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筝福了福身,忽然觉得有些头晕,脚下不由得晃了一下。惠嫔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关心地问了声:“你怎么样?要不让我送你回去吧。”

惠嫔的关心才稍稍让祁筝松了口气,荣嫔冷冷的“矫情”二字让她又全副武装起来。她的声音不大,却已经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祁筝轻推开惠嫔的手,低头匆匆道了句:“谢惠姐姐,我没事。”

她站直了身体又朝众人福了福身,这才离开。

“惠妹妹,你瞧,你的好心人家还不领情呢。”

荣嫔的声音隐隐从身后传来,祁筝心头一紧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回到永和宫秋云瞧主子面色不好知道定是刚才发生了什么。她不好明问,悄悄拉着依玛到殿外细问。依玛本就憋了一肚子气,嘀嘀咕咕地就将荣嫔和宜嫔二人的冷嘲热讽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秋云姐姐,我真不懂,为什么主子要去受这份侮辱,这不是作践自己吗?”

“嘘,小声些,让主子听见难受。”

秋云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转头往里打量。祁筝一手撑着额头坐在六角桌旁休息,看样子是没听见她们说的话。她松了口气,又禁不住长叹一声。

主子一天比一天憔悴,这些日子来太多的痛苦被她强压着,其结果就是身心的疲倦让她越来越消瘦的脸上除了苍白之外还透着深深的疲惫之色。

为什么?秋云暗自苦笑了一声,为何从来不会自愿踏出这永和宫的主子今日会去看戴答应,这其中的原因太过简单了。这一切为的不过是前几日皇太后来看她时说的一句话。

“白日里皇上忙着朝政的时候,你若得空偶尔也去其它人那儿走动走动吧。”

“皇上请用茶。”

柔柔的嗓音才在耳边响起,白皙的手端着青花色的瓷杯跟着出现在眼前。进茶的人搁下茶杯福了福身退了下去,没有注意到身后人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纤细的背影上。

“皇上,怎么了?”

听见太皇太后叫他,玄烨低下头匆匆喝了一口茶。

“没什么,一段日子不见,皇祖母这儿的花草长得益发好了。”

自南苑回来之后,他并不诧异她不在乾清宫,那晚是意外,他不想再伤祁筝的心,所以有吩咐翟霖送走她。原本以为她已经返回原籍了,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看到了她。

她穿了件浅茶色的长衫,没有多余的饰品,只是脑后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显示她和这宫里其他宫女的不同。她拿着剪子照着苏麻喇姑的吩咐修剪着小花园里的枝叶,淡淡的忧愁浮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云儿是个好孩子,话不多,手脚很勤快。在这儿陪着我们真是可惜了。”

玄烨心里一紧收回了目光。太皇太后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她不原意出宫,苏麻喇见她哭得可怜所以安排她在这儿当值。”

“她为什么不原意出宫?”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玄烨惊觉时已经迟了。

太皇太后低下头,嘴角微扬。

“这就不知道了,无论苏麻喇怎么问她她就是不肯说,只是一味地掉眼泪。”她微一顿,转头看着玄烨,眼里带了几分叫人摸不透的意味。“怎么,皇上有兴趣吗?”

玄烨一时哑口无言,没错,对她,他有愧疚,所以此刻他找不出话来回答。

看着皇帝有些迟疑的目光,太皇太后已经了然于心。

“苏麻喇。”她招手唤来苏麻喇姑。“我有些累,上了年纪果然就是不方便了,你扶我进去歇会儿吧。”

“皇祖母,让朕扶您进去吧。”

太皇太后轻推开他伸过来的手笑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受不得这好太阳,皇上正年轻,是个好时候呢,不用陪我这老太婆了。”

她不给玄烨拒绝的机会,当下转身就离开。玄烨叹了口气,他一转头注意到卫氏还跪在原地。

无论苏麻喇怎么问她她就是不肯说,只是一味地掉眼泪。

太皇太后的话还残留在脑海里,玄烨低下头出神地看着她因低垂着脑袋的而只露出的洁白额头。没错,他介意,他确实想知道她拒绝他赏赐百两出宫的原因。

“你为什么不原意出宫?”

没想到他会问的那么直接,若盈禁不住轻颤了下身。她弯下脖子把头压得更低。

“因为…因为只有这样奴才才能有机会远远见着皇上…”

她看上去是那么娇弱,颤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畏惧,但她的话却又是那么震撼人心。那晚的事他并没有全部忘记,她的温暖她的娇喘隐约还有几分留在脑海里。玄烨下意识地迈开腿走到她跟前。

“朕叫翟霖送你出宫,你没有出去,你可知道这是抗旨?抬起头来看着朕。”

咬紧了唇,刺痛的感觉却比不上生生的心疼。俯下身,被泪迷茫了的视野中是他长衫的下摆和青灰色的靴子。

“奴才知道,奴才有罪。”

她的回答伴随着哽咽传来,深深触动了玄烨的心。他弯下腰托起她的胳膊,看着她惊讶的脸他叹息了一声。

“你没有罪。”

“皇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掉,若盈抬起手用手里攥紧了的帕子捂住哽咽偎进他的怀中。

自太皇太后那儿回来已过未时,趁着备齐膳食的功夫,敬事房的太监依旧端上呈有头签的托盘。玄烨没有细瞧,只是下意识地去拿中间的那支。内侍接过瞧清楚了立刻道:“奴才这就去永和宫接德主子。”

“等等。”

他一弯腰正要退下,玄烨忽然叫住了他。

“是,皇上。”

他心里虽疑惑,仍反转回身重新举高手里的托盘。他悄悄打量,只见皇帝微皱着眉头拿着德嫔的签看了许久,眼里有的是他这种人不懂的神色。皇帝突然叹了口气,吓得他立刻压低了眼。从仅可见的视野里,他看见皇帝慢慢放下手里的签又快速翻动旁边的那支。

“去叫宜嫔。”

第92章 鸟尽弓藏

明明是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夏日,府邸东角的书房里却不合适宜地生起了火盆。紧闭的门窗更是增加了屋内的炎热。盆中的炭火一块块烧得通红,在不时蹿高的火苗映衬下,府邸主人被烤得满头大汗脸上的神情却让人莫名地感到一丝阴冷。

身后的书桌上零散地堆放着书籍和信件,他拾起一本,封皮上熟悉的端正字迹让他犹豫了一下。

“隆禧…”

他的手抚过书皮,伤痛一闪而逝。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豪不犹豫地撕下几页书册投入火中。饥渴已久的火焰猛地腾空而起,眨眼间就将一切都吞噬。在那妖娆的姿态前,他的神情越来越阴郁。

“爷,您这是做什么。”搀扶着尚佳氏的裕王福晋推门而入,在看清福全手里的书后她惊呼一声几步小跑过去想要夺下那被烧得只剩了一半的残骸。“爷,不要再烧了,您这是在做什么,这些是弟妹的嫁妆也是隆禧生前给你的,你不是一直都视若珍宝吗?”

福全没有回答她,只是劈手夺过那半册书籍,直接扔进火里。西鲁特氏被冲腾而起的火苗逼得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她应该阻止。暗咬了咬牙,她一个转身朝外高喊:“来人啊,快来人啊,快拿水来!”

“谁都不准进来!”

福全突然拔高的声音喝斥住了下人也吓住了西鲁特氏,他低垂下头,一句话都没有解释,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先前的动作。

“大嫂嫂是因为我的关系吗?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尚佳氏早已是泪流满面,她忽然低下头双手掩面。纤细的肩膀不时地轻颤,指缝间流泻而出的是声声啜泣。

西鲁特氏脸色一白,她一把抱住尚佳氏安抚道:“胡说什么呢,和你没关系,是你大哥一时着魔了,这几日都不见他回来,一回来就干这没头没脑的事,咱们不理他。”

“琦绮。”

夫君的声音明显和往日不同,多了的那一分伤感还是恐惧?西鲁特氏回过头,越烧越旺的火光把福全的脸映得煞白。

“朝廷的大军已过广西,三藩大势已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福全此刻怪异神情的影响,西鲁特氏只觉得脸上硬梆梆的,好一会儿她才能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打…打了这么些年总算要安定…”她直直地看着福全,忽然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一瞬间恐惧升腾而起,心突突地开始狂跳,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尚佳氏的手。“爷…难道…”

福全拆开信件,将泛黄的手信一一投入火中。

“尚之信已经正法了。”

西鲁特氏眨了几下眼睛,在她还未回过神时,身旁的尚佳氏两腿一软直往下滑。

“弟妹。”

西鲁特氏回过神,她来不及多想赶紧一把搀扶住她。尚佳氏低垂着头轻轻推拒着她的手。“大嫂嫂,我是不祥的女人,隆禧已经被我害死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还是让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吧。”

“胡说什么呢,我不会让你去的,何况富伦枯尔还那么小,没有你该怎么办。”听她提起爱子,尚佳氏心一软啜泣声又大了几分。西鲁特氏又急又乱,她回头看着福全道:“爷,这是真的吗?”

她所有的期待和指望被福全接下来的话敲得粉碎。

“琦绮,皇上已经决心撤除平南王下所有兵丁了,我这几日一直在兵部做着改换籍册的事。”

西鲁特氏胸口一堵,她吞了吞发苦的唾沫。

“撤?爷,您在同妾身开玩笑吗?平南王藩下原有十五佐领啊!”

福全忽然苦笑一声,那神情让看的人心里发毛。

“对了,已经不是藩下属军了,今早已经全数收入上三旗了。”

成为皇帝直属的上三旗明着看是荣升了,但对之前一直都享有自主的三藩属军而言却并非如此简单。康熙将尚家收入上三旗等于是把尚家全族的性命握在手里。八旗代表的不仅仅是君臣关系,更是主仆关系。

尚家真的结束了。

西鲁特氏出身军宦之家,嫁于福全这些年又身置其间,她怎么会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她忽得感到一阵寒冷,不由得护紧了尚佳氏。

“爷…皇上真的打算‘狡兔死,走狗烹’吗?您…您没有劝他吗?”

福全手上的动作一顿,西鲁特氏看着他慢慢抬起头,她的胸口忽然一紧。

“琦绮,你还不明白吗,隆禧过世之后,我只有常宁一个弟弟了。”

鼻尖一酸,眼泪就那么不听使唤地冒了出来。

“爷…”

西鲁特氏捂住嘴,看着夫君那张恍然若失的脸,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福全将最后一件物品投入火盆中,在亲眼确认它消失之后,慢慢自袖口里取出一封黄折。“这是耿昭忠、耿聚忠弹劾耿精忠的密折,下一个就是耿家。”

“平南王家真的不行了吗?”

“那还用说,什么平南王,我看马上就不是了。”

尚之信被处死虽然祸不及家眷,但党羽正法,家财被抄的事实让朝中先前同尚之信有关的人莫不人心惶惶。尚佳旧部全数重新整编划入上三旗,还留在前线的将领也同时更替。其诸弟康熙从宽免连罪但尚家上下终日提心吊胆。

两个年长的嬷嬷一边走着一边碎嘴。走过后院时两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爷和福晋在想什么,纯王爷过世之后把这么个大活人留在府里,早先没事时还好,偏偏现在是这情况,这不是惹祸上身吗?”

两人一脸愁容地走开压根没注意到院墙后那纤细娇弱摇摇欲坠的身影。

忙前顾后了一早上西鲁特氏刚想午睡一会儿,家仆就来报说是纯王福晋病了。西鲁特氏赶紧跟了去瞧。这一瞧顿时让她心里一晃悠。尚佳氏和衣躺在床榻上,她吩咐准备的膳食一口未动的搁在一旁早已经凉透了。

“欣儿,你…好好的这是干什么。”

西鲁特氏几步走过去扶起尚佳氏,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看见她满脸的泪痕她心里一软,原本责备的话全数咽了回去,只管取了帕子替她抹眼泪。

“出什么事了伤心成这样,哪个狗胆包天的奴才给你气受了你只管告诉我用不着害怕。”

她凉凉的朝屋里的其他人扫了一眼,顿时响起一片“奴才不敢。”

尚佳氏摇了摇头抓紧了西鲁特氏的手缓缓道:“大嫂嫂,我知道您心疼我,知道您和大哥念着隆禧的旧情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所以才收留了我们。可如今比不得当日了,过去我只当自己是个包袱,尚且还能厚着脸皮让你们照顾,如今我是祸水,我已经克死了隆禧不能再害你们了。”

她话一说完低头又是一阵呜咽。西鲁特氏心口一疼,尚佳氏说的这些她能不明白吗。若说之前她还指望皇上能顾及兄弟之情,但自家的爷都说了,纯王去后,只有恭王这一个弟弟了。一旦分了君臣之别,什么兄弟情都要搁在后头了。三藩眼看就要平定了,皇上立马收拾了先前叛了又归的尚之信,那份狠劲让人打从心里害怕。

但…

西鲁特氏低头看着恸哭的尚佳氏,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还带着个遗腹子,朝廷上下虽然明着不说可都在往这儿瞧,如今尚家又变成这样。真正是可怜的人,她还不到二十啊,终日的忧心让她竟生出了几丝白发。

第93章 覆水难收

“傻瓜,瞎想什么呢,那尚之信是尚之信,你是你,你是和硕额驸尚之隆的女儿,皇上就算不看尚家的面子也要顾及和顺公主啊。”

西鲁特氏终究于心不忍,她叹了口气,扶着尚佳氏的肩安抚着。

尚佳氏一时没有说话,西鲁特氏以为自己说动了她正暗自松了口气时尚佳氏慢慢抬起头,布满泪水的双眸直愣愣地瞧着她,让她心里突然生出了几分畏惧。

“嫂嫂,吴应熊和吴世蕃不是也被砍头了吗?那时皇上可曾有顾及建宁公主的脸面?”

西鲁特氏一时语塞,尚佳氏叹了口气倒是 慢慢平静了下来。她双眼迷离,脑海里浮想起往昔种种。

“大嫂嫂,我知道你和大哥待我好,我本就是该死之人,当初若非为了替隆禧留下一点血脉,我那时就随他去了。”

想起那让深爱的夫君,尚佳氏犹带泪痕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凄美的笑容。瞧在西鲁特氏眼里却让她起了一阵的心慌意乱。

“不要瞎说了…”她一把捂着她的嘴满肚子搜肠找话说,正烦恼着福全身边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跑来,也不敢进来,就趴在门口朝里望。西鲁特氏知道有事,寻了个借口暂时离开,领了他往角落去。

“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朝里看了一眼确信屋里的人听不见这才附在西鲁特氏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来了。”

西鲁特氏一路快走赶往正殿,半途遇上了扎里合得知福全已在正殿接驾完毕引皇帝往书房去了。西鲁特氏领着扎里合赶往书房,一踏进目耕园立刻双膝一曲跪于屋外。“臣妾给皇上请安。”

屋里传出一阵笑声,其中还夹杂着婴儿的。西鲁特氏脑子一晕险些倒下。

“福晋!”

扎里合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西鲁特氏微喘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富伦枯尔怎么在这里?”

扎里合稍微挪了下脚往她这边靠了靠。

“皇上一到就说要看小世子,爷根本不敢拦只能让奶妈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