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莲出院回家疗养的第二天,把程矜赶去学校上课了。

她正在毕业班,又是期末,事情多得不得了,屁|股后面还跟着催要剧本的影视公司,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

收到快递的时候,她正一手拿着汉堡啃,一手润色着手机上的对白。

“是程矜本人吧?需要本人签收。”

程矜嗯了一声,示意快递小哥看自己的胸牌,然后不免好奇,这年头快递不都是随便丢在宿管站自取的吗?还有这么严谨的本人签收?

目光停在小小的包裹上,她才发现发件地是个陌生的地名,位于西北边陲的小镇安林。

寄件人的名字也很奇怪,小鱼。

她突然想起在坎铎的医院里,因为不好大声喊喻铮的名字,自己一时兴起给他起的昵称,心头顿时突突直跳,拆包裹的手都有些抖。

好不容易才拆开了,里面没有任何字条,只有一条黑色皮绳穿起来的项链。

假如这个快递真的落在别的人手里,怕是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还会觉得寄件人有病。

可是程矜却握着项链上的坠子想哭又想笑。

那是颗空的子弹壳,上面只刻了四个字,冷血无情。曾经,程矜送喻铮的小锁一面刻着冷血无情,一面刻着长命百岁。他把冷血无情寄过来,自己留下了长命百岁——

是在用只有他们俩知道的方式,报平安。

程矜将项链贴身戴好,低头,又看了眼发件地,没有更详细的地址,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名,安林。

*** ***

南柔是在给流浪动物之家的小家伙们打疫苗的时候,被传达室的大叔叫去接电话的。

“有个什么狗要送过来,说之前跟你打过招呼的,要跟你讲。”

南柔放开怀里的狗子,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好的,我来听。”

她拾起座机话筒,“你好,动物之家。”

那头停了许久,才传出男人低沉阴鸷的声音,“最近过得好吗?南柔妹妹。”

传达室里十分安静,远处院子里狗子们的喧闹在这一瞬间像隔了十万八千里,南柔只觉得身上的热量突然被这个声音从身体里抽得一干二净。

她发声困难,“还可以,你呢?回去了吗?”

骆海登笑了下,“怎么听起来你很盼我回去。”

“那个人……现在已经不在楠都了,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不是吗?”南柔指的自然是喻铮。

“他不在了,他的人还在不是吗?”

“杀了爸爸的人是他!”南柔脱口而出,而后声音渐微,“不应该,不应该连累其他人的……”

那头风声呼啸,好几秒后才说:“那这些年你受的罪要算在谁头上?”

“……都过去了,”南柔似乎很吃力才说出口,“就算我拿刀扎进他胸口,爸爸,也活不过来……”

那头冷笑了好几声,“谁给你洗脑了,那个姓黎的?”

南柔一惊,下意识地说:“跟他没有关系!你不要——”

“不要动你男人,是吧?我的未婚妻。”

南柔脸上的血色刹那褪去了。

“放心,我说过只要你配合,之后要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走都由你。我不介意你喜欢谁,你不用害怕我对黎先生下手。”

南柔手指关节发白,越来越冷,“我不知道波塞冬在哪里,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他了。”

“唔……是嘛,你的好姐姐也没见过吗?”

南柔咬唇,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分手了,上次事情之后就分了。”

“真分了?”

“真分了。”

那头冷笑,“女人果然都很绝情啊,大难临头各自飞。”

南柔咽了口唾沫,“所以我真的帮不上你什么了。”

“怎么能说是帮我?明明是帮你报杀父之仇,”顿了顿,骆海登才缓和了阴森森的语气,“既然分手就算了,算你那姐姐命好。”

直到终于挂断电话,南柔才发现自己脊背后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了。

她忽然意识到,一直在她嘴边而没敢问出口的问题——你现在到底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为什么对惠阿姨的报复比她想象得更可怕?

答案浮浮沉沉,她似乎能猜到,却不敢细想。

“南小姐,电话好了吗?这里得麻烦你帮忙呢!”院子里其他义工叫道。

“好了,我来了!”南柔应道,一脚跨出阴冷的传达室。

冬日的太阳光照射在她身上,暖意腾起,她快步跑向正对自己吐舌头的狗子,将毛茸茸的脑袋抱在怀里,任它舔着自己。

她好不容易才觉得自己也能被爱,能不能……让她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第47章 有情久长(3) ...

楠都城不南不北, 冬冷夏热,到了年底冷得人连手都拿不出来,偏生还不供暖, 维持体温全靠一口气吊着。

这天程矜刚考完最后一科, 出了考场就看见裹得跟小雪人似的南柔站在落光了叶子的树下, 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南柔生得娇小,又天生楚楚可怜的模样,难免惹人侧目。

程矜快步走过去,一手将她的羽绒服帽子往下拉了拉,半开玩笑说:“你要再多来几次, 黎易冬的情敌都够凑一个加强排。”

南柔不好意思地垂着眼睫, 将手中的东西往程矜怀里一塞, “做得不好……你要是觉得难看可以留在家里用。”

程矜只觉得接在手中沉甸甸的, 拆开一看,愣了。

这东西她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见程雪安用过——铜壶,外面是用毛线手工钩织的防烫套,灌上热开水能暖上十多个小时。

程家有钱, 小时候程矜也没吃过太多苦, 但这种东西在她眼里等同于母爱,她连想都没敢想, 觉得这辈子大抵和她是不相干的了……谁知道, 居然会从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孩子那儿得来。

毛线套的勾花有一点老式,但看得出一针一线都花了功夫,程矜低声问:“你自己勾的?”

“嗯……听你说敲电脑的时候脚冷, 热水袋又冷得快,我想你也许用得上这个。”南柔怯生生地说,“我刚学的,织得不好——”

话说了一半,程矜已一把抱住她,笑眯眯地问:“你有没有给黎易冬做一个?”

“没……他手脚总是热乎乎的。”用不上。

于是程矜松开手,乐得像只小狐狸,“太好了,回头我拿去显摆,让他嫉妒死。”

南柔忍不住跟着她笑起来,可没几秒,就看见程矜面上明媚的笑容一点点淡了,渐渐露出一丝担忧。

“矜矜姐,你怎么了?”

程矜摇头,“他在的那个地方……应该更冷吧。”

她没有说谁,可南柔一听就知道是喻铮。

转眼由秋入冬,他们相识的时候还是吊带短裤,如今恨不得裹着棉被上街……时间不知不觉跑得飞快,他们“分手”也一个多月了,南柔很少听程矜说起喻铮,但每次总能从她若有所思的神色里看到隐在她内心的那个男人。

“矜矜姐,他真的那么好吗?就算这么久不联系,都让你念念不忘。”

程矜顿了下,低头看着路边的残雪,“我有时候想,如果当初没去坎铎,没有遇见他,每天戴着假面循规蹈矩,厌恶着自己活下去,就算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热烈地爱一场,爱他也爱我自己。阿柔,你明白那种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开始重新接纳自己的感觉,对吧?”

南柔想起了黎易冬,轻轻点点头。

她明白,所以也明白假如有人伤害黎易冬,自己会为之愤怒到什么地步。

“快要下雪了,”程矜抱紧怀里的铜壶,“走吧,我们回家。”

南柔挽住她的手肘,依偎在她身侧。

雪地上两行脚印并排,谁都不用再孤单。

*** ***

“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听听?”黎易冬夸张地拿时手指掏耳朵,表示难以置信,“程小矜同学,你这是要为艺术献身啊!”

程矜一边嗑着瓜子,笑眯眯地看着黎易冬炸毛,“我既要写这个情节,自然要去看看,更何况刚好有工程队过去,跟着人家车,住人家宿舍,不苦不累不危险——那里又不打仗,比坎铎好多了。”

黎易冬指着她怀里抱着的小铜壶,“可那里天寒地冻!你又是个冻死鬼!”

事情是这样的。

程矜这些日子忙着赶剧本,在男主角戍边的情节上卡了壳,她查了许多资料却总觉得少点什么,纸片人似的没灵感,于是突发奇想联系了个熟人,说要跟着铁路工程队去大西北看看。

感受感受,找找灵感——程矜的原话。

黎易冬绕着沙发上嗑瓜子的姑娘转了几圈,还是觉得哪哪都透着诡异。

虽说惠莲的康复很顺利,生活已经完全能够自理,但程矜还是三天两头往那跑,恨不得把人接回自己小窝里住着。这种情况下,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要去采风?

不对劲,这里头肯定有弯弯绕。

黎易冬问:“去多久?”

“一周吧,到时候跟工程队的人再一起回来。”程矜跟只松鼠似的一颗接一颗地嗑瓜子,言语之中居然隐隐有点儿兴奋。

“铮哥妈妈那儿你说过啦?”

“说啦,惠姨让我给她寄明信片。”

黎易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末了,程矜要走了,黎易冬突然福至心灵地问了句:“你到底是去大西北的哪儿?”

已经走进夜幕中的程矜回身,浅笑,“……安林。”

那声音低柔,不像在说个地方,倒像在唤个情郎。

*** ***

从楠都飞到肃城,又跟着铁路工程队的大巴开了四小时颠簸山路,程矜才抵达安林。

这里的人习惯说安林一年只有冬夏两季……此刻,自然是冬天中的冬天,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大巴的远光灯照出来都像是加了大雪滤镜。

从小生活在半个南方,程矜第一次见这样声势浩大的雪,好奇到一直贴在窗边张望。

工程队这一波来了十五个人,领头的工程师姓秦,三十出头年纪却长了张四十出头的面孔,用他自己的话说:天天风刀霜剑严相逼,三尺厚的脸皮也不够蹉跎的。

程矜听了笑,“风霜是男人的勋章,伤疤也是。”

工程队的一群汉子听了都很得劲,不由自主挺胸昂首,让男人味儿更强。可惜,却发现那个夸他们的美丽姑娘,说完之后就又把视线投向无边的风雪之中,仿佛能从那雪幕里看见什么他们所看不见的东西。

车到了营地,秦工给程矜安排了最朝南的一间屋,说是能晒太阳的时间比别间能多点。

但事实上,有限得很——这里风雪连天,压根见不着什么太阳光。

程矜起得很早,几乎都跟着工程队的作息,这令众人都很意外,大家得知有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要随队来采风的时候,内心都是同一个想法:来吧,来了就知道冰雪窟窿不是女人待的地方,能把小姑娘给吹哭喽。

谁知道,人不但没被条件给吓哭,还能时不时下厨给众人露一手,打打牙祭。

一来二去,程矜俨然成了工程队里的团宠,当然,是那种可远观不可近赏的祖宗——刚来没两天,队里年轻的工程师杜鹏仗着还没给磋磨成糙汉,晨起拾掇干净还拿发蜡抓了个发型,拿着前一天送果蔬的车给捎来的花去找团宠告白。

本想着妹子一个人身在异乡,应该更好追吧?

没想到,从跟着队伍开始就和颜悦色的姑娘一见那捧玫瑰就冷下脸来,将手里给他盛了一半的八宝粥又倒回了锅里,笑容欠奉地说:“谢谢,我有男朋友。”

杜鹏还想努力一把,殷勤地说:“放你一个人跑这么苦的地方,多不体贴?我们这行虽然忙,但薪水不菲,如果我们在一起,你可以留在城里喝茶插花,高兴了就下下厨,我能养你的。”

大概在男人眼里,我养你是特别MAN的一句话,他说完之后,围观的同僚们都噼里啪啦鼓起掌来。

唯独程矜,将颊边的发丝朝耳后一勾,又长又媚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快,“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人养?还有……我不喜欢别人说他坏话。我来这儿,不是因为他不体贴、不管我,是因为我想他,想见他。”说完,解开围裙往灶台边一放,擦着对方手中的鲜花,走了。

习惯了每天和“团宠”共进午餐的汉子们顿时哀怨起来,纷纷责怪杜鹏莽撞冒进,连累了大家。

杜鹏告白失败,对着花束思考起另个问题——程矜说她来安林是因为想见自己的男朋友,但这儿方圆百里连个农户都没有,除了他们这些修铁路的,还能有什么人?

这个疑问,终于在当天傍晚有了答案。

修铁路有工期,所以尽管风雪漫天,但只要还没到不能行的地步,工程进度都不会停。工人和机械马不停蹄地赶工,直到天色近黄昏,远山积雪被染上一层薄薄的金色。

程矜照常在工地的临时办公棚里,抱着自己的笔记本打字,时不时把手凑近炭盆去个暖,就在抬手的刹那,她隐约看见山上的一个绿色小点,就那么一瞬,等她定睛再看却看不见了。

她狐疑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疲劳过度,刚刚先是看到绿点,接着居然觉得雪山像融化了冰淇淋,往下淌着融水?

门猛地被人给推开,夹带着外面的风雪和寒气。

秦工一进门就飞快地扫了眼室内,然后转身就要走。程矜问:“怎么了?”

“刚发生了小规模雪崩,”秦工神色凝重,“刚刚点人,没找到杜鹏。”

程矜下意识地问:“他穿的绿色冲锋衣?”

“你看见他了?”

程矜遥指向窗外,“那边,我刚刚看到一个人影,下一秒就不见了。”

救人如救火,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雪崩不会直接压死人,但缺氧和低温会,被积雪覆盖的人在十五分钟内得到救援的话,存活率过九成。

整个工程队的人带着器械,按照程矜指认的方向上了山,找杜鹏。

途中有人小声议论,说杜鹏是因为告白受挫,所以才会跑离人群散心,说话的人刻意避开,但还是被程矜听见了。

她一言不发,只死死地盯着从窗户里就能看见的那排树。那是唯一的参照物,从其中一棵树的树丫直线向后,就是杜鹏被埋的地方。

众人拿铲子在附近一片区域都挖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

“程小姐,你会不会看错了?”

程矜咬唇,“不会,我看见了,就是这里。”

“但是没有啊!别根本不是这里,耽误了救援时间,杜鹏可就真没命了。”

众人看向程矜,她急忙出来,连大棉袄都没穿,长发上挂着雪花,鼻子和脸颊都冻得通红,指着面前一片平坦的雪地,“他就在这下面。”

见众人不动,程矜急了,一把从身边人的手里夺过铁锹就要自己动手,没想到她低估了这玩意的重量,非但没能铲起雪,反而差点把自己给带得跪进雪地里。

幸好,一条胳膊身后及时地箍住了她的腰。

“放手,再不救他会死的——”程矜愤而回头,却在看清搂住自己的人的面孔时瞬间呆住了。

那是双夜夜徘徊在她梦中的眼,深邃而热烈,像浩渺无垠的星河又像燎原的烈火,此刻这双眸子里倒映着她,睫毛上挂着雪。

“让狐狸上。”男人的嗓音低沉。

“狐狸”是条搜救犬,被人松开了牵引立刻奔向程矜指认的区域,低头猛嗅。

众人此刻的注意力都在杜鹏的生死上,所以没人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手竟一直没有离开过程矜的腰,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亲近。更重要的是,面对杜鹏的告白冷若冰霜的程小姐,居然对这只手视若不见。

突然,狐狸抬头一阵猛吠。

来人这才松开怀里的少女,执起她手中沉重的救援锹快步上前。跟他一起来的三人也纷纷上前,迅捷而小心地往下挖雪。

搜救犬狐狸越叫越凶,直到,众人看见了雪下的一抹绿。

……

躺在雪地上的杜鹏终于从鼻腔、口里喷出融化的雪水,然后激烈地咳嗽起来。

替他做心肺复苏的男人这才从跪姿起身,声音冷淡锐利,“这里时常雪崩不知道吗?为什么独自上山,拿生命当儿戏。”

有人跟着数落,“杜鹏不是我说你丫能不能像个男人?不就是告白被程小姐给拒了吗?多大事点事啊!”

原本一手托着杜鹏后脑的男人闻言,一言不发地突然松了手。

杜鹏一脑袋掉进雪里,蹭得满鼻子雪,狼狈又懊恼地爬起身,正想跟救命恩人道声谢,却见一身军绿大衣的男人已经背对自己走向团宠程小姐,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解开衣襟,将在风雪中冻得两眼泪汪汪的女孩裹进了怀里。

程矜觉得,温暖到想哭。

所有的寒冷与风雪都被隔绝在外,她只能听见他低沉有力的心跳,闻到属于他特有的冬日阳光般的气息。

她抬头看着对方冒着青色胡渣的下巴,被冻的发红鼻子一酸,眼泪就滚了下来,贴在被冻僵的脸颊上发烫。

“小祖宗,你怎么会在这里!”喻铮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天知道巡逻途中,突然听闻工程队有人被雪埋了,匆匆赶来救援的他一眼看见穿着单薄外套,吃力地拿着铁锹往雪里铲的女人时,好似被那铁锹从后脑夯过般的瞬间空白,和短暂空白之后烟花冲向云霄般的,不受控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