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许老夫人那里,起初虽也疑惑过,然她毕竟跟南平长公主来往亲厚,长公主既是给谢珺撑腰的,在许老夫人跟前便不隐瞒,交代了底细,许老夫人就见怪不怪了。

如今长公主一登门,不消吩咐,许老夫人就陪着她往谢珺的院儿里来,倒让谢珺有些受宠若惊,不知当如何报答。

精致的瓷杯中是长公主最爱喝的瓜片,她问过谢珺腹中胎儿的近况,便将话题引到了谢璇的头上,“璇璇这几个月陪着姐姐,倒是尽心,我瞧珺儿的气色好了不少,其中就没少她的功劳。老夫人,回头你可得好好谢她呢。”

许老夫人便也笑了,“确实是功劳很大。这几回大夫过来,珺儿的胎像很稳,先前那点子郁结也都没了,可见还是姐妹贴心,回头我是要重重感谢的。”

谢珺牵着妹妹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媳妇儿这有了身子,就折腾得大家不得安生,心里已是惶恐。老夫人能叫璇璇过来陪伴,就已经是极大的照拂了,哪儿还敢再烦劳老夫人。”她笑着瞧了谢璇一眼,“再说璇璇顽皮不懂事,老夫人宽宏大量,不嫌弃也就罢了。”

“姐姐!”

“正是好动的时候,顽皮点没什么不好。上回她帮我抄了那本佛经,字写得可真是好,就算放在十五六岁的姑娘里,也是出类拔萃了。”南平长公主招手将谢璇叫到身边来,笑眯眯的打量,“等明年开春谢池文社再开张起来,你可不能不去。”

“谢池文社上常有大家,我也盼着能早日过去,多学点东西呢。”

“愿意多学是好事,只是不能学得太杂了,否则你这个年纪里撑不住,反倒驳杂互扰。”长公主看向许老夫人,满是赞许,“这孩子当真是越看越喜欢,长得这样可人儿,看那一幅字就知道脾气秉性,是极难得的。难怪那样多的人喜欢。”

谢璇不明白所谓“那样多的人”是谁,许老夫人却是明白的。想起那一对母子来,心里便是一叹,随即转移话题,“说起书法,上回我听着段老先生说,琮儿的书法又进益了,他那里赞不绝口呢。”

段老先生是本朝鸿儒,与许家交情颇厚,是许少留的恩师,也是长公主之子刘琮的恩师。

两人说起刘琮来,谢璇便撤回谢珺身边,姐妹俩听着上首的对话,谢珺却若有所思,不时的偷偷打量南平长公主。

等长公主离开的时候,谢珺和许老夫人亲自送到了府门口,在那里碰见刚从外面回来的许二夫人,就又是一阵寒暄。

比起刚来的时候,谢璇明显感觉这三个月里许二夫人对待谢珺的态度变化了不少。尤其是每当南平长公主造访一次,她的态度就好上一分,到如今,已经不见了原本那层隐然的疏远。

谢璇为此欣慰,跟谢珺说起来的时候,谢珺也是同感,“二夫人很会审时度势,先前大抵怨怼过我,如今长公主和老夫人这样上心,她自然明白这两位的意图,不会与我为难。倒是你,璇璇,”她瞧着妹妹,眼底若有波光,“我瞧长公主对你格外上心。”

“我?她是来看你的啊姐姐!”

“是来看我的没错,可你没发现么,她找你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何况长公主府自有女官,身边也不缺抄写佛经的人,为何特特的叫你帮着抄两本?她说看字就知道脾气秉性,这后头的意思,你没听出来?”

谢璇认真想了好半天,才缓缓道:“好像…是这么回事。”

“长公主跟玉贵妃的交情我不知道,但他一向喜欢晋王殿下,她儿子刘琮跟晋王殿下也一向交好,自是性格相投之故。璇璇,这些事情,咱们心里得有个数。”

谢璇有些头疼,“可这也太牵强了。何况姐姐你也知道,咱们夫人的那些事情,长公主肯定是知道的。”当初罗氏跟谢缜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如今罗氏已故,二房分府独住,旁人眼中的恒国公府已是留了许多笑柄。

今年年初的时候,因为谢璇到了要开始说亲的年纪,年节里被隋氏带着去过不少宴会。她以前极少去这种场合,不知道外头对恒国公府的风评,如今去了,才知道在罗氏的名声之下,许多高门都是不乐意跟恒国公府结亲的。

南平长公主是皇室中人,要挑儿媳妇,京城内外哪个不能随便挑,非得找她?

谢珺便点着她的鼻子一笑,“这么说起来可真是愁人了。不过愈是居于高位,眼光见识就愈不同于旁人,你瞧玉贵妃不就很喜欢你么?”

这个道理谢璇也是明白的,便也一笑,“算了,那些俗人之见,不必放在心上。”

第088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年之中的暑热在六月底七月初的时候达到巅峰,等到大火星西行,天气便渐渐开始转凉。

谢璇出了庆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下旬了。

天气当然还是炎热的,只是比起前些天来已经凉快了些许,倒还能够忍受。她坐在马车里靠着软枕,左手摇着团扇,右手取了蜜饯慢慢的嚼着,偏头问芳洲,“上回让人打探的人有信儿了么?”

“爹娘倒是请了几个人去玄妙观那里,按着姑娘的吩咐,又去周围的道馆打听,还是没什么信儿。”芳洲侧身坐在车厢门口,“姑娘,要不咱在城里找找?”

“嗯。”谢璇含糊,想了想,又道:“左右这些天他们两位没什么要事,就将城内外的道观都打探一遍吧。若是没消息,将尼姑庵里找找也成。”

“奴婢回去就安排。”

谢璇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

原打算好了等温百草入京后就请她来坐镇成衣坊,偏偏漏算了一样——温百草是冲着玄妙观来的,而玄妙观好早之前就已被查封,温百草入京后,必然也能听到关于玄妙观的消息,也许会就此改道。那么她会去哪里?

一路苦思,将前世关于温百草的记忆详细梳理了一边,谢璇猛然想到了一个地方——“碧泉寺,对,碧泉寺!芳洲,其他地方不必找了,先去碧泉寺看看,若是她要落发为尼,必定要拦住她。”

芳洲这会儿正有点犯困迷糊,闻言立时清醒过来,“明儿清早就叫他们过去。姑娘,那个人很重要么?”

“很重要。”谢璇精神振奋,重复道:“很重要!”

马车已行至恒国公府门口,谢璇入府下车,已有婆子们迎了上来。芳洲将东西全都交给婆子们,主仆二人正往里走的时候,迎面却碰上了韩玠和唐灵钧。

谢璇有些意外,规矩行礼打招呼。

已经入秋了,阳光很好,天朗气清。十二岁的姑娘身段渐渐长开,已见窈窕之姿,如意云纹衫下面一袭曳地织飞鸟描花长裙,发髻间别着珠钗,耳边红翡翠滴珠耳环,愈见肌肤细腻,青丝如墨。

韩玠不自觉的勾了勾唇,“往庆国公府住了几个月,倒长高了不少。终于肯回来了?”

“长高了么?”谢璇明眸含笑。

韩玠便往前半步,比着自己胸前,“从前在这里,现在在这里。”

他比出来的差距有两寸之多,谢璇自知三个月里不会长那么多,忍俊不禁,“哪就那么快了!你们是来瞧澹儿的么?”忽然想起谢澹如今正在国子监里念书,韩玠常来拜访谢老太爷和谢缜,唐灵钧却是不喜跟这些长辈们打交道的,他今日过来,莫非是…

面色微微一变,就听韩玠道:“澹儿在课余调皮,伤着了胳膊,灵钧送回来的。正巧我在谢叔叔那里习字,就一起出来了。”

谢璇便朝唐灵钧道一声谢,问道:“伤得重么?”

“只是扭伤,休养半个月就是。”唐灵钧还是从前那副飞扬的神态,“六姑娘几个月没出来,别说采衣,就连婉容都有些想你了。”

“是有许久没见了,我也正想念她们呢。”

毕竟都还是站在日头底下,谢璇身边又没有遮阳的伞,韩玠和唐灵钧便不再逗留,告辞离开。

谢璇因为放心不下谢澹,没去棠梨院,先往老太爷那里去瞧谢澹。见着他确实只是扭伤了胳膊,依旧活蹦乱跳的,便放心的拜见谢老太爷和谢老夫人。两位老人家都关心谢珺的胎儿,同谢璇询问了半天,才放她回棠梨院去。

而韩玠出府之后,便径直往宫内青衣卫的衙署去了。

这段时间翻阅了不少关于莫蓝的卷宗,令韩玠疑窦重重。只是先前那案子早已了结,他无缘无故的不能擅自去冷宫里,如今好容易要了个与之相关的案子,便有些迫不及待的赶过去。

冷宫那一带还是和从前一样,韩玠查问过正事,经过莫蓝所在的那一处宫室,拿着早已想好的借口去找莫蓝,谁知道那上了年纪的管事太监却是一脸歉然,“大人来得迟啦,莫蓝姑姑上个月就调去了别处。”

这管事太监也跟上次所见的不一样,韩玠稍稍诧异,“她调去了哪里?”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也没听谁提起过。”

韩玠也知道宫里的规矩,不再追问,走出来的时候却有些心神不宁。莫蓝在冷宫里当差已经十多年了,原先那管事太监也是如此,这么多年没任何动静,偏偏上个月全都被换走了?

要不要继续追查?韩玠稍稍犹豫。

宫里虽然虽只是这么大点地方,宫人太监加起来却能上万,莫蓝被调走,必是有人已察觉了什么。青衣卫在后宫的事上本来就不便插手太多,他又没有正经跟莫蓝相关的案子,若是动静闹大了,没准会弄巧成拙。

然心头疑窦如乌云压着,非莫蓝本人不能解惑,韩玠回到衙署对着书案站了半天,到底是不能释怀,又往书室里去了。

*

谢璇在府里歇了一宿,次日傍晚的时候,芳洲便将消息打探来了,“姑娘可真是神了!那位温姑娘确实是在碧泉寺里,据说是想落发为尼,住持暂时不肯为她剃度,所以是带发修行着的。我爹已经核实过了,名字、经历还有容貌都对得上。”

“那可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谢璇大喜,当即厚赏了芳洲。

用了晚饭后,谢璇拿着早已写好的一幅字,往谢缜的书房去了。

自罗氏去世后谢缜也没再提过续弦的事情,棠梨院上下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大小两位徐妈妈,他最初还每天过来照顾两个女儿,自打今年年初,来的次数就渐渐少了。

等谢璇在庆国公府住了几个月回来,棠梨院里已变得颇为冷清。

据说如今谢缜每十天来一趟棠梨院,其余时间都是住在书房里。谢璇有事相求,也只能巴巴的赶过去。

谢缜果然在书房,底下谢澹和谢泽对坐,每人面前一张矮几,摆好了笔墨纸砚,正在写文章。如今的谢缜没了女人伺候,竟然也就这样熬了下来,每日从衙署回来,除了自己读书之外,便是考问两个儿子的学业——谢澹在国子监读书,谢泽还在家学里,两人水平不同,谢缜便按着他们读书的进展,出题查考。

这会儿书房里安安静静的,谢缜点了一炷香,自己拿着书卷翻看,谢澹和谢泽则是认真答题。

入暮的天气依旧有点热,书房的门敞开着,谢璇在门口站着瞧了片刻,稍稍犹豫。

里头的谢澹却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原本正埋头疾书,却忽然停笔,看向门口。他左侧的胳膊还拿布帛兜着,见到谢璇的时候,却是送上了一个笑容,以嘴型叫了声“姐姐”。

谢璇的目光全在他身上,努嘴指了指他面前的试卷,叫他先好好答题。

谢澹却是拿笔指了指左端的些微空白,微微得意。那意思是,他已经快要答完啦!而且是负伤上阵,迅速答完的。

姐弟俩无声的沟通着,上首谢缜虽实在看书,眼角余光却留意着谢澹奋笔疾书的右手。这会儿那只手停下来,谢缜自然察觉,抬头一瞧,就看见谢璇趴在门口,正跟弟弟“聊天”。

孪生的姐弟,虽然气势有别,容貌却极相似,无声沟通之间愈见亲密无间。

谢璇正是娇美的年纪,九成新的衣裳穿在身上,窈窕多姿。发间的珠钗和宝石簪子大抵是谢珺送的,瞧着价值不菲。而谢澹自打进了国子监之后,一应的衣饰用度全都抬了一个档次,衣裳是最好的料子、笔墨纸砚无一不是上品,有韩玠送的绝品砚,亦有老太爷赐的上品毛笔,全副家当皆出类拔萃。

哪怕他现在负伤在身,神采却是飞扬,奋笔疾书的时候全是风发意气。。

反观谢泽,衣裳倒没见多大差别,然而笔墨纸砚却都是平平。他卷上的题目比之谢澹要简单许多,这会儿却是停停顿顿的,那柱香已经燃烧了大半,他却连半篇都没写成。

兴许是母亲的才华也影响了胎儿,陶青青当年书法诗词皆是精绝,如今谢璇的书法出类拔萃,谢澹读书更是日进千里,谢珺的才学也受过老太爷的夸赞。而罗氏将门出身,本身又少碰诗书,谢泽读书的时候就差了许多。

再想起谢玥来…

谢缜原本挂在嘴角的笑意就消失了。

二女儿的容貌很像罗氏,不爱读书习字方面也是。这也就罢了,女孩子不必诗书精通,够用就行,谢缜也没指望她能在这方面长进。叫人气恼的是她的性子,竟是原封不动的学了罗氏的小家子气,只会在暗处花些小心思,又执迷不悟,一个越王侧妃的纸上大饼,至今都还念念不忘。

这样胡思乱想,再看谢璇的时候,便多了几分欣慰。

谢缜放下手中的书卷,绕过书案朝门口走去。

地上铺了毯子,他又放轻了脚步,便没半点动静。

谢璇这会儿跟谢澹“说”得正高兴,将手里的那副字展开一半给弟弟看。谢澹心领神会,索性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比了个大拇指,随即又晃了晃手腕,说她腕力还是不够。

俩人并没发现谢缜的动静,倒是谢泽察觉了,抬头瞧着哥哥姐姐无声交流而不自知,瞧着谢缜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没忍住偷笑了一声。

这动静在悄无声息的书房里格外突兀,谢璇诧异的瞧过去,就见谢缜已经到了近前,正低头看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叫了声“父亲”,站直身子。

谢缜回头示意两个儿子继续答卷,随即带着谢璇到了书房之外,将她写的那副字瞧了,道:“字倒是长进了,只是腕力依旧不够,要多练练。”他昨晚归来得太晚,没见着女儿,今日回来后先考两个儿子的学业,这会儿才又功夫跟谢璇说话,“你姐姐现在如何?”

“姐姐在庆国公府里过得很好,姐夫、许老夫人都很疼她。”谢璇将谢珺的近况大概说了,顿了一顿,补充道:“南平长公主也格外照拂,特地来看过好几次。”

“南平长公主?”谢缜稍稍讶异,随即想到了陶青青。

他的面色微微黯然,“长公主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姐姐好生养胎。父亲,姐姐怀胎怀得很辛苦,我还是不放心,想着明天去城外的寺里,给姐姐求个平安。”

“不是说胎像安稳么?”

“胎像确实安稳,可我还是担心。”谢璇这倒是真心的。前世谢珺是嫁入庆国公府几年之后才生了孩子,并不是如今的一年。那时候谢珺出嫁,谢璇还在玄妙观里,姐妹俩见面的次数有限,谢璇也不晓得谢珺此前是否怀过孩子。

如今谢珺不过一年就怀了孩子,兴许是种种机缘凑巧的结果,然谢璇毕竟不放心,想要求个平安符来。

谢缜也不反对,“既是为你姐姐求的,明日澹儿不用去监中,我带你们一同过去。”

谢璇自是答应,“城外有个碧泉寺,祈求平安挺灵的,咱们就去那里吧?”

碧泉寺的名声谢缜也是听说过的,也没有异议,当下就这么定了。

次日清早,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谢缜带着一对儿女往碧泉寺里去。那里虽是以“寺”为名,实则里头全是尼姑,离城约有十里,是京城许多贵门女眷们常去的地方。

谢缜骑马在前,谢璇和谢澹乘车在后,出了城门直往碧泉寺去。

而在他们的后面,两个商人打扮的男子,正不远不近的跟着——虽是徒步而行,却半点都不比马车慢,身手十分矫健。

第089章

碧泉寺外,进香的人不少,不过其中多是女客,像谢缜这般自己带儿女前来的寥寥可数。

谢缜大抵是觉得尴尬,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

正在马车边站着呢,冷不防谢澹身后忽然窜出个少年来,笑嘻嘻的叫了声“淘气澹”,随即规规矩矩的朝谢缜行礼,正是唐灵钧。

谢缜从前没见过他,倒有点诧异,“这位是?”

“这是西平伯府的公子,叫唐灵钧。”谢澹连忙解释,又问道:“灵钧哥哥是一个人来么?”

“带着采衣和婉容过来的,咦——”他回头望人群里瞧了瞧,才招手道:“这边。”那边韩采衣和唐婉容正巧瞧见了,便也赶过来,笑嘻嘻的跟谢璇姐弟俩打招呼。

谢璇也是惊喜,拉着韩采衣和唐婉容,“你们怎么会在这边?”

“是我母亲想来进香,正好表姐也在,大家就一起来了。”唐婉容瞧了谢澹一眼,“你们也是来进香的么?”

“嗯,来给我姐姐求个平安符。”

“母亲应该还在住持那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咱们也进去转转吧?淘气澹,六姑娘,一起么?”唐灵钧半点都不见生疏之态,大约是猜出了谢缜的犹疑,又抬头道:“谢大人放心,我会照看好他们。”

谢缜当然知道西平伯家里的名声,听谢澹说唐灵钧的功夫堪与韩玠相较,对付个把毛贼简直轻而易举,便放了心。待唐灵钧提出带

这头唐婉容等谢缜一走,便握着嘴笑,“哥哥这下可不能马虎大意了,谢大人可是瞧着你会武功才放心把璇璇交过来的。”

“知道知道。”唐灵钧带着谢澹已经往里走了,“先去求平安符呗。”

平安符求起来也不算太麻烦,谢璇办完了正事,便以有几句话要帮谢珺问寺中姑子为借口,独自跟着个姑子往寺庙的后院里去。

这里是姑子们日常起居之处,里头十分整洁。谢璇来之前早已打探好了关于温百草的消息,找她自然是轻而易举,循着姑子所指走进那间静室,就见二十余岁的女子正跪坐在蒲团上,翻阅一本佛经。

见到谢璇的时候,温百草显然很诧异,放下佛经站起身来。

谢璇谢了那位姑子,等姑子出去的时候,才又看向温百草,“温姐姐,请坐下说话——”她反客为主起来,“今日贸然拜访,是有件事情想请教。”

“姑娘是…”温百草一脸茫然。她已是二十五岁的年纪,容貌姣好,气质沉静,如今穿着寺中姑子的服侍,满头青丝拢入帽中,没有任何脂粉装饰,格外显出清秀。

谢璇打量着记忆里的容颜,发自内心的微笑,“我是恒国公府的六姑娘,名叫谢璇,这回是仰慕姐姐在刺绣上的才华而来,希望能得姐姐指点。”

温百草愈发诧异了,“姑娘怎么知道我会刺绣?”

“是有高人指点。”谢璇顿了一顿,见温百草依旧满脸的不解,忍不住一笑,“姐姐不必多心。是我先前见有人身上的刺绣极佳,裁剪得又好,询问过后才知道是仿了旁人的衣裳做的。我心里十分喜欢,便叫人循着衣裳去打听,好容易打听到姐姐的名字和下落,就迫不及待的赶过来了。”

“是这样。”温百草松了口气,取过旁边的水壶倒了茶放到谢璇面前,“我这一路上京,确实是靠买绣活换的盘缠,倒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机缘。姑娘如此费心打听,也是喜好刺绣么?”

谢璇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大会刺绣,但是欣赏这些,尤其是那件衣裳别出心裁,与众不同,所以格外钦佩。”她站起身来,双手揪着裙子转了个圈儿,“姐姐你看,这是我仿照你那件衣裳,自己想了花样,叫人做出来的,好不好看?”

她所穿的这件衣裳,就是仿照温百草前世送她的衣裳所作,其中裁剪、花样、刺绣,无一不是温百草的心血。

温百草在这方面极有天赋,前世哪怕灰心入道,也还保持着对衣裳刺绣的喜爱。此时见了,自然也欣喜,将那衣裳细细瞧过,面上便显出笑意,“姑娘可真是心灵手巧!这件衣裳是取秋日潺潺溪流之意趣,是不是?”

每一件独特的衣裳里都包含着裁剪人的巧妙心思,温百草前世做出的衣裳,此生自然能领会其中寓意。

谢璇当即点头,“姐姐果然厉害!我没找错人。”

“意思是很不错,只是裁剪毕竟没把握好分寸。其实腰间不必这样贴身,稍稍宽上半指,反而更好。这刺绣上——”她忽然察觉这样的点评有些唐突,忙住了嘴。

谢璇便是一笑,“我今日就是特来请教姐姐的,姐姐直说便是。”

“刺绣上,秋日的花草与春夏迥然不同,此处用平金不如用影金,或是全都用满地绣也好。想来是姑娘有了妙想,绣娘未能达意吧。”

“果真是行家!”谢璇称赞,有些按捺不住,“姐姐这样的功底,在京城中也是绝无仅有。若是开个绣坊,必定宾客盈门,京中的姑娘们都喜欢的,姐姐何必委身寺庙,委屈了这一身才华?”

“绣坊?”温百草摇了摇头,“我一介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又如何去做绣坊?”

没有开绣坊的本钱,也没有撑起绣坊的本事。从前她在家乡也曾开了绣坊,想要养活自己,却熬不过地痞无赖三天两头的欺凌,最终只能关门大吉。她也曾想过给旁的绣坊当绣娘,然而试了两次,都是所遇不淑,只看重其他绣娘华丽美艳的绣活,瞧不上她以四时节令所作的衣裳。而她也没法违心的做不喜欢的衣裳,最终不欢而散。

温百草灰心得久了,连笑容都是暗淡的,“姑娘既然喜欢,往后我倒是可以帮姑娘做几件。”

“那多屈才。”谢璇是打定主意要让请她重入红尘的,“明珠蒙尘是最叫人可惜的事情,姐姐若是有旁的顾虑,只管说明白。这绣坊我不是说来玩的,店面人手都已经齐备了,只差像姐姐这样出色的人才,来做出叫人耳目一新的衣裳。”

这般盛情,叫温百草有些不好意思,“姑娘过誉了。我既已入了佛寺,就是想踏出红尘,自此青灯古佛的。”

“踏出红尘谈何容易?这里的住持是个明.慧的人,既然还没帮姐姐剃度,自然知道姐姐还有放不下的事情。”谢璇前世与温百草相处之久,隐约知道她似乎是牵挂着什么人的,也不能点破,只是道:“天底下道观佛寺无数,姐姐特地来到京城,足见心中有所牵挂。又何必自屈于此方寸之地,浪费了满身才华?”

一个十二岁的少女,说出的却是这样一番话,委实叫温百草诧异。

她似乎有所触动,默然不语。

谢璇便续道:“依我猜,姐姐来到京城,怕是京城里有姐姐所牵挂的人或者事吧?况姐姐既是真心喜爱刺绣裁衣,何不随了真心?届时姐姐做喜欢的事情,或许还能与牵挂之人事再续前缘,岂非皆大欢喜?”

“再续前缘…”温百草有些怔忪,“谈何容易。”

话虽如此,她的目光中却也隐隐现出了希冀,如同死灰复燃,由一点火星引出更多的光芒。

两个人静静的坐了半晌,温百草才道:“姑娘盛情,百草心领了。只是此事还要慎重,能否容百草再考虑几日?”

“姐姐请便。”谢璇已经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效果,便颇欢喜,“我出城一趟不容易,回头会派人来姐姐这里听候姐姐的消息。或是姐姐想通了,用这个玉牌——”她解下腰间一枚佩玉放在温百草手里,“到恒国公府,自然会有人请姐姐来见我。”

温百草没有拒绝,将玉牌收了。

谢璇不能让韩采衣他们等的太久,做成这件事情,只觉得连日来心头那股忧云全都散了,遂起身道:“那我就,静候姐姐佳音。”

*

出了静室,庭院里树木繁阴,阳光自层叠枝叶之间洒下来,投了斑驳的暗影,随着微风而慢慢晃动。

谢璇只觉得神清气爽,走了两步出得后院,微笑着抬头仰望天空,忽然就见两个人影自屋檐后窜出,往自己扑了过来,如恶鹰扑兔,姿势迅捷。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便躲,斜刺里有人抢出来,接住了那两人。

那两人身上穿着罗衣,像是商人打扮,刚才抢出来的那人却熟悉无比,正是今日在寺外偶然相逢的唐灵钧。他处于将门之家,又有铁勒人的血性,虽然功夫不及韩玠,然而对战时却有股无所畏惧的冲劲,虽则年才十五,气势上却胜过另外两人。

片刻之后,唐灵钧已将两人制服在地。

谢璇心有余悸的盯着那两个已被唐灵钧拿铁索捆住了手腕的大汉,“唐…唐公子多谢了。”

“不叫我灵钧哥哥么?”唐灵钧回头冲她一笑,随即鄙夷的瞧着两个汉子,“这俩人从寺外就鬼鬼祟祟的跟着,直到现在僻静无人处才敢动手,可见也是废物。”

那俩人竟似充耳不闻,各自低头。

唐灵钧便蹲身在前,厉声道:“谁派你们来的?”那俩人虽被制服,对这个锦衣玉服的少年却不是很畏惧,缄默不言。唐灵钧有些生气,重重踢了两脚,“说话!”

然而任凭唐灵钧和谢璇拿刀威胁吓唬了半天,就算在腰上戳了个血窟窿,那俩人还是不则一语。

最后谢璇有些泄气,“算了,刑讯逼问的事情咱们不会,问到天黑都不能有结果。要不带回去交给玉玠哥哥吧?”

“也只能这样。”唐灵钧也有些丧气,“这些手段我比不过表哥。把这俩捆着,兴许还能引出后头的大鬼来。”

俩人便不再迟疑,帮着那俩大汉出去,韩采衣和唐婉容、谢澹等人正在找唐灵钧,问他去了哪里,唐灵钧便笑道:“捉了两条大鱼,走,回去煮了吃。”他原本常爱笑闹,这般不正经的说着,便惹得韩采衣笑出来,“这俩肯定难吃,回去喂给小豹子吃好了!”

说归说,平白无故捉了这么两个人,那三人自然也知事情不妙,于是到住持那里请出了唐夫人,一起出寺。

唐夫人见到那俩的时候也颇诧异,问了经过之后,也没再说什么。

外头谢缜见了也是同样的反应,只是碍着有唐夫人在场,并未多问。

不同于谢府的文气,唐家是武将之家,出门的时候随行的家丁也都有些拳脚功夫,将那俩汉子结结实实的绑着,扔进了车厢。

而唐夫人得知那俩人是冲着谢璇来的时候也不放心,便叫唐灵钧照顾着谢澹,而后把谢璇叫到了自己的马车上,贴身照顾。

*

马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因韩玠这一日当值,暂时腾不出手来,这俩汉子若是送去官府也未必能挖出什么,只能留待明日再审。谢家虽是公府,却是以文传家,看不住这等习武之人,唐灵钧便自告奋勇,提出将这两人带到唐家看守。

谢璇有些不好意思,“今日蒙唐公子出手相救,已是感激不尽,若再打搅,实在过意不去。其实我们带回去也没什么,多加几道绳索,难道害怕他跑了?”

“绳索未必能困住他们。”唐灵钧执意不肯,“且他二人本就对你存了坏心,若是看守不住,岂非引狼入室?反正我回去也闲着,正好拿他们练练手。”

这其实是目下最好的解决方法,若单单是唐灵钧,谢璇必定会毫不犹豫的拜托他。可今日还有唐夫人在场,这位由铁勒而来的女人平素极少与人亲近,性情瞧着十分冷淡,必定是不喜被打搅的。

且唐家一向都是远离朝堂纷争的姿态,今日这两个人的出现,背后是谁都不清楚,以唐夫人明哲保身之态,怕也不愿掺入其中。

谢璇明白这个,谢缜自然也是明白的,便也说了跟谢璇同样的话。

他是长辈,且是朝堂官员,唐灵钧还不敢太过放肆,只能看向唐夫人。

唐夫人便适时的开口了,“谢大人客气了。今日这两人出现得蹊跷,且他们身手不凡,轻易看守不住,恐怕还会危机令嫒。不若就按灵钧的意思,带到鄙府去,谢大人若是不放心,再派个人同去就是了。”

她既已开口,谢缜若再推辞,未免太扫人盛情,便连声谢过。

次日一早,韩玠便到恒国公府接了谢璇,一道往西平伯府去了。

西平伯府是唐樽将军战死之后,皇帝追封爵位赏赐的宅子。当初赐下来的时候也是着工部修缮过的,只是唐府人丁单薄,唐夫人又性情冷淡,不在宅邸庭院上留心,且府中除了内宅几个丫鬟婆子之外,外头都是当年留下的一些粗汉子,疏于打理,数年时间过去,渐渐就不若其他府邸精致贵气了。

谢璇还是头一回来这里,同韩玠到唐夫人那里拜会过了,便跟着唐灵钧去了关押处。

据说唐灵钧昨晚折腾了一宿,使了许多手段,也没能从他们口中问出太多有用的消息。这会儿那两人有些蔫蔫的,身上带着些伤痕,想必是唐灵钧的杰作。

韩玠已得知昨日之事,脸色便不太好看。他久在青衣卫中,论审讯的手段和狠辣,绝非唐灵钧所能相比,叫谢璇和唐灵钧退到外面等着,不多会儿,就听到里头有讨饶的声音传来。

两炷香的功夫之后,韩玠推开房门走出来,里头两个人早已晕厥了过去。

他的脸色很难看,只留下唐灵钧和谢璇在身边,沉声道:“是郭舍的人。”

“郭首辅?”唐灵钧有些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