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出之后,笑容里多了点意味,开口居然先夸他:“不扮老头了?这样不是挺帅的吗。”

说着从车上拖出个帆布马扎,拍了拍布面上的灰,扔过来。

昌东单手接住了,没坐,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那张照片。

叶流西嗤笑了一声:“这么快进主题啊?都不说寒暄一下,本来还想切块瓜给你吃的。”

说着拈过那张照片,夹在两指之间,手腕转了个角度,相片的正面对着昌东:“你就不怀疑这照片是我造假吗?”

昌东回答:“女人的直觉很准,我想向孔央求婚,没告诉她,但她猜到了,特意为这场合买了件新衣服。”

“那天晚上,在营地的帐篷里,她第一次换上这衣服,问我好不好看,我还没来得及给意见,就听见外头的风瓶撞得乱响。”

风瓶就是玻璃酒瓶子,扎营的时候拽根直绳,酒瓶子依一定的间距悬挂上去——挂着好玩,同时也测风,玻璃酒瓶子有自重,响得那么厉害,绝不是小风。

他刚掀开帐门,就看到鹅头沙坡子那标志性的“鹅头”被沙暴扼断,扬成了夜色里的沙雾。

孔央的新衣服,绯红色的长裙,第一次穿,也是最后的丧服,没来得及拍过任何一张照片,却和乱发一样,飘在眼前这张照片上、雅丹带沙尘的风里。

叶流西对这回答很满意:“第二个问题,照片里,是哪儿的雅丹?”

雅丹这个词其实是维语,意思是“险峻的土丘”,这种地形在西北遍布,有些自成规模,名声在外,比如敦煌以西的三垄沙,叫魔鬼城;克拉玛依附近的乌尔禾,叫风城;疏勒河附近的,叫人头疙瘩城。

也有没那么有名的,大大小小,有时候越野自驾,路边忽然冒出不大的一片,那也是雅丹。

所以,是哪儿的雅丹?

昌东说:“龙城。”

“怎么看出来的?”

昌东指向照片:“这里的土台盐碱成分重,有石膏泥,对比其它雅丹,颜色偏灰白。白天阳光好的时候,会泛银光,像鳞甲,所以古人把这里称作白龙堆,现在常跟龙城纳入一个范围,都叫龙城雅丹。”

叶流西咄咄逼人:“为什么这灰白色,不能是下的霜雪?”

“下雪是一大片,不是照片上这种情形;霜是水汽凝华,日出前后会有,照片上是正午,阳光这么大,霜早化了。”

叶流西说:“哦……”

声音拖得长长,显然对他挺满意,转身拿起西瓜刀,手起刀落,从半爿瓜上切下一片。

金黄色的蜜瓤,汁水足,瓜香清新得很。

叶流西把瓜递给他:“你带我去龙城,我带你找到孔央尸体。”

并不是商量的口气,昌东看了一眼,没接。

叶流西笑得温柔,语气软中带硬:“进罗布泊的向导不难找,但你找不到第二个知道孔央尸体在哪的人。”

昌东还是没接:“照片怎么回事?鹅头沙坡子距离白龙堆很远,尸体怎么过去的?又怎么可能嵌到黏土包里?”

叶流西不耐烦了:“我怎么会知道?我只帮你找到她,你只做我向导,爱做不做,不做拉倒。”

话音未落,手一翻,那块蜜瓜直跌下去。

第6章 山茶

昌东下意识伸手去接,接了个空。

瓜还在叶流西手里——她做了假动作,才刚撒手,反手又接,抢在他前头拿到,然后笑眯眯搁到他空张的掌中:“刚才接了不就结了?就这么说定了,手机。”

昌东拿手机给她,她拨了自己的号码,响一声挂断,然后递回给他:“你准备好出发的时候,通知我就行,我白天都在这,找不到的话打我电话。”

什么都让她说了做了,看来没讨价还价的余地,昌东不想多话,转身走时,叶流西又叫住他。

“哎,昌东。”

昌东回头。

“你是住酒店的吧?”

昌东嗯了一声,随手指了个方向:他住的酒店算是那旗镇上最好的,也最显眼。

“晚上能去你那洗澡吗?”

她解释:“反正你付了过夜的房钱,洗澡水不用白不用,省得我去公共浴室洗了。”

昌东皱眉:“你家里没洗澡间?”

叶流西拿起西瓜刀,刀背在车厢上敲了两下,响声咣当咣当的。

“我就住车里。”

昌东送车子到镇上最大的汽配店作行前维护,接手的师傅见车子模样不起眼,起初很是漫不经心,真到紧固排损时才看出端倪,不时一惊一乍:“兄弟你真懂行啊,这改装绝了!”

昌东没吭声,盘腿坐在一边的地上,朝工人借了纸笔,慢慢地勾画路线图。

两年了,大多时候都困在回民街那个几平米不到的后台,逼仄的空间里除了幕布就是皮影,忽然间,像平地起了风暴,把周遭的炫目色彩零碎声响刮成齑粉,极目四望,还是身处万里戈壁。

他早知道终有一日要回去的:死了十八个人,凭什么只活他一个呢?

墨笔在纸上迤逦出一道弯弯绕绕的路线图,一个个站点,像是刻在脑子里的。

罗布泊的东西向穿越,可正可反,正的这一条,起始点是玉门关,业内叫西出玉门。

他看自己标出的路线。

玉门关——三垄沙魔鬼城——彭加木失踪地——红柳墩——罗布泊镇——湖心——余纯顺墓——龙城

“龙城”两个字上,他划了一道又一道的圈痕。

孔央的尸体,怎么会到了那呢?

沙漠腹地有个诡异的传说——

死在沙漠里的人,尸体从来都找不到,因为起伏的沙堆下藏着看不见的鬼魂,它们会带着人的尸体,乘着戈壁的大风,在大漠里来回行走,直至带出百千里之遥。

除了孔央,还有其它人呢,是否也嵌在灰白色的黄土垄堆里?

车子检修完已经是晚上,有几样损件没货,要等明天调配,昌东在车行旁边的饭馆吃了碗面,步行回酒店。

到酒店门口,透过玻璃门,看到大厅里跟前两天不同:几个穿着撩人的年轻女人,正坐在沙发上聊天,不知道是讲到什么好笑的,正前仰后伏乐不可支。

而一侧的楼梯口,有对男女正搂抱着上楼,那个女人很是眼熟。

叶流西?

昌东想起Sunny的话。

明天在这里派广告的就是那边的人了……

南北果然有差异,南面含蓄点,而北面的广告发得活色生香。

叶流西今晚既然已经找到下家,看来是不需要去他房间洗澡了。

昌东推开门进去,垂着眼经过沙发时,有几句压低声音的对答传进他耳朵里:

“他偷偷给流西下药,你看见没?”

“看见了,大概想玩花样,怕她不乐意……今晚那男人会爽到吧。”

“我没提醒她,反正她也乐意,自己跟人走的……”

几个人咯咯笑成一团,风月场里人情味少:自己生活得不如意,于是乐见别人倒霉。

昌东皱了皱眉头,走到电梯边揿钮:走楼梯的大多是住二楼的客人,三楼以上就要用到电梯了。

电梯到了,昌东进去按了楼层,没人同乘,电梯门缓缓关闭,小地方的电梯,广告包满四面,连地毯上都印餐饮店标语,讲明全年八五折。

这是叶流西自己的“工作”,客人有什么情趣想必她也司空见惯,自己用不着多管闲事。

到了楼层,昌东出电梯,快走到房间时,忽然犹豫。

有人对她下药,于情于理,是不是应该提醒她一下?

他走过房门口,从疏散楼梯下了二楼。

走廊里静悄悄的。

这酒店大堂挑得高,二楼的空间受挤压,房间少,都是单排,门对着走廊,有几间没亮入住灯,空关。入住了的大概有十来间,只有一间门把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昌东上去敲门,没人应答,他手上力度大了点:“叶流西?”

试了几次,里头还是没动静,昌东低头去看锁,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说话:“你叫我啊?”

昌东迅速回头。

居然是叶流西,左手提浴筐和衣服袋子,右手拎一双拖鞋,脸上的表情比他还奇怪:“你明知道我住不起酒店,怎么会敲一间客房的门喊我的名字呢?”

昌东收回手:“你怎么在这?”

“不是说晚上去你那洗澡吗?我车停在后头车场,从后楼梯上来的,听到你在叫我……你不是住三楼吗?”

昌东说:“我认错人了。”

叶流西洗澡的时候,昌东又下了一趟二楼:刚刚的事情,他总觉得不对劲。

那间房的门口明明亮灯,却怎么敲都没人应,他试着用楼道的电话拨房号,同样没人接。

昌东从楼梯绕进酒店后的停车场。

停车场其实是片半开放的用地,里头停了不少车,有私家车,也有电动三轮,并不只对酒店住客开放,他在停车场站了会,抬头看酒店的大楼。

黑漆漆的墙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亮灯的窗户像嵌进黑幕的一只只巨大的眼睛,有些房间拉着窗帘,帘上偶尔映上人影。

冷风吹过,昌东打了个寒噤,转身想上楼,走了两步,心里忽然一动。

他转头看向二楼的一扇窗户。

里头没亮灯,这不稀奇,这酒店入住率不高,很多空关的。

稀奇的是,那间房开窗——那旗镇多风沙,窗户很少打开,即便想开窗透气也是选中午没风的时候,更何况现在是晚上,温度正持续往低走。

整幢大楼,只有那一间开窗的。

昌东将衣服的上拉链口松了松,活动了一下头颈,退后几步,快跑提速,一个踏冲踩上墙面,身体拔起,胳膊伸长扒住空调外挂,借力提气翻进窗子。

这屋里有动静。

昌东在窗口站了会,借着外头微弱的光,渐渐看清楚。

床上躺了个肥胖的男人,赤身裸体,手脚都被捆住,嘴里塞着枕巾,喉咙里唔唔的,正试图挣脱,但无济于事。

昌东走到床边。

那男人挣扎得更厉害了,似乎是想求救,又似乎是害怕来者会对自己不利。

半晌,昌东弯下腰,抓住抛在地上的被子顺手一提,把被子抛盖在男人身上。

酒店的热水水流大且稳,相较之下,公共浴室的出水真像老牛拉破车,催不得也踹不得。

叶流西洗得心满意足,换好了衣服出来,扯了条毛巾擦头发。

昌东在看电视,看不出这么大个男人,居然爱看狗血的婆媳剧:儿媳妇正拽着男人不依不饶,另一边,婆婆骑驴样跨坐在窗台上,声嘶力竭叫嚣:“你今天不赶她走,我就跳下去!”

叶流西擦着头发,目光往电视上溜:她想看那婆婆到底跳不跳。

就在这当口,昌东举起遥控器一摁,电视机黑屏。

叶流西觉得他是故意的,皱着眉看他。

昌东迎上她目光:“我去过那间客房了。”

“什么?”

“你干的?”

看来没法装傻蒙混了,叶流西毛巾往边上一搁,伸手抓理头发:“你把人放了?”

“给他盖了被子。”

叶流西语带讽刺:“真看不出来,你还长了颗菩萨的心。”

“你知不知道以现在的温度,开窗,人脱光了过一夜,轻的冻残,严重点会失温冻死?”

叶流西漫不经心:“所以呢?”

昌东盯着她看:“那人冻死了,就是命案。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你和他搂在一起,警察第一个找上你。”

叶流西笑:“这么为我考虑?怕我坐牢啊?”

昌东回答:“你去坐牢或者赔命没关系,但会耽误我的事。”

“龙城这事没了结之前,我希望你循规蹈矩,有点法律意识,别给大家找麻烦。完事之后,杀人放火都随你,跟我没关系。”

叶流西不说话了,脸上还是带着笑,过了会说:“好啊。”

语气柔和,好像一点都不介意,但走的时候关门,整个楼道里都有回声。

这声响……昌东知道自己得罪她了。

叶流西下楼,在心里骂昌东:教训我,什么玩意儿。

进了停车场,回头看那扇半开的、黑黝黝的窗户:她要是再翻窗进去生事,显得忒不大度了。

算你运气!

她走向自己的面包车,离着三五步远时,蓦地停下脚步。

车门是开的,隐约能看到车里有个人影。

叶流西笑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一个两个的,都来撞她的枪口。

她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身子倚住半开的车门,手伸进离得最近的座位底下,慢慢抽出一把刀来。

尺长的直柄西瓜刀,刀身锃亮,夜色里闪寒光。

那个人还在车里翻找着什么,动作很小,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老鼠刨食。

叶流西拿刀背磕了磕车门框,那人猝不及防,打了个哆嗦,僵住了再不敢动。

叶流西说:“你找什么呢?我对这车熟,不如说出来,我帮你一起找啊。”

第7章 山茶

接到电话之后,昌东匆匆下楼。

隔着几米远,就看到肥唐双手抱头,脚边放行李包,劳改犯一样蹲在半开的车门边,叶流西倚着车身,已经等得很不耐烦。

肥唐看见昌东,如见亲人,嘶哑着嗓子大叫:“东哥,你快告诉她,我是跟你一起的,是你让我翻她车的!你跟她说啊。”

边嚎边使劲向他挤眼睛。

前些日子托肥唐的关系查监控视频,想不到欠下的人情,这么快就要还了。

昌东在叶流西身前约莫丈远的地方停下,然后点头:“是,他跟我一起的。”

叶流西下巴微抬,笑里带几分故意做出来的诧异:“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也会干见不得光的事儿……都翻到什么了啊?”

最后一句话是向着肥唐说的,顺带着一脚踹过去,肥唐扑跌在地上,也不敢叫疼,手脚并用着爬远了些,继续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