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抿嘴一笑,他又在旁写下另外两个字。

“那这两个呢?”

祁筝脸上微露惶恐之色,她两腿一曲低头道:“奴才不敢。”白纸黑字她怎么不识,但偏偏这两字是皇帝的名讳,叫她怎么敢说出口。

玄烨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他一下扶起她,带着些兴致瞧着她。

“宫里的嫔妃熟识满文便只少数,识得汉字的大概也只有佟妃一人而已,你念过书吗?”

祁筝点头。

“哦?念过些什么?”

“家里长辈不让多念,说女孩子家念这些汉人的东西没用,额娘只能记得多少就教我多少。”她不敢撒谎,一一照实说。

玄烨微一蹙眉忍不住叹了口气。

“汉人学识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我满族若是希望永久守住这汉人天下,吸取汉人之长是唯一的方法。”注意到不知不觉间竟和她谈起了这些玄烨也有些诧异。他顿时打住继续问她:“那你额娘都教你些什么?”

“四书五经额娘记得不多只大约给我讲些,她常常背诗背词给我听。”

听她这么一说玄烨忽然记起那次见她时她所唱的《蝶恋花》。知道她所言非假不禁微微点头。“你额娘倒是与众不同,她是哪家的?从前念过书?”

见皇帝问起娘亲祁筝一时心跳加快,她微一犹豫道:“额娘是江南人士,外祖是个秀才所以自小念过书。”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外祖确实是秀才,不过是前朝秀才,娘亲祖上更是与董其昌齐名被称作“博物君子”的前朝侍郎王惟俭。眼前的人不是曾待她一片真心的福全,也不是温和无争的纯王,而是执掌天下的皇帝,她心有顾虑不敢多言。

玄烨不曾想那么多,他素来知道江南文士众多微一点头道:“江南人才众多不想女子中也有如此有才华者。”汉人学识果真博大精深可惜大多满人依然对汉人心存芥蒂以至于也不愿多接触汉学,满臣中一目不识者不在少数。他心有遗憾暗叹一声。

祁筝有心隐瞒此刻见他不说话难免心里慌慌不安,好在时候也不早了,玄烨记挂着皇后的病这会儿也准备去坤宁宫便打发她下去。

乾清宫外已然点起的灯,祁筝退出殿外时注意到这一盏盏盈盈发光的灯笼一时怔忡。过去在家时,每逢上元节前额娘都会为她做个小灯笼,到了上元节那日亲手为她点上,阿玛更会抱着她往集市去尝小吃猜灯谜。今年怕是只能她一人在宫里孤寂度日,而家中双亲更不知是否会为她牵肠挂肚。

一想到这她瞧着烛火忍不住微红了双眼。玄烨出来时见她还没走眼眶还有些红红的。

“怎么了?”他问。

祁筝回过神忙跪了下去道:“是被光刺着了眼有些疼,奴才挡了皇上的驾,奴才该死。”

玄烨看了看她又瞧了眼乾清宫前的灯柱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也不点破出了宫门往坤宁宫而去。

第34章 俩俩相望

正月十五便是上元节,又有元宵节之称,意思便是阖家团圆之意。每年的今日太皇太后都会在慈宁宫设一桌家宴,为的不仅仅是家人团聚,更是为了维系皇帝兄弟之情。她坐于上座心满意足的看着这四个孙儿,今年的家宴终于是人月两圆,皇帝终于立了皇后,而福全身边也添了新妇。

西鲁特氏是第一次参加难免有些紧张局促,她一直低着头,紧紧握着福全的手不敢松开。皇后注意到太皇太后席间频频往西鲁特氏瞧,她猜到太皇太后的几分心思大大方方地举起酒杯对西鲁特氏道:“大嫂嫂,这杯酒请让弟妹我敬你。”

西鲁特氏大惊,她纵然是和硕亲王嫡福晋但今夜席上不仅太皇太后在座,皇上也在,皇后说出如此话来她一时无措。

“臣…臣妾不敢。”

她慌慌张张地举杯相迎却不敢受之。

皇后看了眼皇帝,得到玄烨的默许后她站起身道:“大嫂嫂,今日君臣之礼再次,宗亲之礼在前,裕王爷是先帝长子实是我爱新觉罗家一家之长,太皇太后对臣妾提过当年礼烈亲王在世时每年上元节我太宗文皇帝,世祖章皇帝定会首赐御酒与祭肉,今日臣妾不才效仿祖先以示我皇族之亲,长幼有序之敬。”

她这番话既说的体面又动人,玄烨内心也甚是不平静,他拿过皇后手中的酒杯道:“皇后所言句句是朕心里所想,不过皇后近来身体欠佳,这杯酒让朕待她敬。”

西鲁特氏又是荣宠又是敬畏,福全微微一笑亦从她手中拿过酒杯,他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别怕让我来。”

西鲁特氏心里一暖顿时放心不少。福全举杯相迎道:“皇上代皇后敬酒,那微臣不才便代福晋受了。”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仰头饮下。太皇太后瞧着连连点头。

这一晚上帝后相合,兄弟情深常宁都看在眼里,他想到兄长的黯然神伤,想到他多年来蓄意的压抑和不得志,不免暗自郁闷在心。福全能做到如此宽容大度,他做不到!他狠狠地灌下几杯酒,依然难解心头郁塞。恭王福晋在旁瞧他这样担心地暗扯他衣袖道:“爷,您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常宁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女人家管那么多干吗。”

他这话不高不低,但席上的其它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玄烨的脸上顿时浮现几分不快,皇后微微一笑小声道:“臣妾瞧恭王爷一晚上喝了不少大约是有些醉了,皇上不要在意啊。”

玄烨一扯嘴角一笑道:“怎么会,常宁是小孩子性子朕还不知道吗。”

太皇太后注意到皇后说了几句皇帝的脸色顿时好了些她更是在心里暗暗赞道:皇后真不愧是皇上的良配。

刚才的变故隆禧和尚佳氏也注意到了,她见福全虽然满面笑容和福晋相敬如宾,但她留意到福全一晚上照顾着西鲁特氏,自己反倒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尽喝酒,她心里有些伤感瞧着身旁的夫君一时感触颇多。二哥如此人物都不能和吴姐姐长相厮守,今日上元节皇上皇后和睦融融,吴姐姐不知一个人在哪里孤寂度过这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我和相公虽然闭府拢居但好歹终日相伴比起二哥和吴姐姐不知道要幸福多少。

隆禧看着她盈盈望着自己的目光,知道她的心思搁在桌下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欣儿,你我夫妻今日能相守在一起便是老天爷赐给咱们最大的恩典。”

筵到最后,苏麻喇姑笑盈盈地提了四个一般模样一般大小的灯笼出来,她一一交给众人道:“和往年一样,这是奴才亲手做的,不过今年皇上多了皇后,二殿下多了福晋,这下更是团圆了。”

四对夫妇点上灯笼之后各自回去。皇帝与皇后返回坤宁宫,而福全等人也自此告辞出宫。

常宁喝得醉醺醺的,他提着灯笼嘀咕了一句:“只有额涅没变,还记得这些。”说罢他也不管福晋摇摇晃晃地先走了。隆禧和尚佳氏忙追了上去安慰恭王福晋道:“嫂子别介怀,五哥他是喝多了。”

恭王福晋眼眶一红。“我,我还不够顺着他吗。”

她虽心里有气但仍追了上去。

隆禧和尚佳氏相视一笑,牵着手提着灯笼相携而去。

西鲁特氏两颊泛红,今日帝后都对她表示敬意是她从未想过的,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爱新觉罗家长媳的地位。但更让她感动的是福全对她的细致入微的体贴。她轻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靠着福全喃喃道:“爷,妾身第一次窃喜当初没有被选中而是嫁给了爷。”

福全微微一震,他环着西鲁特氏的肩两眼看着她手中提着的灯笼,过了很久黑夜中才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

“你若高兴,我便足以。”

乾清宫外的灯柱上挂着十五个红色的灯笼,自正月开始每当子时顾问行便会点亮一盏,今夜是最后一次。

“谙达。”

勾下最后一个灯笼,顾问行听见有人叫他。他一回头见身后站着的是吴常在。

“常在还没休息啊?皇上今日会在坤宁宫皇后主子那儿过夜,常在不用等了。”

祁筝摇了摇头有些为难地道:“谙达,我有个不请之请,这最后一盏灯能不能让我点?”

顾问行刚想说不,但记起前几日皇上的吩咐他立刻点头把手中的蜡烛交给祁筝。

“当然成,主子当心着。”

祁筝半含着泪点了点头,她小心地点上最后一只灯笼后用竹竿挑着挂上灯柱。十五只灯笼终于功成,它们聚首在一起发出的光似乎暖亮了乾清宫前的黑夜,也暖亮了人的心。祁筝对着十五只灯笼合拢十指默默祷告:我佛慈悲,信女但求双亲身体康泰,其余别无所求。顾问行和春儿瞧着心有所触也是跟着暗自祈祷一番。

回到屋里桌上摆着一碗凉透了的元宵,上元节时宫中人人都会得到一碗御赐的汤圆,这是惯例。她捧着冰凉的碗,想到父母眼泪扑朔而下。

“吴主子,您睡了没?”

听见敲门声祁筝赶紧擦去眼泪,她打开门一看顾问行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

“谙达,这是?”

顾问行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瞧我这记性,皇上一早吩咐了,奴才差点给忘了,现在虽过了子时,但东西是奴才让人刚做的还是热乎的,主子可千万别告诉皇上。”

他这话说的前后不搭祁筝一时摸不着头脑。顾问行打开食盒把东西搁在桌上祁筝才发现又是一碗汤圆。

“谙达,皇上已经赐过汤圆了,我正要吃呢。”

顾问行见她指的是桌上的,他摇了摇头。

“这是皇上另外吩咐的,不多说了,奴才先走了,常在好好休息。”

目送他离开祁筝关上门瞅着这还冒着热气的汤圆一时怔忡,她舀了一个咬了一口立刻落下泪来。只因这汤圆的馅儿是咸肉馅儿的。

“额娘…阿玛…”

年年过节只有她家会做肉馅儿的汤圆,因为额娘是南方人。

捧着碗她再也忍不住,放纵自己在这只有自己一人的上元节痛哭一场。

昨夜歇在坤宁宫中,直到早朝完玄烨方才回宫。进得殿中祁筝早已候着多时,她伺候完玄烨更衣瞅着空档忽然跪下磕头。

“奴才谢皇上恩典。”

顾问行不待吩咐悄然带其他人出去。玄烨一把扶起她道:“你是因为朕才不能和家人团聚,这不过是朕的一点心意。”

祁筝听罢眼眶一红瞬时又落下泪来。她低着头默默啜泣的样子格外让人怜爱。玄烨叹息一声将她搂在怀中。

“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第35章 各自伤愁

“畜牲!”

玄烨猛地一拍桌子吓了祁筝一跳,这几日皇帝的心情明显的不好,她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大概也猜得到和南边的战事有关系。

“去叫明珠和杨永宁来。”

他一转头对祁筝道:“你一会儿不用过来了,直接回去休息。”

祁筝福了福身,随春儿一起退了下去。

两人走后没多久明珠二人也是到了,他们知道这几日前线接连传来不好的消息,这会儿皇帝心情必然欠佳,两人对看一眼,谁都不敢先开口。

玄烨拾起桌上的奏折朝地上一扔。

“你们看看,尚之信越来越不像话了,朕令他火速往广西支援金光祖,他竟然在回折上说沿海有警兵力有限不能出兵。”

明珠脑子一转立刻答道:“皇上,尚之信素来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何况现在他仗着尚可喜老迈以无震慑力独揽尚家兵权,他料定皇上不敢动他。”

玄烨蹙紧眉道:“哼,他的心思朕再清楚不过,如今我们和吴三桂在广西胶着,他在广东坐山观虎斗,朕和吴三桂哪一边稍显弱势,他立刻会转向反扑!”

玄烨说到这顿了一顿,他懊丧地重重锤了下桌子道:“偏偏朝廷现在兵力分散严重,朕现在需要他尚家的兵来扼制吴三桂。”

明珠和杨永宁对视一眼均低下头不敢说话。

顾问行匆匆跑进来他瞧出气氛不善忙低头道:“回皇上,裕王递了牌子在外求见。”

玄烨道:“快宣。”

不多一会儿福全便随着太监入内,他请完安拿出奏折道:“皇上,这是刚到兵部的公文,喇布奏报江西已然全部收复。”

“好!”玄烨激动地站了起来,他亲自从福全手上取过奏本快速地浏览之后顿时难掩喜色。他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对明珠道:“你替朕写封信给尚之信,告诉他潮州惠州那儿有耿精忠守着,不用他多费心,催他赶快进军广西,另外。”他微一顿加重语气道:“告诉他江西已经收复,喇布马上会进湖南。”

明珠道:“是,微臣这就去。”

他和杨永宁匆匆退下,福全听他提起尚之信有些不安地试探道:“皇上,难道尚之信他不肯发兵?”

玄烨冷冷一笑道:“他不肯发,朕现在偏要逼他发。他想既不得罪朕也不得罪吴三桂,朕不会让他如愿的!”

“皇上,尚之信他…”

玄烨一挥手打断他的话。

“裕王不必多言,朕心里清楚,尚之信,哼,不过是一反复无常的小人!”

他阴冷的语气让福全心里一抖。

玄烨缓下神色坐回原位。

“对了,明日便是老祖宗的圣寿,老祖宗很喜欢福晋,记得让她早点进宫。”

“是。”

玄烨翻开奏本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记得让隆禧的福晋也早点到。”

福全身子微微一颤他压下脑海里的胡思乱想回道:“是。”

今日恰逢太皇太后圣寿,祁筝一早不用在乾清宫当值而是先随其他嫔妃往慈宁宫请安。在皇帝率宗亲文武行过礼后,女眷一次而入。打头的是皇后和贵妃,中间是安嫔等人,像她之类的答应常在则排在最后。而紧挨在她们这些内廷嫔妃之后是八旗内的命妇。亲王郡王福晋之类的同样在殿中行礼,而其他人便在殿外丹陛上磕头。

司礼太监在旁引导,祁筝随着其他人行完礼便退在一旁。轮到宗亲福晋上前,太监又重复高喊一次,太皇太后抢先一步道:“裕王福晋免。”

听见这让她介怀的名字,祁筝顾不得礼数一抬头往人群里寻去。果见头排中的一女子盈盈一福。

“臣妾谢太皇太后恩典。”

西鲁特氏背对她站着她只能瞧见她头上的金步摇闪着光晃动着。那个人就是他的福晋吗?他就是为了她才不要自己的吗?

祁筝一时心乱如麻,她下意识地踏出一步想要瞧瞧她到底是什么模样让福全如此珍惜。站在前排的惠嫔只觉得身边有人影晃动,她认出是承乾宫的吴常在忙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吴妹妹,你怎么了?”

她小声唤了一声,恰好此刻一大堆的人三跪九叩的一阵忙乱也没人注意到旁边的动静。祁筝回过神惊觉自己险些惹出大祸。她感激地朝惠嫔看了一眼立刻趁人不注意退了回去。

礼毕众人依次退出。只有皇后,贵妃还有包括西鲁特氏在内的几位亲王福晋伴着太皇太后离开。祁筝茫然地怔在原地,惠嫔瞧她一直心不在焉走近了问:“吴妹妹,你怎么了?”

祁筝瞧着她们说说笑笑离开的身影喃喃地问了一声:“惠主子,为什么太皇太后让裕王福晋免行礼?”

惠嫔虽觉她问的唐突但仍善心解释道:“听说是福晋有身孕了,太皇太后怕是心疼吧。”

祁筝心口一紧,她蓦地低下头道:“多谢惠主子。”她福了福身一转身匆匆离开。

惠嫔觉得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有些担心,她正要追上去安嫔和敬嫔走到她这边拉着她道:“惠姐姐,太皇太后传我们过去呢。”

惠嫔微一蹙眉道:“可是…”

安嫔朝祁筝离开的方向看了眼一脸不屑地道:“和那种奴才出身的人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个通房的大宫女罢了,姐姐可别自贬了身价。”

惠嫔听她说话又辣又刺不免暗自叹了口气,但太皇太后又使了身边的太监来催,她也只能随她们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