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夫人因为当年陶氏的事情,对陶氏的三个孩子素来有成见。况她上了年纪后被媳妇们捧得头脑发晕,向来行事不公,为此没少受国公爷的唠叨,这点老夫人是有切肤之痛的。

她看着笔直跪在跟前的谢珺,不由握紧了手里的念珠。

谢珺这孩子行事端正大方,平常对长辈都很恭敬,谢老太爷也常会叫她过去说说话。今日她做到这个地步,回头必会禀到国公爷那里去,将前因后果一说,那不又是麻烦?

谢老夫人犹豫了半天,看了罗氏一眼,到底是叹了口气,“既然珺儿这样说了,算来也是各自都有错,那就不抄了,每人念上几遍记在心里,算是教训。往后可要牢记着姐妹和睦,不可丢了脸面!”见谢珺犹有不服,又道:“玥儿往后也不可再惹事了!”

这是老夫人目下能让步的最大限度了,谢珺愿意踩这台阶,谢璇也勉强踩着下了。

她倒是希望老夫人能一碗水端平,惩一惩谢玥这个无法无天的,但那个可能吗?以罗氏讨好老夫人的功夫和老夫人对她的成见,怕是比登天还难!

回棠梨院的路上,谢珺跟谢璇走在一处,谢珺对着妹妹直叹气,“怎么吃了个亏,忽然就想开了?你不愿意受气,我也觉得是好事,只是往后该婉转点,免得吃亏。这府里还有我,等将来去了靖宁侯府,难道也要这般?”

谢璇爽快的答应着,提起靖宁侯府,心里却又犯起了嘀咕。

她这辈子是铁了心要退掉跟韩玠婚事的,半点都不想耽搁。

掰着指头算算日子,过个十来天,就该是罗氏诓她去道观静修、继而将她远远赶出谢府的日子了。上辈子谢璇吃亏,一方面是为了乖巧委曲求全将自己逼入困境,另一方面,就是因为罗氏的这次黑心。

那时候的她可真是又傻又蠢,被罗氏又是威逼又是哄劝,傻傻的跌进罗氏和老夫人的圈套,答应了去道观静修,从此几个月都见不着谢缜和弟弟一回。

人的感情当真是淡薄,嘴上说着父女情浓、每个孩子都一般看待,但养在身边的和不在身边的完全不同。上辈子谢玥占尽了优势,又居中挑拨,让她跟谢缜之间越来越冷淡,等到她后来嫁入韩家的时候,已经没多少倚仗了。

这个覆辙绝不能重蹈,韩家的儿媳妇是个火坑,也不能再跳…

可这婚约是两家祖辈所定,轻易更改不得,要空口白牙的退掉亲事,还不能影响两家的交情,着实艰难万分。

谢璇走着走着,忽然计上心头。

*

恒国公府的宅子是当年老国公爷受封时先帝钦赐的,里头亭台楼阁、水榭园圃俱全,后院里一方水池,里头种着莲花养着红鲤,起了个名字叫莲华池,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因谢澹是儿子,虽然只有十岁却已经被抱到外院单独养着,谢珺这里又在准备出嫁的事情,谢璇养好了病没事做,便叫芳洲准备好鱼饵和吊钩,招招摇摇的出门钓鱼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瞧见谢玥正在那里摘花,还特地挑衅的瞪了她一眼。

到得莲华池旁边,谢璇便摆好了小板凳,往旁边的毯子上摆了茶杯果脯,撑起钓鱼竿,叫芳洲放好了鱼饵,气定神闲的钓鱼赏花。

过了没多久,果然见谢玥往这边走了过来。

谢璇便递个眼色给芳洲,芳洲是早就得了嘱咐的,不动声色的走开去,只留下木叶照顾着谢璇。主仆两个今日又不是成心钓鱼,便凑在一处,就着果脯叽叽喳喳的玩着,显得格外开心。

谢玥心里火气直冒。

自从那天被谢璇赏了一巴掌之后,谢玥就一直憋着一股子气,后被谢缜斥责、被谢璇厮打,连带着前儿在荣喜阁里的事情,如今都快火冒三丈了。见着谢璇主仆俩玩得高兴,谢玥瞧着碍眼,便冷笑着走过去,“哟,女训都还没念完吧,就敢来钓鱼了?”

“五姐姐。”谢璇招呼了一声,不理她。

旁边谢玥冷言讽刺了几句,谢璇却仿佛没有听见,一心只扑在池中的红鲤上,罔顾谢玥这个跳脚的大活人。

过了好半天,远处一只鸽子带着哨儿飞上天空,谢璇这才打起精神,扭过头去看着谢玥,“那天父亲的教导五姐姐都忘了么,怎么还是这样说话?”

“我这样说话怎么了!”谢玥总算等到对方的反应,一下子盛气凌人起来,“别以为爹爹帮了你一次,你就能压过我去,告诉你,夫人是我的娘亲,爹爹也是我的!你还是该跟以前一样,处处都听我的指使!”

谢璇不太想跟这个幼稚的姐姐吵架,但是不吵又不行,只能一来一回的讥讽,慢慢的激怒她。顺便把当初跟韩玠定亲时,韩家所赠的那枚玉玠从脖颈间解下来,拖在掌心把玩,有意无意的走到池子边上,就着那一尺半高的池沿坐下。

莲华池周围有假山花树,另有条笔直的石径通向外院那边,约有两百来步。

谢璇在池边坐着,虽是跟谢玥吵架,眼神却不时扫向石径那里,见到那边晃出两个身影的时候,她便将手中已经摔作两瓣后拼起来的玉珏“不小心”投入池水中,作势去拣,不忘转头对谢玥恶狠狠的道:“没听外头说吗,你母亲才是那个贱人!”

——厚颜无耻的以将军府庶女的身份勾引有妇之夫,未婚先孕还鸠占鹊巢!

谢玥大怒,见谢璇将半个身子凑到池边去拣那玉珏,盛怒之下,登时恶向胆边生,重重的将谢璇一推,看着谢璇“扑通”落入水池后,冷声一哼。

不是跟父亲告状么,我这就趁着无人时把你淹成傻子,看你还敢折腾!

远在石径的尽头,谢缜和韩玠急匆匆的并肩走来,远远的就见看到这样一幕——谢璇姐妹俩在池边说着话,谢璇似乎有东西掉进水里,躬身去拣的时候,就被谢玥恶狠狠的推到了水里。

谢璇才十岁,她并不会游泳。

谢缜顿时大急,韩玠脑海中却是轰然巨响。

上辈子接到她死讯时的震惊和剧痛铺天盖地的漫过来,几乎将他淹没。

那一刻的心痛,他永世不忘。也所以,巨大的惊恐袭上心间,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看着那个小巧的身影落入水中,觉得整个世界仿佛崩塌了一般,叫人恐惧疯狂。

箭一般的身影飞窜向池边,韩玠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绝对不能再叫她出事!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绝对绝对,不能失去第二次!

莲华池里,谢璇睁着眼睛,欣赏荡漾的水波外谢玥那得逞又惊恐的表情。

十岁的谢璇确实不会游泳,但二十岁的谢璇会,如今回到幼时的身体,虽然手脚未必足够灵活,她至少懂得闭气的方法。如果可以坚持足够久的话,谢璇甚至想故意呛几口水进去,虽然脏了点,但演戏做足全套,结果才能更好。

这里还默默算着谢缜走到了哪里,就见一道人影飞窜而来,在谢璇还未看清时,就已冲破波纹,将谢璇捞出了池水。

从落水到被救出来,不过几息,谢璇甚至连水都没呛一口,便赶紧装晕。

谢缜走上来的时候,韩玠正按压着谢璇的胸口,见她并未吐出水来,才放心道:“还好没呛水,怕是吓晕过去了。之前落水的病还没好透,这回又被推进水里,别落下病根才好。”他扭头看了谢玥一眼,目中满是责备。

看到女儿昏迷的谢缜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比韩玠明着骂他教女无方还让人羞愧,当下将谢玥往后重重一扫,怒声喝道:“给我滚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玥像被扫垃圾般后退数步,跌坐在地,立马大哭起来。

可她这次是一个人偷偷跑过来的,连丫鬟婆子都没带,罗氏不在身边,更是没人撑腰,她眼瞧着韩玠抱了谢璇,同谢缜大步离开,顿时觉得羞愤无比,险些自己跳进莲华池里去。

可惜她没这个胆子,只能呜呜咽咽的哭着回棠梨院,去找罗氏。

棠梨院里,韩玠生平第一回进了谢璇的闺房,将她放在榻上后,忙叫人去请大夫。

内间里大夫在诊病,韩玠跟着谢缜走到次间,郑重道:“谢叔叔,小侄今日特来送礼,就是想着璇璇近来受了委屈,想安抚她的,谁知道…”他顿了一顿,“璇璇跟小侄的婚事是祖父定下的,小侄往后必定拼尽全力护璇璇无恙,还请谢叔叔,也照顾好她。”

谢缜脸上更加火辣辣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他叹了口气,“前两月被皇上派着去了南边,家事上疏忽了些,往后必定严加管教。”

这自然是借口了。

谢玥这样明目张胆的为非作歹,岂是谢缜离开一两个月就能养出来的?还不是平时就骄纵任性,无法无天!

韩玠并不穷追猛打,深深一揖,“璇璇身上有韩家祖传的玉珏信物,那是祖父们定下的亲事,侄子说得张狂些,虽然璇璇还小,鄙府上已经拿她当韩家的人看了。她自幼性子沉默温顺,吃了亏也不肯说出来,还望谢叔叔能好生照看,侄儿代先祖父谢过叔叔了。”

谢缜越发羞愧难当,虽觉得韩玠这小子张狂,然而自家教女无方,只能再说了好些无地自容之类的话。

谢璇在里间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实在听不得他们这对假岳婿客气,便是一通猛猛的咳嗽,涨红了脸蛋醒过来,一脸茫然。

“璇璇!”旁边谢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

一声惊喜道出,外头谢缜听见之后便也赶入里间,见着谢璇无恙,这才舒了口气,“璇璇,觉得怎样?”

“爹。”谢璇眼神茫然,“我的玉珏丢了。”

谢缜与韩玠闻言,齐齐变色。

005

谢璇瞧见父亲和韩玠的反应,有点儿忐忑,手中绞着衣带,眼神语气皆十分无辜,“钓鱼的时候还在的,可现在却没了。”

这玉珏是两家定亲的信物,又是韩家祖传,自是十分受珍视。谢缜一听便知道是刚才谢璇掉进水里的时候失落了,忙叫人去莲华池里找。那玉珏倒是找到了,只是早已碎成了两半,大半儿依旧在红线上坠着。

谢缜接过那玉珏看了片刻,作难道:“碎成这个样子,修倒是不难,只是到底不像原来那般浑然天成了,实在是对不住。”

“不算什么,要紧的是璇璇,她没事就好。”韩玠低头看了看惴惴不安的谢璇,他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玉碎了还能复原,更能在里头藏个故事,我们韩家的心意不改,谢叔叔不必放在心上。”

谢缜这才放心,转念想起刚才谢玥作恶的事情来,他必是要当着韩玠的面给个教训的,当下将谢玥叫来,狠狠斥责了一顿,并给了个极重的处罚——

罚谢玥孤身一人跪祠堂。

韩玠听到这处罚,不好在人家的内宅多留,便适时的告辞离去。他这么一走,谢缜更是要将处罚执行到底了,否则传了出去,还不被人家说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谢老太爷跟韩玠的祖父那是至交,况且韩太爷已经逝去,谢缜可不敢去惹老太爷生气。

是以虽然罗氏哭天抢地的哀求了好半天,谢玥也哭哭啼啼拉拉扯扯的不肯受罚,到底拗不过谢缜的执意处罚,当晚去祠堂跪了一晚上。

虽说罗氏要死要活的陪着女儿一起跪去了,但母女俩孤身跪在阴森森的祠堂里,那份胆战心惊怕是从未体尝过的。

谢璇对这个惩罚还算满意。

不过她的目的还未达成,便依旧装病,甚至夜半梦醒的时候还要说几句胡话,整个人瞧着迷迷糊糊的,半点不像前两天生龙活虎讨说法的样子。谢缜来看了两次的时候,她都是痴痴呆呆的,还说了些奇怪的话。

罗氏倒是瞅准了这个时机,说谢璇最近神神叨叨的不太对劲,提议请城外玄真观里的女道士清虚真人过来瞧瞧。

清虚真人在京城里颇有些名气,据传她自幼修行颇有道法,平素跟世家贵族往来,论道说法十分风光。最叫人羡慕的是,当今皇上崇信道法,对道门之人格外尊崇,却大多只亲近道士,在芸芸道姑之中,这许多年来就只尊崇过清虚真人一个,且御封真人,实为荣耀。

这样的特殊之处让清虚真人远别于普通道姑,自然多几分神秘,甚至谣传她是太上老君亲传的弟子,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各种逸闻夹杂着,神乎其神。

旁人谢璇不敢保证,谢老夫人却是个极度迷信的人,对和尚道士的话向来上心,几乎来者不拒。瞧着谢璇最近的表现确实怪得异乎寻常,谢老夫人一听这个建议,便满口答应,定在五月二十三那天派人去请清虚真人。

谢璇得知这个消息后暗暗高兴好几天,在五月二十的早晨借口梦见了母亲,非要吵嚷着去舅舅家里。

谢缜被她闹得没办法,看着小女儿可怜兮兮的模样儿,想起妻子陶氏时心里又隐隐作痛,便答应了谢璇的请求。

原本谢璇出门需得禀过老夫人,由她来安排人手,不过这一天谢缜休沐,在家也无事,索性自己带着谢珺和谢璇、谢澹三个人过去,倒不必巴巴的去回禀了。只是谢缜到底没有脸再进陶家的门,将儿女们送到了陶府门口,便叫老妈妈们细心陪着,他往街上去走走,到傍晚时再来接。

谢璇这里一得了自由便嘿嘿的笑起来,旁边谢珺看着担心,揽着妹妹的肩膀,“璇璇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谢璇嘿嘿笑着,怕谢澹年纪小藏不住话,便先压着不说。等到舅母那里玩了半天,谢澹自去找表弟,谢璇才跟谢珺坦白,“姐姐,这些天我都是装傻,连你都被骗过去了吧?”

“我是怕你两次落水,淹糊涂了。”谢珺压低了声音,“是在谋划什么?”

果真姐姐是个灵透的人,比当年痴痴傻傻的自己可强太多了。谢璇便倚在她身边,“姐姐,夫人向来不喜欢我,我那天听她和底下的人商议着,要把我赶出府里去呢。”

“你是府上正经的六姑娘,她怎么赶你?”

谢璇撇了撇嘴,“法子是人想出来的。我听着她的打算,是想请清虚真人出面,说我克母克亲,适宜养在道观里清修,先把我扔到道观,日子长久了,爹都不记得我了,自然就成了府外之人。杀人不见血呢。”

谢珺虽然觉得罗氏的确可能这么做,然而——

“爹爹终归是疼爱我们的,怎么会不记得你?她这样做未必能伤到你,不必害怕。”谢珺只是安慰而无戒备。

谢璇叹了口气。她以前何尝不是这样想,谢缜虽然不擅体察细节,没发现罗氏母女的可恶之处,但对她和谢珺确实也算关心。若没有前世的事情,她恐怕也是跟谢珺一样的想法。

她只能放弃劝说“姐姐要是不信,待会见了清虚真人便知。”

“清虚真人要来这里?”谢珺觉得诧异。高阳郡主出身高贵,却是跟了后宫的风气崇信佛教,一向不怎么去道观的。

谢璇眨眨眼,“是我求的舅母。”

到了晌午的时候,清虚真人果然如约而来。她今年也只三十岁,毕竟是清心静修的人,平素又少食荤腥,一张脸水嫩嫩的,瞧着也只二十出头。高挑的身材配上修长道袍,拂尘搭在臂间,确实出尘洒脱。

谢璇瞧着这张熟悉的脸时,五味杂陈。

从初入道观到出嫁靖宁侯府,她前世跟清虚真人相处了六年,感情算不上亲近,却也深知她的本性。

她绝对不是传说中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贪财、敛财,为此不择手段,从不满足。

高阳长公主将清虚真人请入静室说了会儿话便借故走开,谢璇叫谢珺在外听着,自己便进了静室。

清虚真人并不认得谢璇,将她认作高阳郡主膝下的陶媛,便招呼道:“陶二姑娘。”

谢璇笑着坐在她对面,“我不是陶二姑娘,我叫谢璇,想必真人应该听说过吧?”不等对方否认,便接着道:“今天郡主请真人过来,其实是我的主意。”

清虚真人诧异的看着眼前这个十岁的小姑娘,满是狐疑。

谢璇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想必真人能猜到我为何这么做吧?”她微微一笑,稚嫩的容貌配着无邪的笑容,歪着头一片天真,“让我猜猜咱们府上的夫人给了真人多少好处,两千两?五千两?嗯,以咱们夫人的手笔,恐怕不舍得那么多,应该是三千两吧?”

清虚真人面色一变,微微有点恼怒,“谢姑娘在说什么,贫道不明白。”

还装蒜!谢璇心里轻轻嗤笑,身子往前倾着,灼灼目光落在清虚真人身上,直白道:“三千两就想把一位公府千金拐去道观,她倒是打得好算盘。这样吧,我出两倍,六千两,请真人转而帮我个忙如何?”

她这样直来直去,清虚真人最初的恼怒过去后被银子吸引,倒也不装模作样了,身子往后靠在椅上,徐徐道:“谢姑娘真是个妙人。尊府那位夫人答应了贫道三千两,若是事成则另有重谢,加起来也能有六千两了。”

“那么,真人想要多少?”

“一万两。”清虚真人狮子大张口。

谢璇讨价还价,“暂付六千,若是事成,另外再谢四千如何?”

清虚真人答应得爽快,拂尘一挥,嫣然笑道:“谢姑娘是个爽快人,要我帮什么忙?”

“其他的都按照夫人安排的来,只是说起我最近不顺的原因时改个口。真人也许听说我,我自幼跟靖宁侯府的二公子韩玠定亲,真人到时候只需推说是韩玠命中妨妻,因我渐渐年长,被他所妨才会多次出意外,故要退了亲事,几年内不好议亲。另外,咱们那位夫人的打算,真人若是方便,或许也可向我父亲透露一二。”

“这个不难,不过一句话罢了。”

“真人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当初两家定亲时以一枚玉玠为信物,我时常随身带着,前两天玉玠掉进水里摔碎了,这个…也算是很有用的吧?”

清虚真人微微一笑,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有趣极了,便点头道:“很有用。玉玠能在水中摔碎,实为奇事。”

“那就这么定了。”

清虚真人点点头,朝着谢璇摊开手掌。

谢璇当然明白这意思,咬一咬牙,将六千两银票拿出来,放在她掌中。

这六千两几乎算是她手里的全部家当了。

当初母亲陶氏和离的时候将嫁妆留给了两个女儿,除了几间铺子之外,就是三万两银票,女儿对半分,一人一万五,交给两人的奶娘收着——陶氏虽然和离,人却还在道观中,且有舅舅在,倒不担心奶娘们敢私自侵吞。

谢璇也是前世出嫁时才知道有这一万五千两的存在,这回为了买通清虚真人,前阵子软磨硬泡使尽手段才从奶娘手里讨来了这六千两银票,至于要怎么给出那剩下的四千两,还没着落呢。

不过能办成这件事情,谢璇倒也不是太心疼,送走了清虚真人,回头一瞧,就见谢珺站在低垂的撒花绣锦软帐后面,正万分惊异的盯着她。

006

谢珺当然惊讶。

她印象中妹妹一向是乖巧柔弱的,别说是跟人谈交易了,就是跟不认识的人多说几句话,都能害羞半天。可看她跟清虚真人往来,半点都不像是十岁的小姑娘,更何况听方才所言,罗氏确实买通了清虚真人做手脚,谢璇并不是乱说的。她甚至连罗氏出了多少银子都清楚!

更让谢珺惊讶的是谢璇后来的行为——

她竟然想搅黄跟靖宁侯府的婚事?那六千银子又是哪里来的?

满腹狐疑藏在肚子里,谢珺拉着谢璇便进了内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给我说清楚,怎么连舅母都帮着你了?”

“舅母多聪慧良善的人啊,听说夫人想害我,自然要帮忙了。”谢璇嘻嘻笑着,攀在姐姐的肩头,“可是怎么办,我那六千两银子花出去,剩下的四千还没着落呢。回头我找奶娘要银子,姐姐可要帮着我呀。”

“银子只是小事,我给你都行。”谢珺快急死了,“你说韩玠妨妻是怎么回事?他这个人你我都清楚,自小就对你很好,将来你进了靖宁侯府自然也能顺畅些,你花一万两银子出去,到底在折腾什么?”

谢璇规规矩矩的站在姐姐跟前,认真道:“我要退婚,绝对不能嫁给韩玠。”

“你怎么…”

“姐姐!”谢璇打断她,“你慢慢听我说。那回落水之后我就和以前不同了是不是?敢跟谢玥厮打,敢跟老夫人和夫人犟嘴,跟以前完全不同是不是?”

谢珺点头,“我心里也觉得奇怪,尤其是你这两天疯疯癫癫的,愈发叫人担心。”

“我确实和以前不同了,那天跌进谢池的水里,我几乎到鬼门关走了一趟。”谢璇认认真真的,半点都不是说笑的样子,“我做了个噩梦,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噩梦,姐姐,不管你信不信,我绝对不能嫁给韩玠,绝对不能让夫人得逞。”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前世的支离破碎,含恨而终。

谢珺瞧着妹妹,那双眼睛里有她不熟悉的悲伤和愤恨,这样的谢璇,确实与以前完全不同。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觉得奇怪,可又觉得心疼,忍不住把妹妹抱进怀里,“姐姐知道了。那个噩梦…能告诉我么?”

谢璇摇了摇头,将眼角的湿润蹭在谢珺的衣裳上,抬头时已无泪痕。

“姐姐,如果这次不能退掉跟玉玠哥哥的婚事,往后我还会想法子,一次不成就两次、三次、四次,多难都要退掉这门婚事,我下了决心的。”她抬起头,带着点渴求,“姐姐,你肯不肯帮我?”

谢珺呆呆的看着妹妹,一时无言。

她一直很羡慕妹妹的这桩婚事,两家是世交,都知根知底的,韩玠又不是个纨绔子弟,着实是良配,比她那不知根底的夫家强了很多。可是现在,妹妹要退掉这桩婚事?这是谢韩两家的长者定下的,哪就那么容易了?

可是妹妹的眼神里分明都是恳求,小小的人儿,原本该是千尊万贵的在府里娇养着,如今却要费心筹谋、与人周旋,谢珺又是惊诧又是心疼。

好半天,她才点了点头,“这婚事关系着你的将来,璇璇,想清楚了么?”

“想清楚了。姐姐,咱们没有娘亲,爹爹也是那副样子,没人帮咱们打算,就只能自己来谋划。放心,这事儿我想得比什么都清楚。”

那样坚定而沉着的语气,叫谢珺一时间有种错觉,仿佛谢璇比她更懂事、看得更通透。刚才谢璇那种悲伤又愤恨的眼神浮现,谢珺非常确信,妹妹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而且比以前更沉稳会谋算了。

那么她要这样做,或许真的有原因?

谢珺安静了许久,最后幽幽的叹了口气,“我就你这一个妹妹,我不帮你,还有谁帮你呢?”

“那姐姐就是答应啦!”谢璇喜上眉梢,扑进谢珺怀里,“到时候姐姐说几句话,也能帮我很大忙的,一万两银子花出去,可不能打了水漂!”

凑上去在谢珺耳边嘀咕了好一阵子,才千叮万嘱道:“姐姐别忘啦!”

*

五月二十三的那天,清虚真人如约而至。

谢府的内院里,女眷们几乎聚了个齐全。

深宅大院的,女眷们出门的机会并不多,虽然清虚真人常在京城贵门之间往来,但到谢府中却是第一次。御封真人的名头很能唬人,况又是老夫人亲自下令请来的,是以从罗氏、岳氏、隋氏到姨娘姑娘们,都赶来瞧热闹。

清虚真人依旧是仙风道骨,高挑的身子上道袍轻摆,拂尘随风扬起的时候,确如仙姑临凡。

谢老夫人热情的将她引到内宅里说话,请教了许多道法之论,按着罗氏的安排,闲谈之间说起府上近来之事,帮着罗氏和谢老夫人解了几个难题,一时间叫众人十分信服,深觉此人修为高深,确实不负传言。

罗氏瞧着差不多了,便冲老夫人请示一眼,谢老夫人便道:“听闻真人修为高明,擅解疑难之事,我府上的孙女儿最近中了邪似的,总说些胡话。真人难得来一趟,能否纡尊降贵,帮着瞧瞧?”

“老夫人客气。”清虚真人微微欠身,美貌与修为并存,语气叫人如沐春风。

谢老夫人当即将谢璇带了过来,十岁的女孩儿家常打扮,只是眼神空茫,见着清虚真人的时候也是愣了好半天才打招呼,慢吞吞的样子看着像个傻姑娘。

“这位就是老夫人所说的那位了?”清虚真人步下座位,将谢璇认真打量了半天,脸色渐渐的严肃起来。

旁边罗氏见状,便道:“真人瞧着怎样?这孩子近来十分不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看姑娘这模样,近来怕是遭过小灾吧?如今眼神混沌、神识不明…”她转头看向谢老夫人,道袍轻旋之间摆动拂尘,语气却是肃然的,“恕贫道直言,这位姑娘命途不顺,天生福薄,最经不得妨碍,如今年纪尚幼,怕是不宜与人太过亲近。”说着瞑然沉思,不时看谢璇几眼。

旁边罗氏听了正中下怀,要不是顾忌着自己的身份,怕是就想把谢璇一出生,陶氏就和离的事情硬扯过来佐证了。

后头谢老夫人也有点悬心,“妨碍”之类的言辞最叫她害怕,忙道:“真人能不能说得明白些?”

“与人亲近,无非父母兄弟,可观府中之气象,这方面并无妨碍。姑娘订过亲么?”

这个转折让罗氏有些诧异,却还是道:“五岁的时候跟靖宁侯府的二公子订了亲,还有玉珏信物,她一直都戴着呢。”

清虚真人便猛然转身看向谢璇,“玉珏呢?能否给我看看?”

“玉珏…”谢璇犹豫着抬头,惴惴道:“碎了。那天我掉到水池里,玉珏从脖子上掉下来,在水里碎掉了。”

清虚真人目光一紧,沉吟道:“玉珏在水中碎了?玉器最是有灵性,我手上几件法器也是以玉制成,玉质本来坚硬,靖宁侯府的东西更该是玉中上品,怎会在水中碎掉?这块玉姑娘戴了几年,恐怕是有所兆示。”她转而看向谢老夫人,“若贫道算得没错,姑娘跟靖宁侯府那位公子恐怕命格不合,如今姑娘年纪渐长,才会屡受灾祸。”

这个说法与罗氏的约定大相径庭,罗氏诧异着就想打断,清虚真人却不容她插嘴,“依贫道之见,婚姻之事中命格不合是大忌,不止姑娘受妨,若是不加阻止,怕是连其父母、老夫人都要受牵累。”

这个问题可就严重了,谢老夫人霍然坐直了身子,“真人此话怎讲?”

忽悠人那是清虚真人的本事,她本性其实聪明,于道家经典学习得熟透,拿来跟这些不通道法的老婆子们卖弄,简直轻而易举。一番高深莫测的言论说下来,惊得谢老夫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乖乖,谢璇受妨还不要紧,若是她老婆子也跟着受牵累,那可真就是作孽!

当下命人把谢缜叫过来,要退了跟韩家的婚约。

谢缜一头雾水,立马摇头道:“这是父亲跟韩老侯爷定下来的,岂是说退就退?”

“这不与你相干,去把国公爷请来。”谢老夫人铁了心。

等恒国公被请过来,谢老夫人又请清虚真人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立催着要退婚,并拿出了许多的证据。譬如在水池里碎掉的玉珏,譬如谢璇近来的反常和泼辣,这两回都说是谢玥推了谢璇入水,恐怕谢玥也是因为跟妹妹走得近,被迷了心智才会这样做呢!

恒国公多少也是迷信的,虽然跟靖宁侯府的老侯爷交情甚笃,然靖宁侯府几代将门杀人无数,会有妨妻这样的事情,还真是说不准。

正在沉吟着难以抉择的时候,谢珺站了起来,煞白着一张脸,低声道:“所以那些噩梦…真的是有缘故的?”

恒国公不由将目光投过去,“什么噩梦?”

“梦见璇璇被人害死了,梦见咱们府上分崩离析,梦见韩玠他…掐着璇璇的脖子…还有澹儿,她跟璇璇一起…”谢珺向来都是沉稳端庄之态,如今强压惊恐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仿佛惊恐之至,恒国公听了,不由面色大变。

007

当年韩玠和谢璇定亲,是因为恒国公跟靖宁侯爷交情深厚,可交情又哪里比得上阖府的性命前程?

谢珺在恒国公面前向来都懂进退、识分寸,从没说过什么胡言乱语,这回煞白着脸说出这番话,必然有情由。

她是谢家的长女,在恒国公眼中,自是与别的孩子不同。

梦里的事情最是说不准,恒国公有时做个奇怪的梦,还要跟人参详很久,更何况谢珺这些噩梦里还牵扯着“府上分崩离析”的事情?那可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比什么都重要!

荣喜阁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清虚真人泰然自若的坐在那里,完全是一副“受人礼遇、为人消灾”的模样。罗氏原本为清虚真人的陡然折转而满怀愤怒,见着谢缜和国公爷都在上头坐着,满腹的疑惑和质问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绞着衣襟坐在那里。

而恒国公的脸色,却是愈来愈沉。

好半天,恒国公才开口了,“既有如此妖异之事,这门亲事是不能留了,回头我去提退亲的事。只是两家都在京中有脸面,万万不能说此实情,到时候就说是六丫头还小,承受不住这福气。”他扫视了一圈,吩咐道:“今日的事,不许任何人往外传,若是有人私传被我听见,打死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