那个梦……

迎风摇曳的彤鸢花,冰雪覆盖的彤鸢雪庐。母亲的容颜那么那么地美,她说雪儿,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得到……

你一定可以。

如果不曾遇见殷若月,如果不曾被他扰乱心弦……

如果不曾逃开,不曾经历离别……

她也许就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男人就像是毒,已经渗透进身体里的每一寸骨骼。不知不觉,没有缘由,却已经是积毁销骨。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孽缘。

“洛千秋,你相不相信,喜欢一个人,其实是很玄妙的一件事。”花飞雪低声地说:“有些人,从你见到他的第一眼,你就知道逃不掉了。……你可以忘了他,忘了爱,也忘了恨……可是你忘不了跟他在一起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心中酸楚。

此时蜷缩着的花飞雪那么脆弱,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可她说出来的话却那么伤人:“我知道我应该跟你在一起……这样不但可以不辱使命,也可以平平稳稳地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中过一辈子……我喜欢你,欣赏你,敬你,畏你……

可是我对那个人的爱……却是没有办法终止的。”

4.

灵虚台上覆盖着白雪,远远看去一片虚渺,四面悬空,仿佛沧海中浮着的一叶飘萍。其下是万丈悬崖般的沉剑冢,成千上万的白刃寒光四射,空隙中布满了森森白骨。

花飞雪一袭白衣胜雪,江弄玉身穿艳粉色的长袍,两种颜色迎风而立,远远看去有种说不出的美感。此刻乾坤顶上所有人都聚集此处观战,杀气四溢之下,众人纷纷屏住了呼吸。

东君剑磊落飘逸,招招致命,然而江弄玉师出名门,也很不好对付。二人实力本就旗鼓相当,此刻性命攸关,双方都不敢懈怠,动作身法都是极快,远远望去只见一白一粉两道影子缠斗在一起,长剑不时反射了日光,晃花了众人的眼睛。花飞雪奋力将东君剑舞得极美,一招一式,都想着秦叔叔的教导……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最后这三式,她总是用不好,现在却唰唰几下将江弄玉逼退,二人的剑架在一起,她压住江弄玉,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号角,波涛一般的战鼓之声忽然间回荡了整座山谷,花飞雪心头一惊,这时江弄玉趁机回手一剑,又挑破了她左臂的旧伤。

这时只见樊素慌慌张张从山下跑来,跌倒在洛千秋面前,慌张道,“少主……不好了,冥月宫四旗已经攻上了乾坤顶……领头的段夜华压着……压着门主放话出来……说……说……”樊素急得几欲要哭出来了,道,“说我们要是胆敢抵抗,就杀了门主祭旗……”

虽然相距甚远,花飞雪却已听出了大概,心头不由一惊……冥月宫,冥月宫……这三个字盘旋在脑海里,眼花缭乱……这些天来一直躲避,仿佛躲了半生半世……结果却是避无可避……灵虚台上的风很大,吹得她长发翻飞,掠在脸上,眼见洛千秋转身往山下去了,她下意识地想要随他而去,这时江弄玉却挥剑而来,封住了她的去路,冷笑一声,道,“胜负没分,你休想走!”

她一路后退,此时直至灵虚台边缘。身后就是杀气四溢的沉剑冢,万丈悬崖下竖着无数残剑。花飞雪情急之下使出一招八卦掌,右手手掌直劈过去,比起方才,已然乱了阵脚……江弄玉身子一侧,将花飞雪的力道卸去,回身一剑刺向她的心窝,恨恨说道:“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你活着,洛千秋就不可能属于第二个女人……”花飞雪无心恋战,忽然张开双手向后疾退,像一只雪白的蝴蝶,随风飘零,迅速急退,江弄玉飞身而起,不由分说地又刺向她左臂的旧伤,说,“你走!我看你往哪里走!”说罢使出毕生绝学,又与她缠斗在一起。这时远处忽然降下一片红光,银铃之声泠然而起,由远及近,如梦似幻……江弄玉这才不得不收住了剑招,惊道,“七赤冥音网!”

花飞雪望着天边那一抹诡艳的红色,一瞬间,往事纷至沓来……一直以来压制着不敢回想,如今这一刻,却仿佛风起云涌一般全翻了上来,那个声音,那个容颜……那种魅惑诡丽的气息,以及沉甸甸的那些誓言……

正在这时,江弄玉斜剌剌一剑刺了过来,这一招汇集了她生平剑术之精妙,花飞雪回过神来,慌忙一挡,这时却见江弄玉袖口里翻出一把小匕首,快速绝伦地刺向她的心窝……花飞雪急忙伸手去挡,江弄玉见她中计,疾起一掌痛下杀招,不偏不倚打在她胸口上……

花飞雪一口鲜血涌了出来,不堪受力,直如一朵白蝶从灵虚台上坠落下来……风吹乱了她的黑色长发,覆盖了白衣如雪。两种最简单的颜色缠绕在一起,夺目而动人……

她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可是如今这一刻,忽然之间,却有一种类似于解脱了的心绪……是的,她对洛千秋有情,也愿意在他身边度过余生,可那并不是爱……他越是爱她,越是对她好,越是肯为她放弃一切,她心中越是有愧……好像这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忘不了殷若月的这个事实……

半空中她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那夜温泉,万籁静寂,冷月无声,溟色山岚,水气弥漫。那双绝美黑眸,一瞬间看起来那么寂寞。望着自己的时候,却又仿佛生出了些许温暖的光辉,直直照入到心底来……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他说,“择个吉日,我们成亲吧。”他的声音那么淡,仿佛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他说,拜过天地,我一生不再负你……

殷若月。一想到这个名字,就会头痛欲裂。可却像是在针尖上跳舞,即使痛也有美感。

花飞雪闭上眼睛,张开双臂缓缓下坠,美丽面庞上浮现一丝诡艳的表情,幽幽笑了,如履薄冰,又如释重负,一切的声音离她远去,心中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平静。

可是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凌空揽住她的腰肢,然后踏着石壁,疾速向上奔去。半空中传来熟悉的鹤鸣,她睁开眼睛,那抹红影如此耀眼。

迅速向上的风景中,她看见他的眼睛。那么美,那么伤,瞳仁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扎破了他的心,鲜血涌出来,化作他此时此刻的这个眼神。他抱得她那样紧,狠狠的,恨恨的,一字一顿地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他们重逢之后,他对她所说的第一句话。

可是又怎会有答案。

殷若月抱着花飞雪踏上灵虚台,洛千秋转头看见,刚要上前,却被一串凌空掷来的石子逼退。杜良辰轻佻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小太子,你老子现在在我们手上,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这时四周铃声大作,仙乐飘飘,倏忽间红纱笼罩了半面天空,冥月宫的七尺冥音网铺天盖地笼罩过来,这时一位黄衣女子落到灵虚台的另一角,身姿婀娜,面带黄纱,正是黄旗旗主段夜华。抱着肩膀,不耐烦地四处看看,说,“小杜你跟他费什么话?快点擒了他好走人。”

洛千秋冷眼看着,说,“乾坤顶何德何能,倒值得你们冥月宫倾巢而出。”

殷若月的眸子一瞬间也没有离开过花飞雪,他眼中只有她,好像根本听不见别人所说的话。花飞雪垂着头,面色苍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

杜良辰在灵虚台上踱着方步,挡在洛千秋面前,说,“中肯的说,你这少主也算是很有才华,短短几天里,清除了不少我们的人。只可惜,你父亲老了,落在了我们手上,你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的了,还是束手就擒吧。”他有些怜悯的样子,瞥一眼花飞雪,说,“我说过,真正爱她的人会来带她走的……很明显,那个人不是你。”

花飞雪站起身,想要挣开他走到洛千秋身边去,可是他抱得她那样紧,双手好像铁钳一样,冷厉得近乎残暴。

这许久未见,于他来说似万年长……曾经那样担心她,在断崖之下站成一尊石像……可是如今,她却安安然然就站在这里,仿佛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样……从没有过的暴怒涌上心头,深处是一抹难以言说地恐慌。这样的一个重逢,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可是他不管不顾,只是狠狠扳过她的脸庞,让她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沉沉问道,“为什么?花飞雪,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一个月,是殷若月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自从银色巨蛟把花飞雪虏走,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片断崖,他也日复一日地试图攀援上去,只是饶是他武功绝世,但那的确是人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他绕着断崖四周兜了许多圈子,可是依然找不到出路。绝壁上的白玉小楼日复一日的传来苍老而凄哀的歌声,他守在崖下,怕她会有危险,心急如焚。

可是当轩辕离儿历经千辛万苦将他救出去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花飞雪早就离开了离恨海。扔下他一个人,像个傻瓜一样,在那里痴痴地守望着她。

一生之中,殷若月从未受过这样的挫折,也从未遇到过一个女人,像她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是不久后他便发现,气愤之后,是刻骨的思念,他想见到她,想让她再也离不开他的视线……这个念头折磨着他,她的不辞而别也折磨着他,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我讨厌你,就是这么简单。”花飞雪终于沉沉望着他的眼睛,瞳仁深处黯淡无光,她说,“我让你等我了吗?我对你说过什么承诺吗?就像方才,我让你救我了吗?——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自说自话,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

殷若月一怔,极美瞳仁中划过一丝受伤的神情,良久良久,仿佛千万年长,他咬牙说道:“花飞雪,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他猛地松开她,将她掷到地上,灵虚台是白玉所制,冷硬寒凉,她却不觉得痛,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疲惫地闭上双眼。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锦凤夫人的声音,她站在人群里,容颜有些憔悴,率先喊道:“盐帮从今日起归顺冥月宫,并将天下最美丽的女子花飞雪进献给宫主。惟愿宫主一统江湖,保我盐帮安好,万事昌顺。”

乾坤顶上乱作一团,这时其他被冥月宫收服了的门派纷纷响应。这时半空中管弦声起,梵音阵阵,轩辕离儿驾着卿羽落至灵虚台,长袍被风灌起,猎猎作响,她说,“花飞雪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也是天底下最不详的人,我以冥月宫祭司之名,在此昭告天下,一年之后将她生祭,祈求月神赐我千秋万代,世世兴隆。”

说罢轻瞥一眼锦凤夫人,淡淡道,“她从小便是个不祥之人。你说是不是?”

此刻洛千夏此时就在轩辕离儿手里,她用他来要挟锦凤夫人,将这个一帮之主玩弄于鼓掌。锦凤夫人一败涂地,咬牙又道,“是。——秦慕阳的眼睛就是被她亲手刺瞎的,当年在旺水客栈,这一切我亲眼所见。——什么是毒?一个六岁孩童能有那样的心机,真真心若蛇蝎!花飞雪果然不祥,并且死不足惜,一年以后,我们盐帮也不会为她收尸!”

听了这话,众皆哗然。人群中又是一阵骚乱。段夜华见殷若月厌弃花飞雪,唇边露出一丝满意的笑,上前扯起她,刚要说什么,这时半空中忽然飞来一柄长剑,好像与殷若月腰间的太阿剑产生共鸣,发出嗡嗡的声音。来者唰唰几下逼退了段夜华,使得是极精纯的东君剑,他侧耳听着风声,动作一招快过一招,关切说道,“雪儿,你还好吧?”

“秦叔叔!”花飞雪一愣,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见秦慕阳双眼紧闭的脸上露出慈爱而坚毅的神情,他说,“雪儿你不要怕,有秦叔叔在,谁也不能把你生祭。”

这时段夜华一掌从他身后劈来,不耐烦地骂道:“死瞎子,跑出来多管闲事。”花飞雪二话不说,挥剑刺向段夜华,秦叔叔手中握的也是一把宝剑,与太阿剑交相辉映,二人使得又都是东君剑,配合起来十分默契,段夜华很快落了下风,狠狠瞪了一眼杜良辰,说,“这时候你还在一边看,还不快点来帮我!”

杜良辰有些不情愿地加入战局,处处掣肘花飞雪,却不下杀手,见缝插针地说,“你刚才坠下灵虚台,是我们宫主救了你,为何你却不领情,反而句句伤人?”

秦慕阳眼盲,作战全靠听声,这时被杜良辰的说话声扰乱听觉,再加上年岁大了,体力终是虚弱,便在此刻,段夜华痛下杀招,抽出腰间匕首猛地刺向秦慕阳的胸口……殷若月原本在一旁冷眼观战,此时却不愿让秦慕阳受伤,情急之下,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内力急催之下,段夜华手中的匕首飞了出去,当真内力深厚。哪知这时,秦慕阳借力一转,回身一剑刺向他的心窝。

嗤的一声,那一剑刺中了殷若月的肩膀。

秦慕阳怔了怔,问,“你为什么不躲开?”他原本是报着两败俱伤的想法刺下这一剑的,哪知殷若月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撤回内力,宁可自伤也不愿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