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茶

昌东的行李很少,收拾全了只一个手拎包,比来时的那个包还瘪。

看着怪凄凉的,小何送他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再次确认:“东哥你再四处看看,别落了东西啊。”

这话提醒了昌东,他折回后台,拎出一个皮影戏箱。

解放前,那些走街串巷规模不大的皮影戏班,全部道具装起来也只两口戏箱,扁担颤巍巍挑起来,就是满副家当。

昌东说:“我这人闷,也没什么爱好,这戏箱送我吧,没事的时候,我还能刻皮子练挑线打发时间。”

戏箱不值什么钱,小何乐得做人情,他把昌东送到巷子口,客气地说了句:“东哥,你要想回来,随时啊,打个电话就行。”

昌东说:“谢了。”

他沉默地走向街口,一手拎包,一手拎戏箱,箱子比包沉,坠得他一边肩下压。

小何叹了口气,觉得昌东回来这事,八成是没指望了。

昌东打车到北郊坊下,这里是片待拆迁的城中村,因为开发商资金不到位,拆拆停停,一半残砖剩瓦,一半楼屋尚存,风一起就呛灰,基本没人住了。

他凭着记忆认找,在一间大门面外停下脚步,掏出钥匙开了自动卷帘门,用力往上一掀。

积灰簌簌落下,瞬间让他灰了头发,阳光过处,尘灰乱舞。

屋里停了辆越野车。

昌东走到车边,车外后视镜旁插了一朵已经风干的玫瑰花,残成了黑褐色,伸手一捻,脆碎的屑飞在空气里。

车是几年前孔央送他的,到手之后,昌东几乎花了车价一半的钱来改装,戈壁沙漠不是乡村公路,沙漠易陷车,罗布泊又有成片的大盐壳,会把轮胎戳磨得像狗啃一样惨不忍睹。

装了防滚杆,做了车体升高,换了全地形大轮胎,配了电动绞盘,一系列改装之后,原本强悍帅气的越野多了几分不伦不类的敦实,孔央嫌不够好看,昌东回答说,实用就行。

路上多的是外形煊赫的路虎悍马,能引美女垂青,但于他,车是拿来用的,遇险要能救命。这车能留存也是运气——“黑色山茶”那次,有大品牌车商赞助,为了广告效应,不能开自己的车。

后来孔央死了,他变卖家产,留下了这辆车,封在这的时候,觉得也许有一天会用到。

车身积了灰,昌东拿手掸了掸,在后车厢前站了会,缓缓打开。

闷了很久的塑料味道扑面而来,里头一捆裹好的加厚黑色PVC尸袋,不用数,十八个,还有一袋零碎物件,有他的,也有孔央的。

昌东把尸袋往边上挪了挪,给皮影戏箱挪位置。

不知道肥唐他们有没有把那个视频给看下去,4分12秒的时候,也就是他被砖头砸得血流满面的时候,他嘶哑着嗓子说了句:“我会想办法帮他们收尸。”

没有死者家属相信这句话,相关搜救单位跟他们解释过很多次了:“尸体找不到是正常的,知道彭加木吧?八十年代初在那失踪的,六次大规模搜救,直升机都上了,到现在三十多年,尸体还没找着呢。”

放好行李,昌东坐进驾驶室,清理手套箱的时候找到一块过期的巧克力糖,两年寒暑,融过又凝,已经没了形状,他剥了包装纸,把糖送进嘴里慢慢嚼。

甜味里有变了质的酸败味。

他从衣服内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

黄色黏土里长出的孔央,圆睁了眼,死不瞑目,长发乱在风里,像招引的手,唤他过去。

一觉醒来,肥唐还是觉得怪堵的:背后讲人坏话,没毛病;做点亏心事,没问题;但是被人当面撞破,太他妈没脸了。

所以起床气比往日大,先开店门,经过杂货区的时候没留心,碰掉两土鸡蛋,蛋壳一碎,蛋液流了满地,分不出蛋清蛋黄——太久卖不出去,都坏浊了。

肥唐想骂娘:这两年古玩生意不好做,他辟了半爿门面卖杂货,就是为了找点贴补,没想到一样的不景气,开一天店赔一天钱,这样下去,哪年哪月才能发财啊?

还是老话说得好,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得有横财才行。

洗漱完毕,日上三竿,没客上门,肥唐从货架上拿了面包牛奶当早餐,边吃边开电脑,准备上QQ玩两圈麻将排遣眼前郁闷。

刚一登陆,收到齐刘海的留言。

昨晚比对了一下,又找到几个跟叶流西有关的视频,都发你邮箱了,你看看要不要转给你朋友。

肥唐漫不经心点进邮箱,打开视频。

他没昌东耐心,进度条拖前拖后,走马观花地扫,直到冷不丁看见一个熟悉的大门面。

陕博?

这年头,倒腾古玩的人不能只倚仗天花乱坠的一张嘴了,得有点“文化素养”,肥唐书翻得勤,经常跑去陕博自我熏陶,忽悠客人时没事就抱博物馆大腿:“你看这彩绘胡妆女立俑,跟陕博保存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他对那儿的展馆布局像自家货架一样熟。

肥唐眯着眼睛看剪辑拼接的视频:叶流西走得不紧不慢,并不停留,顺着指引,一路进珍宝馆。

入口处的两瓮一罐,她视若无睹;流光璀璨的玉器金器,她直接略过……

终于等到她停下,肥唐的头皮一麻。

兽首玛瑙杯。

珍宝馆里人来人往,兽首玛瑙的展柜前,解说员来了又走,人都过了几拨了,叶流西还是没挪地方。

肥唐连呼吸都屏住了。

叶流西终于离开的时候,肥唐心跳如擂鼓:三十块钱的珍宝馆门票,那么多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她不看舞马衔杯壶,不看熏球银香囊,为什么单看兽首玛瑙?

有什么念头在他脑子里往外突,像水滚之前要炸开的泡,就差那么一点点……

他拨通自己那个同行的电话,问得有点语无伦次:“我问你啊,那个去你那鉴玛瑙杯的人,男的女的?货真不真?”

那头答:“女的。我同你说,我和老师傅,四只眼珠子看,货是真的,一整块缠丝玛瑙,俏色玉雕,口鼻戴金帽……”

“那怎么没拿下呢?”

那头也懊恼得要死:“兽首玛瑙多有名啊,陕博收着呢,你第一眼看到,肯定也觉得是赝品,不会往真了去想,而且人家也不卖。”

“那女的前脚走,我后脚就回过味来了,一直说兽首玛瑙是海内孤品,但它是酒器啊,就算是给皇帝的——有龙袍还有凤袍呢,理论上该成个双……”

说到这儿,语气忽然警惕兼热切:“你问这干嘛?你也见着了?”

肥唐支吾了过去,只说正好在陕博逛,见着了,所以顺口一问。

放下电话,口干舌燥,自己跟自己说:没可能的,哪来这么巧的事,兽首玛瑙,要真还有一个流落在外头,业内早掀起腥风血雨了,轮得到他起心思?

肥唐晃晃脑袋,几口把牛奶喝完,奶盒扔进垃圾桶里的时候,想着:这玩意,得值好多钱吧。

又上网打了圈麻将,打到中途恍神:万一是真的,自己哪怕只分上那么一点点……

不由就笑了,做白日梦真他妈甜。

他往椅子里窝,腰后有点硌,摸出来一看,是那个纯铜的龟壳卦具。

昨儿晚上,他排卦,卦辞说,出门往西,大富贵。他一探头,看到门西站的是昌东,而昌东要找叶流西,也许这个“西”字指的是叶流西呢?大富贵,兽首玛瑙,可不就是大富贵吗?

冥冥之中,这么多迹象,难不成是老天指路?

肥唐的脸一阵阵发烫,他拿起那个龟壳,用力咽了口唾沫。

再掷一次,如果还是同样的结果,哪怕……哪怕老天是耍他玩呢,他也作陪了!

昌东花了三天时间到那旗镇。

镇子在蒙甘省界,蒙族和汉人杂居,差不多已经汉化,从小镇驱车往外,到腾格里或者巴丹吉林沙漠都不远,再加上前些年周边发现不少西夏古城遗迹,那旗一跃而成西北线上的一个新热门去处——不过小镇设施跟不上,游客一多,生活交通都不便,显得又杂又乱。

昌东路上添置了件羽绒服,十月中下旬,这种早穿棉袄午穿纱的地方,夜里盖两床被子都哆嗦,不能掉以轻心。

车进那旗镇,发现旅游开发还是给当地带来了不少发展:汽车站外头的道路已经修得很有中小城市规模,什么便利店、汽配店、炸鸡快餐连锁店应有尽有。

但缺少规划,难免新旧错陈:有时只拐一个弯,水泥路立马变土路,流浪狗在水沟边找食,风一起,灰尘都扑在路边将死的老树上,临街的小饭馆只三五张桌面,门口挂被油烟熏黑的彩色塑料帘子。

昌东找了酒店住下,买了张新的那旗城区图,原计划是把镇子都走一遍,但运气不赖,只走了半个多小时,就看到了叶流西。

她在公路岔口的一条土路边,车后箱门打开,布成摊位,里面放了一堆麻皮哈密瓜,现在是晚熟瓜靑麻皮上市的时候,算是当地特产,路边的瓜摊一个接着一个。

昌东怎么也不相信叶流西真的是个卖瓜的。

他进了路口的一家快餐店,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方便观察。

从上午到下午,他小食饮料点了好几轮,而叶流西,居然真的一直在卖瓜。

她车上放着寸厚刀板,板上搁一把尺来长的直柄西瓜刀,青麻皮都是橄榄形,皮厚,男人切起来都费劲,但她料理得轻而易举,手起刀落,片瓜像切豆腐一样容易。

人长得漂亮是有好处的,她生意比近旁的摊位好得多。

中午的时候,她去就近的饭馆买了份盒饭,坐在马扎凳上拿勺子舀着吃,有流浪狗摆着尾巴凑过来,她从饭盒里捡了块排骨扔过去。

下午人不多,温度渐低,她裹上军绿色的棉衣看杂志,那种地摊艳情杂志,封面都是穿着暴露的女郎。

快傍晚时,昌东肯定自己是观察不到什么了,招呼服务员买单。

店里的女服务员一脸的刻薄气,几次给他送餐都黑着脸,昌东原本以为是小地方的人没什么服务意识,真结账了才知道不是。

那女服务员接了他的钱,斜一眼玻璃外的叶流西,走开的时候不屑地说了句:“看一天了,这么好看啊?不就是个做鸡的吗。”

第5章 山茶

昌东先回酒店。

这两天,他的脑子已经冷下来,并不急着到叶流西跟前报道:是她千里迢迢去的西安,连看他三场皮影戏,带着一本有他“丑闻”的杂志,藏着一张关于孔央的诡异照片。

她一定也有求于他,只不过故弄玄虚。他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收尸的事,两年都过来了,犯不着争分夺秒。

开门进房的时候,看到门缝下塞进来的色情服务小卡,弯腰捡起,随手扔进垃圾桶。

离睡觉还早,昌东打开戏箱,取了块打磨好的牛皮出来刻皮影人。

凿具摆了一桌子,光花样凿刀就要用到圆、半圆、梅花、人字、星眼,推刀运皮,脸谱的口诀好像响在耳边——

柳叶眉,杏杏眼,樱桃小嘴一点点……

传说皮影戏源自汉代,汉武帝思念死去的宠妃李夫人,于是术士设坛招魂,在晚上点了灯烛,设了帷帐,汉武帝只能在帷帐里观望,看到仿如李夫人的影子伴着摇曳烛光投在帐布之上。

传到民间,就是皮影。

李夫人死了,汉武帝死了,术士死了,皮影还活着,一直活到现在。

这世上大多数物件,有形没形的,都比人活得久,所以人真没劲。

刻着刻着,昌东的手指冻得僵直,这里晚上的温度持续降低,空调制暖不行,打到最大也无济于事,他双手笼到嘴边哈了哈气,又搓了搓,目光忽然落到垃圾桶里那张色情小卡上。

这么好看啊,不就是个做鸡的吗?

昌东俯身捡起那张卡片,顿了一会之后,拿出手机,照着上头留下的号码拨号。

接电话的人像是专业的客服,问:“先生想要什么款的?偏瘦的还是丰满型的?清纯的还是性感的?我们可以先过滤一下,省得过去了你不满意。”

昌东想了想:“偏瘦,清纯……还是偏性感吧……”

他搞不清叶流西属于什么型,她像根悬起的摆针,时而偏左,时而偏右,但都是伪装,遮不住身上的妖气。

上来的小姐叫Sunny。

接到指派电话时,她正在酒店隔壁的棋牌室看姐妹摸牌,手包拎起了就跑。

进了电梯,掏出小镜子抹口红、抿唇、补粉,出电梯到昌东门口这段时间,衬衫的扣解了两粒,露出粉红色带蕾丝的bra边沿,又把小皮裙拽正。

最后揿了门铃,摆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门开的时候,她愣了一下。

昌东说:“进来吧。”

Sunny往里走,目光溜到客厅茶几,一排十几样凿刀闪冷光,心里咯噔一下,更慌了。

她见惯了大肚秃顶口臭的各色客人,遇到昌东这样的,并不觉得是中了大彩,前辈们谆谆教诲:“那种年轻长得帅的,会缺女人吗?你得多个心眼,越是这样的越变态:帅的、看起来干净的、阴郁的、叫了服务又不急色的、有点特殊兴趣的……”

昌东条条都中了,而且,大晚上的,屋里,他戴个黑色棒球帽,上半边脸都埋在帽檐的阴影里。

Sunny咽了口唾沫,前些天老板组织她们看碟,韩国的一个电影,讲专门有变态诱杀妓女,提醒她们要提高警惕——她看完了晚上做噩梦,这两天难免有点疑神疑鬼。

她有点讷讷的:“要么……我先去洗个澡?”

昌东在沙发上坐下,伸手拂去牛皮上凿刻之后的皮屑:“过夜三百,陪聊呢?”

Sunny脑子转得很快:“一样价,不便宜,因为今晚来你这,接不到别的活了。”

昌东从钱包里抽出三张一百,拿茶杯压住:“我刚到这,想开个店,对地头不熟,所以找个行内的聊聊,打听一下。”

这样啊,Sunny松了口气,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老板,不是我说,想开我们这种店,你没戏的,插不进脚了。”

昌东不动声色:“你说说看。”

反正又不是商业机密,Sunny说起来滔滔不绝,兼毫无章法,想到哪说到哪。

这镇上的这类业务,没有散做的,基本上被两家收拢,本地人拉不下脸做这个,小姐都从外地来,按地域,南北派,各自抱团,上头有大老板。

南北派原本有矛盾,后来又有一家想往里插一杠子,促成了南北齐心,斗走了外人之后,两家开始分饼、划势力范围。Sunny是南方人,就拿昌东住的酒店来说,这周是南派发广告,到了下周,也就是明天,小卡广告就得换一版了。

说着说着又诉苦。

“做这个多辛苦,你不知道,我们这行日夜颠倒,皮肤都不好,因为总要熬夜,带妆,你看我这脸,我才22,一卸妆,脸色蜡黄,都说我30好几……”

昌东嗯了一声,他只听不说,Sunny得一直讲话,这陪聊也挺累的。

她绞尽脑汁,什么沾边的都拿出来讲:“我们上下班,大多是半夜,走夜路回去挺危险的。去年的时候,有好几个姐们被都被变态跟过,说那人长一张皮脸……”

昌东有点感兴趣的样子了:“皮脸?”

Sunny比划给他看:“就是那种一张软皮子蒙脸上,露眼睛鼻子,大晚上的,多吓人啊,幸亏没真出事……后来我们就多了车马费,雇车接送,单程10块钱……”

昌东问:“有一个叫叶流西的,你认不认识?”

Sunny茫然,她的姐妹们都有英文花名,什么玛丽,阿曼达,凯莉,没听说过叶流西——这名字听起来像真名字,谁会拿真名字来做小姐呢,万一消息传回老家,多没脸啊。

昌东提示她:“白天的时候,她会在街口卖瓜。”

Sunny一下子反应过来:“哦,她!我没跟她说过话,她常跟北边那些小姐在一起,应该是吃那边饭的。”

是吗?

Sunny很聪明:“说了这么多,原来你是想打听她,明天在这里派广告的就是那边的人了,你可以问问啊。”

她把事说破了,昌东反而不想究叶流西的底了。

只要她能带他找到孔央的尸骨,她是卖瓜的,还是做小姐的,甚至是男是女……其实都无所谓。

昌东睡了个好觉,梦里起了大风沙,沙流像金色的雾,从塔克拉玛干公路的柏油路面上翻滚而过,一丛丛的红柳把黄沙固成了几米高的坟。

梦里没有人,没有变故,没有声音。

这样的梦,于他就是好梦。

醒来时已是正午,昌东直接去找叶流西。

她刚忙完一轮,自己切瓜自己吃,低着头才啃下一口,就看到有人影倾过来。

叶流西把手里的瓜放下,顺势一抹嘴角,眼眉微掀:“买瓜?”

她第一眼没认出他。

昌东站着不动,阳光晒着他一侧的脸,挺暖和。

叶流西眯着眼睛看他,她眼梢生就略略上扬,眼波流转的时候,总像是转着无数坏心思,但笑得又很有迷惑性,十个人里有九个会觉得她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