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璇此时已经换了寝衣,下意识的将那红瓷瓶往被窝里一塞,随即趴在枕头上装睡。

韩玠的脚步已经近了,他掀开床帐,静静的站在榻边。

谢璇努力的憋着,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听见他低低笑了一声,“别装了,我听得出来。”随即察觉床榻陷了下去,应当是他坐在了旁边。

谢璇翻身坐起来,因为新做的寝衣严实,便只扯了被子将自己围住,“刚下值吧,深更半夜的怎么来了?”

“新年的第一天,想先看到你。”韩玠在夜风里行得久了,指尖有些冰凉,抚过她温热的脸蛋时,一时没忍住,就将谢璇揽进了怀里。

谢璇被他突兀的动作搅得有点发懵,想要逃出去的时候,却被韩玠紧紧的箍住了,“璇璇,让我抱抱。”他的下颚抵在她的额头,声音里是罕见的疲惫,“今晚很累很累,哪儿都不想去,只想抱着你。”

谢璇挣扎了两下,无果,只好闷闷的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韩玠却没有做声,只是将抱着她的手臂收紧,哪怕隔着一层锦被,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力道。她有些诧异,知道最近韩玠碰到了很多麻烦,她无力帮着化解,只好乖乖贴在他怀里,安静下来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

好半晌,韩玠才道:“宫里要变天了,我心里很乱。今晚我留在这里好不好?”

这个要求可就有些唐突了,谢璇低低的“啊”了一声,连忙摇头,“不行的!”前世的那些鲜活记忆尚且在眼前,那时颠鸾倒凤耳鬓厮磨的场景,也曾在偶尔的梦里闪现。那是二十岁少妇的记忆,加诸十三岁少女的身上,毕竟有些突兀,暗里想来委实叫人尴尬。

哪怕谢璇已经打定了主意嫁给韩玠,有些线依旧是不能逾越的。

何况,她还只有十三岁。

韩玠未料她拒绝得如此干脆,低头一瞧,看到谢璇脸上绯红的颜色时蓦然明白过来,心底失笑。她是想到哪里去了,就算他憋了十几年,翘首盼着此生与她洞房的时刻,却也不至于急切至此吧?十三岁的姑娘,身子还没长开呢,他哪里舍得?

可这些他不能明说,否则反而会叫她更加羞窘。

韩玠只能默默的认下这个罪名,隔着锦被拍了拍她的背,“我什么都不做,就在旁边看着你睡。要是有出格的举动,哪怕只是亲你一下,明儿就叫你砍了手。”

这倒是有点狠了,谢璇微微诧异,抬起头来,借着昏暗的烛光看他,“宫里的事情,很麻烦么?”

韩玠点了点头。

身世的阴差阳错被证实,越王这半年所谋划的事情呼之欲出,他现在心里极乱,哪怕尽力镇定,也还是会忍不住胡思乱想。青衣卫在皇城下的住处、靖宁侯府的书房、甚至空荡无人的街巷,每一处都叫他无法镇定。也只有在她的身边,那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才会稍稍安定。

他只消看着她,就能明白自己所求的事,才可以更加清晰的理顺思绪。

谢璇安安静静的看了半晌,能够轻易分辨出韩玠极力镇定之下的心烦意乱。她知道他的性子,既然不肯跟她说,那便是跟她说了会适得其反的,于是也不探问,重新钻到韩玠的怀里,“要说到做到。”

韩玠果然说到做到,安安静静的抱着她,心跳渐渐趋于平静。

而谢璇紧贴在他的胸膛,隔着两世的分隔,终于找回了那份心安。他的心跳熟悉而沉稳,像是那许多个相拥而眠的深夜,只要他在身边,就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刻意害怕。

安心的重温,熨帖的依靠,谢璇渐渐入睡,呼吸绵长。

帐外的蜡烛燃烧到了尽头,蜡泪层层的堆积着,随着最后的挣扎,微弱的火焰熄灭,复归黑暗。

今夜无月,屋子里暗沉沉的,韩玠换了个姿势,依旧将谢璇抱在怀里,只是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思绪在迅速翻滚,他低头偷偷亲了亲她的脸蛋。

多想带着她离开这座风云翻滚的京城,就像是晋王一样,抛开所有的束缚累赘,不再理会所有的起伏跌宕,安安稳稳的闲度余生。

可是,那不过是不切实际的瞎想。

他是靖宁侯府的二公子,或许有一天还会背上皇子的身份,她是恒国公府的六姑娘,两个人都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他即便是为她跋涉回到从前,可又怎能断然割舍父母之恩,兄妹之谊?

而谢璇对于谢珺和谢澹的感情,或许会比对他还深。若放任越王登上帝位,届时谢府倾塌、许家败落,谢珺和谢澹从此流离甚至丧命的时候,他们又怎能安然?

哪怕是晋王,若非被逼入绝境,也不会选择假死逃遁。

所有的逃避都无济于事,他只能迎难而上。如同阴云遮蔽天空,哪怕到了天涯海角也躲不开阴沉,唯有举刀破天,方能叫阳光倾泻而下。

而那满目的荆棘坎坷,都是他必须要走的路。

韩玠低头,再度亲了亲她的脸颊,一直做到五更天的时候,才帮她铺好被子,让她好生睡觉。手指伸到锦被下面,触到一粒粒的豆子,他诧异的捡起来,凑近了才发现那是几粒相思豆。

循着豆子摸索,轻易找到了那枚瓷瓶。

韩玠笑了笑,将红豆重新装回瓷瓶里面,端端正正的放在谢璇的枕边。

明天早上她醒来后看到这个,会是什么反应呢?

应当是懊恼又羞窘的吧。

韩玠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便又悄悄的翻窗而出。

*

除夕夜太华殿的事情并没有立时泄露出来。初一那天谢璇跟着去城里的大相国寺进了香,次日谢珺和徐少留夫妇带着已经满月的孩子来府里,叫谢璇稀罕了大半天。

谢珺是十一月里生的,比产婆推算的早了半个月,好在她身子已调养得极好,并没出什么岔子,折腾了几个时辰之后,生了个小少爷。

当下庆国公府就乐坏了,许老夫人派人递了信儿过来报喜,谢老夫人和隋氏还专门去看过。只可惜那阵子谢璇身子抱恙,没能同去,翘首企盼了好多天,如今见到襁褓里吐着奶水的奶娃娃,一颗心简直要化了。

她前世怀胎将近九个月,曾不止一次的想象过生出胎儿的模样。那个遗憾留在前世无法弥补,此时见到谢珺的孩子,满心里都是欢喜,“融儿长得像姐姐!长大了必定是个美男子!”她和谢澹一左一右的趴在婴儿旁边,小声议论。

谢澹也觉得新奇,小心翼翼的将手指递到许融小小的手心里,便被婴儿紧紧的攥住了。

奶娘就在旁边伺候着,见状笑道:“少爷知道这是舅舅呢,抓住了就不肯放。”

“那我呢?知道我是她小姨么?”谢璇好奇,轻轻将指头递过去,也被同样攥住了。

姐弟俩今年都已经十三了,却在奶娃娃跟前跟着变成了娃娃,谢澹指着许融的眼睫毛,“他的睫毛好长,姐姐,比你的还长。”

“那是啊,这可是大姐姐的宝贝,哪儿都好看!”谢璇爱不释手。

谢珺陪着老夫人说了半天的话,过来瞧见这对双胞胎姐弟围在奶娃娃跟前,有些出神。

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了,那时候的她还只是个懵懂的只会撒娇的小姑娘,看着摇篮里几乎一模一样的弟弟和妹妹,觉得很好奇。可是很快她就不好奇了,因为陶氏决然的离开。

她那时候还不懂得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母亲不要她了,连那两个小小的奶娃娃也不要了。

那对长相酷似的孩子却像是什么都不明白,每日里如常的在奶娘怀里吃奶,吃完了就比着吐奶泡泡,小胳膊小腿蹬几下,便开始莫名其妙的笑。笑着笑着,就又睡着了。

彼时的谢珺也是这样趴在他们的摇篮跟前,眼睛里垂着泪花,在看到他们傻笑的时候,也破涕为笑。

这一对双胞胎姐弟,曾是她在那段日子里唯一的陪伴啊。

如今他们竟然都长这么大了,也会围在摇篮跟前,满脸好奇,声音温柔的逗她的孩子。

等到谢璇出阁生子的时候,许融也该有四五岁了吧,那个时候,他就能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同样好奇又温柔的逗弄谢璇的孩子。

心里有一种温柔在蔓延,暖和而柔韧,将曾经积聚隐藏在心底的伤痛抹去。谢珺已渐渐能明白当年陶氏的选择,虽然母女的感情早已不在,她却忽然觉得感激,为陶氏给予她生命,让她有机会剩下这个柔软又可爱的孩子;也为陶氏生下了谢璇和谢澹,让她即使被母亲抛弃,也不是孤身一人。

*

从初三起便是各家轮着请酒。

京城里世家豪贵关系错综,自有与宫中来往的门路,就算当日太华殿里的消息被封了口,旁的事情却是藏不住的——譬如皇后在除夕之后便病情加重,不见任何人;譬如各宫有脸面的娘娘原本会在年节里赏各样东西出来,今年却大多静悄悄的没动静;譬如宫禁忽然严了许多,几位亲王长公主们今年格外低调,不愿意赴宴饮酒,而太子和越王也是各自沉默,谢绝宾客。

这种种迹象,无疑表明宫里正在有大事发生。

而有心人也在推波助澜,慢慢的放出流言。

原先还是有限几家在私底下流传的消息渐渐的上了台面,饮宴中你来我往,互相猜度之间,种种猜测纷纭而生。

到了初五那日,天气格外明媚。

腊月里的能将人冻僵的寒冷似乎是被春天的第一缕风给吹跑了,自正月初一到现在,连着五日天气晴好,日头挂在天上越来越暖和。走在路上,叫人浑身暖洋洋的,甚至觉得连夹袄都穿不住了。

谢璇一大早就梳洗完毕,跟着隋氏往靖宁候府去。

今日是靖宁侯府请酒,因韩遂和韩瑜年底时回京过年,一年里回府的时间就那么几天,亲友故交几乎都凑在这几日来往,请酒的时候便是宾客盈门。

谢璇跟着隋氏到达的时候,外头已停了不少车马,家仆迎着她们进去,里头已聚了许多人。院里摆着十几盆矮松,正有几个贵女在赏玩,隋氏因遇到相熟之人,停下来招呼,谢璇瞧着矮松有趣,过去瞧了两眼,恰好听到角落里两人在窃窃私语——

“…我听说三公主如今都不肯出来见人了!”

“不会真的像传言那般吧?三公主如果不是宁妃娘娘亲生的,那还能是哪来的?”

“这谁知道呢,不是有传闻说是被调包的么?”

“别瞎说了,这种话你也敢信!那可是宫里的娘娘,换个人哪就那么容易了。”另一位姑娘只将这当作是玩笑话,窃窃的笑了出来。

谢璇心里诧异,往角落里瞧的时候被一株雪松拦住了视线,只能看到一段月华锦,上头的花样是极新的,不似京中绸缎铺能买到的料子,倒像是宫里赏出来的。想来说话的那两位也该是与宫里沾亲带故的人。

正想挪过去呢,就见隋氏已经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旁,“走吧璇璇,先去韩夫人那里。”

“她们说的,是真的么?”谢璇稍稍抬头。

隋氏避开她的目光,声音里少见的带了严厉,“这种事不该是咱们打听的。”

谢璇“唔”了一声,心里隐约明白过来。宫里若有了事,婉贵妃必定会拐着弯儿把话传出来,想必是事关重大,谢老夫人才会不许孩子们知道,免得不防时说漏嘴,招出祸端。

不由想起除夕那夜韩玠的异常表现,谢璇就有些心不在焉。

宴席设在宽敞的暖厅里,韩夫人招呼着各位贵妇,韩瑜之妻小田氏和韩釆衣则招呼众位女儿家。这一群莺莺燕燕聚在一起,无可避免的说起今年时新的衣裳刺绣,首饰脂粉,其中就有人提起腊月时异军凸起的霞衣阁。

霞衣阁正是谢璇那两处成衣坊的名字。

因为温百草时间有限,今年只出了三十套衣裳,其中二十五套是由温百草提出想法,选定材质后由其他绣娘操刀裁剪绣成。另外五套则是由温百草独力完成,其裁剪刺绣无不精致独特,价格也颇高昂。

谢璇不动声色的听了一阵,一位姑娘说这霞衣阁名不见经传,要价却如此高昂,实在狂妄。也有人说那衣裳确实独出心裁,值得那价钱。个人审美不同,说辞自然也有差异,谢璇将种种评点都记在了心里。

晌午宴散,许多人还要赶着赴下一家,便早早的告辞离去。

待得姑娘们走得差不多了,便由小田氏招呼着大家,韩采衣却拉着谢璇和唐婉容往后园里走,“我哥新养了个小东西,带你们去开开眼。”她笑得神秘兮兮,倒是叫人好奇,偷偷摸摸的钻到韩玠的书房里,韩采衣关好了门扇,指着门口的狭长瓷缸,“你们瞧那是什么!”

瓷缸里注满了清水,底下放着许多鹅卵石子,里头竟趴着一直五寸大小的乌龟。

谢璇一见,忍不住笑出声来,“玉玠哥哥怎么养了只乌龟!”

“我也不知道啊。”韩采衣也是笑个不止,“想不到是不是?见过养鱼养猫养狗的,却从没见过养乌龟的!这东西做啥都慢,有时候逗了半天都没反应,也不知道哥哥怎么会想到养这个。”

“龟是四灵之一,跟鹤一样能拿来祝寿,也许表哥养这个是有用处呢。”唐婉容觉得以韩玠那玉面罗刹的名声,不大可能养乌龟来怡情,说不定是准备着将来送给什么人。

韩采衣摇了摇头,“我也这么猜过,后来问他,他说是自己养着玩的。”

谢璇也是忍俊不禁,“他倒是兴致独特,居然想到跟乌龟玩。”

三个人正叽叽喳喳说的高兴,毫无防备的,书房门忽然被推开了。等三人惊愕回头,就见韩玠负手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瞧着他们。

今日他要同韩瑜一同招待前来赴宴的男客们,是以穿了家常的团花暗纹锦袍,头发以玉冠束起,依稀恢复了当年懒洋洋韩二公子的模样。不过毕竟是在青衣卫呆了两年,浑身练就的冷厉气质却不是那玉簪所能化解的,谢璇觉得,或许给他做个金属所制的发簪会更适合。

韩采衣原本还拿着支细长的竹签逗弄那只慢吞吞不肯动弹的乌龟,见了是韩玠,连忙触到沸汤一样丢在旁边,“二哥…你怎么…来了?”

韩玠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似乎是在反问——这是他的书房,他为什么不能来?

韩采衣读懂了这反诘,便干巴巴的笑了笑,“你不是和爹还有大哥在外院么…”她在府里的时候做惯了坏事,这时候已经打算往外溜了,一面朝谢璇和唐婉容使眼色,一面慢慢的往门口挪,“是璇璇和婉容听说你养了乌龟很好奇,我才带过来瞧的。二哥你,你别生气啊。”

韩玠依旧没说话,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韩采衣紧贴着墙壁往外溜,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我们就只是看看乌龟,没做别的!”到得门口,便如蒙大赦,“快走快走!”

后头唐婉容和谢璇连忙跟上,快到门口的时候,韩玠却忽然伸手,拉住了谢璇的胳膊,“等等,有个东西给你。”见前面唐婉容诧异的回头瞧过来,就又续道:“上回答应给澹儿,他没来,你带回去。”

他今日必定是喝了不少酒,掌心滚烫。

谢璇的脚步已经顿住,见韩采衣已经拉着唐婉容跑了,正好她也有疑惑想跟韩玠请教,便转过身去,也是一本正经的,“是什么东西,回头我一定交到澹儿手里。”

“过来这边。”韩玠握着她的手臂,走到书房跟前。

初春的天气已然和暖起来,晌午的时候更是暖风微醺,绝无凉意。

书房的门依旧洞开,韩玠顺手将窗户掀起来,斜坐在窗边的高脚圈椅上,修长的腿舒展,是个放松的姿势。

谢璇也不客气,坐在对面的垫了厚厚蒲团的檀木方椅里,“玉玠哥哥有事说?”

“难道不是你有事要问我?”韩玠眸色微微泛红,大抵是酒意所致,说话却是很清晰的,“放心,坐在这里,外头的动静我便能了如指掌,有话只管问。”

谢璇往椅子里挪了挪,“你怎么知道我有话问。”

“全写在脸上了。”韩玠唇角挑起,“否则刚才也早就跑了。”

…谢璇摸了摸脸。拼观察入微的功夫,她着实是不如韩玠的,便也不再别扭,“这些天外面有些传言,是关于三公主的,那是真的么?”

“是真的。”

“真的?”谢璇一惊,“她当真不是宁妃的女儿么?怎么可能。”

“当年有人偷龙转凤。”韩玠在经历了四天的调整之后,已然理清了思绪,不复初闻此讯时的心神激荡,便十分平静的将当晚的事情讲了一遍,甚至还不忘给谢璇倒一杯茶。

谢璇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怎么会这么巧?那皇后娘娘前阵子生病,就是发现了莫蓝消失,怕莫蓝把这件事抖露出来?”

“想来应当如是。”

这消息实在叫人震惊,谢璇缓了好半天才慢慢的理顺了思绪。当年的宁妃盛宠无双,母家又有先帝御赐的玉牌,颇得圣心,彼时的太子已经九岁,庸碌的资质怕是已有端倪,皇后会忌惮宁妃诞下皇子,继而动手脚,这事不算太意外。关键是——

“她都已经杀了那个皇子,何不将莫蓝也一并杀了?就算不杀,也应当好生留在身边,叫她不能背叛。偏偏又将莫蓝扔在冷宫之中,明显是个祸根!”

“这就是皇后的愚钝之处了。她心肠歹毒是真,信佛懦弱也是真,所以坏事不敢做绝,怕招来天谴。当年她将越王困在冷宫,却没痛下杀手,叫越王在冷宫受尽欺辱,不也是埋下隐患么?对于莫蓝,原因我虽不清楚,却应与她这不决断的性子有关。”

谢璇目瞪口呆,“这可真是…给自己挖坑了。”

韩玠点了点头,注视着谢璇的眼睛,缓缓道:“而且当年那个皇子,也许并没有死。”

第095章

书房里很安静,外头和煦的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

谢璇手里捧着暖暖的茶杯,猛然抬起眼眸。

韩玠镇定得不像话,自顾自的添满了茶,往窗外扫了一眼,唇角忽然挑起类似自嘲的笑,“璇璇,那晚太华殿对峙的时候,宁妃曾说,她生下的那个孩子有个胎记,在背上,跟我的一模一样。”

“那个红豆一般的胎记?”谢璇的诧异脱口而出。

韩玠点了点头。

谢璇的手抖了抖,泼出的茶水漫在手上,微微发烫。她仿佛明白了韩玠所说的“那个皇子并没有死”是什么意思,忽然口干舌燥起来,将整杯茶水吞入喉中,心中咚咚狂跳。她当然知道韩玠的胎记,在背上接近后腰的地方,殷红的颜色像是在里面种了朱砂,融入了皮肉似的。

“三公主今年也是二十岁,她难道也是…”

“元靖十六年,十一月三十。”

茶杯自手中摔落,谢璇惊异之下猛然站起身来,身子磕在桌案边沿的时候也浑然不觉,只是盯紧了韩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韩玠是靖宁侯府的二公子啊,韩夫人待他并没有任何不同,前世那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样的事情。

韩玠坐在她的对面,伸手将她的手包裹着,声音沉稳,“别慌,除了你我,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怎么会,不是说莫蓝见到你的时候表现不对么?”

“她知道,但是没说出来。”韩玠并非此案审理之人,自除夕之后便没见过莫蓝的面,也摸不清她的心思,“母亲说过,我出生那一晚,曾有人试图将我抢走,后来又追了回来。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换了身份。”

“那真正的…”

“死了,被扔到乱葬岗,好让皇后心安。”韩玠的声音稍稍艰涩。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谢璇满心里都是震惊,整个思绪都错乱了。好半天,她才寻回了头绪,“莫蓝是个宫女,不可能来靖宁侯府抢孩子,当年的事情必定还有旁人知道。可是他何必…”按照韩玠方才所说的,宁妃诞下的皇子被替换成了京郊农妇所生的女儿,皇后既然安排人专门在外验看男婴,只管将宁妃之子掐死送过去即可,又何必将靖宁侯府也拖入其中?

韩玠皱眉,“我也想不明白,不过人吃五谷杂粮,即便受命于人,也会有重重顾虑。毕竟是个皇子,也算是龙子。”

“当年除了莫蓝,还有谁碰过…你?”

“侍卫伍正。曾经是皇后宫中的侍卫统领,后来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谢璇站了好半天,才低声道:“玉玠哥哥,你确信么?”

“十成的把握。”韩玠沉声,“我见过宁妃。”母子天性,身处其中的人,自有感知。

这个消息委实叫人震惊,谢璇喝了好几杯茶才缓过来,“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顺势而为。”韩玠苦笑了一笑,“算好了后面的每一步,却万万没料到会翻出这种事情,也只能随机应变。璇璇,你心里有数即可。”

“嗯,我守得住,只是担心你。”谢璇隔着桌案,吁了口气,“越王的野心在于皇位,晋王和太子都是绊脚石,他铲除得毫不犹豫。你若是青衣卫倒也罢了,若是成了皇子,谁知道那条毒蛇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到时候,这条路就更加难走了。”

“他不达目的必不罢休,而我——奉陪到底!”韩玠目光锋锐,眉头却是一直皱着,心里必定不大好受。将来的处境是一层,身世又是一层,当了两辈子的靖宁侯府二公子,忽有一日,得知双亲并非亲生父母,那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谢璇绕过桌案,手指拂过他的眉心,“玉玠哥哥,天无绝人之路。”

“嗯,我明白。”韩玠挥手合上窗扇,随即将谢璇拥入怀中。

*

种种猜测酝酿了整整六天,到初七开朝的时候,百官各怀心思,元靖帝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与往年的开朝并无任何不同。只是将礼部尚书和宗人令、左右宗正召入内殿,随后宫中便有了明朗的消息——

皇后失德,禁足正阳宫,非诏不得出。三公主的名位倒是没有变,只是削去了封号。至于太子,元靖帝暂时似乎没打算做什么。

虽是开朝,到底还是在年节里,各处衙署事务不多,一切倒还是按部就班。

到得元夕之夜,便又是一年一度的灯节。

朝堂上的事情并没有影响百姓观灯的热情。这座帝王之都几经变迁,皇帝换了一代又一代,争宠夺嫡,谋权篡位,宫廷内外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息过。于百姓而言,那是只可仰观而于几无关的事情,到了月上柳梢的时候,就还是如常的出来观灯。

恒国公府中,照例还是由隋氏带着谢珮、谢璇和谢玥三个姑娘出来,一大家子穿过花灯街到了最宜观灯的明月楼,不出意外的碰见了韩夫人和韩采衣。这座明月楼里是达官贵人最喜欢的赏灯之处,陆续便有相熟的人碰见了寒暄,然后各自归于雅间。

舞龙的队伍热热闹闹的行过,照例便是转往小码头,乘船游河赏灯。

朝堂上的风云起伏未能影响百姓的人情,于这些公卿之家到底是有影响的,今年河面上的船舫比往年要少许多。隋氏带着三个姑娘和贴身丫鬟仆妇乘了一船,韩夫人、韩采衣、唐夫人、唐婉容及新碰见的韩玠和唐灵均共乘一船。

两条船并头前行,两岸花灯繁丽,将整个京城装点成了琉璃世界。

到得一处拐角,前面的船只却忽然拥堵起来,甚至有惊叫声此起彼伏。河岸便也是人流涌动,看热闹似的往前面凑过去,谢璇觉得诧异,往最热闹的地方瞧过去,隐约听到有人在喊着,“杀人啦!首辅大人被杀啦!”

郭舍被杀?

在这个节骨眼上,首辅大人被杀,叫在场众人均是一惊。

未待谢璇有什么反应,韩玠已然开口吩咐船家就近靠岸,将船上众人送到岸上。韩唐两家都是以武传家,只有恒国公府文弱,韩玠便叫唐灵钧好生送她们回府,自己忙往的酒楼赶过去。

酒楼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官差,方圆十数步都被衙役们拦住不许旁人靠近。

韩玠亮出青衣卫的令牌进入其中,当时楼内的普通食客和伙计们都被衙役们看守在一层的角落,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的人都在其中。上得二楼,里面就多是熟悉的面孔了——闻讯而来的京兆尹、兵马司统领以及几位与郭舍相熟的官员,就连青衣卫指挥使蔡宗都在那里。

这个雅间是以纱屏隔出来的,颇为宽敞,正中间是极大的八仙桌,上头美酒佳肴布满,脖颈间满是血迹的郭舍正躺在地上,已经绝了气息。

往旁边瞧过去,窗户洞开,沾着几点血迹。

外头的彩纸灯笼还悬在檐下,于夜风中微微晃动。

“郭首辅正跟各位大人宴饮,刺客却突然闯进来,杀了人就逃走,当真是胆大妄为!”蔡宗走了过来,简略说明情况。韩玠的官职虽比他低,却是元靖帝极赏识的青年才俊,蔡宗待他也挺和气。

韩玠行礼,面色沉稳无波,“刺客抓住了么?”

“已经派人去搜查,尚无音讯。”蔡宗叹了口气,“这下又麻烦了。”

韩玠点了点头,却未出声。元夕之夜首辅被刺,如此明目张胆确实是胆大妄为,查案时必定会让青衣卫介入。而郭舍素来跟太子不睦,这后头会牵扯出怎样的故事,那才是最叫人心惊的。

*

谢璇回到府中不久,谢缜和谢缇就带着谢澹和谢泽兄弟俩回来了。彼时谢璇和隋氏等人就在老太爷的院子里,应老太爷听说了外头的事情,他又不在现场,就先问问隋氏她们瞧见了什么。

待得谢缜兄弟俩归来,谢老太爷便忙将他们叫来。

谢缜脸上颇为急切,一进门便道:“老太爷,郭舍被杀了!”

“我知道。怎么回事?”

“当时我和三弟带着两个孩子,就在望月楼里同国子监的两位教授坐着,郭舍和几位朝堂上的同僚在不远处的雅间,中间隔着数道纱屏。他们那边的窗户洞开,方便赏灯,那刺客从窗户里闯进来,身法很快,杀了郭首辅就逃走了。”谢缜想到当时那场景的时候,还觉得心惊,“血溅在纱屏上,当时同桌的几位大人都吓坏了。”

谢老太爷听罢,喃喃道:“如此明目张胆…”

“刺客很猖狂,杀人像是探囊取物,可见是个厉害人物。”谢缇在旁边补充,“恐怕寻遍青衣卫,都未必能有几位这样的高手。”

“之后呢?”

“今晚街上全是兵马司的人在巡逻,当时将消息报过去,没多久京兆尹和兵马司统领就来了。当时在座的人不少,挨个盘问之后,大概是嫌人多麻烦,就叫我和三弟先回来了。”

事实陈述完,在场众人都沉默了。

郭舍和太子是死对头,这是朝堂上下人所共知的事情。皇后被禁足之后,元靖帝虽没发落太子,但是朝堂上下,弹劾太子的奏折已经入雪片般飞到了元靖帝的案头,前两□□会的时候太子还跟郭舍在朝堂上吵了起来,如今郭舍被刺,最大的嫌疑便落在了太子的头上。

谢老太爷沉默了好半天,才让隋氏等人离开,只留下谢缜和谢缇在身边。

是夜的京城,许多人几乎彻夜不眠。

谢璇半夜里醒来后再难入睡,披衣起床去了隔壁的书房,书架上的抽屉里放着韩玠送她的那些礼物,她一样样的翻看,心绪翻滚。相比前世的远离朝堂起伏,这一世,她离这漩涡走得更近,才发现那是多么危险的一条路。

一直发呆坐到半夜,次日清晨起来,又是阳光明媚。

外面即使闹翻了天,恒国公府的内院里却依旧风平浪静。

谢璇如常的与谢玥去荣喜阁问安,应国子监尚未开学,就又去谢澹那里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