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色泽茶梗香味一看便知是上等的铁观音,但福全隐隐有一丝感觉,皇帝真正要问的并不是这个。

“这是尚之信年前进上的。”

果然,玄烨一字一顿清晰地道出,福全听在耳里顿时起了一身冷汗。

“可惜啊,才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这茶就变涩了。”

他说到这忽然打住,两眼含着锐利的眼神直盯着福全。福全咽了咽口水,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寻回了自己声音。

“既然涩了皇上就不要再喝了,扔了就是,皇上若是不嫌弃,微臣愿将自己平日喝的茶进给皇上。”

玄烨的笑容自眼底扩散到脸上,他拍了拍福全的肩道:“裕王说的是,裕王说的极是。”

见他哈哈大笑福全暗自舒了口气。

“二哥。”他搁下茶杯神情温和地问道,“尚佳氏和富伦枯尔近来还好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过度,福全只觉得他在提到尚佳氏时的语气稍重,这让他才放下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

“弟妹如今一心都放在富伦枯尔身上,虽不复往日欢笑但到底是振作起来了。”

玄烨微微蹙眉,寻思良久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隆禧过世也快一年了…”

福全心里一黯,回答的声音顿时沙哑了几分。

“是。”

“朕一直都想把富伦枯尔接进宫…”

“不!”

他话还没说完福全忽然激动地打断了他。玄烨不解地侧头问:“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福全几欲喊出声。尚佳氏如今一心全在儿子身上,若是富伦枯尔不在了,让她又以何为念以何为生呢?隆禧临终前的含泪嘱托依稀就在耳边,那声声控诉声声怨与忧揪紧了他的心。隆禧临终前将妻子相托,今日若是他有半分退却,他日他又有何脸面于九泉之下去见隆禧?福全深吸一口气暗自握紧了手。

“皇上,确实宫中人手多,但人多势必事多杂乱,微臣府邸虽不必大内整肃但尚且宽敞,弟妹也习惯了微臣府内的生活。何况富伦枯尔尚小,若是突然换了环境微臣担心他一时不能适应反倒不好。”

玄烨诧异地看着他,这位兄长平素一向温和稳重,今日的激动反倒显得异常突兀了。他没有忽略福全眼底的慌张和不安,但又不解到底是为什么。无意间瞥见他置于膝上握紧的手,玄烨不禁蹙紧了眉。

“皇上?”

福全按耐不住试探地问了一声。玄烨半垂双眼默不作声,瞧得福全心里一阵上上下下。

“裕王说的是,朕有欠考虑了。”他忽然抬头,脸上的笑容顿时让福全送了口气。“朕一直都明白,隆禧突然过世是皇祖母心里挥之不去的痛,朕打算立富伦枯尔为和硕亲王世子,既是宽皇祖母之心,若隆禧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他右手按在福全肩上,眼中流露出的情真意切让福全心中酸涩异常。如今这样的情况不是孩提时的彼此能预料到的,更不是如今君臣有别的彼此能料到的。也许怪只能怪为何要生在帝王家。

“微臣带富伦枯尔叩谢皇恩。”

玄烨苦涩一笑欲扶起眼前的兄长,无意间碰到了桌上的轻薄的宣纸。福全只见眼前一片雪白飞落,他下意识地拾起画卷,却在看见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娇颜的瞬间几乎被剥夺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看得出作画的人十分用心,纸上的每一笔都毫无保留地勾勒出了她的美,一颦一笑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

福全默念着题词,目光顺势而下,紧随在题款之后那方“康熙宸翰”(注)的印红得是那么刺眼。他带着一丝苦涩喃喃道:“她…德嫔娘娘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他低着头卷起画卷,画中人一点点消失在他眼中,他的心也跟着渐渐平静下来。

玄烨看着他忽然挑高了眉,福全心里一紧知道失言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道:“微臣是说和去年地震时娘娘暂住在微臣府邸时相比,娘娘的气色好多了。”

玄烨嘴角微扬,自己也是,想来这两人也不可能再见过,自然说的是当时的事了。

“是啊。在南苑这几日她很高兴,精神也好了很多”玄烨将画卷收放好,他背对福全忽然低头轻叹一声。“在宫里…她一直都不快乐…”

福全低下头,半敛的眼眸看不出心思,但搁置在身侧紧握的双手却泄露了所有的心绪…

第90章 恍若隔世

“裕王爷,您怎么了?这边走。”

浑浑噩噩地从书房退了出来,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刚才发生的事,福全竟没注意到自己走错了。领路的年轻侍卫微微一笑,略带忧郁的眉间慢慢舒展开。

“难得见裕王如此,微臣一直以为只有恭王爷才会这样呢。”

福全难得尴尬地别过头,轻咳了一声。

“秋云是这边吗?我怎么记得先前没走过这里?”

“主子,奴才记得是这条路啊。”

女子的声音隐隐传来,侍卫神色顿时一变。宫中若有男子行走女眷理应暂时停止走动,南苑虽说管束较松,但在这一点上从不含糊。这么长时间的御前行走,他也是第一次真碰上这种情况。

“王爷,这边请。”

他带头跨大步子,腰间挂着的梨花型坠子左右剧烈地摇摆着。当务之急是引着裕王快些走开好错开照面才是。他如此想着,却惊诧地发现福全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只是呆愣在原地,面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王爷…”

他接下来的话全数噎在了喉咙口。来不及了!

人影一晃,两个女子自拐角走出。打头的女子一身杏黄色长裙,发髻中斜插的凤簪,耳上挂着的红宝石坠子立刻昭显了她的身份。此番皇上暂居南苑,身边只有一位嫔御相随。

她是…

匆忙之间来不及回避,这一个偶尔的照面不同于之前无数次地遥望让侍卫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的脸,也顿时明白了为何裕王会如此的失态。原来…她就是德嫔娘娘…

是他…

祁筝僵在原地,手里拿着的长袍不知何时掉落在了地上堆积在跟前,但她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几乎失掉了所有的感官,忘记了所有的事,甚至于连现在脑海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没有丝毫改变的温柔双眸,看着他嘴角稍带的苦涩微笑。心跳逐渐慢了下来,呼吸却渐渐加重,重到这个声音是她现在能听见的唯一。而就在这时候,他慢慢走近,一步,两步,三步,最后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捡起长衫交还给她。

忽然间的肌肤相触也同时将属于他的温暖带给她。没有任何原因,就那样的突然,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脸颊上划过一道泪的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转身掩面而去,福全纵然伸出手,却已然太迟了。

“啊,我记得好像是那条路吧。”

女子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反而一拐弯欲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筝儿!”

眼见她又要离开,福全放纵地跨出一步,身前突然闪出的人影却拦住了他。

“王爷不可!”

侍卫手按在剑柄上,眉宇间的凝重替代了原本淡淡的忧郁。福全回过神,他停在原地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他收回手,目光转动,在看清留下来的宫女时叹了口气。

秋云眼中含着一丝悔意,她不安地看着他,双手紧揪着衣角。

“你…唉,算了,快去追你主子吧。”

他背过身,秋云朝他福了福身后立刻追祁筝而去。

侍卫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往前继续带路,却在走了两步之后停了下来。

“王爷,您刚才不该的。”

福全浑身一震,他低下头苦涩地笑着。

“容若,刚才谢谢你了,你说的没错,为了她,我不该…”

“不。”纳兰转过身,看着他道,“这是为了您自己,您不该。”

他眉间忧愁未减,却多了一份怨。福全叹息一声,抬起了头。

“你不会懂,这是我欠她的…”

纳兰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挣扎,眼中更是闪过千百种心绪。他慢慢闭上眼,轻吐一句:“没错,奴才不懂。”

他转过身,双眼不由自主地看向一旁的梨花树。洁白如雪的开了慢慢一树,随风微微摆动,仿若少女的衣裙一般。他双眼氤氲,耳旁似乎又响起了那深深印刻在他脑海里的声音。

“成德,你快看,梨花开了…”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他幽幽念出,其间的哀愁撼动人心,福全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却突然叹气一声收回了所有被这梨花勾出的心绪。

“王爷,我们走吧。”

夜已渐深,烛光柔柔地照映出一方。端坐桌前,交握的双手微微发颤,几乎痴痴地凝视着烛光,因为它的温暖就像他的眼眸一般。

烛前的人太过沉溺于一个人的深思,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原本熟睡在床榻上的人已经醒了过来。

一觉醒来,身旁却意外的空无一人,往日里偎在他怀里的人今夜却反常地独坐桌前。玄烨翻身坐起,盯着她怅然若失的侧脸微微蹙起了眉头。今儿一下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他有些担心所以让顾问行去问,得到的回答却让他一时怔忡。

“奴才打听过了,什么事都没有,就午后走差了路时和裕王打了个照面。”

会是这个原因吗?

玄烨沉默地看着她陷入了沉思。这两人分明没有任何交集,但从以前开始他总觉得有些若有似无的东西牵连着他们。

二哥和筝儿?他神色一敛,立刻否决了自己脑中闪过的念头。

不,这是不可能的。

如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疑惑初生立刻就被他自己扼除,一个是自己的兄长,一个是自己的女人,身为帝王的骄傲让他下意识地否定这种可能的存在。但那种念头却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不时反反复复地出现,却又一次次地被他否定,周而复始,直到他看到决定性的证据之前。

“筝儿,你怎么了?自下午起就魂不守舍的。”

腰间突然围上的臂膀让她回过神。

“没有,只是睡不着。”

见她低垂下头,玄烨坐在她身旁一手抬起她的脸,一手轻抚过她稍显冰冷的脸颊。

“明日一早就回宫。”

她的心忽地一跳,脸上闪过的不安他清楚地看在眼里。

祁筝偎进他怀中,柳眉微蹙,忧愁顿时凝于眉间。

“臣妾只有皇上一人,皇上去哪里,臣妾就去哪里。”

玄烨叹了口气,环紧了她轻微颤抖的身体。

第91章 背道而驰

“戴答应还是不见好吗?”

“是,她这病麻烦,若是换作平时太医们也敢放开手脚用药,可偏生她现在有孕在身,所以做什么都有了顾忌。”

“唉…这也是…”

“怎么那么不小心偏生在这会儿换了风寒呢?”

“先过去看看再说。”

一行人边说着边往启祥宫走,还没到门口就有人迎了上来。

“奴才给贵主子,荣主子,惠主子,宜主子请安。”

打头的佟佳氏低头看着他问:“太医来看过了没,怎么说?”

内侍边引众人往里去边回道:“是,李太医刚才来看过了,说是好些了。”

“哦,那就好。”

佟佳氏暗送了口气。一行人跨进了门正要往后殿去,荣嫔忽然停了下来。

“荣姐姐,你怎么了?”

走在她身边的惠嫔明显的感觉到她神色一变。她顺着荣嫔的目光发现她正盯着大门紧闭的正殿看。

“唉,怎么好好的安嫔和敬嫔就…真是叫人唏嘘啊。”

她说这话时忽然一阵风吹过,众人皆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冷汗。短短半年内安敬二人疯的疯死的死,也不知是二人的命还是这启祥宫的风水太差。

佟佳氏被她的话搅得心里乱乱的,她带头先往里走。后殿里隐隐传来一阵交谈声,其中一人的声音让她不由得蹙起了眉。

怎么是她?

三个人各自看了一眼,只一瞬间就闪过种种念头。

“德主子,谢谢您不嫌弃奴才,还来看奴才。”

“不要这么说,当初在御前多亏你和顾公公照顾我,如今你病了我来看你是应该的。”

两人的交谈声随着众人的靠近渐渐清晰起来,佟佳氏蹙紧了眉暗忖:真是她,她怎么来了?

果不其然,一脚跨进后殿就看见依玛候在门口,再往里瞧,那正喂着戴答应喝药的不是德嫔又是谁?

“你怎么在这儿?”

荣嫔抢在其他人之前喊了出来。

祁筝回头见着这四人立刻搁下碗站了起来。她柔柔一笑道:“听说戴答应不舒服所以我过来看看她。”

哼,之前也没见你有多好人,和我们更是从不往来,如今倒是转了性了,谁有身孕你就和谁走的近,你还真是会做人。荣嫔瞧不顺眼冷哼了一声别过了头。

祁筝上来就碰了个钉子一时尴尬的手足无措。她深吸了口气,挤出笑容道:“有姐姐们在我就放心了,那我先走了。”她转身低头对戴答应道:“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看你。”

两人过去一同在御前伺候,又同是胞衣出身,在这宫里也就彼此最了解对方的为难,戴答应又怎么不知道她此刻的尴尬。何况…

她悄悄打量了一眼其他人,荣嫔的不满,宜嫔的笑里藏刀让她顿起了一阵冷汗。多年的御前伺候让她习惯于观察他人的神色,今日这种情况,荣宜二人分明是有意针对,而看样子,贵主子也是打算袖手旁观的。想到这儿,她微微点了点头,握着祁筝的手暗使上几分力气。

祁筝如释重负,感激地回握着。宜嫔几步上前挤到祁筝身旁,瞅了眼如戴应后就直嚷嚷开了。“哎呀,瞧妹妹的起色真是好多了,德妹妹照顾人还真是有一手。这也难怪了,德妹妹之前可是在御前伺候皇上的人啊。”她回头一脸惊讶地看着祁筝道:“妹妹怎么着就走了?”

荣嫔冷冷一笑道:“宜妹妹,你还不知道我们德妹妹是有名的冷情冷性,大概是嫌弃我们几个聒噪所以赶不及要回去了吧。”

她的话刺得人生疼,祁筝心里虽然有委屈但面上仍强装出笑容。佟佳氏心里虽有芥蒂,但她终究识大体得多,撇头看了眼荣嫔,顿时让她乖乖将接下来的话都收了回去。

“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