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怎么有个人,在盐壳地上走?

昌东马上停车,车门半开,探身往后头吼:“叶流西!别走盐壳地!”

四野空旷,声音吼出去发散,叶流西也听不大清,抬头看到他挥手,脚下踩着的盐壳忽然咔嚓一声脆裂,她没提防失了重心,脚往后一滑,边上一块薄的锋利盐壳,正从她脚踝处划过。

还没察觉到痛,血已经涌出来了,叶流西倒嘘着气坐下去。

操!进罗布泊第一道彩,居然是她挂的!她还以为就算要死人,也是肥唐第一昌东第二她负责哀悼。

昌东看见她身子歪,就知道要坏事,下车的时候抓了一厚叠的医用纱布,快步赶过来。

盐壳地很难走,有专业徒步者认为,行走难度甚至超过最危险的狼塔C线,一是上下起伏,稍不留神就会扭伤;二是盐壳晶体虽然坚硬,但数年侵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脆裂让人踩空;三是盐壳相当锋利,而且由于含各种元素,被割伤的话,伤口好得很慢,换句话说,还不如被刀割。

昌东走“游鱼道”过来,那是凸起盐壳间的窄窄间隙,懂行的人嫌弃说,窄得只能让鱼游,所以又叫游鱼道。

到了跟前,听到她痛地嘘气,正摁着纸巾捂伤口,纸巾浸透了,指缝里都渗出血来,至于地上,斑斑点点,极其狼藉。

昌东迅速蹲下,拿开她的手,把纱布压到伤口上,问她:“你能走吗?”

心里也知道她应该走不了,只是顺口一问,这种地,单脚跳都不能。

叶流西摁住伤口,一肚子火不知道往哪撒,气极反笑:“我还能飞,你要看吗?”

“那你飞一个。”

不远处,肥唐停车,叶流西没能起飞。

昌东蹲下身子,脖子略低,伸手揽住她腰,也不说话,等她自己领会,叶流西犹豫了一下,搂住他脖子,身子一轻,被他抱起来。

他走得小心,尽量加快速度,但还是有血滴下,砸在盐壳边缘。

走得远了,最初留下那一滩血的地方,忽然沸腾似的滋滋翻沸了两声。

昌东把叶流西放到车上,拽翻下她的袜子,拿棉球蘸了酒精,帮她清理伤口。

盐壳划拉出的伤口不平直,边缘模糊,又带泥沙,不清理好的话很麻烦,当然,后面的愈合更棘手。

昌东眉头皱起,一声不吭,神色专注。

叶流西打量了一会昌东,觉得他虽然做人混账,做事倒是认真的,让他带队,该他做到的事情,每次都周到妥帖,从不拖泥带水。

她喜欢做事认真的男人。

肥唐终于过来了,看到她脚踝处血迹斑斑,说话声音直打颤:“西姐,你没事吧?”

其实这颤抖不是因为晕血。

是眩晕,是兴奋,是情不能自已。

磨蹭了这么久才过来,就是为了偷开叶流西的包,里头塞很多东西,本子、笔、早已淘汰的破相机,还有个绒制的小包,包身鼓起的形状几乎让他屏住呼吸。

打开一看,那金嘴帽,还有柔润的带缠丝玛瑙玉,肥唐眼睛都差点湿了,湿里折射出纸迷金醉的半个香港。

她还真有啊。

感谢老祖宗传下来的《周易》,感谢龟壳卦具,感谢乾隆卦钱,更感谢自己嗅觉敏锐——毕竟机遇总是青睐那些有准备且勇敢尝试的人。

叶流西说:“我怎么会没事……去,往那插个杆,下次我再来,要把那块盐壳给铲了。”

昌东车上有插杆和旗布,是应对迷路作旗标用的,肥唐迷迷瞪瞪地真想去拿,昌东训他:“回车去,你再伤的话,自己爬回来。”

肥唐一溜烟回车去了。

车上多了个伤员,不好再走盐壳地,毕竟受伤需要静养,而走盐壳等同上窜下跳。

昌东用GPS查看方位,找到曾经走过的拐点,渐渐离开盐壳,绕远上了盐碱滩,这里盐壳起伏要小得多,开了一段时间之后,远处出现散落的小型雅丹,或孤独矗立,或三两围攒,这种雅丹因为离得远,又不成群,看起来反而恐怖。

再加上暮色渐至,远远看去,有的像人头从地底冒起,有的又像怪虫搏食,别说是肥唐时不时在手台里一惊一乍了,连叶流西都觉得心头发毛。

只有昌东一直沉默,习以为常。

这一晚还是露营。

为了背风,昌东选了处大的雅丹堆,两辆车和雅丹合围成个三角,三顶单人帐各靠一面扎起。

中间的空地生火,晚饭还是干粮,另煮了锅萝卜汤,里头加了干香菇片和粉丝。

虽然粗糙,但在这种地方,已经算是不错,叶流西昨晚没睡好,吃完了就躺进帐篷,吩咐肥唐:“把我包拿过来。”

肥唐脸上带笑,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得把包乖乖给她送过去。

他设想过N个方案,都行不通:这里要是城市该多好,他东西一拿,钻进人流就不见了,风华巷那铺子不要了,反正不值几个钱,货脱手之后,他就整容、隐姓埋名,去过富贵日子……

偏偏这里是罗布泊,没昌东带路,他连路都找不着,万一走不出去,就会为这戈壁加多一具干尸——所以只能老老实实等候时机,兽首玛瑙就在跟前,看到,摸到,却得不到,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叶流西拿了包,把里头装兽首玛瑙的小包拿出来,当着肥唐的面塞进睡袋,然后舒舒服服躺下。

肥唐心里酸溜溜的:她还知道塞睡袋里呢,警惕性倒挺高。

篝火噼啪,叶流西睡得不实,有一次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肥唐缩在帐篷里,百无聊赖玩手机单机游戏,而昌东低着头,正用线缀结皮影人的头茬和躯干四肢,那些花花绿绿的牛皮单片,一经连线,就成了关节过分活跃的小人儿,在篝火的光里晃晃悠悠……

昌东将来老了,一定是个老民间艺术家。

再一次被拉链的响动惊醒,已经是深夜,感觉空气里都是沙尘味道,抬眼看,昌东正帮她拉起帐篷的门——睡觉前,为了透气,她的帐篷门是敞开的。

肥唐已经在打呼噜了,看不出来,那么精瘦如猴的人,打起呼噜来气吞山河。

见她醒了,昌东低头解释:“好像要起沙暴了,拉上吧。”

叶流西看向他,话中有话:“起沙暴,会死人吗?”

昌东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不会,这里不是沙漠,也就是灰土大,沙尘暴。”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孔央啊?”

她还真是执着,昌东刻意忽略,一路把拉链上拉:“明天就到镇子了,可以在那休整一下,如果抓紧,明晚能到龙城……”

眼看拉链就要合口,叶流西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掌宽的链缝。

她手指纤长,指尖是圆润的椭形,真不像干活的手……不过突然从链缝里伸出,还是挺吓人的。

过了会,链缝的口被压低,露出她两只眼睛。

“昌东,我们两个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只不过我暂时不记得,而你暂时不知道——想向前走的话,你是左腿,我是右腿,大家不应该互相坦诚吗?”

话是没错,昌东不动声色:“那右腿先来。”

叶流西半天才明白过来,她低头悉悉索索,过了会扔了本小笔记本出来:“都在这了。”

篝火已经熄了,昌东把营地灯转了个向,顺势在她帐篷边坐下。

翻开第一页,第一行写——

纯天然,没整容。

这……是什么意思?

没等他有微词,叶流西已经解释开了:“很多电视里有啊,主人公失忆之后,被幕后操纵者整了容,用来接触一些人,故意策划阴谋……我肯定不是。”

翻过一页——

身手还行,没有套路。

她又解释:“就是,打野架的路子,我自己在网上看过,不是任何武术流派。”

再翻——

亲人无情,或死了,朋友无义,或死了,男朋友不是东西,或死了。

昌东看了她一眼。

叶流西说:“要不然我丢了这么久,怎么就从来没人找我呢,连寻人启事都没有一条。”

她忽然兴味寡然。

第17章 玉门

昌东一页页翻看。

很明显不是一天写就,确实日积月累,用的笔不同,笔迹也时而潦草时而周正,有些条目甚至被划掉叉掉,看来是觉得起初推理失误。

真的就是真的,昌东差不多相信她了。

但也更匪夷所思了。

她肩膀有洞穿伤,自己记述:前后都有疤,大小差不多,不是子弹打的,像是钢筋穿的。

右腿小腿肚有烙疤,特定形状的烙铁烙的,她用笔把形状画下来,那图丑且拙劣,像个凶悍的人脸。

她在旁批注:哪个龟孙子烫我的,你等着,你他妈死期到了。

昌东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语气凉凉的:“多大仇,打一顿就算了,还给我烙个疤,他要是以为我从此不敢穿短裤,那就错了。”

还难得看到她承认了自己有缺点,“早期审美太差”,理由是:左腕上的纹身太丑了。

那纹身,初次见面时昌东就看到了,有点像蛇,乍看还以为是手串,现在细看,又不是蛇,身上有鹰爪,扁圆的脑袋上飘出撮头发,怪里怪气。

翻完了,真是如坠云里雾中,看时脑子里给出了很多时下小说里才有的荒诞设想,譬如是不是借尸还魂,古人复活,两世记忆……

好像都不是,她自己先行一一否定了。

昌东把小笔记本还给她,自己再隐瞒的话,好像确实有点过意不去。

他沉吟了一下:“我把你错认成孔央,说一时恍惚不全错,你跟孔央,身形是有点像。”

都身材纤细,身高也差不多,这世上相似的身形很多,恋人即便能分辨出,也需要仔细观察,更何况当时是在晚上,隔着那么远,只一眼。

叶流西等他下文。

“但这身影出现,我确实不是很意外。”

鹅头沙坡子沙暴之后,昌东及时得到了搜救——他事先曾安排司机过来接孔央,司机住矿场,距离鹅头两个小时车程,据说那一晚,矿场也受到波及,风沙怒号,如同有鬼夜哭。

司机担足了心,第二天一早火烧火燎往鹅头赶,卫星电话没打通,心里觉得不太妙,路上就联系了救援。

赶到之后,眼前所见让司机瞬间腿软:鹅头不见了,那一片沙地几乎被翻埋削平,跌跌撞撞走了两步,膝盖忽然磕到什么,扒开一看,是越野车顶歪斜的行李铁架。

整辆车都被埋了!

第一次救援没发现昌东,第二次增加人手,同时扩大搜救范围,才在距离原鹅头两公里远的沙坡里发现他,他趴埋在沙堆里,手臂拼命前伸,整个人昏迷不醒。

搜救队长觉得这已经是奇迹了:这么大的沙暴,车子那么重,都被刮埋翻滚到没找全,营地全部被推埋,至于人,能救出一个来,还是活的,实在相当难得。

甚至在他醒来后,都很直白地对他说:“兄弟,这命老天给的,你能活,真的是祖上积德。”

医院病床前,调查人员问起他详细的情形,尤其是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事,他说:“风瓶突然猛烈碰撞,鹅头被掐断,我当时拽着孔央,想往车子那里跑……”

帐篷太轻,这个时候,只有车子靠得住。

但刚跑了没两步,就看到沙坡打起巨大的浪头,一辆车像玩具一样,横翻在他面前,队员的尖叫声被沙子冲散,再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情绪失控,说的时候两手一直发抖。

调查人员叹息说:“你现在情绪还不稳定,先好好休息吧,我们目前还没有放弃搜救……”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沙漠、缺水、强烈的日晒和昼夜温差,头两天没找到,也就等同于再也找不到了。

那一晚,昌东半夜醒来,病室里安静极了,窗帘半拉,月亮温柔挂在半天。

他忽然想起一个场景。

那是在深夜,沙暴平息之后,救援未至之前。

他曾艰难地睁了一下眼睛,看到高处的沙坡上,站立着数条模糊的身影。

心里有隐约的预感,觉得那是队友,是孔央,他们死了,他们要离开。

昌东嘴唇嗫嚅了一下,伸手去抓,虚弱地呢喃了声:“孔央……”

孔央回头。

他的眼皮有千斤重,眼前渐渐失真,慢慢拉合,直至一片死寂的漆黑。

沙尘暴要来了,零碎的砂石飞打在车身上,咯嘣咯嘣响,昌东的空帐篷里灌满了风,像个撑胖的风筝,拼命想飞走,又被地钉的绷绳紧拉住脱不了身。

叶流西问他:“这事,没对调查人员说吗?”

“怎么说?我自己都分辨不出究竟是梦,还是当时真的醒过。”

再玄一点说,还可能是生死之际亲密的人之间存在着的心灵感应,孔央当时,是在向他道别……

昌东帮叶流西把帐篷门拉起:“早点睡吧。”

他灭掉营地灯,躺进逼仄的单人帐篷里。

搜救队没有发现孔央和其它队友的尸体,这一度给了他荒诞的希望:也许那天晚上,他们真的是从地上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沙,结伴离开了。

冷静下来之后,也知道不可能:孔央那么柔弱,在沙漠里,根本就捱不下去,还有,队友里有刚做爸爸的,如果大家都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家呢。

投奔丁州之前,他又一次单车进了沙漠,到过沙漠腹地一些行将废弃的村子,向那些祖居在这里的当地人打听关于沙暴的传说。

那些死在沙漠里的人,真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吗?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

也许期待着,某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车子停下,会看到不远处的沙坡上坐着眼神悲伤的孔央,尽管他再也不能靠近她,尽管她只是一缕单薄的鬼魂。

然而都没有。

那些出车的、放骆驼的、还有零星打猎的,总是不厌其烦地向他描述着戈壁荒漠的可怕,比如一场沙暴过后,你会发现被风翻出的、不知道死于哪一年的干尸;再比如这里有着神奇的磁场,再先进的仪器到了这里,也会失去效用。

还有一次,在一个叫“一家村”的村子边,那个就着咸碱水洗衣服的老婆子,居然口齿含糊地跟他提起了玉门关。

我婆奶说哈,有那么大一个城,玉馒(门)关,被风吹化了……

但是那么多年,从老久到现在,那个玉馒关,早就活了。

半夜里,呼啦刮大沙暴,你要把馒关好,不能到野地里头哈走,你哈走,你自己都不知道,就会走到馒洞洞里去。

说到这里,神神秘秘,干瘪的老嘴翕动着开阖:“玉馒关,也叫阴关嘞……”

……

风越来越大了,昌东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凌厉的风声里,隐约传来一声枪响。

昌东迅速翻身坐起,拉开帐篷门出来,风很大,沙粒在空中飞,有时斜擦过面颊,在脸上留下一两缕尖细的疼。

昌东站到迎风向,屈膝,侧了身去听风带过来的动静,叶流西也探身出来了:“昌东?”

他示意她噤声。

仔细听,有稀薄而隐约的哭喊,还有车身被重击的金属声……

昌东心头一凛,回头低声吩咐她:“收拾东西,马上。”

又大步走到肥唐帐篷边,伸手抓提帐篷的斜撑架,几乎连人带帐篷提起来:“起来,出事了。”

顿了一两秒,拉链门拽开,肥唐几乎是从里头滚出来的,夜里突然被惊醒,再加上听到那样的口气,恐惧尤甚:“东哥,出什么事了?”

“可能是抢劫,手脚利索点,赶快。”

肥唐心砰砰的,手心一把汗,也顾不上收拾了,所有东西搂起来,没头没脑就往车里塞,扎营时至少花了半个小时,现在粗暴拔营,两分钟就搞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