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氛围则要凝重许多,昨晚谢老太爷和谢缜谢缇大抵是议事到了深夜,此时谢老太爷书房周围还是安安静静的。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让人身上暖烘烘的,细心瞧着两侧泥土,还能看到两边渐渐冒出的青色嫩芽。谢璇带着芳洲走进谢澹的小院,就见弟弟捧了一卷书,正在游廊间诵读。

谢璇也不去打搅,将芳洲的食盒放到屋里的桌上,随手翻了一本诗集来看。少顷,谢澹读完了今日的功课,进门时将芳洲支使出去,“姐姐,昨晚父亲被连夜叫到了衙署。”

“是为郭舍的事情?”

“我猜应该是,来传话的人行色匆匆,没详细说就请父亲过去了。”谢澹已是个十三岁的少年郎,在国子监中待得久了,不止课业精进,对于朝堂上的事也渐渐有了见解,“寻常的案子不会这样大费周章,昨晚既然连父亲都请了,怕是非常严重。”

“毕竟是当朝首辅,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刺杀,闹得人尽皆知。”谢璇将糕点递给谢澹,“今早木叶新做出来的,尝尝。”

谢澹赞了一声好吃,又道:“昨晚老太爷和三叔叔议事到天亮,姐姐,当初二叔和郭舍有来往,这回不会被翻出来吧?”

“二叔的事情倒还不至于连累到咱们头上。且他早已丢了官职,如今一介白衣,能牵扯出什么来。”谢璇对这点倒是笃定的,“这事儿指向的应当是郭舍昔日的仇敌,澹儿,玉玠哥哥他那边没消息吧?”

“没见过玉玠哥哥。”谢澹想了想,又道:“不过听父亲说,昨晚他离开的时候,玉玠哥哥已经到了望月楼里,并没什么事情。”

这点谢璇倒是料到了的,姐弟俩井中之蛙,到底也探不到外头的消息,说来说去也是白担心,话题渐渐又到了陶府及陶氏的头上——前些天往陶家去的时候,姐弟俩又碰见了陶氏,安安稳稳的相处了半日,其实也乏善可陈。

叫谢澹好奇的是另一样,“我听说那个宋将军年底时总往舅舅家去,陶温说,那么个五大三粗的武将,跟她相处起来,也挺融洽呢。”

陶温如今八岁左右,正是少年好奇的时候,会跟表哥说这些事情也不奇怪。谢璇晓得陶氏和宋远之间的故事,闻言也只是付之一笑,“她在玄妙观呆了十年,总不能一直孤苦伶仃吧。舅舅或许乐见其成。”

“谁知道呢。”谢澹近来跟谢缜的关系十分密切,只是叹了一叹,“就只是父亲有些可怜,天天一个人守在书房里。”

谢璇笑了笑,没接话。

咎由自取,怪得了谁呢?当初他背叛陶氏在先,懦弱逃避在后,哪怕少做错一样,也未必让陶氏摆出如今这样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事已至此,无非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罢了。

姐弟俩正说着,外头一个小厮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谢澹在姐姐跟前虽听话,待底下人却是越来越严的,平常也不许小厮们这般乱跑。如今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谢澹见状面色微变,那小厮已然喘着气道:“少爷,六姑娘,出大事了!靖宁侯府被查封,韩大人下狱了!”

“谁下狱了?”谢澹霍然起身。

“就是常来咱们府上的那位青衣卫的韩大人。”小厮急急的道:“刚才外面街上全是禁军,我听说连着查封了好几处,不许任何人出入。”

谢璇只觉脑中轰然,“知道是什么罪名么?”

“不晓得是什么罪名,只是看那阵仗,满街的禁军,恐怕是有大事。”

京城里已经许久没出现满街禁军的情况了,谢璇和谢澹均是吃惊,匆匆出了院子,想到老太爷那里去瞧瞧。谢老太爷的院门是敞开的,门口几位妈妈和男仆们面面相觑,各自惶然。

姐弟俩匆匆走进里面去,就见唐灵钧正在跟谢缇和谢老太爷说话,“…我听说是有人谋逆,已经查出了证据,正在查处涉案的其他人。靖宁侯府上下如今已经围成了铁桶,玉玠哥哥被召进宫后就没了消息,有人说是已经下狱了。”他行色匆匆的说罢,就要告辞,“我路过贵府顺道来报个信,还要赶着去别处。”

他的目光扫到门口,如愿的看到了谢澹和谢璇。

双生的姐弟俩各自脸上惊慌,唐灵钧只瞧了一眼,就听到谢老太爷开口了,“多谢小公子来报讯,如今街上正乱,你也该小心为是。”

“嗯!”唐灵钧转身就走,到了谢璇跟前的时候顿住脚步,目光瞧着谢澹,“外头乱得很,你等我的消息就是,千万别出去乱跑。”

谢澹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灵均哥哥,我想跟你一起去!”

“澹儿!”谢老太爷出声喝止,“今日谁也不许出府!”

谢澹被喝得手臂一僵,唐灵钧已然抬步走了。

谢老太爷警示般的盯了谢澹一眼,“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哪里都不许去。”

“可是玉玠哥哥他…”

“他那边不用你担心。”谢老太爷目光一闪,背转过身去,“外头的事情我会派人去打听,你们不许踏出家门半步!”这一声斥责声色俱厉,谢澹脸上似有不忿,却被谢璇揪了揪衣角。

“澹儿,回去等消息吧。”谢璇轻声开口,拉扯着谢澹出了谢老太爷的院子。

谢澹脸上满满的都是不情愿,罕见的对谢璇发脾气,“姐姐你拉着我做什么!玉玠哥哥在青衣卫里是什么处境,咱们难道不清楚?如今靖宁侯府被封,除了灵均哥哥愿意奔波之外,谁还会为他打算?我们就算不能立时做什么,出去打听些消息总是有用的吧!以前玉玠哥哥对老太爷那么照顾,朝堂上有什么事也愿意…”

“澹儿!”谢璇喝止,示意后面还有谢老太爷身边的人,口中道:“老太爷既然这样吩咐,咱们听着就是了。”

待得回到谢澹的小院,谢澹心里存着气,重重摔上了院门。

谢璇提在嗓子眼里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些许,拉着谢澹几步进了屋中,将所有人打发出去,而后道:“方才我已经跟唐灵钧示意过,他后晌得空时会递来消息。”

谢澹有些诧异,尚未开口时被谢璇抢着道:“老太爷是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就算你刚才说破了嘴皮,他也不会改了决定!阳奉阴违虽不是什么好事,情势危急的时候还是得用用。”

“你的意思是?”

“两重意思。第一,老太爷虽下令咱们不许掺和,但刚才你说的没错,这时候玉玠哥哥身边未必有人能帮他,咱们不能干坐着不管。第二——”她稍稍缓了缓语气,“我跟你一样着急,不过目下正是禁军各处查封的时候,你身上那点武功能跟唐灵钧比?就算现赶着出去了,也未必会有什么帮助。”

谢澹接过姐姐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晓得姐姐说的有道理,内心里却还是不忿,“我就是觉得心寒。玉玠哥哥当初是怎么帮咱们的?可是老太爷又是怎么做的?”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见多了也就没什么。”谢璇语气淡淡,方才的惊慌过后,这时候反倒镇定了下来,“后晌唐灵钧必定会递来消息,那时候街面上大抵能清净些。到时候就算老太爷不同意,咱们顶风溜出府去,他又能怎么样?”

“最多一顿斥责而已,他还能打死我?”谢澹恨声,“老太爷不过是看着韩家落难,所以想着撇清,免得被连累罢了。”

“你晓得就好。”谢璇一笑,目光冷淡。

若不是因为老太爷这种脾气,她初重生的时候也不会那么顺利的退掉亲事。

而今陡然生变,叫所有人猝不及防,谢璇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谢老太爷若是不肯出面,她和谢澹能做的也有限。且摸不清目下的境况,未必不会添乱,等唐灵钧的消息传来,最要紧的是…想办法去见韩玠一面!

第096章

在府里等了大半天,唐灵钧果然来了。

彼时谢璇和谢澹就在后院里的僻静处等着,春日里阳光日益和暖,这时节就算依旧不见多少绿色,满园却是融融春意。姐弟两个哪有心情看这些,左张右望的等到了约定的时辰,果然见有个人影自假山后掠过来。

谢澹十分惊喜,“灵钧哥哥!”

唐灵钧额头已然见汗,整日来取奔波,衣衫已经有些乱了,一靠近便问道:“没别人吧?”

“没有旁人。”谢璇点了点头。上午唐灵钧离开之前,在谢老太爷的注意力被谢澹吸引的时候,她极快的跟唐灵钧交流,便有了在此碰头的约定。

唐灵钧也不废话,低声道:“消息探清楚了,说是昨晚郭舍的案子连夜审理,他的夫人大概是说了什么,然后就牵扯出了太子谋逆的事情。听禁军里的人说,是在城外搜出了些刀械,又有些来往信件,说是证据确凿,东宫已经封了,雁鸣关的几个将领也被牵扯进去,所以查封了靖宁侯府。表哥那里,据说是被人扣了与太子结党的帽子,皇上也不知听了什么谗言,连玉玠哥哥的面都没见,直接给下狱了。”

“那就是有人诬陷玉玠哥哥跟着太子谋逆?”谢璇失声。

唐灵钧道:“我探到的消息,皇上是已经确信了。”他显然有些焦灼,“目下没人能出入靖宁侯府,表哥的几个朋友都不太能说上话,这会儿皇上又不许任何人求见,他们暂时不太顶用。嗐,这个时候要是能见表哥一面,许多事就能清楚了!”

谢澹的声音微微发抖,“谋逆?这罪名若是定下来,那可是要诛九族的!玉玠哥哥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我不信!”

“表哥必定不会做这种事,只是太子谋逆,他被诬陷为同党。至于具体如何,我还探不到。”唐灵钧焦躁不安的来回走动,“我母亲已经去找南平长公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点用。”

南平长公主么?谢璇想到那个和善的女人。

这个时节,旁人是指望不上的。若是靖宁侯府没有被查封,韩遂父子自然能拼尽全力去解救,可如今韩家被查封,而且又被扣上附逆的帽子,昔日与韩家交好的人里谁会出手帮忙,能有几分用处,谢璇完全不清楚。譬如卫远道和许少留,哪怕有心相助,又能使多少力道?

郭舍一死,越王携雷霆之势而来,就连东宫都能被立时查封,韩玠与之相比,又能有多少反抗的余地?元靖帝昔日宠信韩玠,如今却能不问青红皂白的投入狱中,到底是听到了怎样的谗言?

若是不搞清楚这些,恐怕他们也只能如无头苍蝇乱撞。而如此情势之下,多耽误片刻便多一分变数,不管谢老太爷是什么态度,谢璇却不敢观望。她必须打听清楚这些,然后及早想好对此。

可是想打探清楚这些,还能找谁呢?

她死死的揪紧了衣裳,猛然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我想出府,去找一个人!”

“谁?”唐灵钧和谢澹几乎异口同声。

“青衣卫副指挥使,高诚。”谢璇果断的报出一个名字。当日韩玠谋划晋王假死,就是高诚帮他将晋王送出了京城,韩玠能将如此隐秘之事告诉高诚,显然两人间是值得托付的。且高诚是副指挥使,这等大事上更容易比旁人探到消息,去找他,是最简单的法子。

唐灵钧和谢澹只听说过高诚凶恶蛮横的名头,唯一一次接触,还是那年唐灵钧带着韩采衣和谢澹闯到玄真观的后山里,被高诚所救。至于韩玠和高诚的其他交情,两人毫不知情,闻言均是迟疑,“找他?”

“嗯,只有找他!只是如今天翻地覆,我们就算想找,也未必能如愿找到。只能试试了。”谢璇看向谢澹,“有法子出府吧?”

“已经安排了!”谢澹这半天早已做了安排。毕竟老太爷是在书房里对有限几个人下了不许出府的命令,并未在阖府上下闹什么动静,大门那里或许严一些,想在偏门上做手脚,以谢澹如今的性子,并非难事。

谢璇当机立断,“这就走吧。”

“咱们出去,总会被发现。”

“无妨,我已经在书房留了字条,到时候他们看不到我,自会各处去找,芳洲能找到的。”谢璇嗤笑了一声,“回头就算老太爷发怒,最多一顿责罚罢了。”

她这般果断,倒是让唐灵钧有些意外,“六姑娘这性情,倒是与平时大不相同。”

“兔子急了也咬人,无非是情势所迫罢了。”谢璇并未多想,跟着谢澹便往偏门那里走。

后头唐灵钧自然跟上,却稍稍出神——他一向都知道谢璇并非如长相那般乖巧,像是韩采衣养的那只小豹子,平时瞧着温顺,逼急了却会亮一亮爪子。只是他没想到,她第一回亮爪子,竟是为了韩玠。她甚至连后路都不顾了,谢澹为了韩玠闯出府去无可厚非,可她呢?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姑娘,却为了韩玠的安危,公然置谢老太爷的吩咐于不顾。

心里似乎有些空落落的,唐灵钧瞧着前面那道娇美的背影,只觉五味杂陈。

他当然是想救出韩玠的,也愿意为此承担可能的各种后果。可是当看到谢璇如此果断、毫无犹豫的举止时,难免有些失落。

在她的心里,韩玠与他的地位,或许真是天壤之别吧。

三个人出了偏门,谢澹做事周全,早已备好了马匹。唐灵钧撮唇而啸,那匹极通人性的马便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谢璇因为已经打定了主意出府,早已换了方便骑马的衣裳。她的马术在如今已有了许多进步,就算依旧无法与韩采衣媲美,寻常的纵马赶路还是游刃有余的。

高诚在京城并未置宅邸,他是副指挥使,自有独门小院,他又至今未娶,不爱外城的热闹繁华,是以一年到头都住在青衣卫的宿处。

唐灵钧一马当先开路,谢澹紧随其后,谢璇落在末尾,有前面两人开路,倒不怕仓促间伤了行人。

今日禁军的动静显然很大,数处府邸被查封,恐怕外城城门处的验看也严格了许多。这会儿街上几乎见不到什么行人,两侧的铺子大多闭门谢客,就算偶尔有开门的,也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三个人几乎没遇到什么阻拦,一路疾驰到了内城青衣卫的宿处。

这里临近国子监,格外僻静。谢澹以前常来找韩玠,对这里十分熟悉,因为好奇指挥使的独门小院,他也曾缠着韩玠去看过,当下轻易找到了高诚的门前。

不出意外的,高诚的院门虽未上锁,里头却是空无一人。

唐灵钧怀着一腔期待而来,当下便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对着那空荡荡的院落,迟疑道:“澹儿,你确定这就是高大人的住处?”

“确信。玉玠哥哥说过,高大人的门常年不落锁,也没人敢闯进来。只有一个伺候他起居的哑仆——”谢澹左顾右盼,往角落里的厨房走过去,果然从中找出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

那妇人收拾长得挺利索,衣着打扮皆十分朴素,因为见过谢澹一次,倒是没觉得意外。

唐灵钧和谢璇赶过去的时候,谢澹正在跟她对话——

“高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哑仆摇头。

“他但凡歇息都会来这里,不会去别处吧?”

哑仆点头。

谢澹忙道:“我有急事找他,能不能在这里等等?”

哑仆迟疑了一下,往后面唐灵钧和谢璇身上看了半天,才点了点头,伸手指向院里简易的石桌石凳,是请他们坐着等的意思。随即入厨内去取茶壶,怕是要倒茶的。

三个人等了一阵,唐灵钧就有些坐不住了。他并不晓得高诚和韩玠的交情,对于这位传说中凶神恶煞不近人情的人物并没抱多少期待,不敢多耽搁时间,留下谢璇和谢澹在此等候,往别处去打探消息。

*

恒国公府内,谢老太爷听说谢澹去后园散心后久未回来,就有些心神不宁。打发人去后园找了一圈,没有半点踪影,往棠梨院去找的时候,只找到了谢璇留下的那张纸条,只说她和谢澹有事出门,请大家放心云云。

老太爷当即气了个倒仰,知道是这对双胞胎作怪,他又不能对着棠梨院的下人们撒气,回到书房生了半天的闷气,才将谢缇叫过来,吩咐道:“去打探打探,看能不能探到什么宫内的消息。”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初春时节虽然回暖,日头落山之后,那晚风还是料峭的。

谢璇和谢澹已经在高诚的住处等了一个时辰,谢璇还能沉得住气,谢澹就有些焦躁不安了,“姐姐,咱们这样等下去,能有用么?万一他不肯帮呢?”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何况——”谢璇的手掌落在石桌上,触手冰凉,“京城这么多人,以你我之力,还能找到更有用的帮手么?”

谢澹沉默了半天,才道:“姐夫或许能帮咱们,可他毕竟不如高大人能知晓前后因果。好,咱们就在这里等,他要是不肯帮,我就想办法!”

“嗯。”谢璇点了点头。

事上本来就少有十拿九稳的事情,已经有了七分的把握,剩下三分,也就只能靠自己来争取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哑仆倒是挺热情,不能将给高诚准备的饭菜端出来,只好翻箱倒柜的找些糕点——高诚性格冷清,平常不喜甜食,也不怎么用糕点。那哑仆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搜罗出来一些,谢澹自是感激不尽。

眼瞧着天色一点点暗沉,十六的月亮爬上来,与昨夜同样明亮。

银白色的月光撒在地上,依稀能听到远处的说话声,是有些青衣卫下值回了住处。高诚门外却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谢璇心里也渐渐有些焦躁起来,来回不安的踱步。

一直等到戌时二刻,院门外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谢璇和谢澹几乎同时跳起来,屏住了呼吸看着那里。门口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笼,明亮的月光下几乎可有可无,那人穿着青衣卫中惯常的麒麟服和月华刀,借着月光可以看清那一脸凶相,阴沉沉的眼睛盯过来,叫人忍不住有些胆怯。

高诚是青衣卫中有名的酷烈狠毒,认人的本事也是出类拔萃,因为跟韩玠来往得不少,如今一眼就认出了谢璇。

他的面容依旧阴沉沉的,缓步上前,拿出月华刀挑向谢璇的脖颈。

旁边谢澹吓了一跳,连忙伸开手臂想要将姐姐护在身后,谢璇却已开口了,“高大人,你总算回来了。恒国公府谢璇有事相求,已经等候多时了。”她的音色柔润,眼神却是坚定,将谢澹拉到一旁,行了个大礼,“还望高大人能出手相助,救下韩二公子的性命。”

“只能听天由命。”高诚冷冷的开口了,归刀入鞘,冲哑仆点了点头,那哑仆便推开屋门,随即回身进了厨房。

高诚抬步走向屋内,谢璇和谢澹跟了进去,谢澹方才那一瞬间的惧怕消去,进了屋便道:“高大人,韩二哥身陷囹圄危在旦夕,我并不敢奢求高大人能蹚这浑水,只求高大人能看在往日与韩二哥的交情上,指给我们一条明路。谢澹粉身碎骨,必当报答。”

“粉身碎骨?”高诚挑眉,凶巴巴的脸上似乎扯出一抹笑意,“高某对金银财帛不感兴趣,粉身碎骨…却挺有意思。”

谢澹毕竟是个读书人,感谢的话信手拈来,却未料被高诚咬住,稍稍一愣。

谢璇便忙道:“高大人神武过人,我和弟弟两条小命,恐怕未必能进大人眼中。只是韩二公子身陷囹圄,以高大人的仗义,难道真的要坐视不理么?”

“仗义?”高诚阴沉的目光落在谢璇的脸上,“我从不是仗义的人。”

“若非仗义之人,又怎会在前年八月,甘愿与韩二公子同生共死?”谢璇瞧着那哑仆端了食盒过来,连忙让开半步,续道:“高大人与韩玉玠的交情那么深,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想必也不愿意见死不救吧?”

高诚的面色微微一变,目光如钉子般落在谢璇的身上,“前年八月?”

他本就是凶神恶煞的长相,秉性酷烈狠毒,手上的人命能成百上千,狠辣的手段深入骨髓,冷下脸的时候,那阴森森的目光更是怕人。有那么一瞬,谢璇觉得心内一寒,甚至有种掉头逃跑的冲动——如果说韩玠是玉面修罗,那么眼前这个人,绝对可以称得上黑脸阎王,仿佛他稍有不豫,便能轻易取人性命。

然而韩玠还在狱中,前途未卜。

谢璇咬紧牙关,忽然单膝跪地,“是,前年八月。高大人,谢璇知道这很突兀,但是现在,恐怕没有人比高大人更加清楚宫内的情形。韩二公子他到底是哪里触犯了天威?”

好半天的沉默,高诚终于收回了目光,“就是前年八月,韩玠坠下悬崖,却未能救回晋王性命,被怀疑是与太子同谋害死晋王。蔡宗翻出许多旧案,直斥韩玠是□□羽,并拿出了不少证据——”他忽然挑了挑眉毛,“你既然知道那么多,就该明白,这两年韩玠曾帮太子开脱过几次。”

“可那也不能证明他是□□羽!”谢璇脱口而出,“何况那些事情,早已证明是冯英的手笔。”

“案情扑朔迷离,翻覆也是常有的事。晋王只是个引子,他的父亲韩遂附逆,这才是致命的。”高诚没有动筷,先饮了两杯酒,“韩遂在雁门关外率领十万大军,韩玠在大内皇宫深得信任,与太子有所来往,这背后意味着什么,皇上会如何猜度,你应当明白。小姑娘,信任到了头,逆转之后就是极度的猜忌,这道理你懂?”

“可是韩将军…”谢璇只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他的副将魏忠,与太子书信来往密切,在府中藏有三千兵士的刀械,京城内外,还有别处藏匿,全被搜了出来。至于昨晚被刺的郭舍,就是因为发现太子谋逆的动向,才会被灭口。明白了?”

谢璇原本是半跪在地,被他最后那沉甸甸的“明白了”三字压着,竟是身子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魏忠是韩遂的亲信,出生入死无数年的交情,这是朝堂上下人所共知的事情。所以在元靖帝眼里,魏忠的行为,几乎能够代表韩遂的行为。

府中藏有刀械,与正在谷底挣扎的太子往来密切,或许还有其他的一堆证据。但凡元靖帝相信了太子有谋逆之心,那韩家附逆的罪名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谢璇被谢澹扶着站起来,能察觉到谢澹的颤抖。

她也在狠狠的颤抖着,内心甚至升腾出一种绝望——这样大的罪名,单凭卫远道和许少留等人的求情,能有什么用处?而知晓内情的人,几乎没有人敢去碰这样灼热的烙铁。越王躲在郭舍背后,与太子角逐多年,如今郭舍丧命,诸般不利皆指向太子,韩玠被诬附逆后身在狱中,恐怕真的是要听天由命。

她也顾不得失礼了,抓过桌上的茶杯猛灌了几口,心绪翻滚不停,声音都是颤抖的,“高大人,我想见韩二公子。”

“见他?”高诚嗤笑,随即指向门外,“随意。”

“高大人,如今京城上下,能带人去探视韩二公子的恐怕并不多。”谢璇抬头望他,目含恳求,“能否麻烦高大人稍作安排?”

“稍作安排?”高诚阴沉的目光扫向谢璇,“风口浪尖上,你以为这是易事?”他低下头去喝酒,不再理会站在那里的姐弟二人。

高诚在外本就有凶恶无情之名,如今韩玠落难,而且又牵涉到了当初晋王的事情,他不肯去碰这烫手山芋,也是情理中的事情。谢璇忖度了好半天,才行礼道:“多谢高大人指点。”

对面的高诚并未回应,慢慢的吃饭。

谢璇极力让自己镇定,迅速的思索着京城上下还能有谁带她前往天牢。手指无意识的揪着衣襟,甚至扯出了藏在袖中的绣帕,腻腻的汗水布满了掌心,她下意识的拿出绣帕擦拭,却忽然听到高诚开口——

“站住!”

谢璇一瞬间升腾起希望,扭头看过去,就见高诚已然起身走过来,迅速抢过她手里的绣帕,厉声道:“哪来的?”他本就是颇为凶恶的容貌,如今居高临下的冷声质问,几乎将谢璇惊了一跳。

她稍稍结巴,“我…朋友给的。”

“她在哪里?”

“她…”谢璇适时的住口,于高诚陡然折转的态度中发现了端倪,抬头打量着那双阴沉的眼睛,小声道:“高大人认得这绣帕的主人么?”

高诚并未回答,只冷声道:“她在哪里!”

这方绣帕是温百草赠于谢璇的,前世今生,温百草的绣帕几乎都是同样的材质和花样、绣工。自去年腊月至今,谢璇曾数次拿出这方绣帕,并未有一人认得,如今,高诚竟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她难道认得温百草?

谢璇仰头瞧着高诚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粗粝宽大的手掌握着那方精致的绣帕,却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可见那方绣帕,或者说绣帕的主人,于他而言是珍贵的。

她瞬间就想起了温百草曾经隐晦提过的那个人——温百草上京入道,不会是为了高诚吧?她们中间,难道真的有故事?

这个念头看似荒唐,却未必没有道理。

这个时候,谢璇决定赌一赌。

她悄悄的握紧了谢澹的手臂,好给自己攒出足够的勇气,抬起头的时候,十三岁娇美的脸上浮起些微笑意,“高大人带我去看韩二公子,我再告诉高大人温姐姐的下落,如何?”

“你威胁我!”高诚面露不豫,伸手便卡在了谢璇脖颈间,来势汹汹,却并未用力,倒像是虚张声势。

谢璇心中愈发笃定,“不是威胁,只是互惠。”

第097章

高诚的手掌在谢璇脖颈处停留了许久,谢璇的脸上却始终是那副浅淡的笑容,仿佛无所畏惧。他一时间懊恼之极,小声骂道:“该死的韩玠!”

谢璇没听清楚,然而看他的神色,却也猜得高诚并非真的不辨善恶、随性杀人。她的头皮指尖都在发抖,却还是要努力保持笑意,开口道:“韩二公子一向对高大人赞不绝口,谢璇也一向仰慕。温姐姐与我交情甚厚,若是得知高大人帮了我这样大的忙,必定会感激。”

她一口一个温姐姐,高诚眼中那股阴沉渐渐的淡了,良久才松开手掌,冷声道:“子时一刻诏狱换值,还有一个半时辰。”

谢璇大喜,顾不得脖子上的疼痛了,当即与谢澹下拜,“多谢高大人!”

高诚背转过身去,忽然想起什么,“过来用饭。”

姐弟俩自傍晚等到现在,除了那哑仆拿来的一些糕点之外,水米未进,两人又是养尊处优惯了,落了这么一顿便觉得饥肠辘辘。且此时早已入夜,这附近也没地方觅食,姐弟俩不再客气,同高诚道了声谢,坐下来蹭饭吃。

唐灵钧风风火火赶过来的时候,三个人刚刚用完饭。他竟然还惦记着谢璇和谢澹没吃饭的事,手里拎着个食盒,里头是两碟小菜和两份精致的糕点。他顾忌着高诚的凶名,不敢擅自闯入,见那哑仆还在院里,便问道:“后晌那对双胞胎呢?”

哑仆指了指屋子。

“高大人回来了?”

哑仆点了点头。

夜深人静中,这两句话清晰的传入屋中,谢澹忙跑到门口,低声道:“灵钧哥哥,这里!”待得他把唐灵钧带进来的时候,高诚的脸就拉下来了——他秉性冷清,几乎不与旁人交往,家里用的又是个哑仆,一年到头都是安安静静的。

今日非但被这对双胞胎找上了门,就连京城里有名的捣蛋鬼西平伯府小公子都来了,三个小鬼头聚在一处,着实叫人头疼。

好在高诚那凶神恶煞的名头很管用,唐灵钧就算满肚子的话,此时也不敢打搅上头那位黑脸阎王,只好拉着谢澹躲在角落里,悄悄问了问进展。听说高诚愿意帮忙的时候,才算是嘘了口气,“总算有门路了,我母亲去找长公主,那边说是皇上谁都不肯见,什么消息都探不到呢!”

“嗯,这位高大人很厉害。”谢澹由衷的赞叹,“待会他会带我和姐姐去诏狱看玉玠哥哥。”

“只带一个人。”高诚不知是何时到了身后,冷清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倒将窃窃私语的两个少年吓了一跳。旋即,唐灵钧抢着道:“我去。澹儿和六姑娘年纪还小,也没去过诏狱那种地方,未必承受得住。我绝不给高大人添麻烦!”

“你知道该跟韩玠说什么?”

…唐灵钧想了想,一时间无言以对。能说的话当然很多,比如将今天的成果尽数转告,再问问韩玠的打算,可这些仿佛并非关键的事情。

高诚已经冷哼了一声,“麻烦!”随即朝谢璇道:“那边有青衣卫的服侍,拣一套穿了。”

*

子时的诏狱,幽暗冰冷。

月亮高高的悬在天上,银色的光亮撒到别处庭院的时候让人觉得清辉皎洁,换到这里,却只叫人觉得冰冷。高耸的石墙之外,一应都是青衣卫把守,哪怕是夜深之时,也站得笔直。

谢璇先前想当然的觉得韩玠应该是进了刑部大牢,待高诚提示之后,才想起韩玠是牵涉太子谋逆的犯人,被关在了青衣卫的诏狱之中。

诏狱的名头谢璇当然是听说过的,酷烈的刑罚、惨绝人寰的折磨,它在外面的名声几乎令人闻风丧胆。谢璇以前在闺中娇养,偶尔听人提及,也觉得那是神秘又可怕的地方,不敢想象韩玠平常会怎样在这里审问犯人,更不敢想象如果换了认识的人被扔进诏狱,那会是多么可怕。

然而如今她已经站在了诏狱的门口,她最牵挂的人就在里面关押,不知处境。

诏狱的大门是用黑铁锻造,月光下泛着冰凉的光泽,死一般的安静里,只有谢璇极轻极轻的脚步声——高诚给的那套青衣卫服侍格外精致漂亮,谢璇估摸着应该是那些装点门面的世家子弟所穿的。这样的人大多身材俊秀,不会太过宽大,只是谢璇身高不够,只好在脚下垫两寸,虽然走路时稍稍别扭,却能消减了脚步声,听着倒像是会轻功似的。

刚刚换完值的侍卫恰巧从里面出来,见到高诚的时候,齐齐行礼。

那看门的侍卫头领见到高诚时并不意外,只是行礼道:“高大人。”

“嗯。里头如何?”高诚是一贯的黑脸,整整齐齐的麒麟服穿在身上,那麒麟被他穿得张牙舞爪,透着凶相,冷清的声音益发叫人敬畏。

那侍卫头领便拱手道:“属下不敢懈怠,牢内一切如常。”

“进去看看。”高诚点了点头,便抬步往里走。侍卫头领哪敢怠慢,当即陪着入内。

谢璇还是头一回来诏狱,且又是这样假扮的青衣卫,心里就跟打鼓似的,砰砰跳着停不下来。好在有高诚开路,侍卫头领忙着在前带路,值守的侍卫各自恭敬的对高诚行礼,只扫了谢璇递出的腰牌一眼,不疑有他,更不敢阻拦高诚身边的侍卫,自然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