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自始自终

 

“你真的要去吗?”

归省只有半日的功夫,亲人久别团聚,在哭过痛过之后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李氏看女儿一脸坚决,就知道她心意已决。

“我会从后门走,只去一个时辰,我已经吩咐宫女太监都留在门外,没有人会进来的。”祁筝喃喃道。

李氏劝道:“孩子,你得考虑清楚了,你现在这身子不单是你一个人的,你得考虑到六阿哥,甚至还有吴雅氏全族的人啊。”

祁筝苦涩一笑,道:“额娘,女儿知道,正因为这样,我今天才不得不去,因为有些事,必须了断。”

 

出了后门再沿着后巷往东走半柱香的功夫便是后海,即便多年未曾来过,她依然没有忘记这条捷径。因为当初走了太多太多次。

寻着记忆,她走到那棵柳树下,冬日渐近,原本绿色的枝条早已成为光秃秃的树枝,唯一没有变的,是眼前碧绿的什刹海湖水。

低头凝视着静静躺在手掌间的金色涤子和当日他送给她的书,往事也跟着一一浮现在眼前。

这是最后了,真的是最后了。

既然不能死,那只有活下去。

她烧了入宫后为他写的词,将琴送人,割舍了对他所有的痴恋,因为她终于醒悟到那个人永远把家国天下置于万事之前,他要的是永远看着他,顺从他的女人,甚至于,她终于明白他从来不曾爱过她,若是爱为何会不信?若是爱,怎舍得一次次弃她于不顾。

剩下的只有那伤她至深的过去。。。。。。

和“他”有关的东西除了书,便只有让她痛苦的回忆。纯王送的书早在那时候便被他拿走了,如今剩下的只有这一缔一书,只要扔了它们,一切便都结束了。。。。。。

不再欠“他”什么,至于回忆,她会努力忘记,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十年,总有一天她会不记得过去所有的一切。

“筝儿。。。。。。”

轻微的脚步声伴着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募的出现在她耳边,她浑身一颤,下意识的以为是幻觉。因为她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他”喊她的名字。但,不是,那熟悉的气息慢慢靠近,告诉她不是幻觉,

她慢慢的转过身,那立于树旁的修长身影虽然背光而立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她相信这次她没有弄错,是“他”,真的是“他”。

压下几欲冲出口的哽咽,她哆嗦着唇道:“你。。。。。。你来迟了。”

胸口的疼痛如排山倒海一般,纵然有千言万语但终究说出口的只有这一句。

福全消瘦的身子微微一颤,他看着她越来越纤弱的身子,他没有反驳,他是来迟了。他沉湎于失去兄弟的伤愁。直到宫里传出七格格夭折的事他才知道,原来她过的不好。

“为什么你那时没有来?为什么你那时没有选我?”祁筝看着他喃喃问道,“如果我没有进宫,我不会认识他,如果我没有进宫,禛儿不会离开我,如果我没有进宫,绵儿就不会死,更不会被挫骨扬灰!”

她尖叫着,泪顺势而下。她用手遮住脸但难掩哽咽。

“我们本来会很幸福的,西山踏青,夏日赏荷,香山观叶,冬日画眉。这些都是你答应我的,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从来都没有。。。。。。”

福全握紧双手,苦涩的低喃道:“每年暮春我都会去香山放风筝,目耕园里一到夏天便会开满一池荷花,香山的别院红叶年年盛开。我,从不曾为任何女人画过眉。”

祁筝猛地抬起头,他眼中映着的是她的身影,还有的便是那难言的痛,难断的思,难诉的爱,隔着朦胧的双眸看着她。

“太迟了,太迟了。。。。。。”

忍住哽咽,她将手中的东西一并交给他。

“这是你当日送我的《高太史全集》,今日我将它还给你,从今往后我不再欠你了,这一生一世,永远是你欠我。。。。。。”

她松开手,没有再看他一眼,迈开脚离开这什刹海,也彻底离开他的人生。

他没有回头,只是任凭那两句“红妆何草草,晚出南湖道。不忍便回舟,荷花似郎好。”久久回荡在耳边。

金色的缔子从指缝间滑落,飘忽着落入什刹海中,自此随风而去亦随水而去。

 

永和宫门外彩仗已然备齐,院中东西各置两张香案。一袭黄色八团彩云金龙妆花纱单袍配上耳上左右各三对红宝石耳坠将祁筝整个人衬得贵气不凡,司礼太监持册宝各置于两张案上。德嫔在左右女官的扶持下跪于案前。女官自太监手中接过册文高声念出:

 

朕惟治本齐家、茂衍六宫之庆。职宜佐内、备资四德之贤。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綍。咨尔德嫔吴雅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兹仰承太皇太后慈谕、以册印、进封尔为德妃。尔其祗膺晋秩、副象服之有加。懋赞坤仪、迓鸿庥之方至。钦哉。

 

德嫔双手举高捧过册文及册宝后行六肃三跪之礼。

礼毕,司礼太监首当其冲跪下向祁筝行礼。

“奴才给德妃娘娘请安,德主子大吉。德主子是今日受封的第三位,在宜主子之后荣主子之前。”

“谢公公。”

德嫔,不从今日起便是德妃了。她姣好白皙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一身耀眼贵气的金黄色吉服下是微微凸起的小腹。她一手抚上还不算明显的肚子,转头微微一笑道:“赏。”

 

 

 

 

 

 

第114章 后记

 

康熙四十二年六月

“福晋,您还是劝爷回京里去吧,爷的身子。。。”

被称作福晋的女子两眼一黯,她幽幽地望着那坐于红叶林之前的人,那个人早已被连年的疾病折去了傲气,折去了原本强壮的身体,唯一还留下的只是那一份残留了几十年的痴念,她叹了口气,年轻娇美的脸上闪过一丝幽怨。

“我也想,但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她说罢走到男人身边,拿起搁在一旁的梳子,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动作。

“爷,您又多了根白发呢。”

她嘴里笑着,眼中却含着泪。一下一下,桃木梳子穿梭在早已花白的头发间。

男人消瘦的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我说过要带你来看红叶的,你看,你快看,红叶开了。。。。。。”

女子闻言转头往前看,满目依然是绿色的树叶,哪里有一点红色?手腕上的握力突然失去,她猛地一回头,男子的手滑过她的手腕摔在膝上,垂在胸口上的头永远保留了他人生的最后时刻。苍白消瘦的脸上双眼紧闭,透着一份难得的安详,微扬的嘴角挂着此生最为满足的笑容。

“王爷,王爷!”

女子抱紧了他逐渐冰冷的身体,爱怜地轻抚着他的额角,指点向那一片绿色的红叶林。

“爷,你睁开眼睛看看,真的有红叶,妾身真的看到红叶了。”

离魂之风骤然刮起,随风而落的绿叶中一点红艳赫然而出。

 

着意绣鸳鸯,双双戏小塘,绣罢无心看,杨花满绣床。

 

熟悉的娇吟早已随风而去。

当红叶飘然落地,当微风尽皆散去,只有那纯真的童声郎朗而出——

“愿为贤臣。”

“要做明君。”

那誓言犹在耳旁回响,久久不散。。。。。。

 

世祖二子裕宪亲王福全,顺治十年癸巳七月十七日丑时生,四十二年癸未六月二十六日酉刻卒,年五十一,谥宪。

 

。。。。。。

 

全文完

 

 

 

 

 

第118章 番外——离魂

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

龙辇过了金水桥,照例驶向了最西边的慈宁宫。下辇,玄烨抬头便看见苏嬷嬷从宫门中迎了出来。进慈宁宫请安,再出宫,苏嬷嬷再送出来。临到宫门,玄烨回头让苏嬷嬷不要再送,苏麻拉姑摇了摇头:“皇上,奴才和您一块儿去永和宫吧。”

玄烨一怔,随即紧张起来:“额涅,道祁筝她…”

“不不,没有没有。”苏麻拉姑连连摆手。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再让这个孩子担心了…苏麻拉姑一阵紧张,耳边不期然却回荡起一个空荡的声音:

什么时候我能为自己死?

一阵噤战击中苏麻拉姑,为什么明明德嫔已经好起来了,明明皇上已经回宫了,明明现在自己要和皇上一起去看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的不安,这么的紧张,到底是为什么?苏麻拉姑紧跟着皇帝的,皇帝越走越快,而她却越来越不敢靠近越来越近的永和宫,似乎走进去,就会有什么凶险会发生。

 

玄烨的脚步在不断的加快,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特地不乘轿要照顾的苏麻额涅。他只知道,祁筝,祁筝就在前面,在那座永和宫里,自己要快点过去,快点到她身边去。进门绕过屏风,只见院子中一抹月白色的身影缓缓倒下…

 

阳光纷纷洒洒的透过窗棂撒进室内,祁筝早就醒了,今天的她仍旧是不笑不闹,早已没有了绵儿刚死时的疯狂,只是这份平静就像是在暴风雨前,让人惶惶不安。

秋云推开门,走进室内,轻轻喊了一句“主子”。祁筝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了来人一眼,重新又底下了头。秋云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回身开始收拾屋里的东西,突然听见:

“今天皇上回宫了?”

秋云一惊,又是一喜,主子肯开口说话了,这是再好不过了,而且还是问的皇上,她举起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激动的泪水,回过头连连说是:“是是,主子,皇上今天会回来哪!”

“哦。”祁筝复有底下了头,继续沉默。

秋云见祁筝又不说话,急了起来:“主子,您….您要不起来去院里转转,奴才让人去带六阿哥来,小主子可想您了,您陪他玩会吧!”

祁筝听完,迷茫的抬起眼,看向秋云,不确定的问:“六阿哥?啊!祚儿!祚儿啊…..好,好…你带他来吧,我这就起来,这就起来。不不,你等会儿,等会儿,我待会儿自己起来,你再带他来,带他来…..”

秋云听得祁筝一说一改的,心里没由的跳了一下,但主子好歹是答应了,秋云扫开情绪,走出去吩咐人快去准备。

祁筝默默的下床,走到桌子前坐下,打开妆盒,看了良久,又重新合上。只寻了一件普普通通的月白袍子穿上,甚至没有绾上头发。走到平时用的书桌旁,桌上零零落落的散着各种纸片。“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这句话一下撞入眼帘,祁筝猛然湿了眼角,一滴泪瞬时滴在纸上。却只是一滴,再也没有了。

几缕绦子握在手中,印着火光,衬出祁筝苍白的脸,手伸向火,绦子霎时灰飞烟灭。祁筝没有哭,也没有笑,静静的看着绦子烧完,连灰烬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了,连念想也不要,无牵无挂,那样多好!

祁筝走出屋子,淡淡的对秋云说:“祚儿哪?”

“奴才这就让人去带六阿哥来!”

秋云急急忙忙转身走出去,祁筝站在正殿的廊檐下,发愣一般看着永和宫的院子,旁边的奴才见主子不说话,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额娘!额娘!”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冲冲的扑入祁筝怀中。

“祚儿…”祁筝一下紧紧抱住怀里的小人,死死的不撒手。

“哎呀,主子,您力气用的大了”保姆见祁筝这么抱着,连忙在旁边劝到,“主子,六阿哥一切都好,您放心啊。”

“多谢了。”祁筝放开儿子,仔仔细细端详起儿子的面容,似乎要把胤祚的模样刻在心里。

“主子,六阿哥一切都好,您放心,奴才一点都不会懈怠的。”保姆急急忙忙的禀到。

祁筝站起身来,面有泪痕的看着胤祚的保姆:“多…多谢了…胤祚,就麻烦你好好照顾了。”

“主子,奴才会的,这是奴才该做的,您为了六阿哥,可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

祁筝不语,重又低下身陪胤祚笑闹,过了一会儿便让保姆带胤祚去午睡。

胤祚不舍的离开母亲的怀抱,走前咿咿呀呀的回头招手:“额娘!额娘!”

胤祚甜甜的笑触动了祁筝冰冷的心:“祚儿!”祁筝追了出去,从保姆手里抢过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祚儿…..祚儿…..”

“主子,主子?”

“没…没事…”祁筝擦了擦眼泪,重新将儿子交到保姆手中,转身回到院子。不再回头看一眼。

祁筝环视整个院子,突然把视线转向西边,凝视良久。

“主子?主子?”秋云似是知道祁筝在想什么,劝慰的说,“四阿哥很好,佟贵妃会照顾好的。”

“嗯,那样就好,那样就好。”祁筝望着承乾宫喃喃着,最后不再看一眼。

院子的最西边飘出淡淡的桂花香,桂花未开,却飘出香味阵阵。祁筝转身走向那棵桂花树。

“什么时候种的桂花树?我都不知道哪…”

“主子,去年春天就种上了哪!您看看,已经有隐隐的香味了。”

祁筝点了点头,斜着头凝视着桂花树上的一片叶子。恍然间,扑腾扑腾飞来一只鸟,停在桂花树上,树枝微微颤抖了数下。祁筝看着鸟突然笑了,伸出手去靠近它,却听鸟儿不停的开始鸣叫。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原来是只杜鹃啊,祁筝似乎笑得更为开心,明媚的有如一朵鲜艳的牡丹,远看却犹如一支出水的芙蓉。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喧嚣和脚步身,秋云回过头去看个究竟,身后却传来“铛”的一声响。

祁筝已然倒在地上,手上的镯子摔得粉碎,脸上却仍旧挂着刚才的笑容,犹如飞天之快,无忧无虑。

“祁筝——!”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

“臣妾走了,皇上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