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时候,韩玠眸色幽深,隐然探问。

片刻的沉默里,谢璇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只觉得心仿佛在往下沉——她果然猜得没错,面前的韩玠并非真正十八岁的韩玠!

第045章

那一道芥末小羊肉香气扑鼻,饥肠辘辘时少吃一点又能有什么关系?韩玠这样固执的拦着,必然是知道她对芥子末过敏,才会不敢叫她有任何碰触。

小时候的谢璇不喜欢芥子末那味道,所以一直敬而远之,十几年中也不晓得自己有这个毛病。直到后来嫁入韩家,有一回韩遂等人自雁鸣关外带了极好的羊回来,吩咐厨房宰杀收拾之后,一家人聚在一起烤羊肉吃。

那是谢璇第一次在韩采衣的游说下吃芥子末,强忍着又呛又辣的味道吞了两口,还没回过味儿来,便觉得身子不适,渐渐的浑身发烫,又痒又难受,慢慢的还冒出些小红疹子,当场就吓坏了韩玠,连忙请来大夫一瞧,才知道是谢璇对芥子末过敏,不能多吃。

那之后韩玠便对此格外留心,别说是多吃,就连饭菜里稍稍有一星半点的芥子末都不行。

不过那已经是他成婚后的事情了,如今的韩玠又哪能未卜先知,晓得她这毛病?

心里仿佛又突突的跳了起来,谢璇手腕微微颤抖着,将筷箸放下,抬眉道:“玉玠哥哥这是做什么?”

十一岁的小姑娘容颜姣好,带着一点点稚嫩,目光却沉沉的,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冷静。

韩玠收回手臂,另一只手已然微微蜷缩。

他何尝看不出谢璇今晚的异常?明明平时对他都是避之不及,今晚却乖乖的跟他游河赏灯,还特地以饿了为借口,两人单独来到这里。点菜的时候他就觉得诧异,按说以谢璇前世对芥子末过敏的经历,该是避之如避火才对,缘何特意点了来吃?

彼时还存着些微侥幸,觉得谢璇可能是为他点的那道菜,等谢璇固执的要夹那芥末小羊肉时,韩玠才忽然明白过来。

她是在试探!

一个曾身受其害的人,怎么可能不记得芥子末过敏时的痛苦?她只是想借此逼他现出原形!若是他阻拦了,谢璇必然能证实猜测,可若是加以掩饰…韩玠并不敢赌谢璇的一念之差,只能心甘情愿的入觳。

他盯着谢璇,声音有些僵硬,“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因为有芥子末吗?”谢璇仰头,迷离的灯光中,她的目光是少有的尖锐。

在猜测得到证实的那一刻,谢璇的目光就已然变了。对面的人已不再是纯粹的靖宁侯府二公子,他是她的夫君韩玠,是那个曾抛下她远赴边疆,就连她死时都没有回来的人——所有的期待化作泡沫,只留凄风冷雨和母子俱亡,那时的绝望至今记忆犹新。

哪怕此时不像最初重生时那样怨他,临死的场景却已是种在心间的刺。

街市间的热闹透过窗户传入,雅间里却是诡异的安静。

清脆的碎裂声里,韩玠手中的瓷杯已被捏作碎片,烫热的煎茶淋漓落下,洒了他满手满身。

隔着一世的破碎,夫妻重会,却再也不复那时的温柔甜蜜。

谢璇站起身来,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既然玉玠哥哥都知道了,倒也省事。那玉珏确实是我故意摔碎的,你还给我的那六千两银票,也是我拿来买通清虚真人,想做的不过是退了跟你的婚事,从此再无瓜葛。”

“你做到了。”韩玠起身,声音涩然,“璇璇,就这么恨我?”

“是。”谢璇转身,毫不犹豫的回答。

“我后悔了,听到你的死讯时,璇璇…”韩玠猛然住口,那时铺天盖地的悲痛至今记忆犹新,即便隔着前世十多年的光阴,隔着前世今生的时光沟堑,如今提起来,仿佛能立时回到那时的处境——

独自骑在马背上四顾茫然,汹涌闷重的疼痛与悲愤中,唯有她的玉佩是温热的。他甚至不敢继续回忆独自回到靖宁侯府时的荒芜破败,她怀着孩子丧命,连一座坟冢都没有留下。

那时候他只能抱着她的衣物痛悔,即便拿强弩射穿新帝的脑袋,也丝毫不能消却心里的痛楚。即便读遍了佛经,也无法放下心里的执念。

而今,她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会说会笑,会哭会闹,

猛然上前两步,韩玠躬身将谢璇揉进怀里,脸颊贴着她的发髻,小心翼翼又非常用力,仿佛怀里的人是泡沫,随时会破灭离去似的。十一岁的小姑娘身量尚未长开,站直了身子的时候连韩玠的胸前都不到。

第046章

谢缜没料到陶氏竟还能停下来听他说话,欣喜之余,便又是愧疚,“我最对不起的是你,青青。当年是我小肚鸡肠,又…”

“谢缜。”陶氏打断了他,“新年伊始,我并不想说这些陈年旧事。”

晨风瑟瑟的掠过,陶氏满头青丝皆高高束起,这十年中虽不用昂贵的胭脂水粉保养,然她天生丽质,加上每日吃的清淡,心境又平和安然,所谓相由心生,此时不止肌肤柔腻如旧,面相中更增几分仙姿。

一袭崭新的道袍衬得她身材修长,就着道馆里的钟声,眼前的女人出尘如仙。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是冷淡的,看向谢缜的时候,也早已没了旧日的浓烈爱恨,只剩寂灭后的平静,“当年是非无需再论,我离开谢府没能尽到母亲的责任,是我的过失。可是谢缜,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她步下台阶,站得与谢缜齐平,“你说那是你的亲骨肉,必然会好生照看,不叫他们受委屈。可现在几个孩子过得如何?你要娶谁,要喜欢谁,那都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只是谢缜,面对孩子的时候,你当真不觉得内疚?”

“我知道,以前是我逃避,才会疏忽许多事情。”谢缜语含苦涩,“青青,孩子们都很想念你,当年的事情全是我的错,都这么多年了,你能不能回…”

“不能。”陶氏再次打断了他,“我为何离开谢府,孩子们为何会落入如今的处境,谢缜,你没反思过么?京城之中,也有不少被继母抚养的孩子,缘何只有你堂堂的恒国公府会这样无能。继母谋杀府里的千金,人证物证确凿,到头来却也只是轻飘飘的罚跪祠堂?”

“青青…”谢缜意图辩解,然而抬头看着那张疏淡的脸时,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好半天才续道:“都是我的错,先是对不起你,又娶了罗氏进来,让孩子们受委屈,哪怕到如今,还是这样懦弱寡断。我愧为人夫,愧为人父。”

一整夜站在牌楼外反思,谢缜跳出恒国公府,以局外人的身份反思时,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荒唐。

如同眼前跳出藩篱登上峰顶,拨开那一团绕在头顶的迷雾,才发现原来自己有多混账。谢缜迫不及待的想将这些说出来,希望陶氏能看到他悔改的心,原谅他曾经的愚蠢,仿佛那些悔恨说出来了,便不会再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但是,他的这些情绪,陶氏凭什么要听呢?

她并不曾有半点动容,只是将袍袖一拂,道:“既然知道愧为人父,就该好生弥补。谢缜,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呢。”再也不想跟这个男人多待片刻,陶氏没了继续散步的心情,便折身回了道观。

站在三清像前,袅袅青烟入鼻,陶氏才发现心绪到底是乱了。

不为谢缜,只为那三个孩子。

当初决绝的离开谢府,她至今都不曾后悔半分。只是那三个孩子,成了午夜梦回时压在心头的梦,叫人揪心又疼痛。她生下了他们,却没能负起一位母亲的担当,只为一己孤愤而远遁道观,每每想起那时谢珺哭求的样子,陶氏便觉心揪成了一团。

然而如果说让她回到谢府,那又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陶氏静默着站了好半天,才垂下眼睑——错已酿成,她也只能尽力去弥补,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那些旧事皆因谢缜和罗氏的春风一度而起,那么,也该是逼着他来收拾这场乱局。

*

谢璇跟谢珺坐在藤椅里,正泡了一壶茶慢慢的剥松子吃,旁边谢澹怀里抱着一串玉制的九连环,绞尽脑汁的苦思解法。

因谢珺定在五月里出阁,如今在府里只剩下四个月的住头,姐弟三人近来便格外珍惜,谢璇黏着姐姐自是不必说了,连谢澹都起了留恋的情绪,一有空就跑到院里来。

他解了好半天都突然无功,只好泄气的趴在桌上,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看向谢璇,“姐姐…”

“自己解,实在不会了再问我。”谢璇慢悠悠的继续剥松子,瞧着弟弟那鼓鼓的脸蛋,暗自窃笑。虽然前世的记忆不大愉快,但是偶尔拿来逗逗弟弟,却也各位有趣。

谢澹也不说话,只是趴在桌上,可怜巴巴的看着谢璇。这般撒娇的谢澹最是让谢璇招架无力,只好拾起那九连环教他怎么解。正说得认真呢,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想起芳洲的声音,“五姑娘,你怎么来了,哎你慢点…”

声音未落,谢玥的身子就已出现在了谢璇的视线里。

她今儿穿着一身鹅黄的衫子,原本是最娇嫩的颜色,这会儿却星星点点的染了些尘泥。谢璇诧异的抬头看她,就听谢玥道:“吵吵呢,去哪了!”

“吵吵不是在你那儿么,问我做什么。”

“刚才她们都看见了,吵吵来了这跨院里,都有半个时辰了!谢璇,你是不是偷偷把它藏起来了?这都快晌午了,吵吵还没吃饭呢,你想饿死它吗!”谢玥气势汹汹的质问,像是认定了谢璇是“偷猫贼”。

谢璇也有点恼了,“我藏着吵吵干嘛?”

“谁知道呢!我院里的丫鬟都看见了,吵吵就在这院里!”谢玥的目光四顾,倒不像是在说谎。

谢璇固然不喜欢谢玥,然而也心疼那只吵吵,想了想,吵吵那小家伙每天跑来跑去,来到这西跨院也是常事,它又爱闹腾,可别真的卡在哪里伤着了,便朝芳洲道:“带人在屋里找一圈。”

芳洲应命,带着木叶等人将屋里屋外仔细搜了一遍,终于从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抱出了吵吵。

待谢璇见到那只蜷成了一团的小猫儿时,心里不由一凉——平常活蹦乱跳,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的小家伙,此时像是虚弱极了,可怜兮兮的缩成了一团,嘴边像是有一丝血迹,身子微微发抖。

谢璇见状一惊,忙将它接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找到吵吵的时候,它缩在姑娘书案底下,吓坏奴婢了,这不会是病了吧?”木叶满脸担忧。

谢璇将那猫儿认真一瞧,抬头同谢珺对视一眼,各自神色凝重——病了么?明明半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越过院墙来到西跨院里,怎么如今就会病成这个样子?

仔细一瞧,吵吵的嘴边还沾着些微灰绿色的糕点粉末,谢璇取了一点在指尖,陡然想起谢澹刚才带进来的糕点,心里便是一颤。对面的谢玥呆愣愣的看着吵吵,像是吓傻了,谢璇并不欲在她面前点破,便将猫儿递到谢珺怀中,而后不发一语的进了屋。

窗边的书案上,谢澹带进来的板栗糕还码在剔红百福的盘子里,只是不如最初齐整,看那模样,显然是被吵吵吃过了。

心里只觉咯噔一声,谢璇不动声色的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谢珺和谢玥已经跟到了门口。她因对罗氏起疑,不愿在谢玥跟前流露,忙将伸向板栗糕的手挪到别处,正想着把她支使开,忽听外面传来了罗氏的哭声,接着便是谢缜的冷斥,“你到底要怎样!”

门口的谢玥格外敏锐,听见罗氏的哭声时便顾不得吵吵,飞快的跑了出去。

谢璇这才舒了口气,叫人将那板栗糕拿袋子装起来,而后送到谢珺跟前,声音低沉,“姐姐,吵吵怕是吃了这个。”

“这不是我的板栗糕吗?”谢澹一惊之下连忙噤声,见两位姐姐神色不对,霎时也猜到了什么,不由蜷缩起小小的拳头。

谢珺伸手拿了一块板栗糕仔细瞧过,像谢澹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是我让厨房做的,这点拿来给姐姐吃,我那儿还有呢。”谢澹仰头回答。

谢珺回头一瞧瑟瑟直抖的吵吵,听着外头罗氏和谢缜像是要吵起来的架势,便道:“走,过去瞧瞧。流霜,到澹儿那里去,把剩下的板栗糕全都拿来,别叫人知道。”随即让芳洲和木叶抱了吵吵,拿着托盘,一起来到正院。

正院里,罗氏正凄楚的站在谢缜的身后,满面泪痕,“…我这般忍辱负重,为的还不是玥儿和泽儿?老爷也说了,这几个都是你的孩子,原本就该一视同仁的…”

她这里还没哭诉完,谢缜已然注意到了神色怪异的姐弟三人,大步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吵吵吃了澹儿的板栗糕,不太对劲。”谢珺压低了声音,将吵吵递过去给他瞧,眼角余光瞥过罗氏,有厉色闪过,低声道:“这板栗糕是厨房专门为澹儿做的,我已吩咐流霜去澹儿那里把板栗糕都取了过来,爹,要不要请个郎中过来瞧瞧?”

谢缜哪能猜不到后头的事情,脸色一寒,转头冷冷瞪了罗氏一眼。

罗氏哭诉的间隙里一直注意着谢缜的动静,这会子猛然被他冷眼一瞪,倒是吓得哭声一顿,继而“嗝”的一声,又用力去调理气息。

谢缜才没心思管这个,瞧着那张满面泪痕的脸时,忍不由得想起去年罗氏想在玄妙观外害谢璇的事情,心中益发厌恶,冷着脸环视一圈,吩咐道:“所有人待在院里不许出去,何妈妈,去请郎中到我的书房!”

何妈妈是当年陶氏留下来的老仆,如今在东跨院里伺候谢珺,闻言立马出发。

满院子的人都觉出了不对劲,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各自站在原地,等候谢缜的吩咐。谢缜自然也不会在众人面前做什么,只叫谢珺、谢璇和谢澹跟着他出去,旁人一律不得走出棠梨院。

几个人到得谢缜的外书房,因谢缜时常会在这里歇息,书房后头便有个小院。这会儿何妈妈已经将郎中请到了小院里,谢缜将那小猫儿递过去,叫他细瞧。

何妈妈办事爽利,请的这位郎中不止会给人看病,也能给动物瞧。他取了些粪便看过,又将那板栗糕验看了一遍,末了,起身拱手道:“大人,这是误食了乌头和苦杏仁之故,老夫开一剂药给它灌下去,也就没事了。”

“乌头?”谢缜皱眉。

他记得罗氏最近因为胸满痰多,血虚津枯之故,便寻了些苦杏仁来迟,因为怕吃多了中毒,每日也只吃几颗而已,其他都在盘子里盛着,这吵吵在棠梨院里上天入地无处不去,误吃了也是有的,可是那乌头是什么东西?

郎中便拱手道:“乌头是一味草药,也叫附子,因其配伍和炮制方法的不同,会有强弱不同的毒性。这板栗糕老夫验看过了,里面掺了附子,寻常人吃了没什么大事,只是这猫儿弱小,又是跟苦杏仁混在一处,才会有此症状。”

谢缜盯着那板栗糕看了片刻,道:“你说着糕点中有附子?”

“是。”郎中微微垂下头去。

“可有什么坏处?”

“若是吃的不多,倒是无碍,还有人以此入药,取其回阳逐冷之效,只是此物有大毒,不可多用。”郎中捋着胡须,仿佛不是很在意,忽又想起什么来,补充道:“这板栗糕里的乌头也不算多,吃了倒是无妨,只是不可久用,否则便会渐渐面色苍白,言语不清,日久天长,会叫人成痴傻之状。”

“痴…”谢璇惊讶之下连忙咽下了后面的话语,神色已然大变——前世谢澹便是因变得痴傻而被老太爷所厌弃,难道就是这乌头所致?

一时间面色变得极为难看,谢璇下意识的牵住了谢澹的手,微微颤抖。

谢缜倒是镇定,朝郎中道了声谢,就要送他出去。

谢璇连忙跨步上前,道:“爹,澹儿喜食糕点,这板栗糕吃的怕是不少,要不要叫郎中帮着看看?”

这么一说,谢缜倒是意识到了什么,忙叫郎中帮谢澹看看。

那郎中诊脉完了,脸色由最初的镇静渐渐变得惊疑不定,他又确认了两遍,道声得罪,自谢澹指尖取了几滴血,认真验看了两遍才道:“奇怪,奇怪!小公子体内有乌头之毒,只是时日未久,不超十日。可这板栗糕里虽有乌头,即便每天吃它两三盘,也未必能有这样多…”他毕竟是惯于在候门公府中行走的人,点到即止——

体内有不少的乌头,既然板栗糕中的乌头有限,那必然是在其他饮食里也有此物了!

若只是板栗糕中误掺了此物,那还好说,可若是所有饮食里都有了乌头,那事情可就太蹊跷了!

谢缜的面色已然阴沉下来,打发人送了郎中出去,转头便朝姐弟三人吩咐道:“这事不可张扬,我自会去查明。澹儿最近先住到棠梨院里去,珺儿你亲自照看着,饮食都用你的小厨房。”

谢珺忙应了是,谢缜见谢璇仰头瞧着,似是有话要说,心里便是一阵内疚。

若是搁在以前,谢璇这般反应,他只会当做是小姑娘害怕,不会放在心上,可自打那日跟韩玠师徒二人饮酒谈心之后,他才知道这个小女儿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事情,到底存着多少担忧与害怕。

他躬身,朝谢璇道:“别担心,我知道这事有多严重,你只管看好弟弟就是。”

谢璇抿了抿唇,头一次被谢缜这样正经的安慰,有些不习惯,只能点头道:“嗯。”而后带着谢缜回棠梨院里,心有余悸——若不是今日误打误撞的被吵吵吃了那板栗糕,谁能知道谢澹的饮食里会有乌头?

这东西每天少吃时不会见异状,久而久之却叫人变得痴傻,可真真是杀人不见血!

只是可怜了吵吵,小猫儿受这样的罪,灌了药之后将毒物排出来,难受得直叫唤。回头可得好好给它补偿补偿。

姐弟三人回到棠梨院的时候,罗氏那里早已停止了闹腾。因为事发突然,她一时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谢玥不晓得那盘板栗糕的蹊跷,母女二人只知是吵吵吃坏了东西,还想着是不是谢璇那里出了毛病,只是不知具体的事情,只能两眼一抹黑。

谢璇也不去透露什么,简单行礼过后,姐弟三人便去了东跨院。

第047章

谢缜这回下了决心去查到底,连罗氏和岳氏的手都不必过了,只跟谢老夫人回禀了一声,便亲自安排人去查。

先是从谢澹平常的不少饮食里发现了乌头的痕迹,而后派人往厨房搜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乌头。于是又将所有人暂时看管起来,迅速将跟谢澹饮食相关的人挨个搜罗了一遍,最后在做饭媳妇陈兰那里发现了一包乌头粉末。

这陈兰还是当年陶氏陪嫁家人的媳妇,丈夫如今在外头的铺子里打杂讨日子,她因为做得一手好菜,便进了厨房。夫妻俩膝下一个女儿,如今就在谢澹身边伺候,叫做百草。

陶氏当初走的时候稍稍做了安排,将最得力的三个妈妈留给姐弟三人,对于这些不甚起眼的家人并未留意过。谢缜那里觉得这一家毕竟是陶氏的陪嫁,便将百草调到了谢澹身边去伺候,谁知道人心难测,如今竟是她们想要害谢澹?

当晚谢缜便将这一家三口关了起来,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便怒气冲冲的往老太爷的书房去了。没过多久,便派了人分头去请人谢老夫人、罗氏和谢珺姐弟三人。

谢老太爷的书房在外院里,谢璇等人到了的时候,老太爷和老夫人就在当堂坐着,谢缜站在下首,地下跪着陈兰和百草。罗氏因为之前在谢老夫人那里,所以来得早些,此时也没有位子坐,被谢缜的目光逼视,身子微微发抖。

见得人到齐了,谢缜命人关了厅门,一撩衣袍,跪地道:“父母亲在上,既然人都齐了,儿子这就说吧?”

谢老太爷点头道:“查出了什么,如实说就是。”

“好,昨天在澹儿所食的板栗糕中发现了乌头,这事大家都知道,如今已查明事实。”谢缜转而看向跪在地下的百草,斥道:“如实说来!”

百草经了昨晚一夜的折腾,此时精神十分不济,然而老太爷和老夫人跟前,她又不敢再犯错惹怒,当下忙伏地请罪,哭道:“老太爷恕罪,是奴婢一时糊涂,才会听了指使,如今已知错了,还请老太爷开恩!”

她今年也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开口就是求饶,却没说半点事实,谢老太爷眉头一皱,朝陈兰道:“你说。”

陈兰恭顺沉默的低着头,脸上是一片灰败,“请老太爷恕罪,奴婢已经犯了大错,不敢再隐瞒。那乌头确实是藏在百草手里,每天由我放一些到三公子的饮食里去,从正月初五至今,已经有十余天了。奴婢一时糊涂罪不可恕,还请老太爷责罚奴婢,饶了百草吧。”

饶不饶的谢老太爷不管,只问道:“那乌头是哪来的?”

“是夫人身边的银朱姑娘找了奴婢,奴婢怕在厨房里有人瞧见,就叫百草藏着…”陈兰的话没说完,后面的罗氏已然面色大变,怒道:“你胡说什么!”

“罗绮!”谢缜怒斥一声,眼神锋锐的剜向罗氏,蕴藏着罕见的怒火。

罗氏被他吓得一呆,就听上头谢老太爷冷声道:“银朱呢?”

“儿子昨晚就提了她过来,正在外面,她全都招了。”谢缜的目光落向罗氏,失望之色溢于言表,“罗绮,上回你在玄妙观外对璇璇图谋不轨,老太爷念你是初犯,饶了你,这半年的祠堂跪下来,你竟没有半点悔过之心?”

“不是我,老爷,不是我!”罗氏慌忙跪在地上,急急的摇头。

谢缜却只是嗤笑一声,伸手推开抱在腿上的罗氏,神色淡漠。这事儿到这个地步,基本上就是谢缜已确认了结果,今日只是向谢老太爷汇报而已。

他甚至不需要再提人证来对峙,只是扫了百草和陈氏一眼,道:“这两个刁奴意图谋害主子,儿子打算将她们发配去庄子上,父亲意下如何?”

谢老太爷居高临下,看着百草和陈氏的时候如视蝼蚁,“意图谋害?乌头已经进了澹儿的饮食,只是意图谋害?不精心照顾饮食,反而心存恶念,若是宽宥,往后如何管束下人?府中规矩写得明明白白,这等恶怒罪不可恕!老的拉出去打死,小的这个,往远处发卖了吧。”

——陈兰一家都是奴籍,于谢老太爷而言,这等人便如蝼蚁微渺。更何况他一家人蒙陶氏之惠才能得以入内伺候,如今却反恩将仇报,被人买通来害主子,实在是犯了谢老太爷的大忌。

谢老太爷像是想起了某人的嘴脸,目视前方,脸色冷漠。

恩将仇报的人,统统该死!

底下谢缜闻言一怔,然而谢老太爷既然下了令,他倒也不敢违抗,便看向谢老夫人。老夫人脸皮都不抬,只转头朝随身伺候的老妈妈道:“记住了?”

“记住了,奴婢回头就去办。”

底下百草吓得失声哭了出来,一味的求饶,陈兰却忙拦住了女儿的嘴,低头道:“奴婢叩谢老太爷大恩。”默默的垂着头,被人带了出去。

两位主犯受裁,剩下的便是罗氏和她身边的银朱了。

谢缜面色郁沉,转头朝谢珺道:“珺儿,带着弟弟妹妹出去。”

谢珺并不敢违拗,依言退出。

屋里只剩下谢老太爷、老夫人、谢缜和罗氏四人,谢缜早已认定了罗氏的罪行,原也没打算再对峙,只朝谢老太爷道:“儿子治家不严,纵容出这等恶妇,先后对着璇璇和澹儿两个孩子下手,委实惭愧。儿子罪在疏忽不察,自请父亲责罚,而罗氏…”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笺,双手呈上,“罗氏心肠歹毒,儿子已拟了休书。”

平平淡淡的语气如河水流出,却如惊涛骇浪般拍打在罗氏耳边。

罗氏霍然跪直了身子,不可置信的道:“休书!老爷,你要休了我?”

她这里震惊无比,谢缜却是一脸平静,“这些年是我无能又糊涂,愧对父母,愧对子女。从今往后,儿子会多在孩子身上花费心里,不管是璇璇、澹儿,还是玥儿和泽儿,我都会亲自教导照顾。只是罗氏心肠歹毒,多番加害于孩子,实在不宜留在棠梨院中。”

罗氏双目怒张,如遭雷轰,摇头道:“不可以…这事情不是我做的!当初对六儿,那是我一时糊涂,可是对澹儿,我绝没有做过这些!”

谢缜并未理会,只管抬头看着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端坐在上,心里已有考量。他虽对内宅之事不甚闻问,然而上回罗氏勾结罗雄想要加害谢璇的时候就已经留心,后来罗氏自己坦白了加害谢璇的原因,心里便已是嫌厌万分。

只是罗氏毕竟是谢缜的妻子,在她未真的害死谁酿成大错之前,谢老太爷也不会逼着谢缜去做什么。如今谢缜既已灰心,想要休妻…

罗氏的家道早已败落,且早年的坏名声加上去年的那场风波,休了她也没什么。

然而,恒国公府又哪里能再一次成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年谢缜与罗氏珠胎暗结,气得陶青青和离而去,老太爷跟陶太傅的交情就此毁于一旦。彼时这事儿闹得京城人尽皆知,恒国公府世子就此沦为笑柄,连着三年让谢老太爷在同僚和友人跟前尴尬不已。

如今十年过去,当年谢缜和离的事情都没淡去,又要闹出一场休妻的事,理由还是因为罗氏想害死前妻的孩子?

这话如果传出去,外人将如何耻笑,将如何看待恒国公府?

若有人刻意为难,将此事翻到御前,谢缜连家宅都无法治得安宁,接二连三闹出笑柄,圣上又会怎么看待恒国公府?

荒唐的事情一次就够,绝对不许有第二次!

谢老太爷缓缓走到谢缜跟前,将那休书接到手里看了一遍,而后撕得粉碎。

谢缜诧异抬头看他,旁边罗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老太爷明鉴…”后面的话尚未出口,被老太爷阴沉沉的目光压过来时,忙悻悻的住口。

“罗氏心肠歹毒固然该休弃,谢府却已不能再闹出这等事情。”谢老太爷看向谢缜,目含责备,便又朝谢老夫人道:“罗氏搬到荣喜阁后的跨院里,就交给你来看管,要怎么处置,你来定夺。除了你安排的人,不许任何人去探望,泽儿也不许!”

这意思可就暧昧了,明明该休弃,却还要留在府里,又不叫任何人探视,谢老太爷的打算莫不是…暗暗取了她的性命?

谢老夫人与老太爷夫妻多年,自是心有灵犀,便道:“我明白。”便又朝谢缜道:“回头将那些乌头送到我手里,我来瞧瞧。”

如此裁处,谢缜只能点头道:“是。”

罗氏大约也猜到了什么,脸色霎时变得灰败,身子微微颤抖着,像是被抽去了筋骨,瘫软在地上,连话也说不出来。

——这般叫她坐着等死,还不如立时就杀了她!

何况老夫人要了那乌头是想做什么?

上头老夫人便也不再逗留,吩咐谢缜把伺候她的妈妈带进来,然后带着罗氏走了,顺带连跪在外头的银朱也一并带走。

而厅内,谢老太爷沉着脸,负手站在谢缜跟前,“出了这种事,你可有反思?”

“儿子以前疏忽,才屡次叫孩子们受惊,如今已将澹儿带回棠梨院,往后必定更加留心。”谢缜跪在地上,抬头看向老父,“我去了玄妙观几次,想着毕竟只有生母最疼爱孩子…”

谢老太爷冷嗤一声,“你还没清醒?陶青青的性子你不明白?既然走了,就不会有回头的可能!这件事,你别妄想。”

“可儿子不甘心,也不忍心再叫两个孩子受苦。罗绮这么一闹,往后棠梨院里毕竟缺人,澹儿、璇璇和玥儿才十一岁,泽儿更小,不能没人照顾。”

“你当年做那些荒唐事的时候怎么没考虑这些?”谢老太爷恨铁不成钢一般,胡子都有些发抖——

当年他得知此事后就叫谢缜想办法挽回陶氏,奈何陶氏心意已决再无回旋的余地。老太爷退而求其次,叫谢缜想法子安置罗绮,不再另娶,空房四五年以示求和之意,可那时候谢缜是怎么做的?

他已然颓丧不堪、自暴自弃,还滥发好心,觉得对不起罗绮这个黄花闺女,并没有抽刀断水的勇气。随后这件事在外闹得沸沸扬扬,有人成心搅混水,借此编出许多不堪的话来向恒国公府泼脏水,谢缜立不起来,谢老太爷只能答应娶罗氏进门。

娶了也就娶了吧,可他心里还始终惦记着陶青青,于是逃避孩子,纵容罗氏,直至今日幡然悔悟后又彻底推开罗氏,以罗氏那般性子,又怎会无动于衷?

先予后取,罗氏不恨才怪!

如今罗氏一走,棠梨院里要是再来个女主人,恐怕只会比以前更糟糕!

老太爷恨恨的取过拐杖将谢缜一顿暴捶,末了喘着气,道:“你们兄弟三个人,我为何执意把世子之位交给你,却又始终疑虑,你还不明白?心善是好事,但若不加区别,对谁都心善,那便是最大的恶!就像你觉得愧对罗氏予以姑息,于澹儿和珺儿她们,那便是恶!”

“儿子明白。”谢缜跪得笔直,“以前是儿子不敢正视过去,才会糊涂。”

“陶青青是你的心结,总该解开才行。这件事你好生想想,棠梨院里不会再有女主人,我自会安排人去照顾,你只需看好几个孩子。”谢老太爷消了气,又道:“虽然已处置了罗氏,那个叫银朱的,不得轻纵。府里是什么情形,你这个做长兄的,心里该有数!”

谢缜的猜测得到印证,猛然抬头,就见谢老太爷叹了口气,“银朱那边查清即可,不能再大张旗鼓。”

“儿子谢父亲点拨!”谢缜这回是满满的感激,愧疚也更浓了,“这些年,是儿子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以仁善立身,却也不可姑息养奸,你自己琢磨吧。澹儿挪到我身边来,你照顾其他孩子便可。”谢老太爷撂下这么一句,便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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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璇等人回到棠梨院,一直等到后晌也没见罗氏回来,只有傍晚的时候谢缜归来,身后带着两位老妈妈,吩咐人将谢澹挪出去,叫人将谢玥挪到东跨院的厢房里暂住,而后便把三个女儿召集到了一起。

谢玥此时脸上还吊着眼泪,可怜兮兮的看向谢缜,“爹,娘什么时候回来?”

“她生病了,由老夫人亲自照料。”谢缜低头看向女儿,虽然嫌厌罗氏之恶,到底觉得谢玥也可怜,只伸手在她头顶上安抚片刻,道:“这两位徐妈妈是老太爷亲自安排过来的,往后这棠梨院中大事由我做主,小事上,尽可去找她们。”

两位徐妈妈是双胞胎,如今都是五十岁的年纪,谢老太爷身边教出来的人,自然是比罗氏的得力许多。

谢珺懂得规矩,最先行礼问两位妈妈好,谢璇和谢澹随之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