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珺诧异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谢璇低头,心里却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对啊,清虚真人爱敛财,她十岁进入玄真观时她就是如此,往后那么多年之中,没有更改分毫。京城中那样多的豪门世家,天下四方多有豪贵之人,无不慕名而来,想借这位御封真人的神力,为自己求些什么。那些人无不有万贯家财,供奉在玄真观的、暗地里送给清虚真人的,更是数不胜数。若是细算一算,一年之中的银钱加起来,怕能有几十万两之数。

可是,那些银钱去了哪里?

清虚真人的饮食起居固然华丽奢靡,却也耗费不掉那么多的银钱,况且观中自有众人供奉的香火,根本无需清虚真人自掏腰包。

那么剩下那每年几十万两的银钱去了哪里?

谢璇记得前世她出嫁的时候,清虚真人还是跟现在一样,热衷于穿行在高门贵户之间,敛财不断。那时谢璇万事不曾关心,虽然晓得了清虚真人的性子,却也从未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如今细细一想,便觉心神颤抖得厉害。

每年几十万两的银子,会凭空消失吗?

便是几个恒国公府加起来,除非每年都傻兮兮的往道观里塞,否则怎么都花不掉那么多。

这样巨额的银钱,会用在什么地方?而且用出去之后,居然花落无声、水波不兴?

谢璇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太子被废那肯定是越王等人的手笔,而之后清虚真人这里丝毫没受影响,甚至生意越做越红火,简直成了女神仙,那么…清虚真人会跟越王有关么?

谢璇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忍不住又钻进了谢珺的怀里。

前世在玄真观生活了五年多,她从没见过越王跟道观有什么勾结,这一定是她想多了!可如果是真的呢?越王是个痴傻的王爷,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如此,包括想把他当做傀儡的郭舍和冯大太监。这个傻子要夺皇位,哪怕是借着郭舍和冯大太监的野心,他必然也要花许多银子。

他的银子来自哪里?

谢璇记得前世他登基后便以雷霆手腕收拾了郭舍和冯英,可见暗中已有了极大的势力,他哪来的钱财去培养势力?

旁边谢珺低头瞧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有些担心,“怎么了璇璇?”

“没什么…”谢璇脸上的震惊还未抹去,只能掩饰道:“就是细想这件事和,越想越可怕。”

谢珺便叹了口气,“没事,不会牵连咱们府上的。”

第033章

回到恒国公府的时候正是入暮,行宫里那恶虎扑伤元靖帝可不是小事,谢缜、谢纡都是惶惶的,一回府就找谢老太爷去了。岳氏自然也不会在这风口浪尖上乱来,叫姐妹几个各回屋去,她往谢老夫人那里去了。

谢璇同谢珺回到棠梨院中,罗氏正在安排人张罗晚饭,大概是没想到姐妹俩会这么快回来,一时间倒是怔在那里。

自打罗氏出了禁闭后便每日晌午去祠堂外跪着,风雨无阻。她必然是跟谢缜求过情,谢缜那里想必没答应,罗氏的脸色也一天天难看了起来。

如今见着了谢珺和谢璇,自然也没有刚放出来的时候那般殷勤。

姐妹俩问候过了,罗氏便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老爷呢?”

“父亲去了祖父那里。”谢珺脸上颇有疲色。

罗氏便微微有些失望,回头一瞧屋里,道:“还以为你们过几天回来,少备了饭菜。”犹犹豫豫的,想叫婆子过来传话,给姐妹俩添点饭菜。

谢珺自然不愿受她这等推诿,便道:“夫人请用饭吧,我和璇璇只想喝粥。”便叫丫鬟过去厨房里传话,每人要两样粥并四样小菜。

姐妹俩一则受惊,再则车马劳顿,便各自回去歇着。

*

晚上的瘦肉跟南瓜粥并各样小菜皆十分可口,谢璇多吃了点,怕积着食物不好,便就着月色在院里慢慢散步。

这时节中秋将近,夜晚渐渐的冷了起来,罩一件外衣在身上,还是觉得凉飕飕的。她抬头望月,心里盘算的还是白日里的猜测——

越王跟清虚真人是不是真的有干系呢?

他培养那些隐藏的势力,会不会是借了清虚真人的手?

前世恒国公府覆灭,谢澹也是遭殃了的。如果这辈子越王没法登基,很多很多的悲剧,是不是可以避免?

可这样蓬勃的野心和*之下,却是谢璇单薄得几乎禁不起任何大风浪的能力。

她只是恒国公府十岁的小姑娘,手底下除了芳洲她们几个丫鬟便没什么可用的人。莫说是阻断越王的登基之路,就是想查一查他跟清虚真人之间的联系,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其他人——谢缜自然是指望不上的,舅舅陶从时倒是肯听她的,不过他在大理寺里也只是个闲职,根本不顶什么用处,也未必会将小姑娘的这点揣测放在心上。

若说要侦查隐情,自然是以青衣卫为上,可是韩玠…

谢璇将脚边的石子儿踢开,现在才不想找他帮忙!

离元靖帝驾崩、越王登基还有十年,只要元靖帝别突然一命呜呼,她就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应对,倒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且贸然探查难免打草惊蛇,若寻对了时机再甩出这个发现,恐怕能有奇效——如同作战时烧敌粮草,若是断了越王这条财路,倒也是个好法子。

这么一想,又觉霍然开朗,于是又哼着歌儿回屋歇息去了。

然而整个京城的氛围却日渐沉闷了起来,恒国公府身处其中,自然也不例外。元靖帝震怒之下,这几天的精力全都放在查案上,连中秋的家宴都没举行,只追着要缉捕元凶。

这等要案大多交由青衣卫去查,刑部从旁协助,而谢缜这个侍郎是靠着写文书坐上去的,真个查案起来,倒用不上他。这些天京城内外也没人敢大肆张扬的做什么文会酒会,谢缜出了衙署后没地儿可去,也只好回府待着。

然而夫妻俩近来像是闹着什么矛盾,罗氏虽时常殷勤献媚,谢缜却日渐的冷脸起来,进了棠梨院,大多是往东西跨院看看女儿,再到正屋里坐会儿,就又去书房待着——

竟连晚上歇在正屋的时间都越来越少了。

这样的反常自然落在了所有人眼里,尤其近来罗氏每天要去祠堂外跪着,家下人不晓得罗氏受罚的原因,自然是暗地里纷纷猜测起来。罗氏想必是听到了些闲言碎语,愈发的恼怒,好几回对着谢璇抱怨冷嘲。

谢珺将这些冷眼瞧着,姐妹俩坐在西跨院里,慢慢的剥核桃吃。

一个核桃没剥完,话却说了一箩筐,提起谢缜的异常来,谢珺也是不解,“爹爹既然想叫夫人好生照看着你,又何必跟她冷着脸?夫人这里不痛快,受苦的依旧还是你。”

谢璇便撇了撇嘴,冷笑道:“他才想不到那么多,这么多年随性而为,何时考虑过后果?”

“璇璇!”谢珺低声嗔她。被老太爷教养得久了,谢珺便秉持着“儿女不论父母是非”的观念,即便心里对谢缜有些埋怨,却从来不敢宣之于口。

谢璇就没这么多讲究了,神秘兮兮的眨眨眼睛,凑近了道:“不过,姐姐若是肯跟我去一个地方,兴许就知道他为何反常了。”

“你还这么能干?”谢珺也有些好奇,“去哪里?”

“紫菱阁。”

谢珺脸上笑容收敛,默了片刻,道:“璇璇,你当真希望她回来?”

第034章

谢缜仿佛是醉得狠了,嘴里含含糊糊的,“可是怎么补救,青青不在,哪里还是个家。珺儿,”到底是晓得在女儿跟前,残存的清醒牵引着他站起来,指着屋里的各色器物,“这些东西,全都是她留下的。她那个时候喜欢看书,这书架子专为她做的…还有那个妆台…”

“父亲!”谢珺忍无可忍,瞧着他这般拖泥带水的样子,跺着脚就想往外走。

——如果这样放不下陶氏,当初又何必做出那等深受诟病的事情!既然已经和离,这个家庭早已破裂,十年的时间过去,他难道就不能振作起来,好好照顾着子女么?这样牵扯不清的又成什么样子!

谢璇自然也是尴尬愤慨,然而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只能蹲在谢缜面前,忍怒劝谏,“书上说,人做了错事有两种,一种是把愧疚深藏在心里,成为障碍,即所谓的悔箭入心。还有一种会积极忏悔,弥补过错,寻得解脱。我觉得,与其在这里怀念,倒不如去玄妙观,至少还能另寻出路。”

毕竟从未与谢缜交心过,谢璇说完便觉得略微尴尬。

好在谢缜醉中不会计较这些,咀嚼着她的意思,沉吟之间,喃喃道:“悔箭入心?”

这么多年,他躲在棠梨院的一方天地里,刻意的去逃避、忽视、遗忘,甚至为此忽视孩子们,只在偶尔想起陶氏时才痛彻心扉,可不就是悔箭入心?

原来他是这样愚蠢,女儿都懂的道理,他却一直未曾深想。

姐妹俩站了会儿,见谢缜似在沉思,便也不再逗留,只是叫了个丫鬟过来,吩咐人去外头叫些小厮来,待会儿将谢缜扶回书房去。

*

回到棠梨院的时候,罗氏刚从外头回来,身后的丫鬟手里原封不动的提着个食盒,据说是往外头的书房去寻谢缜,却扑了个空。

罗氏近来也很憋屈,一面是那跪祠堂的惩罚,另一面是谢缜的冷落,许多愤恨压在心里,就连谢玥过来撒娇的时候都没讨到好脸色。

这样不尴不尬的过了半个月,外头便传来了消息——

据说那日行宫恶虎的事情已经查明,是太子图谋不轨,意图行刺今上。

此言一出,便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年纪大了迫不及待的想登上皇位独掌大权,也有人怀疑这是刻意的栽赃陷害,太子人如其名,行事惟仁,怎么可能去做弑君杀父的事情?

元靖帝那里显然也是有所考量,一面发落了涉事的官员,另一面,将太子囚禁在东宫之中,此外别无处罚。想来他心中必也存有疑窦,否则太子此时恐怕早已人头落地,哪里还有深居东宫的福气?

这般动荡之间,更是无人敢去惹是生非,整个恒国公府都老老实实的按部就班,除了出门的次数愈来愈多之外,倒是没什么动静。

谢璇便也呆在棠梨院中,或是跟谢珺一起,或是去看看谢澹,练字看书的消磨着时光,转眼便是冬至。

这一日素有拜冬的习俗,其热闹程度跟年节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恒国公府里很早就开始预备,这一天将府内外装饰一新,从谢老太爷起到孙辈的孩子们,每个人都换了崭新的衣裳,于冬日暖阳之下透出蓬勃的喜气。

平常谢老太爷极少在荣喜阁里出现,这天却是同谢老夫人一起,在荣喜阁里受儿子、儿媳及孙辈的问安和拜贺,还给每人发了红包。这红包是老太爷亲自包的,以谢珺所得最为丰厚,剩下的几个孙女儿大多是一样的,只是谢璇这里格外加了一串楠木香珠。

立冬之日,皇帝每年都会在南御苑设午宴以示庆贺,而这一晚上,谢老太爷、谢缜、谢纡、谢缇等人都会在外与友人共宴,一家子没法聚起来庆贺,便准备了极为丰盛的早饭,团团圆圆的吃了。

待得一溜马车到了谢池边上,谢老太爷带着儿孙们前去给皇帝及诸位亲王皇子拜冬,谢老夫人则带着三位夫人和六个孙女儿往皇后和众妃、公主那边去了。

世家贵妇们往来繁杂,皇后跟前早已是花团锦簇、蜂环蝶绕,各个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就连孤身前来的太子妃都是笑容满面,仿佛半点都不受太子囚禁东宫之事的影响。

谢璇跟着谢老夫人跪拜道贺,皇后照例赏了些东西下来,就朝谢老夫人道:“老封君久未入宫,婉妹妹这里一直记挂着,难得大家团圆一次,且自在些说话。”

皇后只比元靖帝小了一岁,如今已是四十九岁的年纪。皇宫里万花绽放,得宠的几个妃子年纪都在三十往下,如今各自鲜衣丽服的围坐在周围,愈发现出她的年老之态。

然而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三十年来统领后宫,享天下四方供奉,自有其雍容威仪,即便容色不及,却还是别有风采,丝毫不为岁月消磨。

谢老夫人便又下拜,带着笑意道谢:“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旁边婉贵妃也是含笑起身,朝皇后行礼道谢。

皇后也只是一笑。到了她这个年纪,看惯宫中众妃的起落、久经花开花谢,早已将宠爱放淡,不去争夺皇帝的宠爱,便能更大度的跟宫妃们相处。且元靖帝膝下三子,太子是皇后所出,越王之母早亡,晋王之母玉贵妃一直虽逃不开争斗,却格外谨慎小心的侍奉,是以年轻的妃嫔间虽常有不睦,但在皇后跟前,却都是一团和气。

谢璇其实有些好奇,太子如今被囚禁,八成是给人陷害,皇后娘娘难道不着急?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怀疑到那个隐藏的毒蛇越王头上,若是真个猜到了,恐怕要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当年皇后与元靖帝成婚多年,却一直未有子嗣,直至元靖帝入主皇宫后临幸了一名美貌的宫女,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彼时那孩子为众人厌弃,被弃置在冷宫之中。皇后虽也知道这个孩子的威胁,但她膝下无子,若是一直无所出,恐怕还得留着这个棋子为自己的太后之位铺路,因此一直没下手除去。

等越王长到五岁的时候,皇后生下了太子,越王又是一味的装傻卖可怜,皇后刚做了母亲,为了给孩子积福,便是一念之仁,并未动手。再往后越王被送往铁勒为质子,归来时元靖帝心存愧疚,加上他一副痴傻模样,故而多有照拂,皇后更是没了下手的机会。

谁知道养虎为患,那个在冷宫里打滚的傻王爷竟会是个毒蛇?

瞧一眼皇后对待越王妃的态度,倒是跟对太子妃无异,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不过这等道法高深的老妖精自非她所能猜度的,于是低头行礼完了,跟着谢老夫人和婉贵妃到旁边拿屏风隔出的雅间里去。

*

设宴的这一片原是开阔的草场,此时设了百来架精致的一丈宽的屏风,一应以镂雕的檀木为底座,上头或有纱屏、或有玉屏,绘尽天下景致福气,参差错落的摆开,便是许多个雅间。

雅间之内铺着厚厚的地毯,上头摆着膝盖高的矮案。案上蔬果酒茶俱全,宫内的御厨们做了各色糕点摆着,配以花房里进献的各色花瓶,于这冷峭冬日里透出春朝的味道。

婉贵妃携着五公主坐在上首,谢老夫人在旁作陪,往下依次坐了罗氏、岳氏和隋氏,其次则是姐妹们依次入座。

谢老夫人还惦记着上回谢玥惹恼五公主的事情,闲谈之间提起来,便是内疚不已。

婉贵妃倒是没放在心上,“都是小孩子们,吵吵闹闹才见得亲近。”

罗氏闻言,当即笑道:“是呢,玥儿这孩子实诚,对公主殿下尽心尽力,有些话说得不妥当了,五公主宽宏大量,还请别放在心上。”

婉贵妃只瞧了她一眼,便轻飘飘的挪开眼神——

她入宫前曾与陶氏交好,彼此熟知性情,后来陶氏与谢缜和离,又闹出谢缜与罗氏和珠胎暗结的事情,叫恒国公府为外人耻笑,所以一向不怎么瞧得上鸠占鹊巢的罗氏。只是念着谢玥是兄长的孩子,才会有所善待。

罗氏自然察觉了贵妃的冷眼,有些讪讪的,推着谢玥道:“还不跟公主殿下赔礼道歉。”

谢玥只能上前,想必是谢老夫人已有嘱咐,这回她倒是乖觉,一番道歉的话说得恳切无比,就只差给五公主磕头了。

奈何五公主骄横惯了,在皇宫里还会收敛喜怒,对着谢玥则没太多顾忌。

瞧不上就是瞧不上,哪怕谢玥说破了嘴皮子,五公主就是不乐意跟她玩,于是敷衍着哼哼了两声,便叫谢璇过来,“璇表姐,上回你说的东西找到了么?”

谢璇便是一笑,“找着了,喏。”自随身带着的锦袋里取出个小瓷盒递过去。

五公主便忙开盒观看,旁边谢玥便只好退回到座位上去。

这般明显的亲疏之别落在众人眼中,自是各有思量。谢老夫人自打晋王被踩踏的事情后就没怎么入宫,跟女儿分别的时间久了,自然有许多的话要说。一提起家常的事情来,气氛便又热络。

过不多久,便见有宫女扶着玉贵妃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已然恢复如初的晋王。

这一日但凡有品级的妇人都是以规制的服装来打扮,玉贵妃那一袭蜜合色绣凤的衣角摆过来,在座众人自然识得高低。婉贵妃带头招呼,谢老夫人等女眷亦规规矩矩的行礼。

玉贵妃浅笑间如有春风拂面,“正巧路过这里,不会打搅了妹妹跟老封君吧?”

“怎么会,姐姐客气了。”婉贵妃连忙请玉贵妃入座。

玉贵妃便坐在婉贵妃身边,笑道:“我最羡慕妹妹的一个是机灵可爱的五公主,另一个就是老封君了。早就听说恒国公府的女儿个个出挑,前儿见着六姑娘,今儿又见了这几位,果真是出类拔萃。”——她的母家早已败落,如今举家迁往北境,哪怕逢年过节,也不曾一家子相聚过,那份羡慕倒是真的。

婉贵妃自然不会去挑她的伤心事,笑道:“姐姐若是喜欢五儿,就把她放到你身边去,她天天吵着我,都头疼坏了。哪像惟良这般,性子又好、又有才华,我才是羡慕呢。”

旁边晋王立在玉贵妃身后,笑道:“婉娘娘过奖了。”一低头,却将目光落在了谢璇的身上。

谢璇这时候正低头喝茶,倒没察觉他的目光,听着这两位尊贵的女人互相恭维,她自然是不会出声的。呆坐之间,觉得谢珺似乎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诧异的瞧过去,就见谢珺努嘴指着对面的谢玥。

谢玥脸上全是不忿,像是谢璇抢了她什么东西一样,瞪着双眼睛,与谢璇对视的时候还哼了一声。她身材娇小,藏在隋氏的下首,这般举止倒是没人发现,只有谢珺握着嘴一笑,凑在谢璇耳边低声道:“她也见过晋王?”

“上回入宫陪着五公主玩耍,曾去过晋王殿下那里。”谢璇低声回答。

谢珺正待说什么,就听上头玉贵妃的话题转到了谢璇身上,“…刚才惟良说印社里新近有一批极好的画,知道六姑娘在这上头有造诣,想邀请她同去赏玩。说起来,上回六姑娘送的那方子十分管用,惟良还没道谢呢,这回倒可借花献佛了。”

婉贵妃精明之人,上两回中已然看出了玉贵妃对谢璇的留意,此时自然也乐意——

纵观整个京城,论起婚配来,几乎所有的闺中女儿都是对皇家趋之若鹜。难得谢璇有这个福气,跟晋王和玉贵妃投缘,那自然该好好把握。至于说皇室凶险,普天之下,但凡有权势利益的地方,哪儿不凶险呢?

经得过大浪,渡得过大凶险,才有资格享受更大的福气,婉贵妃一向信奉这个。

目光落在谢璇身上,十岁的小姑娘容貌娇丽,海棠红的衫子下是玉白色的裙子堆叠,上头堆绣的折枝海棠开得正好,清丽无双。小姑娘本就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配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着那身玲珑又灵动的气质,不卑不亢,不过分强势也不过分柔弱,绰约而娇美,比当年的陶青青还要胜出三分,难怪会入这对母子的眼。

“既然惟良诚心相邀——”婉贵妃开口,却是跟谢老夫人商议着,“就要璇璇一同去吧?”

谢老夫人早已被这天上砸下来的馅饼儿给砸晕了,一叠声的道:“晋王殿下相邀,那是璇璇求之不得的福气,自然该去,自然该去。六儿,还不起来谢恩!”

谢璇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福气”,见谢珺使劲儿给她递眼色,便只能站起身来,行礼道:“多谢贵妃娘娘,多谢晋王殿下。”

——她倒是想推辞了不去的,可众目睽睽之下根本寻不到什么借口。说是身体不适?谢老夫人回去不把她撕成碎片才怪!

跟着晋王出了雅间,这时候正是晌午,外头倒也暖热。

谢璇随身只带着芳洲,晋王身边跟了个小太监,俩人走在前面的时候,随从便在两三步外跟着。

晋王还是如从前般温润平和,仿佛那场坠马被踩踏的事并没给他造成任何影响。谢璇就算不太想跟晋王走得太近,但既然到了一起,也不能装傻卖痴的去丢恒国公府和婉贵妃的脸,便问道:“殿下如今都无恙了吧?”

“已然无恙。”晋王扭头瞧着她,唇边噙着点笑意,“六姑娘似乎不是很想跟我出来?”

谢璇很想说声“是啊”,到底没那个胆子,又不想恭维虚与,便委婉道:“殿下盛情,民女恐怕承受不起。”

“你承受得起。”晋王一笑,低头瞧了她片刻,“你在害怕?”

谢璇没说话,算是默认。

晋王身处危局,自然也晓得其间利害,便是一笑,“去一趟印社无妨的。上回你答出那句‘野老念牧童,倚杖侯荆扉’,我说给母妃听的时候,母妃很欣赏,说你出身公府之中,难得有这样冲淡宁静的心思,与别人完全不同。”

正说着,瞧见前头有一位青衣卫在躬身行礼,似乎是有些眼熟,却不记得是谁,晋王便诧异的止步。

谢璇随之瞧过去,不由讶然——竟是韩玠!

第035章

韩玠依旧是穿着青衣卫的服侍,只是与之前有了些不同——从冠帽上的装饰,到腰间的玉带、脚下的皂靴,乃至衣服上的麒麟大小,以及月华刀上的花纹装饰,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谢璇想了想,才忆起有次跟着谢珺去老太爷那里的时候听见他跟人说话,说是韩玠在行宫中救驾有功,由原先的百户升成了正五品的镇抚。

这一次的擢拔委实有点靠运气,谢璇跟在晋王身后,自然不好出言打搅。

还是晋王先开口了,“你是?”

“微臣青衣卫南镇抚司韩玠,奉命在此值守,殿下若是要出御苑,还请容微臣跟随。”韩玠对着十二岁的少年皇子躬身。

晋王倒也晓得这些规矩——南御苑属皇家的园林,其间防守严密,当然能自由往来。若是出了南御苑,即便谢池周围也有侍卫把守,这等盛会上到底还是该带人保护,就算未必会有什么危险,也可显其礼仪,这也是应有之事。

更何况,他并不知道韩玠这是奉命行事,还是有人安排在这里试探他。

“那就有劳了。”晋王没有拒绝,继续前行。

谢璇并不想在晋王跟前与韩玠打招呼,免得又招惹出什么枝节,经过韩玠身边时不能视若无睹,便以嘴型叫了声“玉玠哥哥”。

韩玠低头瞧着她,微微一笑。

踏着谢堤慢行,两侧杨柳早已转了颜色,只剩光秃秃的枝条垂在水面,就连那水都像发白似的。这时节里天气转寒,湖面虽未结冰,却已有了初冬冷冽的气息,游船上的姑娘们各自裹着厚实的披风,亦有人在残荷间穿行,嬉笑声隐约传来。

晋王是个恬淡喜静的性子,话也不是很多,走到印社里面,果然新出了许多的画,倒是叫谢璇大饱眼福。

也许是记着谢璇刚才的话,他倒也没有过分亲近,略微评点几句,有知音难得之慨,却也照顾着小姑娘的情绪,保持了些微距离。

*

瞧完书画,谢璇跟晋王走出印社,迎面却碰上了个稀客——一向都对文雅之事没兴趣的越王,这会子竟然在谢堤上慢悠悠的踱步,脸上带着点笑,观看两边风景。

晋王见着他,边忙行礼道:“皇兄。”

“你也在这?”越王像是有些惊喜,见到后面的谢璇时眼皮都没闪一下,只是朝晋王道:“据说这谢堤上每一步都是故事,皇兄早年荒废,知道的少,惟良博学广知,能不能帮皇兄解说?”

三十余岁的男子朝十二岁的少年郎求教,说出去恐怕会笑掉大牙,可越王竟能把这事儿做得自然而然,叫人半点都不觉得突兀,也算是个本事。

晋王对越王有些提防,可皇兄难得开口,他又不能拒绝,便作难的看了后面谢璇一眼。

韩玠就势上前,同越王行礼过后,道:“若是殿下不放心,微臣愿护送这位姑娘回御苑。”——反正越王后头也带着侍卫,倒是可以把晋王交过去。

这个提议似乎还能接受,晋王回头瞧了谢璇一眼,见她没有反对,只能歉然道:“那就只能失陪了,请六姑娘先回御苑,回头再来赔罪。”

“殿下客气了。”谢璇行礼道别。

离开越王和晋王,谢璇走几步便忍不住回头看一看越王的背影,三十余岁的男子虽然在外是痴傻的模样,但是镇日里闲着,也练了些骑马射箭的功夫,身板瞧着很不错。只是整个人松松垮垮的,连韩玠的气度都不及。

这个人演戏的本事当真是高绝,京城中泱泱万人,竟没人识破他的真面目。

他会跟清虚真人有关系么?抑或者,只是她多想了?

这样走了半天,韩玠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瞧什么?”看起来并不是对晋王恋恋不舍,应当是在看越王。她必然知道越王歹毒的真面目,难道受上次行宫中事情的影响,十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对越王留意了?

谢璇前世困于深宅,只知越王的阴狠,却不知他的势力底细。韩玠却是明明白白的,这条毒蛇藏得太深,别说是谢璇一个小姑娘,就算是整个恒国公府加起来,恐怕都敌不过他的算计。谢璇这里若是有任何风吹草动,被越王发现,那便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见谢璇含糊的说着“没什么”,韩玠便带她走到人少的地方,道:“你在对越王好奇?”

“额…”谢璇抬头看着韩玠,没发现他居然这般敏锐。

“越王此人深不可测,招惹不得。”韩玠身量太高,怕小姑娘仰头辛苦,便就着岸边的一处石凳坐下,掩饰道:“以他早年的经历,能在冷宫中活到十岁,到铁勒后又完好无损的呆了五年,原本不该是这样的资质。恐怕这傻王爷的名号只是个表象,你若去探究却被他发现,并非好事。”

这样一说,谢璇倒是没有起疑,只是矢口否认道:“多谢玉玠哥哥提醒,我没那个意思。”

韩玠也不戳破,微微凑近了一点,问道:“刚才那些画,看着高兴么?”

“还好。”谢璇对韩玠还是抱着能躲就躲的心思,起身就走。

湖面上有风吹来,扬起她的一缕发丝钻入脖颈。韩玠跟在她的身后,下意识的就想帮她整理,指尖还没触碰到她的发丝,谢璇那里已经伸手捋好了头发,留给他一团空空荡荡的空气。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谢堤绕过谢池的湖岸,远远的就见韩夫人在丫鬟婆子的陪伴下走来。

谢璇这会儿还没精力去跟韩夫人清算旧账,又不欲与她照面后虚假的往来,便装作没瞧见,拐个弯儿进了旁边的一间古玩店。后头韩玠自然是瞧见了韩夫人,再一瞧谢璇那刻意躲避的姿态,心中更是诧异——

她不想跟韩夫人碰面,为什么呢?

如果是因为自己,谢璇既然避了韩夫人,也会同样避着韩采衣。可她跟韩采衣却亲密如旧,那只能说明,是单纯不想看到韩夫人。

韩玠记得前世谢璇进门的时候,韩夫人似乎对谢璇颇为照拂,有限的几次回家,谢璇也是爱缩在他怀里说些高兴的事情,并不曾提过韩夫人半句。彼时他只想着建功立业,为她挣个诰命,叫她风风光光的走在人前,不因为曾在道观静修的经历而被人明嘲暗讽,几乎没怎么在家宅的事情上花费精力。

如今看谢璇这样子,怕是那时与韩夫人相处的不太愉快,才会说出“不愿踏进韩家半步”的话,才会在路途相逢时有意避开。

那么,这对婆媳的关系,并非表面的那样么?

韩玠一时间疑窦丛生,又不能点破,只好跟着谢璇进了古玩店。

谢璇转头一瞧他居然跟了进来,不由皱眉道:“玉玠哥哥,你还不走?”

“我答应了晋王送你回南御苑,自然该善始善终。”韩玠说得一本正经,指尖拂过腰间的月华刀,提醒谢璇他的身份。

谢璇撅嘴,哼了一声,转而去看橱柜里的东西。

这家古玩店坐落在皇城脚下,来往的多是达官贵人,其中的东西自是没得说,除了那几件镇店之宝外,亦有不少珍品宝贝。

谢堤上常有公主、郡主和高门贵女往来,这些人平常较少去集市上逛,却又喜欢外头那些稀奇古怪的宝贝,是以另一侧专门腾出两间,里面陈设的全是有趣的物件儿——

譬如陶制的牧牛童,胖胖的总角儿童骑在水牛背上,两只手死命握着犄角,正跟老牛较劲;再如白瓷所做的猫兔狗,陶制的托盘之内猫狗正在打架,旁边一只无辜的小兔子观战,然而细看那神情,兔儿倒像是有些小心思得逞后的得意;再如剔红的花卉纹画舫,两寸长的画舫上精雕细镂,里面的人物栩栩如生,底下还有波纹游鱼,有趣之极…

谢璇慢慢的走过去,她当然也是喜爱这些小物件的,只是毕竟不是十岁的小姑娘,瞧着高兴高兴也就罢了,根本没生出买一些回家的念头。

估摸着韩夫人应该走过去了,谢璇才缓步往外走,迎面却又碰见了熟人——韩采衣和唐灵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