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青儿看着她,带着委屈的声气道,“板儿不见了!”

“哎呀,这个死小子!”刘姥姥瞪着眼一拍大腿叫出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姥姥。”平儿见她们久久不走,面露焦急之色,对刘姥姥劝道,“依我看,就将板儿留在这里也好,二奶奶的房间,他总不方便进。”

“这样啊……”刘姥姥犹疑地望着她,举步不前。唯一的一个宝贝孙子,不带在身边,又实在有点不放心。

“有我呢!我去寻他,我照顾好板儿就是了。等平儿送你回来,你们一起回吧。”惜春在旁边看着,赶上来解围说。她话一出唇,大家都松了口气。

“那就麻烦姑娘了!”

“我们走了!”

一时人又走尽了,一堆人去赶别的场。有时人生就是这样……从这里到那里不停不停迁徙,不停周旋在各色人中,无限劳碌,惜春望着门外想。寥落,像不期而遇的晚风,无声无息,强悍入侵人的心体。外面,天色又黑沉了些。惜春抬头,看见天际暗暗的缕缕光影,仿佛是天门将要阖上时从门缝里渗出的青灰色天光,因为距离遥远,那光显得黯淡而脆弱,不堪一握。园中已有下人忙碌来去,再过一会就要掌灯了。她叹口气,走出去寻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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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24 PM《惜春纪》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话说板儿因怕惜春来拿他治罪,看见惜春就跑了。他在园子的假山洞里躲了一会儿,看看没有人来抓他,大大松了口气,溜出来四处乱逛。偶尔遇上个把下人,因各有各的事也不管他。板儿玩得开心,不觉周围天黑了,才想起姥姥和青儿还要等他回家,叫一声不好撒腿就往回跑。

“姥姥,我回来了!”板儿一脚踏进门,张口就叫。

“姥姥,我是你爷爷!”冯紫英的小厮一把提溜住板儿的脖子,笑斥道,“这是哪里来的猢狲啊,这样乱喊乱叫的!啊?惊了我们爷的驾你担得起吗?”

“你怎么和那个赶车的大叔说一样的话呢?”板儿本来是怕的,听他这么说,心里觉得亲切反而不怕了,将头往门里张了张,凑近小厮身边连比带画说:“你们这里的人这么容易就惊啊!那也太胆小了,我们那只有小孩子才叫大人喊魂收惊呢!”

“放你娘的屁!”那小厮将板儿一把推出去喝道,“嘴里不三不四的,当心我叫人割了你的舌头!”一语未毕,见板儿吓白了脸,倒有一点歉疚,将板儿看了一看,心想这么个不知哪里钻出来的愣头青,我唬他做什么?这么一想便自放软了声音教育板儿:“这是礼数懂吗?”

“不懂!”板儿老老实实的摇头,一脸茫然。那小厮看他愣头愣脑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紫英本来在屋里换装,听见门口吵嚷,将脸往外张了一张问道:“墨林,外面是谁?在外面就能错了规矩了吗?”

“爷!”墨林听他叫,赶紧闪身进来,躬身回话,“外面来了个愣小子,奴才估摸着他是跑错了门的,进门就叫姥姥。”冯紫英听说扑哧一笑,将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全喷在地上,指着墨林笑:“你这猢狲……没一句好话。”

“主子不要笑,奴才说的可是真的。那楞小子现还在外头傻站着。”墨林笑道。他抬起头见冯紫英面色霁和,才把心放下了。

“走。”爷跟你去瞧瞧去。冯紫英说着,拿起手边的一方丝绢,叠好了,放进袖子里走出去。板儿在门口站着,因墨林进去时吩咐他不许动,当真站着手足不动,连眼珠都不敢乱转。冯紫英走出来一眼看见他那副呆样,不禁失笑,对墨林努努嘴问:“就是他么,果然呆!怪不得乱叫人姥姥,墨林啊,依我看比你还呆!”冯紫英大笑着,转过脸去问板儿:“你是谁,怎么进这园子来得?”

板儿心惊胆战地站着,见墨林进去又出来,这会子又多出个身穿素衣的公子,瞧他那一身气派——乖乖!板儿心里直打鼓,他不会就是要来治我罪的人吧。这样想过,他一个劲地摇头:“我不能说,说了你不饶我,姥姥说会有人来治我什么惊马的罪。”

“惊马?”——冯紫英愣了愣,恍悟他是在说惊驾,更笑得打跌,喘着气道,“你个浑小子,惊马!我还惊牛呢!你说说,谁是你姥姥,你和谁来的?”他好容易笑着说完了,墨林在旁边给他敲边鼓,催着板儿:“你倒是说啊,不说真治你的罪了!”

一下子给板儿捞到救命稻草。他察言观色看着冯紫英,掂量着说:“我说了……说了你就不治罪了是么?”墨林不敢胡答应,拿眼看着自家主子。冯紫英笑道:“说吧,说清楚就饶了你,要是有人治你的罪,我帮你求个情,好吧!”

“爷!”墨林诧异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许下这么个大愿,万一——冲撞的是显贵,难道也为这乡下小子去求人?

“不碍的,我自有分数!”冯紫英深透的眼光闪烁着,抬手制止了墨林的唠叨,一面又温言对板儿说,可以说了吧!他心里计较得清楚,若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这会子这小子还能安安稳稳站着?现在这辰光了,他还没事,多半是事已了结。

“我姥姥姓刘,我叫王板儿。”板儿大着胆说,偷看冯紫英脸色,见他含笑在听,鼓起勇气说下去:“我是四姑娘带进来的……”

“慢着!你说哪个四姑娘!”冯紫英眉头不易觉察地一跳,追问道。

“贾府的四姑娘。”板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续道,“老太君去了,姥姥带我和青儿来奔丧——”

“你带我去见她。”冯紫英冲口而出。话一出唇惊觉自己的唐突,又赶着转回来,面上略不自然地笑着,对板儿说:“你先说完,然后我领你去找她好不好?”眼光一闪又笑道,“你这么久没回去,不怕你姥姥着急么?”

“是了!”板儿拍手叫道,“我不和你说了。”说完扭头就跑。“你等着……”冯紫英望着他的背影叫出声,又忙忙地自己收回来,红着脸,咳了一声对墨林说:“我是说你等着,知道吗?有人找,知道怎么回话?”

“知道。”墨林恭敬地回道。

“唔。”冯紫英满意地点头,一撩袍子追了上去,撇下墨林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此时惜春已在园里找了许久。她四处看了,并没有板儿的踪影,心下不免有些着慌。铁槛寺里现在外人众多,如果他像下午那样冲撞了其他人……惜春锁眉自忖,要是再有什么麻烦的话,她并没有把握次次保得住板儿。

她可以看见外院此时灯笼一片明光灿烂。耳边隐隐听得人声喧嚣,如暗夜海浪发出声响。隔着竹林看过去,那光亮也变得幽凉碧绿,一动,一动,好象是夏夜满天满野的萤火虫在闪。

萤火虫在飞,极翩然,或许正是因为四野无人。若有人时,极有可能是被男子捉进布袋,带回家,单等天黑如墨的时候拿出来,向心爱女子展示这份残忍的美,以博欢心。但无人时,舞得至美也是寂寞的。等同一个人,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心爱的人却不在她身边。自由的洒然和占有的美满为何总是对立得如此截然,不可调和?

惜春又低下头幽幽想着心事。月亮渐渐上来了,映得石板路上一地银白,仿佛是谁泻了一地银沙,踩上去会发出幽谧细微的声音。

她走着,听见林叶轻响。以为是风拂过。然而撞到一个人身上。一股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惜春心里托地一跳,一惊抬头。

她看见冯紫英。

比一步之遥更近的距离。现在想起来,似乎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了。在他们之间。惜春目光清亮地看住这个男子。离得近,亦方便细细看他。只见他今日打扮也不出奇,只穿件灰府绸银鼠夹袍,腰间简简单单束着一条马尾丝带,周身上下一件玩器也无。虽不奢华,倒是干净利落纤尘不染。惜春骤然想起身上习惯叮叮挂挂的宝玉,两下对比,忍不住失笑。他仍是那副温雅的眉目,淡淡地,撩人心意。淡淡月光照耀,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细长拖延。她想起那日回首见他在阳光下微笑,那样的美,并不自知。

“你……”她静静地说。她想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他亦静静地,只是说——我在这里。

她眉目低垂,心里霎时千山万水。她发现他的气息凶猛如兽,那兽执着强悍地在她的领地边缘嘶吼。在他的引逗下,她心底的那只兽亦开始蠢蠢欲动。如她一人能在海上前行而不回头,那冯紫英即是能引她涉水而回的海鸟。

“我想你。”她几乎要冲口而出。终于按捺住了,只露出一个头:“我想……”

“你想什么?”冯紫英含着笑问,有意引蛇出洞。

“我想我该去找板儿。”她稳了心神,不卑不亢地说。

“哎呀,不好!”冯紫英故做诧异地叫。

“怎么不好了?”她急急问。生怕应了心中不好的想法。

“板儿……板儿就在我身后啊!离这么近你都看不到可不是眼神不好么?”他扬眉,露出坏坏地笑容。

惜春看他身后站的果是板儿,忍不住扑哧一笑,笑过,红了眼眶。幸好暗夜无人能看见。她惊觉自己和他在一起是容易笑和快乐的,他的一言一语都有能力引逗她。然而这真是不好。仿佛断崖独坐凝望蓝色海面,却已不复心平如镜。她周围的气场被他搅乱,有陌生的新鲜气息风起云涌。他是平静海面停伫地扇动羽翼的飞鸟,停留在她面前,带来陌生风景。于是,不再是一个人,一颗心,寂然有序地跳动。

惜春轻轻忍住黯然,对着板儿说,“你跟我回去吧。我们去等你姥姥。”

“不要走。”他叫住转身的她。她当真住了步,回眸观望。自思是心有不舍,才如此容易犹疑吧。不是因为他留,而是因为她恋。

“板儿,你过来。”冯紫英对着板儿招手,把他叫到身边道,“你认得刚才的路,自己会回去找墨林玩吧,如果你做得到,我就赏一锭银子给你。”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大银,在板儿面前晃晃。

板儿见那银子足有五两,喜得心花都开了,一把接过,满口应承:“我识得识得!”说着转身跑了!呕得惜春跺脚叹气:“这个没眼色的小子,怎么五两就打发了!”又啐冯紫英:“你无耻!”

冯紫英闻言大笑,仿佛她骂他都是如聆仙乐。他皮着脸说:“何以见得?我倒觉得这正是圣人说的“因材施教”!这么着不好么?”

惜春看着他笑着摇头:“我不和你贫,时候不早,我也该回房去了。你也回去安置吧。”“说着又作礼道,谢你为我找回板儿,人便借给你,记得明早给我还来!”说着,就要移步走,眼睛却撇到地上一物,捡起来正要还给冯紫英,一看之下,惊问:“这东西是我的,何时到了你那儿?”

“何尝不是我的?”冯紫英淡淡笑着,一双晶亮的眸子攫住她,眼里无限情意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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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25 PM《惜春纪》第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惜春默然。

“正偎翠倚红。应记浮生若梦,若一朝情冷,愿君随缘珍重。”冯紫英沿着小径走着,缓缓地吟着,迎上惜春问询的目光。

“你绣在帕子上的,我便记下来。不晓得对不对?”他说。惜春深深地看住他,点头不语。这是某一日她无意想起的,刺在帕子上,有时偶尔想起来,当时那点心境却如站在迷雾中看外面,眼前所见难以说清。然她现在望着他,仿佛突然一阵夜风凄凉,风吹雾散,他站在她面前,竟使得她可以触碰到心里如同神迹的真相。应是清晰的触感,心弦上有人凌波微步,翩然作舞,簌簌作响。那些微妙的思想的起落是因为眼前男子的存在。

“又有什么不对?无论是情缘还是人生都免不了冷却。人世到头虚空,谁能躲得过曲终人散那天?”她不甚唏嘘地微笑,自思贾府百年富贵,犹如豪宴一场,如今也只落得人走茶凉。生逢末世的人呵,纵然想相信有光明无限,奈何也是日薄西山,虚了底气。

“这太悲怆了!”他截然道,“正偎翠倚红,末了却是一眼望穿华丽的悲怆。”说着,他不待她出声,走向不远处的石凳坐下了,将头埋在臂弯里自顾自的说下去,“你的心里藏着那么多不安么?如这天色幽沉,惜春?”他不看她,因他说出来不是求她的承认。不是为了证实,他只是说出自己的感觉,让她明白咫尺天涯,他一直站在她认为天涯之远的地方耐心观望她。

她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的说话。她发现他这样的动作很孩气,叫人陡生怜爱之心。惜春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来,抚着他的脸,柔声道:“告诉我,这帕子怎么到了你手里?”因这个亲昵的动作而可以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温然跳动,在她的手心。心里觉得幸福。

而她亦未觉得拘谨,仿佛年长女子哄慰身边幼童,他在这一刻透晰于她的信息正是如此,一如需要安慰的幼童。她自幼便有极强烈的亲近心,喜欢的人就喜欢动作柔软亲密,但后来渐渐长成,失去可以这样相待的对象,习惯疏离,是某种天性被硬硬扼杀。

他却十分地惊异,料不到身边女子会如此行为。她给他的小小接触,引发的震颤,胜于青楼艳妓在他面前脱光,庞大而强悍。

“难道还不够明显吗?我对你?”他眼光灼灼地看着惜春,仰起头,脸上显出苦楚无奈的神气。

“前日你病时我去看你。”低沉地诚挚地说,轻轻握住她的手。“你离开那里吧,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时,即感觉到你的不安和挣扎。非常担心。”

惜春震惊莫名!满眼的不可置信!那个人是他?她从他眼中确信他说的全是真话。心里既酸楚又甜蜜,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怔怔地望定他,既而垂下眼睑望着地上的憧憧树影,沉沉叹道:“我能去哪里?”四周月光黯淡,有竹叶簌簌落下,散落在他们四周。惜春细弱的声音在呜呜的风响中舞动,如同飓风来袭时,夹杂在浪涛声中的海鸟呜咽声。

“嫁给我,安心到我身边来,我即刻回家准备,等老太太丧事过后,我就跟你哥哥提亲。”冯紫英字斟句酌地提出久已思量好的事,却不愿唐突了她。

“不可以!”惜春急急摇头!她心中浮起可怕强大的坏预感。眼前男子,是她的夫,名正言顺的夫。她知道,他肯主动提出迎娶她,她亦无限欢喜。然而,贾珍!她想起这个人,她发现自己许久没有想到过这个人,但他是存在的,并且影响重大。惜春心中不祥的预感成型,她可以断定贾珍不会放过自己。如果他任由她如此轻易得到幸福,除非大家一起死过重生!

“为什么!”她断然的拒绝使他诧异地很,甚至有些难过尴尬。

“我——我哥哥……”她犹疑着不知从何处开口。那些难解的恩怨,难以启齿的身世,这些都如同隐匿在庞大黑暗里的野兽,随时可能扑出来吞噬她手中所有的一切。得不到,已失去。她想起这句话。不期而遇仿佛可及的幸福开启了她深藏的恐惧。一直勉力压抑地,现在再也无法抑止的悲伤猛烈地撼动着她的身体。泪水绝堤般汹涌,顺着脸颊落满了冯紫英的双手。由于害怕而全身颤抖个不停,像树梢的叶子一样无助。而他却误解了她的害怕,为此失落难言。

他仰起头看天,天边月越缩越小,小到如今肉眼看来是天际挂着一大滴透亮通黄的泪,周围散着的黄色光晕,正似泪波涟涟映出的模糊光影。

她落下泪来。

“惜春。”他轻轻叹息道,“我自知亦只是个世间寻常男子,与他人并无不同,一样会为功名奔忙,为光耀门楣,延续祖上余荫而劳碌,或许日后亦免不了纳妾……”他显得颓然,用力握紧双手,满是失落地看她。“但我信我是能够理解你的人,会爱护你,竭我所能!”他又说。

“我……我信。”她慢慢恢复平静,深深点头,伸手抱住他,用力,然后又松开,站起来,冷落凄然地看着他。他能坦然相告即是好处,胜过许多费心遮掩。誓约虚妄,并非每个女子都看不清楚,沉溺其间。

某时某刻,我们自甘香长梦醒来,已是宁愿清醒独对一树花开花谢的两相无情。

她当真信他,她只是不信自己有力走到那一步而已。陷入爱中的人总以为爱是无所不能,然而,世间情缘的衍生,最不可欠缺是天意,要上天的允许,并不是有情有意就可以。两个人之间绝不只是两个人而已。造物主有大多奥妙诡异的安排,打乱人苦心的经营。这些安排是我们所不能见的障碍,横亘成庞然沧海,崎岖长路。路途颠沛流离无从预测,不是有心,就能安然行过。

她想自己仍太冷静,竟能想到这些,分明是不够沉溺,不够奋不顾身。心中一片清醒凄凉。

笑,缓缓在她唇边绽开如花。花开一瞬,便谢了,如被急雨打湿后,翻飞落入深崖。脸上那抹哀凄之色,浮现,消逝。义无返顾地铭入两个人血液。

耳边沙沙作响,他见她终于消失在竹林深处,不再回头。

他无言无语,不做挽留,他有他的骄傲和自尊。相信那个离他远走的人亦有。

他,只是被她用一个凄凉的姿势定在那里,久久不得回转。渐渐看见。她消失的,碧绿凄清的地方,晨曦微露,身边日色乍新。

隔了十年之后,惜春独身行在夜风凄凄的路上,邂逅一片碧绿竹林的时候,她仍会悄然住步,勾起一些关于冯紫英的记忆。她把对他的记忆,顽固封存,如同藏入铁盒深埋土底。多年以后,那铁盒表面会因雨水的侵蚀和氧化形成锈渍斑斑,但封存在当中的记忆却是簇新,如三月新盛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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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26 PM《惜春纪》第五十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她想起那日怀着黯然的心情回到屋里,沉沉望着窗外。夜色如同幽暗海洋,一望无尽。形同漂浮在海上一样,她的颠簸心情。

惜春躺在床上,然而终于了无睡意。渐渐走回到同他相遇的地方。露珠顺着竹叶梢头滑落下来,雨一样轻盈地亲吻她的肌肤。而那种渗入肌肤的冰凉凄切,宛如离伤,她在原地茫然四顾,确信他已经不在了。花木在晨光中翩然,而冯紫英,露水一样的冯紫英,随日光的出现消失了。

情意短暂。

她又沿着那小径走,昨夜一样,只是无人再让她迎头撞入怀中。温暖强悍的男子气息荡然无存,扑面是晨风瑟瑟。惜春想昨夜的邂逅,承诺的碰撞,只是脱了轨的大梦一场。

然而毕竟不是梦。马蹄声踏破静寂的时候,她回头去看,明白一切是真实的。平儿带着刘姥姥祖孙俩回来了。

惜春定定神,检点了失落迎上去。

“姑娘。”刘姥姥笑着对她打招呼。一夜不见,惜春留神看她,显得更加疲惫,疲倦的神情里还透着些许着慌。难道是二嫂子不成了?她心里电光火蛇闪过一个念头,再看平儿,虽然疲倦,却不太悲伤。

多想了。她想着放下心,对刘姥姥说:“姥姥,不下来去屋子里坐会?我这就叫板儿来。”她好意提出。

“不——不了!”刘姥姥慌忙忙地摇头。看不见青儿,惜春益发奇怪,因问:“青儿哪里去了?”

“在车里。她有些不舒服,脸色不大好,我就不让她出来吓着姑娘了。”

惜春一怔,伸出手欲揭帘子,想想又放下了,因笑道:“里面人吹不得风吧!”她看着平儿。

“是的。”平儿急急应道。

“撒谎!”惜春蓦然沉下脸,逼视着她,说话间她已伸手揭开车帘。赫然!里面缩住的,除了青儿,还有凤姐的女儿巧姐。巧姐抿紧了嘴,一对漆黑,水波澹然的眸子正切切地望住她。

惜春惊住,像被烫着了似的,急急放下车帘,转身发作两个人,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见她发怒,刘姥姥慌得手足无措,急着要从车上下来,却被平儿拦住了。

平儿对刘姥姥强笑道:“姥姥莫慌,四姑娘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来对四姑娘细说。”一面转过脸来对惜春笑道,“回姑娘话。这是我们那位的主意,若不是,我也没有那个胆子!”

“二嫂子!”惜春着实一怔,细细看住了平儿。只见平儿低着脸,声音变得低切:“她说府里十分不好了,连她自己不日也要外出避祸,为着前时的一些私事,把巧姐儿搁在府里,若遭人暗算就不妙了,因此预备着叫我请姥姥去,娘几个又说了一夜,说定了把巧姐儿托付给姥姥。这是她早就思量定了的。”平儿抬起眼无奈地叹息,“姑娘,我也是昨夜才知情。”

惜春心里惊动,平儿闲闲几句话透露太多危机。她心里一凉,如是凤姐不免,那么宝玉……想来也是一场大祸!她隐约听王夫人说起宝玉因琪官并一些“不堪”事惹翻了忠顺王爷。而这次圣上允许贾政回家丁忧,恩宠之中隐伏着危机,那是准备借丁忧的由头将贾政管制,并不是什么好事。大家都知道好日子不长了,因此过得如履薄冰,只是这祸事还是来得太快了,点滴不容人喘息的霸烈。

“我明白……”惜春沉重地点头。凤姐见得这样深远,她不得不服她的果断和利落。说是和这府里斩断了,便毫不犹豫地断。惟有不被前尘羁绊的人才富贵得,掌得住权。她自凤姐处才算真正长了心机见识,看透世情。

“只是苦了你。”惜春扶住平儿的肩头叹息,马上又收拾了伤感,笑道,“你们快走,莫让人看见。盘缠和衣物都收好,路上小心,我去叫板儿,你叫人将车赶到僻静处略等等我。”

平儿点头,感激地看着惜春。她先要送巧姐儿走,回来要应付王夫人和贾琏。她已经感觉心力憔悴,有时候真觉得像凤姐那么病着都是一种享福。不用多说,惜春明白她的苦处。这位不多言语的小姐,她如此聪明干练,从前他们都小瞧了她。许她用一双冷眼看他们忙活,心里清楚明朗,只是习惯不言不语,不露锋芒。

她盯住惜春匆匆而去的背影,或许很久,或许只是一瞬,她转过身去上了车。吩咐车夫将车赶到僻静处等候。

惜春发现重要的问题,她并不知道冯紫英住在哪里?她一慌,随即镇定下来,等了一会,见有小厮走过来,便问他是否知道冯紫英住在哪?

“是大爷安排的,小的知道。”那个小厮说,惜春认出来他是贾珍的小厮来福儿。

“那好。带我去。”她说着要走。

福儿犹疑地看她,不敢吱声。惜春喝住他:“我有事,前面带路。”

“是。”来福儿不敢再停顿,一路引着惜春去了。过了西厅,穿过月季花枝交搭的花架,到了男宾的歇处。来福儿引她到一间厢房门口,躬身道,冯大爷就住在这里,惜春不露痕迹地四面望望,抬脚进了屋子。

来福儿见她进屋,犹豫了一下,转身去通报贾珍。

屋子里是确实一个人没有,只冯紫英斜倚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心思,看样子也是一夜未眠,乍见她,迷茫的眼神瞬时清朗,更惊得从床上跳起,身子绷得笔直,问:“你怎么来了!”

她忍不住微笑,见他,有再有多重的心思也卸了。不过她未忘记来得目的,给他见礼道:“我越礼了。”又肃容道,“我来带板儿走。他姥姥急等着他。”

“如此。”他凝住她,见她着紧,便整了衣服道,“你等着,我去叫。”

惜春谢了,安静在他屋子里等。屋里亦只是寻常摆设,几只笔共砚台,还有几本书磊落在桌上。屋外红日崭崭,日色已新。椅子上有他换落的外套,搭在那里。她不觉走过去整理了。他的袍子柔软清凉,有淡淡他的气味,贴在脸上仿佛蝴蝶的翅膀轻掠飞过。那件袍子里,裹住的,仍是那幅她绣了字的素绢。

她心枝颤动。想起,与君初相识,那日。他就是轻轻递过了这两方素绢,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含着笑说,一幅掩住脸,一幅掩住手,我拉你出来。

她笑。她根本不怕,怎么会怕?那些无稽的礼数。而他因此有美妙的误会也好,再选一次,她亦是心愿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认识他。

身后,脚步声如期响起。她转过头去,却看见贾珍。

“你怎么来了!”她惊住。与他同声质问!

“我正要问你!”贾珍脸上怒气隐隐,一见她拿着那方绢子,劈手夺过来,看了,勃然道,“愿君随缘珍重……你好啊,好的很!”他仿佛不胜其怒,站在那里,面容扭曲。手剧烈的抖动,似被素绢张口咬了。

“我好的很。”惜春冷着脸,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素绢。

“贱人!”他出其不意地掌掴她。惜春诧异地看贾珍。随即收敛了自己的惊讶。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掌掴那样云淡风轻地看他。因他在她眼里本来就是疯子,禽兽,鬼魅!她看他的脸猛烈抽搐着,嘴唇颤动,仿佛口里含了条毒蛇,随时扑出来咬人。惜春冷笑着,莫名其妙!而他居然能表现的比她还痛苦!真好戏子,真不枉他会做出好戏!

“在你眼中谁不是贱人!”惜春忍住眼泪冷冷望住眼前人!贾珍衣冠楚楚的样子倒映在她的瞳孔里,视网膜锐痛!他是如此不堪入目。她的语气是空气里的水,冷到了极至,纷纷坠下来,跌到地上发出清脆碎裂的声音。

“既然我是猪狗不如的贱人,你大可不必因我生气,我做什么都不出你意料不是么!贾珍,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你不过白披了一张人皮!”她眼光幽幽闪烁,冷漠地嗤笑,恶毒地回应他。言刀语剑从容不迫的反击!他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恁事不知的小女孩么?从他要掐死她的那天起,他们之间剩下的,只有洁白光裸的恨而已!

“你听着,我不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小妾!更不是你的娈童!由不得你来处置。就是我真和什么人好了,但使我不辱没家声,也由得我,你管不了我!”惜春狠狠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说,说着拂袖要去!

……贾珍哑然,竟无言语去应对,脸色难看得要死。他无法言说心里复杂的感受:毒蛇一样缠绕他的身体,他的心的妒火,烧得再旺又如何?只是把他自个儿烧成了灰烬,他感觉自己被烧成了灰烬——惜春的脸——他不能再忍受她出现在别人房里。会被拉回那个遥远的几乎失散的隐秘夜晚——还有就是,惜春方才来不及收拾的温柔失落的眼神,那个回眸,惊绝,像极了故人!

——故人!心像缺痒似地窒息。久违的心痛让他怔仲,贾珍茫然地望向冲向门口的惜春。他们互相那么恨。心中情意流尽寸草不生,剩下的只有与生同在,令人无所适丛的恨!

他立在她身后,来不及说什么,看见门再次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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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27 PM《惜春纪》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