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应春被谢纡讨过去之后,谢璇便再也没见着她,如今会面,便觉她更增婉媚之姿,明明走路的姿态十分正经,却总有腰肢款摆的曼妙味道。她的唇角也挑着笑意,比之先前更显鲜活。

谢璇抬头打量着她,报以一笑。

应春也是一笑道:“六姑娘也在这里?”

“瞧着菊花正好,出来看看。应姑娘如今春风得意,倒是可喜可贺。”

“不过是求取所需而已。”

第068章

晋王既然是奉皇命来进香,自有一套仪程,清虚真人作为皇帝御封之人,这等场合下自然要出来陪同,一切按部就班,堂皇而富丽,等到仪程结束的时候,已近晌午。

晋王的进香并非今日唯一的内容,其后的盛*会才是今日的重点。

元靖帝痴迷道法,这回虽未亲至,清虚真人却也不敢薄待,在得到晋王奉命来进香的消息后,就着手安排,要在今日办一场法会,也算是给元靖帝脸上贴金。这时候外头早已准备停当,清虚真人先送晋王入精舍歇息,外头跟随而来的世家子弟们,便正好就着法会的热闹来进香观殿。

隋氏自然也不例外,带着谢璇和谢珮瞧了会儿,见谢璇脸色不太对,便有些担心,“璇璇身子不舒服么?”

“可能是今早吃了凉食,现在肚子不大舒服。”谢璇捂着小肚子,瞧一眼阴沉沉的天色,便有些懊恼的意思,“都怪我贪凉,自找罪受,回去喝点热水就好了。”

“那咱们先去喝水,再找个手炉吧。”隋氏心疼。

谢璇便摆出个笑容来,“不必这样麻烦,精舍也不远,我自去歇息就好了。难得玄妙观做法会,三婶婶多待会儿吧,也不枉走这一遭。”

隋氏见她执意,况小孩子家贪凉肚子疼也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便叫两位妈妈看护着她先回去。

谢璇回到精舍,便叫妈妈找了汤婆子过来抱着,再喝两口热水,那腹痛自然“痊愈”。两位妈妈高兴之余,听见有人敲门,开门见了是韩玠,连忙问候。

韩玠今日是以青衣卫的身份前来,身上穿着麒麟服,腰间悬挂月华刀,格外威仪挺拔。他也是趁着晋王在精舍歇息的当口过来的,目光扫过那两位妈妈,便道:“方才看着璇璇脸色惨白,是怎么了?”

“是我贪凉吃错了东西。”谢璇站起身来,“玉玠哥哥怎么来了?”

“就是过来看看,外头聒噪得很,这精舍后面有一座石碑挺好,过去瞧瞧?”

“好啊。”谢璇兴致盎然,转头朝两位妈妈道:“我出去看看就回来。”这就是不要她们跟随的意思了,两位妈妈原还想劝说,抬头见了韩玠那大刀般压下来的眼神,哪里还有开口说话的胆子,当即唯唯诺诺的应了。

这里谢璇跟着韩玠出门,果然朝后面一处冷清的殿宇走去,韩玠将她送到门口,道:“就在里面,速去速回。”便在殿前的石凳上坐着把风。

谢璇进了里面,就见点灯的小道姑果然晕倒在石台之后,身材与她相仿。她也顾不上讲究了,迅速将那小道姑的道服剥下来套在身上,出门后同韩玠递了个眼神,规规矩矩的走了。

她前世在玄妙观住了五年,对观中事务自是十分熟悉,不过片刻就摸到了晋王歇息的精舍,将早就备好的香盒捧在手心,恭恭敬敬的递给门口守护的侍卫。

那侍卫自然不认识她,验过香盒就叫她进去,里头晋王正在一副松鹤图边站着,身影有些寥落。屋里还有两个太监在伺候着,躬身侍立在门口,瞧入谢璇眼中,怎么看怎么像是越王安排来盯梢。

她恭恭敬敬的走到晋王身边,双手奉上香盒,“殿下请看此香可用么?”

熟悉至极的声音落入耳中,晋王一时间十分惊诧,扭头一瞧,就见谢璇一身道姑的打扮,默不作声的摇了摇头。这般怪异的举止叫晋王有些意外,却也不敢戳破,随手打开香盒看了看,便往后稍稍瞧过去,指了指门口的太监。

谢璇轻轻点了点头。

晋王便将那香饼放在掌中嗅了嗅,朝太监吩咐道:“本王要焚香歇息,你们去外头伺候。”俩太监哪敢抗命,只好恭恭敬敬的退出去。

剩下两人独处室中,谢璇便道:“请殿下安歇,我来焚香。”

这精舍的窗户之外站着侍卫,也不知道会否有人留意盯梢,晋王便依言走至榻边躺下,低声道:“什么事这样谨慎?”

“有人要对殿下不利。”谢璇前世在观里焚香无数遍,手法十分娴熟,将香饼置入香炉,声音压得极低,“据韩玠探得的消息,待会殿下的车马应当会在半路出意外,到了危急的时候,殿下千万记得跳出马车。”

“韩玠?青衣卫那个?”晋王悚然一惊,几乎坐起身子。

谢璇放好了香饼,慢慢的拨弄着香灰,“是,发现先前的獒犬之事后,他便格外留意,这回的消息十分可靠,殿下务必当心。”

“那你…”晋王只觉得心惊肉跳,下意识便猜到了是谁,“越王兄并不好对付。”

他当然能感觉到越王对他的恶意,只是一直苦无证据,除了曾对玉贵妃倾诉之外,并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如今谢璇涉足此事,他最先想到的并非自身安危,而是她的后路——冒险来通风报信,若是被人察觉,她一个小姑娘将如何自保?

焚香的时间并不能太久,谢璇不敢在这个当口惹人疑心,忙道:“我已安排了后路,殿下若出意外,韩玠必会相随,届时请殿下务必听他之言。车中会有为殿下准备的替身,殿下看过自会明白。”

“替身?”

“殿下若非身死,必定得不到安宁,为免后患,只能如此。”谢璇手下分毫不乱,“这回若能救得殿下性命,恐怕殿下就不能再回宫了,殿下…愿意么?”

外头已经响起了敲门声,谢璇不敢多逗留,将香勺等物归于原位,随着晋王的一声“进来”,便有太监入内,手里捧着茶盘。

谢璇不再多说半句,同晋王眼神交汇,顺手将香炉合上,收拾起了香盒,行礼道:“贫道告退。”

晋王乍闻此讯,心神自是大为震动,眼神随着谢璇挪了片刻,见到那太监的时候,连忙收敛心神,只微微朝谢璇点了点头,便阖上眼睛开始安睡。

胸腔里的那颗心几乎要疯狂的跳动出来,甚至来不及让他多做思考。

谢璇所说的当真么?

心里默默问了一句,晋王竟是确信无比。

他素有灵性,有些事情上感觉很准,很早就能感觉到越王隐藏着的阴狠,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只是没有任何证据和眼线,除了时时谨慎之外,他没法多做防范。如今谢璇冒险前来告知,他又怎会怀疑?

是真是假,待会离开玄妙观时自然会有分晓。

若真如谢璇所言,宫里的晋王身死,他可如愿回归田园,倒不失为一种归宿。只是深宫中的母妃呢?仓促之下,他甚至来不及多想,只觉得掌心有湿热的汗腻腻的黏着。

心神始终没法安定,晋王等那太监退出去后又躺了会儿,便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扇时,外头天色阴沉沉的,有一团浓云压下,像是要有一场好雨。果不其然,没过片刻就有雨丝落下来,浸润地面。

秋日雨寒,风萧萧的卷着雨丝斜飘进来,落在手背全是冰凉。

他抬头看向朦胧雨幕后的殿宇楼阁和古柏苍松,那是与皇宫截然不同的景致,透着幽静与平和,叫人眷恋。如果真能“死”了,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转身回到香炉旁,丝丝袅袅的香气浮做曼妙形状,他握住谢璇用过的香勺,微微一笑。

那个姑娘到底是记挂着他吧?这般冒着风险来报信,着实是一番厚意。

*

谢璇回到精舍的时候,隋氏和谢珮已经回来了,外头的法会难免受秋雨的影响,只好匆匆结束。只是秋雨当空,山路上湿滑难行,隋氏也只能先在精舍多待片刻。

过了会儿,就听外面有些动静,开门一瞧,就见宫人侍卫们撑伞而行,护送晋王一行出观。

隋氏觉得有些奇怪,“这正下着雨呢,殿下怎么如此心急的要走?”

恰巧有刚才在精舍外侍候的道姑经过,便道:“听说是外头出了什么急事,邀请晋王殿下冒雨回去呢。”

谢璇在旁听着,知道那所谓的急事应当是催促晋王殿下起行的借口,只是不知越王那边究竟是做了怎样的安排。她插不上手,也只能呆站在檐下,瞧着雨幕发呆——但愿晋王殿下能安然渡过此劫,平淡余生。

而在玄妙观外,晋王穿行在雨幕中的时候,也有些心神不宁。

经了谢璇那一番提醒,他确实也觉出了今日的不同,譬如那种被人紧紧盯梢的感觉,与平日里格外不同。

匆匆进了马车,一切倒是如常,待马车辘辘起行的时候,他才小心翼翼的翻了片刻,终于在空着的小柜子里发现了一个包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些血肉模糊的骨头和凌乱的发丝,以及与他衣衫及其相似的破碎布片,上面还染着血迹。

晋王是个不沾武事的文人,乍见之下倒是一惊,细细一想,隐约明白了这包裹的用处,便藏在身后。

这半个月来秋雨频频,至今山路上都有泥泞,这玄妙观外浓荫遮蔽、林木茂盛,有些地方也未必结实,秋雨浸透之后,像是能随时掉下来似的。因为是有急事冒雨前行,整个队伍都有些狼狈涣散,马车经过林风亭的时候,出其不意的,便有一大块石头混着泥土滑落下来,堪堪砸在马车侧方。

那马陡然受惊,一声长嘶之后便开始发足狂奔。

马车如箭般窜了出去,随行的宫人侍卫等十大乱,后面蔡宗陡然一惊,厉声道:“保护殿下!”

韩玠早已有所防备,马车起行后便时刻盯着动静,待林风亭边刚有动静的时候便已察觉,飞身而出扑向马车。旁的侍卫却没有这等防备,濛濛雨幕之中直到马车受惊时才反应过来,而侧面又有更多的石块混着泥土滚落,迫得侍卫们不得不暂时闪躲自保。

这一闪躲之间,除了紧紧跟着的韩玠,其他人都慢了半步。

那马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厉声嘶叫着,一开始狂奔便停不下来,几乎将后面的马车颠得散架。到得岔路口的时候,它像是被车夫牵引,硬生生的转了方向,竟选了前往后山的路,一路往山上疾驰。

后山之上地势险峻,多有悬崖峭壁,韩玠紧追不舍,一直黏在马车侧面,却未直接出手,只是疾声道:“殿下当心,把手伸出来!”里头晋王何曾经历过这种险境,料得谢璇所言非虚,忙将那“替身”准备好,自己紧紧攀住了窗处,伸出一只手去。

再跑了片刻,盘旋的山路旁边就是陡峭的悬崖了,山路拐得很急,那马发疯似的奔跑,不管不顾,拐弯之间,便将疾速飞驰的马车甩了出去。

车夫一跃攀住旁边的老树,那马被甩出悬崖的车子牵引,四蹄腾空之间便要跌入悬崖之下。

韩玠等的就是这一刻,随着马车一跃而出,紧紧握住了晋王的手。

马车疾速坠落,韩玠不敢耽搁,猛然将晋王拉到自己腋下,随后拼力一跃,往那马背上重重一踩,借力腾空,稍稍缓了疾速下坠之势。如是两次,情势已不像最初凶险,瞧见山崖上有松树斜生,他带着晋王借力腾起,落在旁边横生出的古松之上。

松树枝干不算太粗,随着两人的跌落,应声折断。

韩玠不慌不忙,在那瞬息之间再次借力,跃到旁边的巨石之上。

此时两人的坠落之势已缓,站稳之后除了有些腿脚发疼之外,倒是没什么伤处。反观另一边,马车坠入崖底,在满满的乱石之间摔得粉碎,那马也摔得不轻,一声厉嘶之间鲜血飞溅,痛哭声都戛然而止。

晋王早已吓得呆了,瞧见那粉身碎骨之状时,身子忍不住的发抖——若他毫无防备,此时那血肉模糊的,就是他自己!

韩玠却镇定许多,甚至除了因用力而有些气喘之外,连心跳都没快几分。抽空往乱石间瞄了一眼,果然有两个人凑向摔碎的马车,怕是想去检看晋王的身体,若是晋王还侥幸留着口气,便正好补上一刀。

那两人见不到晋王的尸身必然会起疑,韩玠此时却没空去解决他们,悄无声息的带着晋王自山崖间突出的石块和松树之间腾挪跳跃,不过片刻便消失无踪。

底下那两人只见着一滩模糊的骏马血肉,并没见着晋王本人。今日原本就有雨,这悬崖之间更是雾气蒙蒙,抬起头时除了让雨落入眼睛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

两人一时间有些迟疑——看这样子,晋王并不在马车里?

此时的韩玠正带着晋王穿行在后山的丛林之间,山势陡峻,林木茂盛,秋雨很快掩盖了他的行踪。远处的山脚小屋门窗紧闭,他走入其中,将面色煞白的晋王放在地上。

晋王毕竟是个娇贵的人,这一路心惊胆战,此时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韩玠扶着他坐在椅上,轻轻扣了扣墙壁,就见木床摇动,一只手伸了出来。

第069章

晋王原本就惊魂未定,此时陡然见着那只手,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韩玠自然不会为此吃惊,事情紧急,他并不敢耽搁,也不能解释太多,急急的朝晋王道:“这位是青衣卫副指挥使高诚高大人,殿下只管听他的安排,这些天藏身山中,待此事风头过去,我便送你出城——殿下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晋王在玄妙观的时候就猜测过谢璇的打算,既然她提了“替身”,恐怕就是想制造晋王已身故的假象,而后叫他逃脱。

韩玠便又道:“我只问殿下一句,从此后归隐田园,不再有皇家富贵尊荣,殿下愿意么?”

那是晋王多年来求之不得的事情。

此前一直留在宫廷,只是为了相依为命的母妃,如今被逼入这等险境,心中便有决断,点头道:“多谢韩大人救命之恩,一切听凭韩大人安排。”

“既然殿下没有异议,那就请跟着高大人走,我来善后。”

从方才的马车颠簸惊魂到坠落悬崖,再到逃命道这里,晋王几乎没有什么时间来思考,眼瞧着韩玠要离开,忙问道:“我母妃呢?”

韩玠身形一顿,回头道:“殿下想必知道是谁在谋划此事,韩玠一己之力,只能救了殿下,玉娘娘乃贵妃之尊,必然有自保之策——至于闻知殿下死讯后的反应,我也只能尽力。”

晋王与韩玠闻言,只默默点了点头。

他出身皇家,虽本性仁善,但自幼浸淫于宫闱,却也知晓人心之险恶自私。他和韩玠非亲非故,这次韩玠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救,自然是很大的恩情,自己身居王位都难以施展拳脚,询问太多确实是难为韩玠了。

他不敢多说,将腰间一枚玉佩取下交给韩玠,“韩大人若是方便,请将此玉佩转交给我母妃,母妃聪慧,自然能猜透其意,不至伤心过度。惟良这里,实感两位大恩。”

韩玠也不多客气,又问道:“殿下身上还有什么信物么?假如你被恶虎所食,会留下什么?”

晋王一怔,而后将随身佩戴之物给了韩玠,“韩大人看哪个合适吧。”

“那么,殿下保重。”

高诚在床下藏了半天,早就有些着急了。

他没有韩玠那样的耐心,嘀咕了一声“好啰嗦”,便伸手将晋王扯到床底下,随后噗通一声跌入地道,没了声音。

韩玠收了玉佩等物,不敢多逗留,将床底的物件一整理,便起身离去。

外头的秋雨依旧缠绵,留神看了看,暂时还没有人追到这里来。韩玠本待再去坠崖那里瞧瞧,心里却莫名的有些慌张,总觉得不踏实似的。眼前陡然浮现起谢璇的模样,他看了一眼回路,不再有任何逗留,转而往玄妙观去了。

玄妙观里早已乱成一团,因为今日下雨,除了晋王有急事先行之外,世家子弟们大多还在观中躲雨。

此时,晋王马车受惊后跌落悬崖的消息早已传来,人心惶惶。

韩玠并未现身,摸到隋氏、谢璇等人的精舍外,透着窗户纸一瞧,就见隋氏急得热锅蚂蚁似的,谢珮在旁念念有词,独独不见谢璇的身影。

他心里猛然一跳,忙落在正门,叩开屋门后疾声问道:“璇璇呢?”

“韩公子。”隋氏正在发急,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问道:“你见到璇璇了么?”

韩玠面色一变,“她不见了?”

“刚才清虚真人来找她,说是有事要说,不叫我们跟随。她是御封的真人,我也没有阻拦,就叫两位妈妈陪着过去,谁知道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叫人找了半天,都没见清虚真人和璇璇的身影。”

“去了多久?”

“约有半个时辰。”隋氏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心里更是发急,只顾不停的走来走去。

韩玠心里咯噔一声,便道:“夫人且莫着急,若是有人问及,就说璇璇跟我在一处,旁的事情不要透露半句。我去找璇璇回来,她今儿的事情,万勿对外声张。”

隋氏直觉有些事情发生,却也没时间再问,忙道:“多谢韩公子!”

韩玠也不再逗留,迅速的梳理了思绪,往刚才谢璇换道服的那间殿宇一瞧,果然见小道姑已经不见了。心中大抵猜到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拼命让自己镇定——

自重生回来,他从没怕过什么,唯一害怕的就是谢璇出事。上回看到谢璇落水时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慌又压了过来,谢璇落在了清虚真人手里,她若是有什么闪失,他当如何自处?

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他细细回想对玄妙观的了解,凭着前世谢璇说过的一些事情和此生暗查时发现的蛛丝马迹,最终找到了处于道观最后面的一座殿宇。

相较于道观前半部分的热闹华丽,这儿稍稍有些冷落,如今沉浸在秋雨之中,愈发显出冷清僻静。道观里的人因为晋王受惊的事情,大多集中在了三清殿附近,这儿几乎空无一人,他极力凝神静气,慢慢摸索过屋檐,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在沙沙的雨声中听到了一些微弱的、熟悉的声音。

“…就算你捉了我…什么用…”话语断断续续的,然而毫无疑问,那是谢璇的声音!

心头猛然一震,仿佛即将溺毙时碰到了救命稻草,他迅速的观察四周布置,而后翻窗进入其中。

雨声被隔绝在外面,声音倒是清晰了许多,像是隔着墙壁传出来的。

韩玠四顾不见门扇,便知其中藏有机关。他身在青衣卫中,探寻机关的本事并不差,循着声音慢慢摸索,又不敢闹出动静来惊了里面的人,一面为谢璇的处境提心吊胆,一面要细心探究,到发现机关的时候,额头竟缀满了汗珠。

在秋雨中奔波来去,他浑身上下早已湿透,此时却是浑然不觉,拿出青衣卫专用于偷听的东西贴在墙壁,分辨其中声音,大抵能判断出里面有四个人,一个是谢璇,另一个是清虚真人,另外两个也有功夫在身,呼吸不似平常人。

他们的声音全都清晰的落在了韩玠耳中,是清虚真人在逼问谢璇,问她为何要假扮道士。谢璇那里倒是没怎么慌张,先前敷衍着,待清虚真人着急的时候,却又抛出了些前世掌握的事情,吊着清虚真人的胃口。

只是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即便能尽力拖延时间不叫清虚真人将她灭口,却也是数度语声破碎,夹杂着呼痛的声音。

他们在对她用刑吗?她那样娇弱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韩玠的心几乎揉成了一团,月华刀已经握在手中,他努力辨清了里面几个人的方位,在打开机关的那一瞬,最先冲到了谢璇跟前。

月华刀锋锐灵活,韩玠身形迅速,出手如电,在清虚真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的,一刀砍在她的胸口。

同时,两枚铁蒺藜甩出,直取另外两人。

这动作来得太快,清虚真人原本就不会武功,毫无防备之下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刀。尖锐的刀锋自左侧胸口划入体内,碰触到心肺后又自右侧划出。剧烈的刺痛猛然传来,清虚真人猝不及防的被韩玠重伤,痛呼之下登时跌倒在地,痛晕过去。

旁边两个男子都是精干的打扮,与前些天在后山见到的那些人装束相似。

两人皆未料到韩玠会突然闯入,更不料他甫一出手,便同时连取三人。躲避铁蒺藜的间隙里,韩玠已然举刀扑向武功较弱的那人,趁着自己占了先机,另一枚铁蒺藜飞出,迫得另一人躲闪。

这密室不过十来步见方,有限的空间里,迅速呼啸而来的铁蒺藜并不好躲避。其中一人躲闪不及,被铁蒺藜划破了脖颈间的肌肤,粹着的剧毒迅速渗入肌肤,混入血液。

那人原本是想去挟持了谢璇的,却因这猛然袭入血脉的毒液所影响,动作微微迟滞。

这个间隙里,韩玠已将另一人迫入墙角,毫不犹豫的割向其喉咙。

英挺俊美的贵公子双眼泛红,像是野兽似的,出手半点没有犹豫。青衣卫中的狠辣招数早已了然于心,他知道对方的心思,不敢留出半息的时间,生怕另一人靠近谢璇后以她为质,再伤了她。

角落里已是生死之斗,对方使一把长剑,被逼入角落后空间逼仄难以防守,便将长剑斜刺,想要迫得韩玠回刀防卫,好给他喘息之机。

谁知道韩玠竟然半点不闪避其剑锋,只将身形稍稍一侧,避开胸口的要害受了那一剑,手中的长刀划出完美弧线,悄无声息的割断了他的喉咙。

脖颈间的鲜血还未飞溅出来,韩玠已然抽身退后,不管胸口伤处鲜血淋漓,挥刀直取密室中的最后一人。

那人在毒液的侵蚀下动作有些迟缓,眼睁睁的看着韩玠拿出拼命的招数迅速解决了同伴,然后带着血迹直扑过来。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凶狠眼神,像是要把他挫骨扬灰似的,带着种同归于尽的狠厉。

他的面容是极俊美的,此时脸上却溅了血迹,挥刀而来时,如同修罗。

那人连忙举剑相抵,对面的韩玠却如同携有风雷,月华刀泛着冷光劈过来,那人的剑只举到一半,整条胳膊便倏然脱离了身体。

血雾模糊了眼睛,剧痛袭过来的那一瞬,韩玠的刀诡异的扭动,刀锋自胸前斜斜划过,随后掠过他的喉咙,再一次精准的挥刀断喉。

温热的血雾四散开来,韩玠紧绷着的心弦总算是一松,扭身到了谢璇身畔。

谢璇已经彻底呆住了。

前一刻还满怀忐忑的跟清虚真人虚与委蛇,希望能拖延时间为自己寻得生机,绝望和恐惧慢慢的将她笼罩,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人来救她,还能不能逃出清虚真人的手掌。强撑了将近半个时辰,在对方的重重威胁下,几乎崩溃的时候,便见有道黑影飞扑而入。

她甚至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就见清虚真人痛呼着委顿在地,而后眼前刀光闪动,交错的人影里,不过两息的功夫,那模样凶狠的男子便被一刀断喉。

她已经看清了那是韩玠的身形,而那如恶虎飞扑般的人却陌生得让人害怕。

哪怕谢璇并不懂武功,也觉得他出手时狠辣得可怕,每一招都像是要同归于尽似的,只是因为他出手快,总能在对方伤到他之前先行攻击到对方,于是迫得对方迅速落入下风。

他硬生生以胸膛受了那一剑的时候,谢璇的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待他解决了另外一人回到她身边的时候,谢璇的第一反应就是扑到他的胸口,哭了出来,“玉玠哥哥,你受伤了!”

他的胸口早已被鲜血染透,显然刚才那一剑伤得极重。

外面秋雨弥漫,他浑身上下湿透了,头发也湿哒哒的垂着,混了那溅在脸上、胸前、身上的血迹,说不出的狼狈凌乱。

谢璇却只觉得胸口有一股热流涌上来,几乎想反过来抱住他。

那是他的玉玠哥哥,前世今生所有的怨和逃避全都消失了似的,那一瞬她的心里只有喜悦、惊慌、担忧和心疼,脑海心间,她只知道一件事,她的玉玠哥哥来救她了,在几息之间不顾性命的迅速解决对手,扫清所有的威胁,像是恶虎、像是发疯的豹子,看着让人想哭。

那是玉玠哥哥啊!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谢璇的浑身都在战栗。

可是他受伤了,她不敢耽搁,手掌有些颤抖的想往他怀中探过去寻找解药,却忽然被韩玠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很大,几乎要勒断她的骨架,把她整个揉进身体里似的,有些疯狂、有些失控。那一瞬间她的下颚撞在他的伤口,疼得她差点惊呼出声,就连嘴唇都触到了他的血迹。

韩玠却像是半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只管紧紧地将她箍在怀里,声音里充满了惊慌,“还好你没事,璇璇,还好你没事。”

他愈发用力,顾不上浑身的湿漉漉、顾不上满身的血迹,只将谢璇整个人包裹在怀里,滚烫的手掌都有些发抖,紧紧抱着她,“我真怕你…璇璇,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重复了很多遍之后,他才渐渐松了手臂,呼吸略微平复。

低头时就见谢璇已经满眼泪花,脸蛋上染了他的血迹,身上也被染湿了。

她不敢哭出声来,手指颤抖着落在韩玠的胸口,“玉玠哥哥,你受伤了。”上一次她拿金簪刺伤韩玠的时候,还不敢去碰触他的胸膛,此时却不再有半点顾忌,不等韩玠发话,便小心翼翼的解开他胸前的衣衫。

一层层的衣服自肩头剥落,他的胸膛很结实,此时全都是血迹,伤口处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韩玠却像是对伤口浑不在意,刚才的惊慌和害怕失去她的恐惧余韵未尽,他捧着她的脸,试图以亲吻来安抚,喃喃的道:“我不要紧的,璇璇,我不要紧。”

嘴唇相触的时候尝到温热的血腥味,她的嘴唇也有些发抖,声音含含糊糊的,“先处理伤口。”

韩玠哪里还有心思顾及伤口,极致的惊慌得以松懈,他急需用某种方式来安抚,让心跳趋于平静,让理智得以回归。

手掌落在谢璇的脑后,阻止了她想要退开的打算,韩玠重重的亲吻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信她的安全。不像是两情相悦时旖旎缱绻的唇舌相接,他略有些粗暴的自上而下压在她的唇间,辗转吸吮,用力而慌乱。

脑海中有许多凌乱的画面闪过,像是那个寒冷绝望的荒原之夜,像是靖宁侯府中破败的深雪,像是无数个寂寞深夜里痛苦的思念,像是淌过大河、跋涉过高山时的绝望与坚持。

这是他的璇璇,他的妻子,他绝对绝对,不能再失去她!

哪怕她不愿意再嫁入靖宁侯府,他也要用尽一切手段锁住她,甚至为她离开靖宁侯府也在所不惜——

只要她还肯留在他的怀抱。

第070章

秋雨被隔绝在外,密室里安静得很,好半天谢璇才从韩玠的掌心挣脱,因为手捂在他的胸口处,此时早已染满了血迹。脑子里有些迷糊与贪恋,理智却占了上风,只问道:“药粉呢?”

韩玠却不着急,目光落在她颈间的淤青上,那里清晰的留着指印。目光下移,她的衣衫上有血迹,不是来自于他,而是她自身的伤口——刚才被清虚真人逼问时,她必定也吃了很多苦头。

他心疼极了,低声道:“疼吗?”

“刚开始的时候很疼。”谢璇的声音有些软软的,“后来就不疼了,咬一咬牙就能捱过去——他们毕竟还没对我出手太重,大概毕竟是有些忌惮吧。”

可就算没出重手,那也是动手了的。韩玠掀开她破损的衣袖,小臂上赫然一道红痕,像是被鞭梢扫过,皮肉破了,此时血早已止住,只是那醒目的伤口搁在她娇嫩的手臂上,便分外触目惊心。

他连忙自囊中探出个瓷瓶,帮她处理了伤口,扯下干净的内衫帮她包扎。

浑身上下早已湿透,那一段布帛自然也是湿漉漉的,他也只能尽力拧干,心里想着赶紧带她回去。

谢璇的心思却全在他的伤处。

比起韩玠所受的那一剑,她这一点点伤处简直不值一提。待得韩玠包扎完了,她也依样帮着处理了伤口,为他敷药。间隙里将晋王出事前后的经过问了,听说最后是交在了高诚的手上,不由一叹,“这位高大人,当真是叫人好奇。”

“这次他愿意帮忙,也在我意料之外,不过放心,晋王的事情高诚不会泄露出去。”韩玠只微微一笑,随即扶着她站起来,走向清虚真人。

行至近处,韩玠脚步微顿,朝谢璇道:“你先在外面等片刻,我有事问她。”

这便是有点审讯清虚真人的意思了,谢璇明白青衣卫中那些审讯的残忍手段,晓得韩玠是怕吓着了她。然而今日与清虚真人密室对峙,她才明白往日的自己有多弱小——哪怕曾经历生死,哪怕有罗氏和岳氏的恶毒,那也只是藏在暗处的人心之恶,对于毫不掩饰的鲜血、杀戮、残忍,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真切的概念。

可是越王暗中盘踞,往后又怎会少了杀戮与争斗?

那些争斗不会像是恒国公府里的内斗一般好应付,不是她耍一点小聪明,言语挑拨几句就能奏效的。那是朝堂上的阴谋,越王、郭舍、冯英,居于高位的人,哪一位的心思都要比她深沉几百倍。而在那阴谋之外,便会是□□裸的杀戮,刀剑往来之间,又岂能容她心存畏惧和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