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坎西郊·海曼窟

这里曾是上世纪中叶的防空洞, 和战时仓库,里面四通八达,路况复杂。

除了猎牙, 还有坎铎军|方的人都分散在海曼窟里寻人,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里面仍旧只有救援人员的声音。

由于海曼窟里分叉路极多,救援队伍一而再再而三地分散,每个分队的人员自然也就越来越少,喻铮这队只剩翁连梦和成彪。

翁连梦手里拿着热力侦测仪,走在最前面, 忽然顿住脚步, “这边!”

仪表上果然有疑似人类的热力集中区。

喻铮将翁连梦往后排一拉, 对对讲机中说, “这里是波塞冬A13路线探测到热源,马上进一步确认,over。”

“收到,正在赶来。”线路另一头, 焦胜力说。

喻铮紧了紧帽檐下口的扣带, “准备。”

“是,队长。”成彪和翁连梦掏枪待命。

三人靠着帽子上的探照灯, 沿着幽深的甬道朝热力感应的方向走去, 绕过一道石壁,果然看见了一个被绑着双手、堵上嘴的白人大兵。

可是,对方一看见他们出现, 非但没有死里逃生的欣喜,反而呜呜呜地挣扎着看向他们身后。

喻铮持枪,猛地回身。

只见墙角下堆着一些杂物,他拿脚拨开之后,地上金属的罐装物上顿时出现了倒计时。

04:59

04:58

“是炸|药!”翁连梦失声。

喻铮将枪往腰间一插,拔出腿边的小刀,一边朝大兵快步走去,一边朝对讲机中说:“A13区域发现不明量级炸|药,倒计时4分40秒,所有搜救人员迅速撤离,所有人员全部撤离!并通知外部待命人员尽可能清理周围人群,范围越广越好!”

说话间,喻铮已经割开了绑着大兵手腕的绳索,“其他同伴在哪?”

“我也不知道,但我听见他们说过只有这一处炸|弹。”

喻铮将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大兵往翁连梦身上一推,“连梦你带他离开,越远越好。”

翁连梦说:“那你呢?”

喻铮看了眼已经蹲下身开始排爆准备的成彪。“我给成彪打下手。”

成彪头也不抬,“队长你跟他们走。”

然而喻铮已经摘下作战手套,蹲下身,“万一需要排线,你一个人怎么做?”说着,抬眼看向翁连梦,“还不快走!要拖累所有人?”

翁连梦心一横,架着大兵往原路返回,走到门口回头,“我在外面等你们!”

“嗯。”喻铮没抬头,“回头再说。”

对讲机里传来焦胜力的声音,“铮哥,坎铎方面的人和其他兄弟已经开始撤离海曼窟,我过来找你们!”

喻铮说:“你回去。猎牙需要队长。”

短短的一句,让焦胜力顿时失声。

成彪埋头整理着炸|药罐的线路,“我排爆没失误过,胜利哥你在外面等着我跟队长,记得给我买杯冰可乐,要零度的,我不吃糖。”

“好,我请你喝。”焦胜力说。

喻铮沉默地递着各种精细排爆工具。

成彪有条不紊地一一将线路做好标记,汗滴在手背上,他突然问:“喻队,你回国之后就结婚吗?”

喻铮愣了一下,“……回国以后,就结。”

“那挺好的,”成彪给红色线打了个结,“我入伍之前有个对象,但她听说我进了特种部队以后就跟别人好去了。所以程记者真好,长这么好看,追她的人一定不少,她还肯跟我们这种人恋爱,谈婚论嫁。”

喻铮配合他的动作,小心地抬起线,“你对象也没错。”

“是没错,天天担惊受怕,我进特战队三个月,她瘦了十多斤。”

线路已经整理完毕了。

还剩最后一条。

倒计时上显示:

01:59

成彪问:“队长,你婚礼会请我们参加吗?”

喻铮拿着尖细的钳子,“会,等你们都排上假。”

“一言为定。”成彪笑。

两人低头,看向最后的那根线。

00:59

*** ***

海曼窟外,警戒线。

“必须全部撤离!海曼窟里发现不明量级的爆|炸组织,小姐,请配合我们的工作!”坎铎警察劝说着。

然而程矜攥着警戒线,说什么也不松手,“你走开,别管我!”

就在纠缠时,远处出现了几个穿着作战服的身影,程矜心中一喜,凝神看向那群快速跑来的人。

“铮哥在里面吗?”黎易冬疑惑地问。

程矜缓缓摇头。

不在,这些人,都不是他。

率先跑到警戒线附近的是焦胜力,一眼看见程矜和黎易冬,顿时急了,“怎么还在这里?!成彪和铮哥在排爆,万一——”

“没有万一!”程矜的声音几近尖锐。

焦胜力低头看表,不由分说地拦腰将娇小的女人扛起,往远处狂奔,直到二十秒后……他缓缓地放慢脚步。

所有从海曼窟里撤退出来的军人们,全都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身后。

那里,一片寂静。

“……是成功了吗?”黎易冬颤声问,“那为什么铮哥还没消息?”

焦胜力将程矜放了下来,看向远处,“铮哥把对讲机关了,程记者——”

被他放下来的程矜一声不吭地朝海曼窟的方向跑去,与翁连梦等人擦身而过。

翁连梦想拦,没有拦得住。

“队长他们应该已经成功了,”翟志说,“让她去吧,你看她……”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但所有人都看见了,逆行而去的年轻女人连嘴唇都失了血色,眼角眉梢的惶惶,任谁看了都满心不忍。

*** ***

喻铮和成彪各自架着一个被俘的大兵从海曼窟里走了出来。

新鲜的空气和绚烂的阳光让人感觉仿佛终于从地狱回到人间。

迎面过来的坎铎军方从他们手里接走了俘虏,喻铮抹了把脸,都是汗。

余光里,半坡上立着一抹红。

他抬眸,看了过去。

那个他以为应该已在万米高空的女人,居然穿着一袭猎猎红裙站在坡上,遥遥相望。

“我去一下。”喻铮说。

成彪手里拿着摘下的帽子,看了眼山坡上的红色身影,点点头,“嗯,嫂子得吓坏了。”

喻铮快步跑上坡,那抹站在山岗的红艳丽又招摇,像终点迎风猎猎的旗帜,直到他一口气跑到跟前,她也没有挪开半分。

“小狐狸……”他哑声。

程矜看着他,披散的卷发跟连衣裙一样狂舞,遮了眉眼,遮了情绪。

她的目光扫过喻铮脸上的每一寸,最后回到那双深邃的眸子,然后,一手拍在他的胸口。

坚硬的物体抵着喻铮的胸膛。

没等他看见那是什么,就听见程矜用低得不像她的语调说:“如果人都死了,我还要你个破牌子干嘛?当牌位吗?”

她抬起眼睫,眸子里泪光翻涌。

喻铮这才看见她拍在掌心里的,是他托人留下的金属识别牌,他想将情绪崩溃的女孩揽入怀里,但被程矜推开了。

“你放开!”她带着哭腔说,“不是说分手吗?好啊,分手吧!喻队长,你记住,分手是你提的,我答应了。往后,再也别联系了,谁主动联系谁是小狗!”

说完话,她压根不给喻铮留时间,转身就跑,迎面遇上黎易冬,一把推开了他,不管不顾地狂奔。

就像,怕被谁追回去。

更像……怕自己后悔。

*** ***

因为程矜的签证到期,最终在猎牙和使馆的联合疏通下,她才顺利搭上了次日的航班回国。

南柔果然一直在机场里等,直到看见他们出现,滚动着轮椅过来,抱住程矜的腰半晌也不肯放开。

三人登机,起飞,云端之上程矜一直闭着眼,忽然听见南柔说:“冬哥说,你和喻队长分手了……其实挺好的,他,他配不上你。”

程矜睁开眼,看见黎易冬隔着南柔看过来,眼里带着抱歉。

黎易冬这家伙,已然“叛变革命”,什么都对小姑娘交代了。

程矜淡淡地说:“分手不是因为他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他。”

南柔错愕,“矜矜姐,你又好看又能干,家境也好,什么样的男朋友不能找……为什么非要和这些当兵的人在一起……”

“因为我爱他。”

黎易冬一愣。

昨儿,程大小姐铁了心要分手,猎牙成员轮番上阵游说也毫无用处,他铮哥就一直站在远处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言不发。

他那会问过程矜,“真要分手?不后悔?”

“我要是后悔,就是小狗!”程矜红着眼睛,眉一挑,是她一贯的不服输的表情。

然后呢?这才一宿过去,就后悔啦?

黎易冬正想笑话,就听程矜接着说:“他心里装着大义,我心里只能装下一个他……我受不了爱的人时时刻刻在生死线上挣扎。如果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就这样各安天涯,总好过因爱生恨,爱久成仇。”

她说完,黎易冬和南柔都不说话了。

人人以为分手都是因为不爱了,又有谁知道,有些人恰恰是因为太爱。

“也,也挺好的,”黎易冬清咳,打破了沉默,“万一铮哥哪天真把自己折腾挂了,好歹少个伤心人——啊!”

将怀里的腰枕砸在黎公子脸上的程矜怒目,“让你胡说八道!!”

黎易冬抓着抱枕,长长地舒了口气。

就说嘛,分手虽然就两个字,做起来哪那么容易!分不了的,这俩人,这辈子怕是都分不了。

第26章 念念不忘(4) ...

航班降落在楠都国际机场的时候, 天刚亮,飘着蒙蒙细雨,整个城市像蒙了轻纱的少女, 婆娑袅袅。

程矜拉着行李箱, 迎面遇见巡逻的警察步伐整齐、腰背挺直, 她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们几眼,那个才刚刚分开不到一天的人,不期然地浮上心头。

简直要命:(

相比托坎的机场,楠都这边高大上得多,清晨的航班机场里人本就不多, 更显安逸。迎面突然有个黑衣服的男人跑过来, 程矜下意识地浑身紧绷, 只差没调头就跑。

但对方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擦了过去, 她这才反应过来,已经回国了。

这是楠都,不是托坎。

她回家了,安全的家乡, 只是心好像没跟回来, 像大团圆的拼图缺了个角,始终放不下。

“小黎总, 这位是……”

身后传来稍显陌生的男声, 程矜转身才发现是刚才迎面赶来的男人,正接过黎易冬的行李箱,迟疑地看着轮椅上的南柔。

原来是黎家派来接机的。

程矜悠闲地靠在行李箱上, 看着那个男人殷勤地替黎公子打点,又笑容满面地和南柔套近乎。但小姑娘始终一脸戒备,连一句“你好”都没有开口说过。

那男人要替黎易冬推轮椅,被拒绝了。

“我自己来就行。”黎易冬说,“去南郊别墅。”

“不回家吗?黎董和太太都在家等着呢。”

黎易冬说:“绕去南郊,让南小姐先住下再说。”说完,他望向遥遥看着自己的程矜,“矜矜,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吃个便饭?我爸妈见到你,比见到我开心。”

“不去,”程矜轻笑,“去了你家,程厚寒就知道我回国了,更何况你嫂子不喜欢我。”

黎易冬一哽。

虽然他俩是几年前才偶然在流浪动物之家里认识,但程黎两家早已相识多年,他二哥黎易北少年时代曾经喜欢过程矜,追求未果才娶了现在的嫂子,这事儿也是人尽皆知的。

所以程矜不喜欢去黎家,不想给自己和别人都添堵。

“那你去哪?”黎易冬问。他知道虽然回了国,但程矜是不会回程家的。

就连管亲生父亲都直呼其名程厚寒,她又哪里会拿那个住着父亲和继母、继妹一家三口的房子当自己的家?

“不回家,”程矜轻快地说,“我去看惠姨,这次出国久,她该不放心了。”

说完,她对南柔挥了挥手,“改天去看你,我先走了。黎易冬,你不许欺负人家,否则等我给你好看!”说完,挥了挥手,大长腿踩着高跟鞋,窈窕远去了。

黎易冬看着好友潇洒走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南柔问:“惠姨是谁?”

“一个故人的妈妈。”黎易冬推着她的轮椅,又补充了一句,“矜矜几乎拿她当自己的妈妈看待了。”

“那矜矜姐的亲生母亲呢?”

“从小就没管过程矜,”黎易冬冷脸,“跟死了没区别。”

南柔垂下眼睫,轻轻地说:“原来矜矜姐也一样很苦。”

*** ***

惠姨全名惠莲,程矜十三岁的时候认识她,是因为家教老师玉侨。

当时被继妹告状,说是大学在读的高材生玉侨受了姐姐的勾引,两人在书房不可描述,程厚寒一怒之下托人找关系,把玉侨从楠都大学开除……事情被程矜知道之后,她费尽力气才按照玉侨的入学资料,找到他家。

这才认识了他的妈妈,惠莲。

惠莲是个安静睿智的女人,在那个年代就是少有的文化人,作家,给报纸杂志写专栏的。程矜找到惠莲的时候,离玉侨失踪已经快三个月了,她急急忙忙地向这个娴雅的阿姨解释,自己和玉侨之间绝对没有牵扯,只有再单纯不过的师生关系。

“我知道,玉侨跟我说起过你,”当时惠莲给了满头大汗的程矜倒了杯温开水,“他一直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将来一定会学有所成。还说你喜欢写作,等你高考完了,让我辅导你写作。”

少女程矜听得都快要哭了。

程厚寒也好,继母也罢,都嫌弃她偏科,觉得她热爱写作是不务正业。谁能想到最支持她逐梦的,居然被误会的家庭教师和他的母亲?

后来,玉侨一直没回来过,惠莲却从没对程矜抱怨,她只说不关程矜的事,让她别辜负了玉侨对她的期待,好好读书,实现理想。

再后来,程矜习惯了隔三差五去探望惠姨,虽然两个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起她离家出走的儿子,但年龄差了三十来岁的两个女人却成了忘年交。

或者说,一个丢了儿子的妈妈,把程矜当做了女儿。

一个从小缺乏母爱的少女,把惠莲当做了真正的妈妈。

总之,离家多久,程矜都很少想念父亲,但总会时不时记挂独自在家的惠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