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谢玥不太乐意,一个劲的哭着要母亲,被谢缜数落了几句“不懂事”。

谢玥毕竟也不小了,想起之前罗氏因谢璇而罚跪祠堂,想起昨天嘴角带血的吵吵,想起昨夜罗氏念叨过的蹊跷,便觉这件事情不可能是谢缜所说的那样简单。否则,若罗氏病了,只管在棠梨院养病就是,何必要老夫人亲自照料?

她几乎哭成了泪人儿,想到如今的处境时又不敢使性子再闹,直将眼睛哭成了两只大核桃。

谢璇在旁冷眼看着,倒是没觉得怎样——当初罗氏气的陶氏和离出走,才五岁的谢珺和襁褓中的双胞胎都无人照料,如今罗氏恶果自食,丢下了谢玥在此,也算是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只是谢缜…谢璇偷偷瞧了一眼父亲的神色。

亲手把所有的孩子逼入困境,他这个当父亲的,难道没有半点反思?

第048章

罗氏一进了荣喜阁便再无消息,谢玥那里虽然时常哭闹,却也没半点用处。她如今是住在谢珺的东跨院里,上头有两位妈妈照顾,又有谢缜严命她听姐姐的话,没人撑腰的情况下,她也只能暂时委委屈屈的收敛起来。

谢璇对她倒不是很上心,只是夜深睡不着的时候琢磨,总觉得奇怪,到底是没忍住,趁着姐妹俩在内室里说话的当口,道出疑惑,“姐姐,夫人被送到荣喜阁里养病,是什么意思?她好端端的,哪里有什么病。”

“这也无非是托辞而已,老太爷既然看重澹儿,如今她蓄意谋害,又怎会有好果子吃?”谢珺冷笑着,眼底的怨毒一闪而过,“她如今也算是恶果自食了吧。”

“那…老太爷是不是打算让她慢慢的消失?”谢璇声音很轻。

谢珺扭头看了一眼,诧异于妹妹的敏锐,原想着她还小,不该接触这些阴暗的事情,转而又觉得,既然已经进了是非,倒是说清楚的好。

她本就常受教于谢老太爷,自然更能揣摩老人家的心思,便道:“按照老太爷的性子,恐怕就是这个打算。夫人屡次兴风作浪,先是害你,如今又害澹儿,当年还闹出了那么多的荒唐事情,恐怕早已被厌弃。只是府里已禁不得大风波,夫人这一病,恐怕便是无药可救,再不会有什么声息了。”

“那么她最终,会是病死的?”

谢珺将妹妹揽到怀里,叹了口气,“也许是吧。老太爷的心思,谁能猜得到。我听着说是老夫人把那些乌头都要到了她手边,总不会是拿来玩的吧?”

“这样啊…”谢璇忍不住往谢珺怀里钻了钻。

前世谢澹呆呆傻傻的样子蓦然浮上眼前,如果老夫人看中了这药效,叫罗氏渐渐痴傻衰弱,可不就能名正言顺的让罗氏“病逝”了?如果罗氏就此销声匿迹,那也算是好事,谁叫她心肠歹毒,屡屡生事,最终触到老太爷的逆鳞?

她又抬起头来看着谢珺,“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夫人吃了几次亏之后已然老实了许多,按着她没有娘家撑腰的处境,即便要折腾,也应该是在挽回了父亲、重新站稳脚跟之后,又怎会这样急吼吼的对澹儿下手?”

“除夕那晚老太爷那样器重澹儿,自然会让某些人着急。”

“可是当时看到那玉佩的时候,不是二夫人的反应更大么?”谢璇坐直身子,忍不住便握着了谢珺的手,像是寻找一点安全感,“姐姐,其实我一直在疑惑,银朱不算是夫人的臂膀亲信,如果夫人要害澹儿,自然该派心腹,怎么会用她?”

“你是怀疑…”谢珺低头看向谢璇,她的眼中亦有怀疑,姐妹俩目光碰触,各自了然。

“姐姐也这样想是不是?二夫人在见到那枚玉佩后乱了阵脚,于是买通银朱出手,如果这事儿没人知晓,将来她自然如愿以偿。如果被查出来,也尽可以把事情推到夫人头上去,正好早早的出去隐患。”

稚嫩的声音慢慢流入耳中,所说的确实这般险恶刻毒之事。

谢珺忍不住上下打量妹妹,“璇璇,你真的变了。这些事情,我原以为你不会明白,毕竟你也才十一岁,哪会猜到这些弯弯绕绕。”

“我是变了啊,澹儿也在长大,事关生死的时候自然会更留心。姐姐,”谢璇忽然觉得伤感,重新靠回谢珺怀里,“再过几个月你就出阁了,到时候只剩下我和澹儿,我只能快点懂事,保护好自己和澹儿。”往后不再有长姐作为依靠,谢缜那里根本不能指望,就只剩她跟谢澹相依为命。

谢珺微微咬唇,也是心疼。

“我没法常回来看你,但我会在老太爷那里请求,希望他能照拂于你。璇璇,我都不想出阁了…”谢珺幽幽一叹,头一次透露出对姻缘的担心,“庆国公府必然也有各种事情要应对,你和澹儿又叫人放不下,唉。”

“好在夫人已经折腾不起来了,姐姐,咱们还是往好的地方看吧。”谢璇一笑,“庆国公府的那位许少留听说人品很不错的,姐姐不必多虑。”

——前世虽然在前往道观后跟谢珺的接触有限,谢璇却也记得些谢珺出嫁后的事情,那位许少留确实是个青年才俊,难得的是人品不错,没什么妾室通房之患。至少在谢璇的印象里,谢珺婚后跟她相见的几回,气色都是很不错的。

*

那一日乌头的事情并没有惊起任何波澜,百草和陈氏固然受罚,理由却是她们偷了要紧的东西,有谢老太爷亲自发话,暂时倒是没人敢嚼舌根。

至于棠梨院上下,谢老夫人虽说小事上糊涂偏信,这等大事上毕竟还保持着恒国公府当家主母的清醒,处理得颇为妥当,加上由大小两位徐妈妈照应,倒没什么大风浪。

只是苦了谢玥,最初几天还翘首以盼,希望罗氏能够安然回来,后面大概是渐渐明白了什么,便有些焦躁不安。

往荣喜阁里去问安的时候,谢玥也是左顾右盼的,跟谢老夫人撒娇卖哭了好多回,却半点用处都没有。

恐慌渐渐积累,连续数日没见到罗氏,谢玥便时刻吊着眼泪包,在谢老夫人跟前,虽然强自忍耐着,却还是说不到两句话就带了哭音。

她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姑娘,谢老夫人虽算不上疼爱她,到底也起了可怜之心,瞅着她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便劝道:“玥儿近来是藏着什么伤心事呢?”

“我想见我娘。”谢玥抬起头来,眼泪忍不住就滑下来了,“我能不能去看她?”

“你娘是患了怪病,会传染的,怕过了病气给你们,才会搬到这荣喜阁里。”谢老夫人面不改色,说得煞有介事,挥手叫身后的丫鬟端了些蜜饯糕点给谢玥,语气慈和了些许,“等她病好了自然就出来了,你且安心的跟着你大姐姐,往常练字读书,不可荒废。”

谢玥含着眼泪撇着嘴,好半天才呜呜咽咽的点了点头。

岳氏是个聪明人,更不会去触逆鳞,便也装模作样的惋惜几句,还朝着谢玥安慰道:“玥儿要是觉得冷清,只管来我的春竹院里,婶子陪着你。”

“呜呜。”谢玥咬紧了唇瓣,往岳氏那里蹭过去,贴在她怀里。

岳氏自然还是那副慈爱的模样,顺着谢玥的头发安慰,一团和蔼。

旁边谢璇冷眼看着,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罗氏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固然是她立身不正,心怀恶念,岳氏那里却也没少推波助澜,甚至这回乌头的事情,恐怕还是刻意陷害。如今罗氏恶果自食,岳氏却还能对着谢玥做出这幅模样,委实叫人反胃。

偷偷看了旁边的谢珺一眼,就见她也是努力的瞥开目光,眼底压着的全是厌恶——

当时的她,何尝不是像如今的谢玥这样被蒙在鼓里?一心以为这位婶子是个慈和的菩萨,谁知道这笑脸的背后藏着的会是恶毒心肠?知人知面不知心,岳氏那颗心,可真是藏得又黑又深。

谢璇悄悄握住了姐姐的手,眼底里也是阴云翻滚。

按照前世韩夫人的说法,当初罗氏会跟谢缜搅合在一起,里面也有岳氏的影子。若果真如她所言,那么岳氏的城府可就真的是叫人害怕了!

这事的真假谢璇无从判断,但岳氏的坏心却是无可怀疑。

谢璇想要回报前世岳氏将谢澹害成痴傻的“大恩”,想要保护谢澹此生无恙,便得主动反击,哪怕这件事十分艰难——对付罗氏的时候,那也只是棠梨院里面的事情,她只需要逼得谢缜出手,那么罗氏就绝无生路。

岳氏则完全不同,她是二房的夫人,这些年贤惠在外名声传遍,在那一座春竹院里,她的坏心未必无人知晓,恐怕二老爷谢纡便是帮凶。平白无故的,谢缜不可能去把这位弟妹怎样,想叫岳氏彻底滚蛋,恐怕只能是靠谢老太爷。

她这里默默的打着小算盘,就听对面岳氏笑吟吟的叫她,“…璇璇,璇璇?发什么呆呢?”

“啊?”谢璇一怔,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她虽是低头,目光却落在了岳氏的方向,恐怕那位已有察觉。

她自然不能吐露心思,又不能将谎话说得太离谱,只好强自一笑,违心的道:“只是看着二婶子对玥儿这样好,有点羡慕罢了。”

“这有什么,你不高兴的时候,二婶子也是一样疼你。”

谢璇只是一笑,对面岳氏却是接上了话茬,朝谢老夫人道:“璇璇如今是越来越懂事了,难怪能得贵妃和公主的青睐,就连阿玖都自愧不如。”

“是啊,上回进宫谒见,贵妃还提起了璇璇。”谢老夫人颇为得意,将目光投向谢璇。

谢璇对着谢老夫人讲不出奉承的话来,只好腼腆一笑,朝二夫人道:“对了,最近没怎么见着三姐姐去后面园子里逛,是身子不舒服么?”

“说是受了寒头痛昏重。依我说啊,是整天埋头看书,把个脑袋都看傻了。”

谢珺这会儿正是跟谢璇十指交握,发觉谢璇微微有些僵硬,便接过了话头,“二婶子这话我可不信,三妹妹那样聪明,过目不忘的本事羡煞旁人,读多少书都不会傻。”

“不信就自己去瞧啊。”岳氏笑得合不拢嘴。

谢珺便道:“也有许久没去二婶子那里了,明儿必定过去,顺便看看三妹妹和二妹妹。”

“还等什么明天,今儿她们也闲着,待会过去瞧瞧岂不就好。”

一团和睦的表象之下,谢珺也没法推诿,等众人从荣喜阁里出来,便同谢璇和谢玥一起,跟着二夫人往春竹院去。

二房住得离棠梨院较远,院子周围几丛翠竹,所以取名春竹院。谢璇有时候暗恨岳氏的恶毒,便会把这名字想成是“蠢猪院”,顺便暗暗的起个“蠢猪二夫人”的雅号——虽然这位二夫人实则是一条心机深沉的毒蝎子。

这时节里竹叶还是墨绿,晚风里竹影婆娑,沙沙微响。

谢璇前世在玄真观里的时候就喜欢在竹林里闲坐发呆,如今听着熟悉的风穿竹叶声,忍不住有所触动,偏头瞧过去的时候,就见一只肥肥的大黑猫在竹林里蜷缩着,见了她,睁圆了眼睛瞪着她,叫人心中发毛。

一点都不如吵吵可爱!谢璇回瞪。

春竹院的格局与棠梨院相似,正院里住着谢纡和岳氏,东跨院里是两人的嫡出女儿三姑娘谢玖,西跨院里则是二姑娘谢珊和其生母冯姨娘。

冯姨娘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她是岳氏的陪嫁,后来虽抬了通房,生下谢珊后又挣了个姨娘,却始终都对岳氏惟命是从,端茶递水伺候起居都极为尽心。岳氏也就赏个脸,将谢珊记在了自己名下,在谢纡跟前卖个好。

这会儿院里安安静静的,岳氏带着姐妹三个进去,才见谢玖半躺在榻上,果然正抱了一本书瞧着。谢珊则是沉默着在旁边的大案上练字,修长窈窕的身上穿一袭竹青撒花的裙子,如院外的修竹般沉默挺秀。

姐妹俩虽没说什么话,看着却分外和谐。

听得外面的脚步声,谢玖便坐起身来,见了是谢珺姐妹三个,便笑道:“呀,好一阵子没见大姐姐和六妹妹过来,当真是稀客了,春碧,看茶。”一面又披了件衣裳起身,请姐妹们到桌边坐着,那边谢珊也停笔走了过来。

谢珺听着她说话时的鼻音,便是一笑,“果真是受了风寒,这时候哪能费神看书的,该好生养着。”

“养了几天也不见好,索性拿几本书来瞧,兴许还能有点效果。”谢玖笑着将茶杯推到姐妹们跟前,“只是这些天委实太闲了,二姐姐跟个闷葫芦似的不说话,都快憋坏我了。”

“原来二婶子带我们过来,是因为怕你憋坏啊。”谢珺仰头看向岳氏,努力让自己笑得毫无芥蒂。

岳氏见状也是一笑,“姐妹们一起说说话,也胜过各自闲坐呀。”她顺势在藤椅上坐了,像是要多跟姐妹们坐会儿。谢玖便道:“我们姐妹们说体己话,娘,你且回屋歇歇吧,姨娘像是有事找你。”

送走了岳氏,谢玖便将门一关,叫人摆上棋盘,姐妹们下棋玩。

中间提及过两天的谢池文社,谢玖说她也想去瞧瞧,谢珺便答应同去。

*

二月初三,龙抬头的第二日,谢池边上早已柳吐新嫩,水漾清波。

因为是开春后的第一社,便比平时的都要隆重热闹许多。南平长公主和驸马刘岳受元靖帝之命执掌文社之事,这回夫妻俩带着儿子刘琮举家前来,还有越王、晋王、三公主和五公主赏光前来,自然引得众多世家子弟趋之若鹜。精美华丽的马车和软轿一应停在远处,谢池边的柳丝之下,便只有衣香鬓影、绫罗玉带。

谢珺带着谢玖和谢璇来到岸边的时候,果然如约的看到了翘首以待的韩采衣和唐婉容。她们二人的后面,则是韩玠跟唐灵钧。

韩玠今日并不当值,一改往常麒麟服月华刀的威仪模样,只穿了一袭暗纹织金的玄青长衫,腰间锦带玉佩,意态悠然。然而毕竟是在青衣卫待久了,哪怕只是贵公子的打扮,浑身却还是有股冷厉的气息,叫过往行人下意识的避让两步。

融融春意之中,他的目光牢牢落在自远处走来的谢璇身上,如影随形。

第049章

春衫轻薄,佳人多娇。

迎面五个姑娘相伴而来,谢珺最为年长,待嫁之人已有旁人无法比拟的沉稳气度,谢玖身材修长,眉目中隐然自傲,韩采衣是个顽皮的性子,正在那里叽叽喳喳,唐婉容则沉默许多,只是抿着唇跟在韩采衣旁边,唇边含笑。

最惹眼的便是谢璇,她今日心血来潮穿了一身海棠红的春衫,衣襟上有蝴蝶翩然欲飞,底下玉白的罗裙在绣鞋上堆叠,绣了娇嫩的春草,信步走在低拂的柳丝之下,与这天然景色最为相宜。

十一岁的姑娘眉目渐渐长开,脸上的稚气褪去,今日薄薄的施了点脂粉,更见明眸皓齿,眉眼如画。鬓边一支蝴蝶朱钗坠着流苏,垂在肩上的头发随风而动,只觉轻盈娇美。

韩玠怔怔的瞧着她,等几位姑娘近前时,便见韩采衣嘿嘿笑着,“哥哥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必定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唐灵钧在旁打趣。

韩玠则是偷偷的老脸一红,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是个乳白色的瓷盒,上头描摹了一支初绽的海棠。如此娇丽精巧之物放在韩玠惯于握剑的掌心,委实很不相称,旁人倒没说什么,谢珺却是立时侧目,打量韩玠的神色。

韩玠倒是没觉得什么,朝谢璇道:“上回谢叔叔说你整日练字,怕是手腕难受,叫我寻份药膏给你。”

额?谢璇诧异的瞧着那瓷盒。

她练字的次数跟往常一样,谢缜怎会突然请韩玠讨来这药膏?是谢缜忽然转了性子想对女儿好一点,还是韩玠自作主张,以谢缜来做幌子?

愣神的间隙里,谢珺已然伸手接过,转而递给了芳洲,朝韩玠道:“多劳费心。”

韩玠只是一笑,怕谢璇反悔拒绝,便招呼道:“那边长公主已经到了。”

韩采衣闻言,便是迫不及待,“赶快走哇。”

*

谢池文社能吸引众多的世家子弟前来,一则是长公主亲自主持,又有诸般文雅趣事,引得少年们趋之若鹜,再则也是此地风景得天独厚,加之临近皇家宫苑,平常难以靠近,有这每月一次的机会,自然要过来散心的。

所以这文社虽然以“文”为旗号,却是赏景与文事参半。

尤其是像谢璇这样的小姑娘,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画作或者文章,除了挨个欣赏学习之外,便是冲着这美景而来。

经历了一个冬天的苍白寒冷,此时的暖风丽景便更显难得,谢璇缓行其间,观其湖光山色,自觉惬意无比。南平长公主和驸马就在飞鸾台上,附近已经围了不少人,谢璇不乐意再去挤着凑热闹,便跟韩采衣打个招呼,同谢珺往旁边去,绕过一处雅阁,正好在湖边吹风。

眼瞧着那边的人散了,谢璇才往飞鸾台那里去,韩采衣正兴高采烈的要去看古玩。她晓得今日谢璇和五公主有约,便让谢璇先去见五公主,回头找她。

谢璇自然是答应的,避过韩玠询问的目光,同谢珺上了飞鸾台,果然见五公主已经在等着了。

她今儿格外高兴,想必是在宫里闷得久了,难得出来一趟,又逢此良辰,眉眼之间全是笑意。身后的晋王笑意温煦如旧,身旁站着一位锦衣玉服的少年,正是长公主之子刘琮。

长公主那里自然忙碌得很,谢璇姐妹俩直奔五公主而去,行礼拜见之后,五公主便拉着谢璇的手,“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这个冬天可闷死我了。我已求了南平姑姑,那边备好了船,咱们去游湖,到了拱桥那里再走回来怎么样?”

“难得公主如此兴致,自然是很好的。”

五公主便转身道:“晋王哥哥也去是不是?”

“我还能不去吗?”晋王笑着摇头,吩咐人去南平长公主那里禀报了一声,而后带着五公主和谢珺姐妹登船,因刘琮跟他年龄相近,两个人交情也极好,便也邀他同行。

五公主和晋王所用的画舫自非先前陶从时游湖所用的可比,这船乃皇家御用,雕刻装饰无不精美绝伦。乘此游湖,自然逸兴遄飞。只是晋王的目光不时瞟过来,让谢璇觉得如芒在背,于是攀紧了谢珺的胳膊,只围在五公主左右。

到了拱桥处,五公主心满意足的弃船登岸,回程时却好巧不巧的碰见了越王。

越王还是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左顾右盼的行走在谢堤上,眼神没能在文雅趣事上逗留,只是往人堆里扎,像是专程来看热闹一般。

迎面相遇,五公主和晋王上前见礼,谢璇姐妹俩躲在那一群侍卫的后面,倒不算惹眼。谢璇因为时刻记着越王是条毒蛇,便格外谨慎一些,旁边谢珺瞧见,待两拨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才俯在她耳边低声笑道:“没见你平常怕谁,怎么刚才那样小心?”

“很明显吗?”谢璇诧异。

“旁人我不知道,不过你我朝夕相处,我刚才能感觉出来。”

姐妹俩故意落在后面,谢璇瞅着无人注意便趁机道:“总觉得越王这傻模样是装出来故意给人看的,姐姐,这种人还是小心为上。”

“这是自然…”谢珺点头,声音忽然一顿,像是发现了什么。

谢璇诧异之下,随她的目光瞧过去,就见对面一位年轻公子走来,恰是谢珺未来的夫君,庆国公府的许少留。

谢珺跟庆国公府的婚事是长辈所定,谢珺跟许少留私下里却没多少交情,谢珺也只在两三年前见过许少留一次,后来许少留进了翰林院,每日里跟着名儒大家,极少参加公府之间的宴会往来,这两年倒是没见过的。

如今在谢堤上偶遇,十九岁的许少留已然是冠带博然,比之两年前更多一份从容稳重气度。

对面的许少留也发现了谢珺,目光越过人群,远远的点头问候,谢珺也只是客气回礼,随即目视前方。

旁边谢璇便悄悄揪了揪谢珺的衣裳,“姐姐,那是谁呀?”——谢璇认识许少留是在前世谢珺出嫁之后,这时候并未见过面,正好装傻打趣。

谁知道谢珺一脸淡定,面不更色的道:“不认识。”

…“哦。”

*

送五公主回到飞鸾台,再找到韩采衣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

谢堤上能吃饭的地方有限,且如今贵家云集,自然是一座难求。韩采衣已经游玩得够了,瞧着那拥挤的人群,忍不住便皱眉。

一直没出声的韩玠便道:“既然这里客满,不如咱们去隆庆街上吃蟹黄豆腐?”

“好哇!完了去南御苑看老虎吧?南御苑难得开一回,可不能错过!”韩采衣兴高采烈,拍手叫好。

隆庆街的蟹黄豆腐算是京城一绝,豆腐白嫩、蟹肉黄香,口味则在咸中带鲜,极具风味。这家的掌勺师傅据说是宫中御厨,除了几位亲王之外,旁人请都请不动他。加上这道菜从不往任何府里送,不到隆庆街去就吃不到这美味,愈发叫人念念不忘,不知为那酒楼招徕了多少名气。

这会子韩玠一提,几位姑娘被勾起了馋虫,便忙呼应。

除了蟹黄豆腐之外,这里自然还有许多美味,一桌子佳肴摆在面前,诱人食指大动。

谢璇前世在玄妙观里呆惯了,饮食多为清淡,后来嫁给韩玠,偶尔跟着韩玠出门,最喜欢的便是这里的蟹黄豆腐。那时她多简单啊,清修时本就养得与世无争,又时刻被韩玠宠溺着,坐在雅间里的时候,便总是靠在韩玠的怀里,一面品尝美味,一面听外头的市井叫卖和孩童玩闹,只觉满满的都是红尘繁华里的幸福。

隔了一世再至此处,这店里的布局陈设没有半点变化,那些菜肴也都是熟悉的味道。

偶尔与韩玠目光相触,就着旁边其乐融融的场景,谢璇恍惚中有些错觉,仿佛那些凄风冷雨的记忆只是恍然一梦,这一刻才是真实。

可她分明很清楚,那些过往,真切无比。

谢璇只能低下头夹菜,尽量将所有的胡思乱想抛开,注意力一旦集中到食物上,便又有温暖的幸福升腾——蟹黄豆腐、酱肘子、酸笋鸡皮汤、酒香炖鹌鹑…几乎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

不自觉的多用了半碗饭,谢珺略觉意外,叹道:“你再这么吃一顿,晚上就该睡不着了。”

谢璇满足的摸着肚子,笑而不语。

旁边韩采衣便道:“无妨,待会去南御苑里多走几步,就当是消食了。”

她倒还真没说错,南御苑果然是消食的好地方。这里是皇家宫苑,不许旁的车马出入,谢璇等人在苑门外下了马车,一路走到观虎的地方,在融融春日之下,竟自出了一身薄汗。

待得观玩尽兴,回到自己马车上的时候,谢璇已然累瘫了。

挥手同韩采衣和唐婉容作别,谢璇的目光扫过韩玠时并未逗留,只朝着唐灵钧挥了挥手,而后落下车帘,顾不得什么坐姿端正,身子一歪便靠在了软枕上不肯起来。

谢珺笑着推了她两下,谢璇动都不动,只是微微眯出眼缝,“姐姐,我累死了,让我睡会儿嘛。”

“你瞧这个。”谢珺摊开掌心,将一只铜铸的小老虎递到谢璇跟前,“咱们的车上,怎么会有这东西?”

那明显是只幼虎,身材还未长开,如同婴儿虎头鞋上似的,透着股憨头憨脑的可爱意态。它微微偏头,正好与谢璇的目光相对,精雕细镂的眉目之间隐隐藏着得意,神气活现。

谢璇不自觉的接过来捧在掌心,“好有趣!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跟它一起的还有这个。”谢珺取了个剔红小食盒过来,揭开盒盖,里面竟是一份银丝卷、一份桂花莲藕。因为食盒是酒楼中特制,此时两份甜点还藏有热气,动人食欲。

谢璇拈了一块银丝卷入口,柔和香甜,绵软油润,于此疲累之时入口,滋味简直妙不可言。她忍不住又吃了两块,见谢珺只是冲着她笑,便道:“姐姐不饿吗?很好吃的!”

“不知道来路的东西你都敢吃。”谢珺笑着嗔她,却还是放心的送莲藕入口。

谢珺笑而不答。其实不必说都能猜得到,这两份甜点都来自隆庆街,小老虎虽只是个物件,却是雕工精美价值不菲,除了喜欢给谢璇送东西的韩玠,谁还会有这个心思?

姐妹俩也都累了,没一会儿便将食盒扫得干干净净,美食入腹后精神焕发,也不必再躺着养神了,索性揭起两边的侧帘,就着春风赏两侧风景。

一路晃荡着回城,经过玄武大道旁的一处银楼,谢璇的目光懒懒扫过洞开窗扉内的首饰时,忽然一个激灵——刚刚目光扫过的那一瞬,她怎么像是看到了谢玥?她像是在把玩着什么首饰,旁边站着的人身材高大,瞧那服饰竟像是今日在谢堤上见到的越王!

她猛然坐起身来,想要看得真切些,奈何马车走得太快,早已过了那银楼。

旁边谢珺诧异的瞧着她,问道:“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了谢玥。”谢璇揉了揉眼睛,“会不会是我眼花了,我好像还看见越王殿下站在她旁边来着。”

“那肯定是眼花了。”谢珺一笑,拉着她坐好,“谢玥近来那副样子,像是有心情逛银楼的人吗?何况越王殿下何等人物,那里会跟谢玥那小丫头走到一处,还在这银楼之中。”

“可是上回越王不就送了谢玥一个扳指么?”

“那种人物随手送东西,无非就是个一时兴起的赏赐,你还真放在心上了?”谢珺无奈的摇头,“我瞧你进城后就晃得半梦半醒的,怕是眼花了。”

她这么一说,谢璇也不免怀疑起来,莫非真的是自己眼花了?明明谢玥这几天都是无精打采的连话都不肯多说几句,罗氏那里还没放出来,她更不会有心情出来逛,又怎会在银楼里挑首饰?

刚才那一闪而过之间,或许真的是瞧错了人。

然而毕竟是心里存了疑惑,姐妹俩回到棠梨院里,谢璇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东跨院的丫鬟,“五姐姐呢?”

“五姑娘晌午的时候跟着二夫人出门去了,还没回来呢。”

谢玥竟然出门了?那刚才在银楼里看到的,也许并不是她眼花?

回头跟谢珺对视一眼,谢珺也是觉得诧异。然而此时不可能再返回银楼去确认一遍,谢璇只好暂时压下疑惑。心念一转,觉得谢玥这转变来得奇怪,问了问关于罗氏的事情,听说荣喜阁那边没什么动静的时候,才算是放心。

等傍晚的时候谢玥回来,就见她身后的丫鬟手里拎了好几个首饰盒子,谢玥则是一脸的满足得意,甚至还哼着小曲儿。

进了东跨院,她只瞧了谢珺一眼,连招呼都不打,就想回屋去歇着。

奈何老太爷派来的两位徐妈妈都是刻板严肃的人,见谢玥如此表现,便出声叫住了她,神态动作虽然恭敬,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五姑娘,外出归来,见了大姑娘怎的不问候?”

谢玥撇了撇嘴,“那谢璇也没问候我呢!”

“五姑娘回来就要进屋,六姑娘哪有开口的机会?”徐妈妈在府里待了几乎一辈子,自然知道以前罗氏母女的轻狂,这回奉命来棠梨院,一则是帮着主事,再则也是受了谢老太爷的嘱咐,要压一压谢玥的性子,叫她沉默恭顺些——

恐怕还是为将来罗氏的“病逝”做铺垫。

谢玥前些天还不把徐妈妈放在眼里,可是被谢缜斥责了两回后,这会儿倒乖觉了,只能挪步上前,朝谢珺道:“大姐姐。”完了便将目光投向谢璇,自然是等她问候了。

徐妈妈跟前,谢璇自然不会扫老人家的面子,便叫了声“六姐姐”,目光扫过后面那些首饰盒子,却是嘴角一挑——她没办法回到银楼确认今日的情形,但想从谢玥嘴里套话,却非难事。

第050章

谢玥今日心情很好,哪怕被徐妈妈逼着向谢珺问好,听到谢璇叫她“六姐姐”的时候也觉得是赚回来了,不过她这会儿倒不敢哼小曲儿了,只带着丫鬟回屋,瞧着那一摞首饰盒子,眉开眼笑。

后面谢璇紧随着进屋,目光往那首饰盒子上一落,道:“难怪不肯去谢池玩,原来是去挑首饰了啊。”

“二婶子带我去的。”谢玥脸上颇为得意,有些挤兑似的笑看谢璇,“听说你今儿是去谢池陪五公主的,必定很辛苦吧?”

谢璇便是一笑,“陪伴公主,哪能说辛苦呢。”她慢慢踱步过去绕着那首饰转圈儿,啧啧叹了两声,有些炫耀似的,“其实想挑首饰,什么时候不能去呢?今儿我在谢池边上还碰见了晋王殿下和越王殿下。”

她说话时有意无意的观察谢玥的神色,果然见谢玥眉头一挑,得意的道:“越王殿下?好巧,我今儿在银楼里也见到了他,他夸我眼光好会挑选,喏,这些首饰可全都是他付了银钱送给我的。”

“我不信。”谢璇摇头,“越王殿下何等人物,哪会帮你付银子。”

“不信你去问二婶子啊!谁说只有你能跟公主皇子玩的?越王殿下宅心仁厚,眼光独到,谢璇啊,上回他还送我扳指,你不记得么?”谢玥显然是因为上回的事情存着气,必定要踩上谢璇一脚,此时脸上便全是得逞后的喜悦——仿佛越王帮她付了银子,就证明她比谢璇强很多似的。

谢璇继续套话,“这我就更不信了。上回老夫人还说呢,不叫咱们跟越王来往,当时二婶子也在的,她哪会纵容这些。”

“真难为你竟记得这个!”谢玥撇了撇嘴。

那一天的事情谢玥是铭刻于心的,她记得当时谢老夫人对罗氏的舍弃,记得罗氏恶狠狠的叫“老妖精”,更记得谢老夫人如今对她的冷落。这些年中,谢玥仗着罗氏的马屁功夫格外被老夫人偏疼,已经习惯了老夫人对谢璇的厌弃,如今老夫人不厌弃谢璇、不再偏向她了,自然而然的生出了怨念——

老夫人算什么呢?二夫人说了,她容貌生得好,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若是被越王看上了,将来进越王府做侧妃,那才是滔天的富贵气派,谁还管老夫人的那点嘱托!

她今日本就得意之极,此时有意在谢璇跟前显摆,说话便不那么口紧了,只得意笑道:“二婶子自然有她的道理,谢璇,这事儿眼红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