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世家咸集,贵女如云,碰上这两位也不算什么意外的事情。

谢璇一见了韩采衣便笑逐颜开,“采衣!”上前拉着手儿,瞧她身后丫鬟手里满满当当的拎着包裹,便打趣道:“又买了许多?”

“好多有趣的玩意儿!”韩采衣兴高采烈。

后头唐灵钧瞧见小姐妹俩的亲近模样,凑在韩玠耳边笑道:“表哥,同出一府,命却不同呀!这位谢姑娘见着采衣的时候笑得花儿似的,对着你却总是沉着脸,你是不是得罪了她,这么不招待见?”

韩玠摸了摸鼻子,细想谢璇对他的躲避和爱答不理,比起对韩采衣的热情来,确实是天壤地别。

不过他才不会在唐灵钧面前承认,低头以目光压制,“这是璇璇懂事,不许胡说!”

“咦——”唐灵钧抖着肩膀离他远一些,“好害怕啊表哥。”便踏前一步,笑嘻嘻的问谢璇,“我说谢姑娘,怎么你对表妹热情如火,对表哥却冷淡如冰?是不是他惹你了嗯?”

谢璇扭头看了他一眼,没答话。

唐灵钧却不会就此罢休,依旧是咧着嘴笑得欢畅,“那我猜到了,必定是表哥惹你了。想想也是,他这么凶巴巴的没事就爱威胁人,打人的时候毫不手软,没哪个姑娘受得了哈!”

这下韩采衣不乐意了,扭头一拳揍在唐灵钧胸前,凶巴巴的,“居然敢编排我哥哥,不想活了是不是!”虎着眼睛瞪过去,还颇有将门之女的气概。

这谢池周围人来人往,韩玠听唐灵钧如此胡说八道,便一把揪在他后衣领上,把他拖到后面,免得他再去打搅谢璇。

唐灵钧自然不会束手就擒,蹬脚甩胳膊的反抗着,口中还没停下,“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谢璇被他聒噪的不耐烦,又不想在唐灵钧面前太驳韩玠的面子,便驻足回首,解释道:“玉玠哥哥身在青衣卫中,自有威仪。”不再理会后头较劲的两人,拉着韩采衣快步走了。

回到南御苑中,谢璇要回去找谢家众人,韩采衣和唐灵均也都自有去处,临别时韩采衣忽然将一个锦盒塞到她的手里,笑道:“这个送给你。”

谢璇低头一瞧,锦盒上端端正正的印着“古趣斋”三个字,正是刚才进去溜达那古玩店里的东西。小姐妹俩感情甚笃,时常会送些有趣的东西给彼此,她便捧着锦盒一笑,“多谢采衣。”

韩采衣嘿嘿笑着,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别谢我,这是哥哥买的。”

韩玠买的?谢璇诧异抬头,就见韩采衣已经走开,三两步追上了唐灵钧。只有韩玠回头瞧她,唇边噙了一抹笑意,他身上的麒麟服和月华刀原本是让人闻风丧胆之物,这会儿却平白添起磊落之姿。

谢璇无视了那笑容,将锦盒扔到芳洲怀里,扭身走了。

*

回到谢府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谢老夫人上了年纪,这一日劳顿下来早已累得话都不想多说半句,回府后直接叫众人散去。罗氏带着姐妹三个回到棠梨院的时候,里面并不见谢缜的身影,罗氏有些失望,叫姐妹俩各自歇息,半个时辰后过来用晚饭。

歇息回到西跨院里,她今儿走了不少的路程,这会儿也累得慌,便将脚上的绣鞋一踢,躺倒在床榻里。

芳洲一面帮她更衣换裳,一面叫木叶等人备好热水,回头一瞧那锦盒,不解道:“韩姑娘送的东西,姑娘不喜欢么?”

“嗯?”谢璇没明白,“采衣送我的,当然喜欢。”

“可姑娘每回收到韩姑娘的礼物,不管多累都要先拆开看看的。”芳洲握着嘴儿一笑,“奴婢一直在期待,韩姑娘古灵精怪,不晓得又会送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谢璇恍然,便是指着芳洲笑骂道:“好哇,原来是你等着看礼物呢!”

芳洲便将锦盒搬了过来,“姑娘打开看看?”

谢璇虽对韩玠有芥蒂,心底里到底隐隐有点好奇,且芳洲这样催着,若是还不拆,这妮子恐怕要误以为是自己跟韩采衣闹矛盾了呢。

她斜靠在软枕上,揭开那盒盖,去掉上头的一层红绒,只见里头玉白色的三个小动物,正是今儿瞧了半天的瓷制猫兔狗!

这三个小家伙被塑得栩栩如生,各自表情生动,大白猫瞪圆的眼睛和扬起的爪子显出凶狠,那小狗虽不及猫高大,却是龇牙咧嘴的,气势虽做足了,稍稍后退的姿态却透着胆怯。

最有趣的是那只小白兔,明明看着温顺可爱,然而那双眼睛也不知是怎么做的,一眼看去便觉活灵活现,乖巧之外透着狡黠,加上那双眼看就要竖起来的耳朵,简直能拍案叫绝。

芳洲最先一声欢呼,声音都柔了起来,“好可爱!”

“嗯…很可爱。”谢璇不能违心的诋毁这三只小宝贝,重复道:“是很可爱,先收到架子上吧。”

芳洲与她主仆多年,虽然平常严守规矩礼仪,这种时候到底还保留着少女的鲜活,嘟嘴道:“这样可爱的瓷塑摆在架子上多可惜,嗯——摆在这儿吧,每天瞧着都高兴,韩姑娘若是来了,也显得亲近!”便摆在了谢璇榻边的小柜上,举目可见。

谢璇盯着三只小家伙,默念几十句“这是采衣送的礼物”,才算是顺眼了许多。

第036章

次日清晨谢璇洗漱完了,便先去东跨院找谢珺,准备一起去罗氏那里。谁知道到了东跨院,谢珺的脸色却略微有些沉肃,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谢璇有点担心,低声问她,“姐姐,有什么事吗?”

“昨晚父亲没回来。”谢珺带着她到内室坐下,眉目间隐然忧色,“昨晚正院里的动静你都知道了么?”

“我睡得早,并不知道,父亲最近不是经常不回来么?”

“是经常不回来,可那时候他都会宿在外面的书房。”谢珺叹了口气,似乎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十岁的小姑娘,然而一瞧谢璇那眼神儿,却还是没藏着,解释道:“昨晚父亲一直没回来,夫人大概是想趁着他今儿高兴去找他,谁知道去了外面的书房,那边的人却说是父亲一直没回来。后来夫人又派人去紫菱阁找,还是没他的人影。”

谢璇吐了吐舌头,“那夫人岂不是气坏了?”

——要不是气急败坏之下昏了头脑,罗氏是绝不愿意叫人去紫菱阁找人的。

谢珺道:“昨晚我听着外面的动静,夫人怕是一夜未眠,今早听见谢玥那里在哭,不知道是不是夫人把气撒在了她头上。璇璇,夫人一向对咱们有成见,待会过去,你万万不要与她争执,免得惹祸上身,她毕竟还是长辈,咱们没法明目张胆的跟她作对。”

“记住了,我除了问安,不跟她多说话就是。”谢璇捏住了嘴唇。

谢珺便是一笑,“她攒了这么久的脾气,这两天棠梨院里怕是清净不了,你可别再火上浇油,免得再起纠缠。”

“其实,姐姐…你不觉得火上浇油,逼得她乱了分寸,会更有意思么?”谢璇绞着手帕子笑着。虽说家宅不宁并非什么好事,但罗氏此等行径,谢璇恨不得她立时就发疯了乱来一通,也许还能逼着谢缜下决心将她休了。

谢珺便点着她的额头,“我就担心你这样想。咱们棠梨院闹得太过了,父亲脸上也不好看。”

“知道啦。”谢璇撇嘴。

谢缜会害怕脸上不好看吗?当初他背弃陶氏的时候就不怕不好看?放任罗氏坐大,对两个孩子不公的时候他就不怕不好看?乃至后来罗氏想把她坑去道观,甚至让罗雄安排人刺杀她的时候,他就不怕不好看?

恒国公府世子爷的风流荒唐之名在外头早已悄悄流传,这些天罗氏去跪祠堂,谢缜宿在书房,阖府上下对棠梨院也是指指点点,债多不压身,谁怕来着。若是拼着一闹,兴许还能闯出新天地呢。

谢璇在心里默默的哼哼。

姐妹俩出了屋门,外头芳洲和流霜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还未开口时,正院里就传来了一声狮子吼——“谢缜,你到底想要怎样!”

这一声暴吼有着奇异的提神和镇压功效,棠梨院上下一干人等立时屏住呼吸,开始小心翼翼的往那园门口挪,想看一看正院里的情形。罗氏自入门后便一直是温顺柔和的模样,待下人们虽有时严苛,然而也从不会大声训斥,尤其是在谢缜面前,她可是连高声说话都没有过的。

可是如今,她竟是直呼其名,如此大吼?

姐妹俩对视一眼,各自眼含诧异。

隔壁正院里传来谢缜含含糊糊的说话声,听得不大清楚,接着便听罗氏道:“你要是对我不满,尽管惩罚我、责备我,一直这样是什么意思?叫我被那些低贱的奴仆们戳着脊梁骨嘲笑,你很高兴么?玥儿最近一直哭着找爹,你也不来看一眼,难道外头那个野女人,当真…”

“啪”的一声,伴着罗氏陡然停住的声音,谢玥大声的哭了起来,像是十分害怕。而后便是一团乱麻——

罗氏身边的婆子丫鬟们仿佛是在求情,“老爷息怒啊,求老爷息怒!”

夹杂着罗氏的哀声哭泣,“你居然…”

以及谢缜的怒声斥责,“谁许你这样诋毁她!”

这么一大早的鸡飞狗跳,几乎所有人都清醒了,谢珺和谢璇站了片刻,也躲不下去了,便携手走到那垂花门前,就见正院里乌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人。方才气势汹汹的罗氏委委屈屈的半坐在地上,正在伤心哭泣,谢玥显然是吓坏了,远远地站在厢房的廊下,也是大哭不止。

然而环视一圈,却没见到谢缜的身影。

院里跪着的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的起来,想将罗氏扶进屋里,谁知道还没到屋门口,就见谢缜风风火火的走了出来,身上披着件大衣,像是赶着出门。

罗氏一把拽住了他,哭道:“你去哪里?”

“玄妙观。”

“你…!”罗氏原本还在哭泣,一听谢缜是要去陶氏那里,急怒之下气息不顺,便打着嗝儿道:“你要是再去那里,我就死在你跟前!嗝!谢缜,你究竟想做什么?哭也哭了,求也求了,让我去跪祠堂我也忍了,嗝!我对你不够好吗?你要是不满意,好啊,院里这么多丫鬟,你随便挑…”

“罗绮!”谢缜扭身,狠狠盯住她,“你在我的书房闹,我忍着。但当着孩子的面,你好歹注意身份!”

“孩子?你还在乎孩子?”罗氏几步过去,把正在朝她怯生生走来的谢玥扯到怀里,“你知道玥儿这两天多害怕吗?你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说我们母女吗?谢缜,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你到底是被灌了什么*药!”

谢缜冷然看她一眼,目视前方。

他大概是一夜没睡,这时候脸色颇显颓败,一双眼睛里却有血丝,站立在初冬冷峭的晨风里,他的声音也显得冷淡,“罗绮,该说的都跟你说了,你若还这样闹,我只能休了你。”他忽然扯出一抹奇怪的笑,像是自嘲,像是讥讽,“这种事情,我绝对做得出来。”

身后的罗氏像是呆住了,那不畅的气息尚自抽噎,她眼睁睁看着谢缜走出棠梨院,而后无力的委顿在地,一张脸上呆怔灰败,像是所有的希望破灭。

旋即,抄起旁边小小的花盆便砸在地上,而后便是踢打着廊下的各色摆设,目光扫过谢璇姐妹俩的时候也凶狠异常,吓得谢珺立马把谢璇护在了身后。

陪嫁妈妈到底不忍看罗氏如此,忙叫丫鬟婆子们扶着罗氏进屋,哄着谢玥回了厢房,剩下谢珺和谢璇面面相觑,不晓得大清早的这两位在发什么疯。

按说看前几天的样子,谢缜虽然对罗氏冷淡,却也还维持着表面的客气,没到现在这样的程度。可看方才那情形,他对罗氏仿佛已全然没了耐心,不管罗氏哭泣哀求博取同情,还是威逼痛哭,仿佛都没有半点作用。

谢缜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是被罗氏闹得不耐烦了,还是,因为玄妙观?

姐妹俩往回走了几步,谢珺忽然嗤笑了一声,“真是有趣,她竟然也有这一天。”

“姐姐?”谢璇没明白。

“当年那个女人走了之后,父亲就娶她进门,你不知道那时候的夫人有多得意。哪怕是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不守女儿家的本分,她也是满心欢喜,为什么呢?她觉得父亲好啊,嫁进谢府,她高兴啊,她削尖了脑袋,做梦都盼着这一天!”谢珺的眼中全是嘲弄,“可现在呢,不还是被断然抛弃?自作自受!”

这件事固然让谢璇大感快慰,然而谢珺的语气却有些奇怪,不由握紧了她的手,“姐姐?”

“璇璇,记住姐姐一句话。”谢珺拉着她走进屋里,也不叫人跟进来,认认真真的道:“你看玄妙观里那人的下场,再看夫人的下场就该知道,女儿家的婚事里,根本容不得一个‘情’字,为了这个字活着的人最是可悲。咱们没有人指点,这些事只能自己摸索,女儿家最要紧的是自己立得住,婚姻之事,只权衡利弊,绝不能掺杂其他。”

——否则便如陶氏,在谢缜背叛后难以接受,只能在道观终老;亦如罗氏,那一场镜花水月破灭,曾经温柔缱绻的男人转瞬就可以冷脸相待,弃如敝履,将她所有的尊严践踏在地上。

谢璇怎么都没想到谢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怔怔的。

有些地方似乎过于偏执激愤,然而细细一想,谢珺的有些话却也不无道理。

诗经上早就说过,“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那些牢固的感情,正因为稀少才会被歌颂,而在这世上,感情中更多的却是变心、猜疑、冷淡、疏离…如果因为感情而嫁入陌生的府邸,待温情不再,又有什么可以倚仗?

就像前世的她,没有韩玠在身边时,在靖宁侯府里几乎寸步难行。

临死才明白,人生于世,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

虞山行宫的事情断断续续的闹了两三个月,还是没有结束。

谢璇被妈妈带到谢缜书房的时候,谢缜跟韩玠正在讨论这件事情,“…太子殿下这两个月严守圣上的训诫,对东宫上下一干人等严加约束,不许随意出入,除了太子妃在冬至那日受召赴宴之外,竟不见人出入。我听说他每天埋头读书,还会写一篇心得,随着请安的奏折递到御案跟前,皇上的态度也没什么变化么?”

对面韩玠听了,便点头道:“我虽偶尔在御前当值,对这些倒不是太清楚。不过谢叔叔,近来瞧冯大太监那样子,怕是皇上已经有了疑心,未必会将太子置于死地。”

“冯大太监向来会揣摩皇上的心思,”谢缜抿一口茶,“怕是太子快要出来了吧?”

“那倒未必,弑君的罪名太大,哪怕不是太子主谋,他的人会卷进去,也足见其驭下不严。说句僭越的话,太子是未来储君,皇上必定对他寄予厚望,如今太子这表现,未免差强人意。”韩玠瞧见谢璇走进来,目光便有些挪不开。

谢缜倒是没在意,向谢璇道:“玉玠有东西要给你,你先到里间等着。”

谢璇有些疑惑,不过看他俩的模样,像是不想被打搅,于是乖乖到内间里去,趴在谢缜的书架跟前,正好搜罗些好东西——

这位爹爹虽然做事荒唐,诗书上确实是有造诣,年少时才名昭著,燥于京华,后来因为陶氏的事情着实颓废了一阵子,如今积年沉淀,在文坛上倒是颇有地位。他这一架书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大部分都是宝贝,看了只有好处。

外头俩人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的传来。

“…谢叔叔也知道,有人指证此事的郭首辅所为,因他的两名得力干将都卷在这里面,洗都洗不清,这一点上,倒可以留心。”

“郭舍?”谢缜觉得意外,“他好端端的去陷害太子做什么?”

“朝堂之上,想做什么事情还找不到理由?侄儿说这个,不过是想请谢叔叔多加小心。”

“这自然是的,我做官一向只图清净,这些事情过耳便可,从不会参与。”

韩玠便是一笑,原还想说,他这番提醒不为谢缜,而是为谢老太爷和谢纡,不过这般提醒已算突兀,坏了青衣卫的规矩,谢缜既然不放在心上,倒不必追着告诉他。

反正,他做这些不过是为了谢璇的面子。

里头谢璇听着,却觉得味道不大对劲。谢韩两家固然是世交,但那是两位老太爷的交情,到了谢缜和韩遂的时候,交情已不如祖辈深厚,况韩玠新进入青衣卫中,脚跟都未必站稳呢,为何冒着风险向谢缜提醒这些?

他这么好心吗?

撇了撇嘴继续翻书,过了会儿,就听韩玠的脚步声传来,须臾便有高大的人影站在她面前,拦住了光线。稍稍抬起眼脸,可以看到他臂弯里搭着的玄色暗纹大氅,看样子是已跟谢缜辞行过,准备走了。

谢璇垂下眼睑,闷头看着书页,招呼道:“玉玠哥哥。”

“瞧这是什么。”头顶的韩玠语声含笑。

谢璇不得不抬起头看过去,就见他手里捏着两张银票,指尖抖了抖,那银票随之起伏,而后轻飘飘的落在谢璇的面前。

韩玠俯身撑着桌案,凑到谢璇的跟前,低声问道:“原来我们的婚约,只值六千两银子?”

他居然连这个都查到了?青衣卫这么神通广大么!

谢璇震惊之下无可抵赖,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

仿佛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猜透、看透似的,重活了一辈子,她明明应该是二十岁年纪的阅历,可为何在十七岁的韩玠跟前,还是总落于下风?仿佛不管她怎么变,哪怕她变成了老太婆,韩玠也都是玉玠哥哥一样。

谢璇心里有点迷茫,这样近距离的对视,他的呼吸落在脸上,像是熟悉的耳鬓厮磨。

果真是中毒太深,前世爱了他那么多年,哪怕临死时深深怨怼,哪怕时刻记着那一晚的凄风冷雨,然而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不自觉的想起过去那些许多美好的事情。

那些早已破碎的、美好的记忆。

谢璇在心里自嘲了一声,便站直身子,气定神闲的看着韩玠,“这是做什么?”

“别人诓你的东西,我看不下去。”韩玠将那银票折起来,稳稳的放在她掌心,“璇璇,恒国公府的事情我没法插手太多,但我力所能及之处,绝不会叫别人欺负你。”低眸将她看了片刻,韩玠披起大氅,往外走了。

谢璇的掌心是那两张银票,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低头看了看票面上的数额,收了起来。如今为人女、将来为人妇,她能靠的只有自己,而手里的银钱,自然是越多越好。

第037章

冬日的京城格外萧瑟寒冷,哪怕外头挂着个太阳,经了那一层薄薄的云遮掩之后也显得黯淡无光。平地上一阵风刮过,卷起几片残落的叶片,冷瑟瑟的直往脖子里灌。

谢璇跟着谢珺去荣喜阁里问安的时候,怀里紧抱着手炉,然而那也只能给胸口双手带来温暖,腿上却还是凉飕飕的。她的鼻尖冻得有点发红,今儿早晨飘起了干雪沫子,落在眼睫上晶莹剔透。

走进荣喜阁里,暖暖的炭气扑面而来,融化了雪沫,随即打湿眼睫。

谢珺笑着拿帕子帮她擦了擦,又将手炉递给后头的芳洲和流霜,姐妹俩牵着手转过红木嵌大理石的大屏风,就见里头一屋子人都热热闹闹的坐着,气氛十分热络。

岳氏正在说话,“…老夫人难得有兴致,既是如此,不如咱们就到园子的暖阁里去,烧酒吃肉,也是冬日里的乐趣。”

“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毕竟麻烦。”谢老夫人意有所动。

底下姐妹俩问安完了,岳氏就又接着道:“这怕什么,这会儿吩咐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就好了,老夫人意下如何?”

上头谢老夫人似是想去,可又怕上了年纪受不住,一时间有些犹豫。她们这般探讨了,底下谢璇听得一头雾水,便揪了揪旁边谢珮的衣裳,“四姐姐,这是在商量什么?”

“外头有人给老太爷送了好些鹿肉,老太爷分了一半到这里,老夫人一时兴起想烤鹿肉吃呢。”谢珮和善的笑着,眼睛里却也有些期待。三房的谢缇是庶出,向来安分守己,三夫人隋氏也是柔善的性子,谢珮从小被这两位熏陶着,便也成了一副柔和善良的性子,任何事情上都是与人为善。

谢璇对这位堂姐也比较有好感,便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四姐姐也想试试?”

“以前听人说起过,只是没这般烤着吃,倒有些馋了。”

旁边谢玖听见,便也凑过来,同谢珺道:“大姐姐,你想不想去?”

谢珺只抿唇笑了笑,未置是否。

谢玖便是一笑,款步上前,便在谢老夫人跟前撒起娇来,“老夫人,难得大家都有兴致,不如就一块去吧?孙女儿给您烤肉吃,保管比别的都香,回来再熬点消食调理的汤,不怕什么的。”

谢老夫人瞅了她一眼,这个高挑的孙女儿虽不及谢珺端庄,平常也稍有女儿家的姿态,偶尔撒娇一回,还真是那么一回事情,不由笑道:“好好好,既然你姐妹们都想去,冬日里闲着也是无事,就玩这一回吧。”

于是由罗氏和岳氏去安排,姐妹几个怕在这里碍事,便到里间去下棋玩。

府中姐妹六个,最大的谢珺十五岁,最幼的谢璇十岁,年龄差不太多,倒是能玩到一处去。即便谢玥跟谢璇姐妹俩不睦,这等场合下倒也不会挑衅,两下里各自避让着,倒也算其乐融融。

等一切准备停当,众人便由丫鬟婆子簇拥着,往后园的暖阁里走。

这会儿已将近午时了,罗氏跟着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便有些犹豫。

谢老夫人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

“已经快午时了。”罗氏有些局促,抬头看着天色,继而往远处一望,那是祠堂的方向。从她出了禁闭至今,每天晌午都要去跪祠堂,几乎风雨无阻,有一回病得实在厉害,便求着谢缜空了那天,结果病愈后,还是被谢缜逼着将那时辰补了回来——

可见这件事上,谢缜毕竟是下了决心的。

罗氏也是会看脸色的人,经了那一回,认清谢缜的意思后,倒也不敢偷懒,每天按时去吃苦,就盼着有一天谢缜能回心转意,怜她苦心。

此时大家兴致勃勃的正往后园走,想起她每天跪祠堂的事情来,未免有些扫兴。

谢老夫人当即将目光投向了谢璇,“六丫头。”

谢璇闻言抬头,茫然的看过去,仿佛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只是眨巴着眼睛,有迷茫也有冷淡——罗氏自己造的孽,如今恶果自食,凭什么要她去求情?

心中已准备好了许多推拒的说辞,就等着谢老夫人发话斥责,谁知道谢老夫人一反常态,并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继而向罗氏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先过去,你待会过来吧。”

不再做任何逗留,老夫人带着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出了荣喜阁,剩下个罗氏呆怔的站在原地,只有同样目瞪口呆的谢玥陪伴。

“娘…”谢玥仰起脸来,仿佛不可置信,“老夫人她,她怎么不帮我们了?她不是最讨厌谢璇的吗?”

罗氏也是愣了好久,才忽然明白些什么,蹲身站在谢玥身边,低声问道:“我记得你说过,冬至那天你们去南御苑的时候,玉贵妃曾找过咱们家贵妃娘娘,还让晋王和谢璇一起去印社?”

这么一说,谢玥倒是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情。”

难怪…难怪…罗氏的脸上陡然灰败下来,握紧拳头蹲了片刻,才将谢玥抱进怀里,身子微微颤抖着,仿佛有怨意亦有怒气。

谢玥觉得奇怪,低声问道:“娘,怎么了?”

“这个老妖婆,”罗氏压低了声音,怨怼的声音自牙缝里挤出来,低得几乎随风即逝,“她一定觉得是玉贵妃看上了谢璇,才会转了态度。难怪着两个月她忽然不再挤兑谢璇,原来是这样的打算!哼,我从前所作的那些功夫,难道抵不过人家一句暗示?”

谢玥声音一颤,低声道:“娘,你说玉贵妃…”

便在此时,门口有个丫鬟折身回来,见着谢玥还站在那里,便尴尬的笑了笑,朝罗氏道:“夫人,老夫人吩咐奴婢过来接五姑娘过去,怕天冷地滑,她伤着了。”

罗氏倒是变脸极快,起身时脸上蕴藏笑意,“那就劳烦你看顾了。”将谢玥推到小丫鬟身边,冲她摆了摆手,是让谢玥放心离去的意思。

待两人离去,罗氏回头看一眼荣喜阁上低垂的团锦门帘,冷笑着咬牙。

过河拆桥,翻脸无情,这母子俩当真是一样的心性!

*

后园的暖阁里,每个角落都烧着银炭,将整间屋子烘烤得暖热。

正中间的炉上火苗窜动,鹿肉滋滋微响,香气四溢。

谢璇将一片鹿肉送进嘴里,恨不得将舌头也一块吞下去。好吃啊,真是太好吃了!上一世在道观里吃不到这些东西,后来进了靖宁侯府,韩夫人虽是武将府上的夫人,管辖女眷的时候却十分严格,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她吃的兴致盎然,不时将烤好的鹿肉分一些给姐姐妹妹,满厅笑语中,只有谢玥一人脸现落寞,不时的转头望外,像是在等罗氏前来。

罗氏毕竟没有再赶过来。

今儿她在荣喜阁外的那一句话,在场的人肯定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然而谢老夫人并没有顺她的意思,便无异于一个巴掌扇在她脸上,仿佛是在斥责她的痴心妄想。

罗氏在谢缜面前伏低做小,在谢老夫人跟前溜须拍马,这些年来早已藏了满肚子的委屈。这般严寒的天气里,府上女眷们都在后园烤鹿肉吃,独独她冒着雪渣子去祠堂外受罚,如此鲜明的对比,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哪里还有脸面再来凑这个热闹?

谢玥一直等到快结束的时候,才明白罗氏是不会来了。

她的心绪低落到了极致,那满口浓香的鹿肉送到嘴边,也是味同嚼蜡。

尤其是看着谢珺和谢璇满脸的笑容,便愈发觉得刺眼——

母亲当初只是一念之差而已,凭什么至今都要受罚?谢珺和谢璇做后辈的,凭什么罔顾罗氏的颜面,这般猖狂?

愤怒渐渐积攒,若是搁在以前,谢玥恐怕早已过去往谢璇身上发泄了。然而此时看着那位腥膻大嚼的妹妹,她竟有些望而却步,只是那含怨的目光落过去,叫在场所有人都发现了她的情绪。

然而谢老夫人不开口,便没有人去戳破,于是谢玥一直积攒着怒气。

直到酒足肉饱,岳氏和隋氏伺候着谢老夫人到隔壁去摸骨牌消食,姐妹们围在后面看热闹。谢玥学乖了些,不去挑起冲突,反而将怀里一枚纯金的戒指掏出来,在掌心慢慢把玩。见没人注意,她还特意加重了动作,低头摩挲时,旁若无人。

还是谢珮最先发现那枚硕大的戒指,诧异问道:“五妹妹,这是哪来的?”

纯金打造的戒指,上头还镶了一颗红宝石,看那尺寸,明显是男人用的东西,谢玥拿着它做什么?

谢玥抬起头来,脸颊浮起红晕,“一枚戒指啊,姐姐你瞧好不好看?”

“挺好看的,是大伯伯的么?”

“不是,是有人送给我玩的。”谢玥咬着唇笑了笑。她就坐在谢老夫人的身后,见老人家依旧无动于衷,岳氏朝这边看过来,便拔高了声音,道:“冬至那天去南御苑的时候,我的簪子丢了找不到,快急哭了的时候后来有人看见,就送我这个玩。”

这话里的味道就不太对了。

姑娘家没人会拿这样的戒指,送东西的必然是个男子,谢玥这般拿来张扬,似有不妥。若是姐妹们在私底下,或许还能打趣几句,可当着谢老夫人和岳氏、隋氏的面,到底没人敢放肆,一时间虽然满怀好奇,倒没人出声。

只有谢玖一挑眉,仿若冷嘲一般,嗤笑道:“谁啊?”

“是越王殿下。”在满屋的安静里,谢玥得意的报出了这个名字,随即看向谢老夫人,期待她态度的转变——谢璇只是因为被玉贵妃青睐,老夫人便态度骤转,这回越王亲自赠了戒指,老夫人该更高兴吧?

果然谢老夫人转过头来,伸手将那戒指接过去,放在眼前头瞧了瞧,随即将戒指递到身后老妈妈的手里,吩咐道:“封好了收起来。五丫头——”她肃然看向谢玥,“这事就此打住,不许再跟任何人提起,若叫老太爷知道,必会打断你的腿!”

这样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玥邀功之意换来冷淡嘱咐,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