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西顿了一会才说话。

“以你这样的求婚方式,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你求婚时,要有人负责打光的效果;你想让孔央觉得浪漫,会安排摄影把一切都记录下来;想让她觉得惊喜,布置的时候,要有人绊住她,不让她发现……”

昌东静静听着,眼前快速闪过那一晚的一切。

没错,都没错,有人拽着孔央在帐篷里聊天,有人拖着射灯在高处调方位,有人指挥车子倒车,尽量空出大的地方,以免影响摄影效果……

“这些都需要提前准备,反复沟通,大家一起合作,根本就不存在‘你要在鹅头沙坡子扎营,而其它人强烈反对’这种事。”

昌东笑起来,很久没试过这个表情了,面皮紧绷,肌肉都不懂该往哪个方向走,是苦笑吧。

他承认:“是,没人反对。”

世上多数人都善良,看到别人的喜事,哪怕素不相识,也会道声恭喜。

“那微博是怎么回事?”

昌东说:“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我只是当向导,山茶的活动想如何策划、做到什么效果,我并不关心。”

山茶的负责人跟他商量说,很多人关注这次四大无人区贯穿,但如果只是成天往前碾路,就没什么话题和吸引力了——如同文似看山不喜平,他们会在每个阶段制造冲突、抛出谜题、给出惊喜。

求婚是大事,他们想做点出人意料的铺垫。

昌东说,可以啊,你们看着办吧。

于是就有了那条微博,负责人还乐颠颠拿给他看,说,看,平时发一条也就几十个评论,这一条翻几翻呢,说着拽住负责摄影的人,叮嘱他照片拍漂亮点,发下一条微博解密的时候,要配精彩的图。

叶流西说:“然后……”

“对,然后沙暴就来了。”

往常,从起风到沙暴真正到来,会有一段时间,因为风眼分核心区和外围,行进需要过程,但那天晚上,没有过程,只有结局。

他像是已经看开了:“说到底,运气不好吧。”

谁说人生如戏啊,他耍皮影戏,要有开头、高潮、结尾,结不好观众会骂烂,人生不是戏,它想断谁断谁,想断哪断哪,然后在哭天抢地里收挽联。

叶流西问他:“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

“说了,跟调查的人说了,他们觉得有这个可能。但是舆论不管这个。”

其它人都死了,话还不是随便你说,你当然什么对自己有利说什么咯,幸亏有微博做证据,一字一句,全世界都看到了!

家属眼里,自己的亲人们曾经“强烈反对”去鹅头沙坡子扎营这件事,他们本来都有生的希望,但被他的一己私利给断送了。

更糟的是,不少遇难的队员,因为觉得保费贵,虽然被提醒,但还是没有购买特种旅游险——家属非但得不到赔付,还要分摊因为搜救而产生的费用。

或因利益,或为泄愤,他们亟需抓住一个人,去撕、去咬、去索赔。

谁让你活下来了?

谁让你他妈要求婚的?

昌东没以为事情会酿成那么大的风暴,后来才知道,有一种以“帮闹”以牟利的机构在里头浑水摸鱼:你不知道怎么闹吗?不知道哪个渠道闹最有效果?我来操作,付费就行,不满意不收钱。

一夜之间,许多“知情人”爆料,煽情的图片、视频到处推送,孔央也被推到风口浪尖,她的照片被翻出来,P得不堪入目,很多人骂她下贱:要是不求婚,不就没这回事了吗?

因为孔央,昌东选择息事宁人:一个女人,跟了他,没得到什么好处,他不想让她死后还被人骂,他想让声浪偃息,还她一个清静。

不就是要钱吗?

……

昌东看向不远处的平缓沙丘,如果没记错,两年前的时候,那个方位,应该是满山盛放着沙漠玫瑰。

也真是讽刺,他觉得那些地里生出的玫瑰不长久,不如这上万年才形成的玫瑰石,然而一场沙暴,连整个沙山都不在了。

叶流西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问题太多了。”

叶流西笑起来,她转了个身,正对昌东,下巴略抬,看进他帽檐阴影遮蔽下的眼睛。

“昌东,我过来找你,你没抽烟、没喝酒,没有痛苦到精神恍惚,逻辑清楚,言语冷静,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在察觉身后有动静时,会下意识说出‘孔央’这两个字呢?”

人不会无缘无故有期待的。

第15章 玉门

这个女人,像一条蛇,蛇信子嘶嘶的,不放过人脑子里每一个角落,连积的垢都要舐干净。

昌东回答:“一时恍惚。”

“掐点恍惚?”

“那有人还掐点失忆呢。”

叶流西恼火:“昌东,你别以为我对你和孔央的事感兴趣,你搞清楚了,我们两个人,不是萍水相逢,我挎包相机里的女人照片,是你死了的女朋友,我为这个才找上你的!你隐瞒任何事,都在挡我的路。”

道理昌东都明白,但钓鱼慢下饵,你都只说三分话,要别人掏心掏肺?

他加重语气:“一时恍惚。”

说完了,转身想走,叶流西出手好快,单手揪住他衣领,另一手推住他肩,膝盖抵住他腿,把他狠狠撞到车身上:“你什么玩意儿啊?”

昌东没提防,后腰硌得生疼,也真新鲜,这一招,只有他对别人用,印象中没两次,气急了才上手,现在换自己了,还是被个女人。

低头看,衣领都被拽没形了。

他挪了下身子,让自己在她的钳制下倚得更舒服,也没反抗的意思:“还是那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每次说僵了就翻脸,真就不给大家留点余地?你这么笃定以后不会有事求到我?”

有吗?叶流西想了一下。

再然后,她忽然松手了,还很好心地帮他把变了形的领口抚了抚,仰头莞尔:“昌东,你帮我拖个车呗。”

什么……走向……这是……

昌东用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仰头看沙坡高处。

月亮微光下,两行深浅的洼窝,那是下行的脚印。

难怪她过来,他都没听到车声,原来是陷车了。

老天难得这么配合他,昌东冷笑:“你对不起都没说一声,我凭什么帮……”

“对不起啊。”

昌东差点气笑了,顿了顿凑近她,说:“叶流西,你要点脸,别跟我说话了。”

他扯了扯领口,转身上车,撞上车门时用了力,扇起边上的沙,像有风起。

叶流西叹了口气。

昌东骨头比想的硬,不吃她恫吓,她虚心改过,态度变好,又说她不要脸。

她还是喜欢肥唐那样的,后颈被揪住,脸都白了,一直叫她姐:“姐,姐,有话好说,别动手行吗……”

那个被她脱光的男人也不错,绑他的时候,在床上挣扎如待宰的鸡,干嚎说:“美女,钱都给你,别要我命,我保证不报警……”

人家这才叫听话、上道、好相处,昌东这什么男人,难伺候。

她觉得没劲,一时间又无处可去,索性一屁股坐下,想想还是气难平,一头躺下来。

沙子细软,味道还挺好闻,白天的余温已经散了,渐渐转凉,要她拿体温去捂。

昌东准备休息,调完座椅靠背,一抬头不见了叶流西。

心里沉了一下,觉得这女人神出鬼没。

再一欠身,发现人在车前头背对着他趴着,那扭曲的姿势,也幸亏是在此时此地,别处见到,他会当成是专业碰瓷的。

昌东耐住性子。

五分钟过去了,她没声息,不挪不动。

昌东忍不住揿下车窗,探头出去吼她:“叶流西,你干什么?”

叶流西冷冷回答:“睡觉。”

“你不知道这个温度,不能露天睡吗?”

叶流西答得断断续续,语气风凉:“我有什么办法……车陷了……床在车里……走回去那么远……”

昌东忍住气:“你不会朝我要帐篷吗?”

“我……要脸,你不是让我……别跟你……说话……吗……”

说完又不吭气了,趴成一截枯干的胡杨木,让他想抡起来,有多远扔多远。

又过了五分钟。

越野车引擎声蓦地大噪,轮胎磨转,胎底积沙迸溅,车灯轰然打开,雪亮的强光照亮车前的空地,像黑暗的舞台上,投光灯乍明。

叶流西凌乱的发丝在气流中扬起,她睁开眼睛。

听到昌东冷淡的声音:“车陷在哪了?我去拖。”

叶流西麻利地爬了起来。

一大早,肥唐收到昌东电话,让他随便吊哪个车队的尾,中途到野骆驼自然保护区核心区那块大牌子下汇合。

又吩咐他在矿区买点蔬菜,品相不好也要,尤其是要买萝卜,没白萝卜的话,胡萝卜也可充数。

肥唐嘴上应了,挂了电话才纳闷:为什么啊?

边上“旅you接待”的人给他解惑:“进罗布泊,两件事必须得做不知道啊?一是到彭公余公的墓前头送矿泉水,二是吃萝卜,都保进出罗布泊平安的。”

肥唐买了两斤萝卜,心说:我东哥还挺迷信的。

他跟着昨晚那群开拓者俱乐部的车队出发,一路飚到说好的那块牌子前头:其实就是立起的大铁架子,锻好的字块被焊在横杆上,字和铁架都已经掉漆,锈迹斑斑,透过架子格,能看到远处的荒漠秃山,像挤挨的坟头隆起。

昌东和叶流西的车都在。

肥唐热情地建议大家一起走,反正路线差不多,搭伙的话能互相照应,安全系数还高。

一呼寡应。

叶流西连眼皮都没抬,她晚上要睡觉,不想听人聒噪。

昌东的表情看起来也没兴趣。

至于那个俱乐部领队,原本兴致挺高,仔细认了认昌东和他的车之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声不响地带着车队走人了。

他们一走,整个场子就静了,大风吹过,铁架牌被撼得吱呀吱呀,和昨晚闹腾腾的矿场判若两个天地。

这就是无人区啊。

肥唐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偷瞄了眼叶流西:真到了实地,才觉得什么古城遗迹是那么的虚无缥缈,还是目标专一点吧,她会把兽首玛瑙藏在哪呢?

接下来的行程枯燥,加上昌东不想再跟前头那队人有遭遇的机会,刻意放慢了车速。

慢把鼓噪加倍拉长,无聊里简直能飞出小鸟。

肥唐直到彭加木遇难处的墓碑前才稍稍振奋:那里围着密密匝匝的矿泉水瓶,还都是没开封的,也有易拉罐的啤酒,风干的苹果和橘子,都是过往的探险客拜祭时留下的。

彭加木失踪前,给同行的科考队员留了张字条,上写“我向东去找水”,就此一去不返;余纯顺遇难,据说死因是脱水,他死前曾试图用藏刀掘水,挖了两个深坑,都失败了。

所以后来者送水成了习惯。

昌东过去供了两瓶水,鞠了个躬。

这里算是分界点,再折向开了一个多小时,地貌渐变,沙漠被抛在了身后,进入大湖盆区,眼前出现了罗布泊特有的盐壳地。

罗布泊古时叫盐泽,是个面积不输青海湖的大湖,历史上三度丰水,又三度彻底干涸,最近一次干涸,其实距今时间不算长,是在1972年左右。

约莫同一时间,美国人发布了一张罗布泊的卫星照片,照片上,干涸之后的罗布泊,形状酷似一只人耳,连耳轮、耳廓、耳垂都清晰可见,从此,这里被称为地球之耳,又叫死亡之海。

干涸之后,湖底盐碱沉积,结成坚硬的盐壳,几度热胀冷缩,盐壳断裂支出向天裂张,硬度非常,有时候抡锤都砸不碎,锋利的工兵铲劈下去,也只能把最薄的盐壳劈成两半。

有人形容说,盐壳地像是泥浆掀起的浪被瞬间晒干定格,一地凶险狰狞,车子经过,如同被满地的獠牙啃咬,再好的轮胎也得脱层皮。

昌东停下车,手台通知:“盐壳会刺破轮胎,也就是啃车皮,大家下车给轮胎加压,还有,叶流西,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把车扔在这,扔在这了还有开出去的可能,进了盐壳地再废,就当是你送给罗布泊的礼了。”

叶流西说:“那扔这吧。”

过流沙带,还有昨晚拖车的经历,已经让她很清楚地认识到车与车之间的差异,有时候不能拿技术说事:再好的赛车手,开拖拉机上赛道,也拿不到排名。

昌东回头看了眼车内,他的车大,加一个人很轻松:“你理一下自己要带的东西,肥唐的车,或者我的车,你想上哪个都行……”

肥唐忽然大叫:“西姐,我的车吧,我热烈欢迎你!”

叶流西说:“……好啊。”

昌东没吭声,过了会撂下手台。

下车给轮胎加压的时候,肥唐请他帮忙:“东哥,能不能帮我也加一下啊,我要给西姐搬东西。”

他热情非常,一趟趟帮叶流西转移行李,有一趟左手搂炉子右手拎锅盆,一路叮叮当当。

这热闹跟他没关系,昌东加好了胎直接上车。

肥唐搬到最后一趟,很周到地叮嘱叶流西:“西姐,你四处都看看啊,别落了东西,到时候可没人回来帮你拿。”

叶流西半扶着车座,将包挎上肩膀:“知道了。”

肥唐兴冲冲往自己的车边走,刚走几步,脚下一绊,哎呦一声栽在地上,他赶紧爬起来捡,嘴里嚷嚷着:“没事没事,绊了一下,不打紧。”

掉的都是些盐罐汤勺小物件,他半扒半跪着去捡,低下头,借着身体遮掩,目光从腋下往回溜——

叶流西正半跪着,一手拉起车座椅的护罩,另一只手伸进去摸索着什么。

怪不得那天晚上他翻来找去,就是没找到东西……

椅罩是障眼法,东西塞到里头去了!

第16章 玉门

盐壳地,简直要开得人灵魂出窍,肥唐甚至都没法分心去偷瞄叶流西的包。

这时候才体会到修路工人的伟大,天大地大,修路工最大,这他妈能叫路吗?

一步一颠簸,像车底下有无数高举的手,鼓噪着把车推得东倒西歪,到后来,身体都麻木了,车没颠的时候,身子都要痉挛似的往左往右抖,跟遭了电击似的。

更恐怖的是,不止前后左右,360度的方向都长得一模一样,彻底没了方向感,车轮只要稍微偏移那么一点点,驶十里下去,绝对失散,之前听说过,两辆在这儿并驾的车,就因为起了沙尘暴看不清,一刻钟的功夫,就谁也找不着谁了——那时还以为是吹牛,心说再原路倒回去不就行了吗,现在才知道,根本没有原路。

无招胜有招,这里没有曲里拐弯的岔道,却困死了那么多人,真他妈是世界上最大的迷宫。

肥唐手心都出汗了,视线死死咬住远处昌东的车不放松,开到后来都绝望了,时速连七公里都不到。

叶流西也被颠得七荤八素,肚子里翻江倒海,觉得分分钟都能吐出来,她拍车厢,说:“停停停,你这开的还没我走的快,让我缓一会儿,我下去跟车走。”

肥唐很羡慕她,他也有下车跟着走的想法,但不行,人手不够,他一走,车就没人开了。

昌东有点举棋不定。

他的车,算是有一半是为这种地形改装的,所以走起来不算艰难,这条道其实少有人走,还有另一条路是盐碱滩,虽然绕远,但不那么难走……

走这条是图近,想斜插进罗布泊镇,但没想到肥唐的车子那么废,大概因为是租的,怕坏了赔钱,不敢往死里造,但这样一来,他的速度就大大被肥唐牵制了,所以现在到底是继续,还是去走远路更合适呢……

他往车外的后视镜里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