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傅氏话里话外皆是元靖帝的旨意,端亲王妃到底不能驳斥这个,只是气哼哼的看向谢璇,“信王妃,你倒是说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刚才勉强维系着的和乐瞬间瓦解,傅氏还跪在地上没有起身,端亲王妃和陶妩愤愤不平瞧过来,只有高阳郡主脸现哀戚,似有不忍,目光还落在思安消失的方向。

谢璇一时间为难极了,斟酌着话语想要开口的时候,却被韩玠握住了手。

他往前跨了半步,将谢璇护在身后,随即沉声道:“叔祖母为难璇璇了。”他原本就有一身冷厉气度,只是平常收敛罢了,如今面色微沉,目光如利刃般扫向端亲王妃,竟像是瞬间压住了老人家的气势。

“这虽是家务,却事关皇嗣,自有父皇和宗室裁夺。连我都不敢置喙,璇璇才成为王妃多久,哪看得透这背后的缘故?如何轻易表态?”

这话说得露骨,端亲王妃听到“背后的缘故”几个字,面色也是微微一变。

“信王这是什么意思?”端亲王妃原本期待今日借韩玠在场,一鼓作气将孩子夺回,而今韩玠不但不表态,还反过来指责,老人家就不高兴了,“信王妃是阿妩的表妹,这些年也被高阳当成亲生女儿来疼,怎么就不能说一句了?”

韩玠并不退让,只冷声道:“一码归一码,这等大事上,她只是信王妃!”

厅上的气氛已然万分尴尬,高阳郡主收回目光,上前捏了捏谢璇的胳膊。

谢璇为难的抬头,“舅母…”

“确实难为你了。”高阳郡主低声,几乎只有谢璇和韩玠能听到,“去吧。”

韩玠便朝端亲王妃施礼,而后又跟傅氏辞别,未再多说一句,带着谢璇出门去了。

一路沉默着走到府门口,上了马车之后,谢璇才叹了口气。

“高阳郡主很明事理。”韩玠忽然开口,“夺子之事,看来是陶妩和端亲王在折腾,闹到这种地步,也不怕难看!”

谢璇也觉得今日局面尴尬,“双方都想据为己有,将另一个人彻底逐出局外,才会越闹越僵。今天已把话说开,这事咱们往后就不用管了吧?”

“父皇已有定夺,不是我们能管的。”

谢璇抬头,“皇上的意思是,把皇孙记在平王妃名下?”

“嫡庶之别在皇家很重要,哪怕只是王府,两者身份也是天壤地别。”

“所以皇上想把皇孙记成嫡出?”

“若不论感情,自是这样最好。平王妃不是蛮横之人,据我所知,最初她并不像现在这样霸道,记名后孩子还能养在陶侧妃跟前。只怕是端亲王那边和陶妩贪恋,瞧着孩子将来可能的际遇,舍不得孩子,更舍不得把甜头白白让给平王妃,才会越闹越僵,直到今日的田地。”

这样说来,这趟浑水谢璇还是不淌的好。

她叹息了一声,“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

*

拜访完了平王府,韩玠却未急着去越王府上。

三月暮春,趁着春光的尾巴,韩玠下了个帖子,请许少留和谢珺夫妇、卫远道和谢玖夫妇,及唐灵钧、韩采衣、谢澹等人到府上来玩——元靖帝新近赏了些名贵的食材下来,韩玠这里用不完,便叫司膳做一桌佳肴,与人共赏。

许少留和谢珺来的时候,还带上了许融。

许融这会儿已经一岁半,能慢慢的走路了,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随了许少留的长相,很好看。见着谢璇的时候他还有些陌生,缩在谢珺怀里不肯出来,谢璇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哄熟了,谢珺便教他叫“姨姨”。

不多会儿卫远道和谢玖夫妇到来,就又教着叫“三姨”。

许融自小就被一大群丫鬟婆子们围着伺候,如今跟谢璇、谢玖处了半天,不用谢珺教,还能自己准确的拿稚嫩嗓音喊出“姨姨”和“三姨”来。一群人觉得有趣,围在那里逗他,等到谢澹出现的时候,许融便扑在他脸上啃了一口,奶声奶气的喊,“姨姨!”

旁边谢珺等人忍俊不禁,后头唐灵钧和韩采衣赶上来,也是合不拢嘴,“这下孩子们可怜了,分辨王妃和澹儿都要花好久的功夫。”

谢澹摸了摸脸,有点不确信,“我跟姐姐已经还是那么像?”

“看惯了自然不同,可一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待会儿你跟王妃站在一处,他就傻眼了!”韩采衣乐呵呵的凑过去,在许融脸上香了一口,“来,也叫姨姨。”

姨姨就那一个,许融才不上当呢,歪着头将韩采衣看了半天,才吝啬的吐出一个字,“姨。”

他不懂事的闹,大人们却看得津津有味,故意让谢璇和谢澹站在一处,许融就又傻眼了。谢珺只好耐心的教他叫“舅舅”,小许融倒是学会了称呼,只是依旧分辨不清,于是一会儿对着谢璇叫舅舅,一会儿对着谢澹叫姨姨,给众人添了不少乐趣。

相比起从前谢珺和许少留的客气来,如今有这个孩子牵绊,两人的感情显然亲密了许多,有时候只消谢珺一个眼神,许少留便知道她想吃什么。

谢璇在旁瞧着,只觉得暖从心生。

她以前住在庆国公府,有时候跟谢珺卧谈,也能窥见姐姐对于感情的态度——有陶青青和罗氏的前车之鉴,她是不肯信这些东西的,知其总会消散,故而不愿尝试,便下意识的将许少留锁在心外。在她身子不方便的时候,甚至还张罗着要给许少留纳妾,被许少留拒绝。

而今看着,两人眉眼往来,倒还真有几分琴瑟和谐的滋味。

相较之下,谢玖和卫远道就没这份黏腻了。

谢玖是个高傲的性子,哪怕感念卫远道当时的不离不弃,性情却是渗透到骨子里的,做不出柔软温和的姿态。卫远道也不是什么情场圣手,卫忠敏早年丧气,他也没怎么见过父母的恩爱,跟好友们插科打诨时妙语连珠,对着女人的时候,却一向不擅表达感情。

且卫忠敏是个严肃的人,卫远道多少承袭了父亲的心性,夫妻俩婚前没什么来往,成婚的时间也不算长,这个时候便还存着份相敬如宾的氛围——

卫远道若是给谢玖布菜,谢玖必会执壶为他斟酒,却都存着“礼尚往来”的意思,像是要互不相欠。

谢璇在旁瞧着有趣,可她跟卫远道不熟,只能在姐妹独处的时候打趣谢玖几句。

谢玖便觑着她笑,“看着信王如此沉稳,怎么却给你养出了这油嘴滑舌,当了王妃就敢编排姐姐?”

“那是三姐姐和姐夫与众不同,要不我怎么不去编排大姐姐?”

身后适时的传来谢珺的声音,“是谁想编排我?”

姐妹们闹做一团,那边唐灵钧带着谢澹、韩采衣将整个王府花园溜达了一圈,两个少年去找韩玠等人,韩采衣便到了谢家三姐妹跟前。

几个人慢慢的游赏暮春景致,渐渐的谢玖和谢珺挽臂落到了后面,不知是在商讨什么大事。韩采衣得了空隙,便忍不住打趣,“真有意思,你们姐妹三个,嫁了他三个好友,缘法可真是奇妙。“

“怎么,你的婚事还没定,意有所动了?”谢璇打趣。

韩采衣便露出惊讶的表情,“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呀!这就操心起家长里短来啦,嫂子?”她特意将“嫂子”二字咬得又长又重,浓浓的全是打趣。

谢璇毕竟还是新为人妇,忍不住呵手到韩采衣腰间捏痒痒。

俩人年纪相若,韩玠成为信王之后韩采衣都未改从前的态度,对着谢璇更不会生出疏离,笑笑闹闹的好半天,谢璇才道:“认真说,你的亲事当真还没定?”

——她已经有很久没见过唐夫人了,对于靖宁公府的事情也知之甚少。

韩采衣叹气,“先前那一位因为前年元夕的事情,也没再谈下去。最近倒是有几个来提亲的,母亲问我的意思,我看不上眼,也就作罢。我瞧母亲最近也没心情管这些事情,我也乐得自在,陪着她各处散心之外,自己到处走走也挺好的。前两天我还去鹿州走了一圈儿。”

“鹿州好玩么?”

“和京城自然不同,不过也挺有意思。”韩采衣将路上见闻简单讲了,最后又绕回到婚事上头。

谢璇问她,“来提亲的你都瞧不上眼,到底要怎样的,难道真如从前说的,喜欢文弱书生?”

“只要书生,不要文弱!”韩采衣纠正,甩着手走了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从前觉得晋王很好,只是可惜了。若有个跟他一样的,也许我就看上了。”

“晋王?”谢璇稍稍诧异。

韩采衣点了点头,“其实我一直记得那年谢池边上,咱们碰见他和三公主,真的是温润如玉,与旁人不同。”稍稍有些惆怅,她捡起一枚鹅卵石扔入湖中,荡起一圈涟漪。

“诗上怎么说来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韩采衣叹息。

*

因宴会时谢珺提起了声名鹊起的霞衣阁,姐妹几个还讨论了几句今年夏天要添置些怎样的衣衫,谢璇被触动,次日便找温百草去了。

玄武南街红螺巷还是跟从前一样安静,谢璇今日只是乘便车而来,叫侍卫随从守在巷中,只带着芳洲入内。

院里只有那位雇来的老妈妈在用心择菜,见着谢璇的时候忙要起身行礼,谢璇道声“免礼”,问温百草在哪里。

老妈妈似乎有点作难,却并不敢违抗王妃,便恭敬道:“温姑娘还在屋里。”

屋门是敞开的,谢璇按着以前温百草“不要客气”的叮嘱,抬脚就往里走。一只脚才跨过门槛,就听里头传来温百草的声音,“别动,还没包扎好!”

这会儿谢璇已经进到屋里去了,发现里头有外人,想要退出去,目光却已扫见了里头的情形——失踪许久的高诚端坐在衣裳,半个肩膀缠着纱布,在谢璇进门的那一瞬,猛然扭过脸去。

谢璇也呆了。

那头温百草已经拿银剪绞断了纱布,高诚迅速起身将衣裳一拉,也不看谢璇,只飞身一掌拍开窗户,夺路而逃。

第114章

谢璇只觉得身旁像是有狂风刮过,待回过神的时候,高诚已然无影无踪。

温百草搁下银剪纱布,上前屈膝道:“不知王妃驾到,怠慢了,屋里请。”便引着谢璇入内,摆好方椅请她入座。

这样的水波不惊倒显得谢璇有点大惊小怪了,谢璇只好强装镇定,“高大人是受伤了?”

温百草点了点头,眼观鼻鼻观心,“他身上伤得不轻,我看血都渗了出来,才帮着处理罢了。”也不叫老妈妈进来,自己过去斟了茶水放在桌上,便稍稍有些拘谨的站在旁边。

谢璇让她坐下,目光来回打量着温百草,暗暗纳罕。

她上辈子跟温百草朝夕相处,走得极近,即便是那样的关系下,温百草也不曾吐露过她跟高诚的过去。此生她虽然将温百草招揽到了身边,到底相处的时间有限,彼此有信任而无亲近,也不能贸然打探人家的私事,只好强压好奇——上回她跟韩玠过来的时候,温百草对高诚还是爱答不理的,结果如今就肯帮着高诚包扎了?

更匪夷所思的是高诚。

他可是青衣卫里出了名的凶神恶煞、能忍耐打。据韩玠所言,平常受伤了连太医都不叫,自己胡乱撒点药粉了事,所以伤口愈合得不好,浑身上下全是伤疤。而今日,他竟然就那么乖乖坐在椅上,被温百草一句呵斥就没敢动弹?

以高诚青衣卫指挥使的机敏,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已入院!必然是碍于温百草的强令,才坐着不动,直到包扎完了才逃走。

最好笑的是,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脸红什么啊!是窘迫于被窥颇温柔的尴尬,还是他当时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

谢璇记得当初她去找高诚的时候,他可是上来就把剑挑向她的脖颈,暗沉的夜色里,那一身冷厉凶悍甚至不近人情的气息叫人敬惧。而今日…那张涨红的凶恶面孔在眼前晃来晃去,谢璇努力憋了半天,到底是没忍住笑出声来,险些被茶水呛到。

温百草默默的递上帕子,脸颊竟也有些发热,“王妃就当没看见吧。”

“嗯,没看见。是我忘了敲门,突兀打扰了。”谢璇嘴角抽动,尽力往正事上想,“眼看就要入夏,姐姐这边都准备好了么?”

“已经备好了,王妃难得过来,不如掌个眼?”

谢璇便不耽误,跟温百草去厢房里细看。

*

回到信王府,谢璇便迫不及待的跟韩玠说了今日在红螺巷的见闻,韩玠也觉得有趣,“高诚就那么坐着,等包扎好了才走?”

“是啊,而且还红着一张脸。其实温姐姐都没害臊呢,他居然…”谢璇摇头笑了两声,“不过我瞧温姐姐那神情,倒不像从前那样对高大人冷淡了。我真好奇他们的故事,可惜不敢问。”

韩玠但笑不语,将一粒软软的丸子夹到谢璇碗里。

用完了晚饭后散完步,韩玠并未陪着谢璇回屋,只嘱咐谢璇早点休息,不要等他。

自成婚以后,韩玠这阵子颇为清闲,寻常都是带着谢璇在王府里散步一圈,夫妻俩便各自看书练字或者是下棋取乐。才成婚蜜里调油的小夫妻,做什么都是高兴的。今儿他忽然忙起来,谢璇颇为诧异,猜得是有要事,便未多问。

暮春深夜,整个信王府都静悄悄的,此处远离闹市,除了前厅还有灯火之外,整个后院都是黑漆漆的——今夜天色阴沉,乌云遮月,若没了灯笼取亮,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韩玠是走惯了夜路的,无需提灯映照,出了书房后屏退随从,独自到后院散心。至无人处时,才步履迅捷的穿梭过王府后院里的山石花木,没发出半点动静。

到得莲池边赏景用的水榭,他缓了缓脚步,拂平衣袍,进入其中。

“拜见信王。”高诚已经在黑漆漆的水榭里等着了。他身上是纯黑色的夜行衣,高壮的身子隐藏在门扇背后,呼吸时也没什么动静,要不是他自己出声,韩玠都未必能发现他。

韩玠随手关上屋门,淡声道:“高大人回来得好快。”

“廊西之势危急,不敢不昼夜赶路快马加鞭。”

韩玠便笑道:“坐着说吧。已经见过父皇了?”

“奉皇命行事,回京后自然要先去复命。”高诚声音一顿,徐徐道:“果然如信王所料,皇上得知此事后恼怒异常,只是并未发作,吩咐我回家待命。之后宫中并无没有点动静,唯有首辅大人被召入宫中议事,出来时面色如常。”

“事涉庸郡王,父皇会比对谁都用心。那边果真有宝藏?”

“在廊西最西边的云麓山里,外面防备得极严,轻易难以进入。没想到那种穷山恶水,竟会藏有宝藏,恐怕跟从前那些失散的军队有关。庸郡王偷偷取了多年,可真能隐忍。”

“他在廊西如同软禁,数十年磨一剑,也是常情。看到里面的情形了么?”

高诚摇头道:“进不去。”

“以高大人的武功,也难进入其中?”这一点倒是叫韩玠意外。

高诚便道:“云麓山那一带山势非常险峻,且庸郡王做事周密,防范极严,能走的几条路都设了岗哨,我怕打草惊蛇,未敢擅动。只是回来的路上碰见了熟人——”他在暗夜里扯了扯唇角,“从前冯英在的时候,他收过一个徒弟叫夏明,在冯英犯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回,竟叫我在云麓山外碰见了他。”

“夏明?”韩玠虽不认识此人,对这个名字却有印象。当时冯英倒台,牵连出了一大批跟他有瓜葛的太监,全都处死,其中就有人提到这个叫夏明的人。只是那时夏明早已逃逸无踪,宫城内外查不到他的踪迹,就连出宫的记档上也没什么痕迹,叫韩玠疑惑了很久。

高诚续道:“他运了一车金银,绕廊西边缘无人的地方,走雁门关南面的巍城,交给那里的知府后便回了云麓山中。那知府不声不响的,在朝里也没什么建树,却原来还藏着这样的事情。”

“如果我没记错,那知府应该叫贺赢,年纪应有五六十?”两人坐得近,韩玠见高诚点头,便恍然道:“三十年前他也算是京中才俊,后来因夺嫡的事被先帝贬谪,皇上登基之后,便也没重用过他,熬了几十年,才到知府的位子。”

“如今看来,他这藏而不露,怕是另有用处。”

韩玠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些事自有皇上定夺,他这官位怕是不长久了。有劳高大人漏夜前来,我还有些细节不明白。”便将疑惑一一道出,高诚慢慢解答。

在明面上,高诚跟韩玠几乎没什么往来,这回也是事关重大高诚才偷偷的赶来信王府,自是多留不宜。说完了正事,他便想起身告辞,却听韩玠慢悠悠的道:“这一趟廊西去得凶险,我听说高大人受伤了?”语气里,却陡然添了调侃的意味。

两人在青衣卫相识相交并互相赏识、结为同盟,哪怕韩玠成了王爷,当初作为朋友的交情还是在的。

高诚一听这个,便知是谢璇说的,难得的表露歉意,“今日唐突了王妃,是我做事不周。殿下要计较么?”

“当然不是计较这个,只是我有些好奇——”韩玠转头看着高诚,暗沉的夜色里只能看清他的轮廓,根本无法想象高诚窘迫红了脸是什么样子,就有些遗憾,叹道:“高大人一向不近女色,对这位温姑娘,倒似乎很特别?”

高诚笑了一声,“这似乎无关朝政大事。”

“也未必。璇璇很钦佩她这个温姐姐,不肯轻易召命,有事大多会找上门。若高大人跟温姑娘有旧,往后我就提醒着她,不再如此莽撞。况且我跟高大人背后都有许多人盯着,也该少去玄武南街,免得被有心人注意,反倒令她麻烦。”

这样一说,高诚就明白过来了,“殿下是怕有人盯上百草?”

“高大人消失了这么久,回来面圣完了就去玄武南街,可见温姑娘有多重要。京城里对高大人虎视眈眈的不少,你觉得他们会如何?”

“有些人做事不择手段,若是不能奈何我,怕会把主意打到百草头上,用作要挟。”高诚瞬间明白,“多谢殿下提点!”

韩玠便就势道:“璇璇的那两个成衣坊能做到今天,大部分都是温姑娘出力。她打算给温姑娘单独买个宅子,就在我王府附近。只是不知道,高大人会否介意?”

他最后挑起的笑问里藏着揶揄,显然还是不肯放过。

高诚跟韩玠说话,向来一点就通,知道他想问什么,便有些沉默,许久才道:“以前的事说来话长,另寻时机吧。只是温百草对我很重要,若她能得殿下照拂,高诚感激不尽!”

“高大人为朝政奔忙,温姑娘对衣坊出力,应该的。”

“谢殿下!”高诚也不多逗留,起身朝韩玠一揖,踏夜色而去。

待他走远,韩玠也出了水榭,往黑漆漆的夜空瞧了一眼,便飞身掠过莲池,悄无声息的出了王府。

*

靖宁公府。

韩遂是惯于征战之人,驻守雁鸣关许多年,早已习惯了每日练兵和厮杀征战。如今一旦赋闲在家,且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被人夺去,心情郁郁是难免的,晚饭后到兵器房里取了一把七八十斤重的大刀,一整套刀法练下来,气喘吁吁。

韩夫人知道丈夫的不甘心,一直在旁边看着,等他练完了,才同丫鬟捧着毛巾上前,给他擦汗。

夜空漆黑,只有周围挑着的灯笼散出昏暗的光芒。远处,忽然有个人影疾奔而来,到了韩遂跟前的时候贴着耳朵禀报,“父亲,玉玠来了。”

韩玠?

听到这个名字,韩遂手上的姿势便是一顿,随即道:“走!”

“去哪里?”韩夫人没明白,追着问。

韩遂脚步稍停,想了想便道,“你也一起走。”

一家三口直奔韩瑜的书房而去。夜已经深了,书房外除了一个值夜的小厮,旁人都已被韩瑜遣走,里头黑漆漆的没有灯火,韩瑜也不要人伺候,推门进去,摸黑走到内室,关严了门窗之后,才敢点起蜡烛。

灯火燃起,渐渐的照亮内室,韩玠原本安安静静的站在漆黑里,此时才单膝跪地道:“父亲,母亲。”多年的养育之情铭刻在心,他躬身抱拳,为这么久的刻意避嫌疏远而歉疚。

韩遂是有心理准备的,忙将韩玠扶起来,也不分什么皇家臣子,将韩玠按在椅中。后头韩夫人全然没料到会是韩玠,愣怔着在那儿站了片刻,就有眼泪滚了下来,“玉玠,是你?”

“母亲。”韩玠拖过一张椅子,“请坐。”

他这样深夜赶来,自然是有要紧的事情,韩遂不敢耽搁,往韩夫人手背拍了拍示意她镇定,这才开口道:“这样急着赶过来,难道是为了廊西的事?”

“皇上派高诚去廊西查探,高诚已经回来了,那些事,全都查实。”韩玠的目光扫过韩遂和韩瑜,父子三人心意相通,他也无需赘述,只是道:“高诚还发现,那些银钱自廊西送出来,由越王调度的时候,是经了巍城知府贺赢的手。”

对于贺赢这个名字,韩遂父子并不陌生。

雁鸣关外的将士驻守边塞,关乎粮草的事上京城会跟贺赢打交道,韩遂父子对他十分熟悉。未料那个不得志的半百老头竟会是越王和庸郡王之间的线,两人各自诧异。

韩玠不能多耽搁,便将今夜高诚所述拣要紧的说了,父子三人共议对策。

旁边韩夫人对这些知之甚少,今夜能够前来,还是韩遂怜她许久未见韩玠才特意带来的。即便知道眼前这尊贵挺拔的青年并非亲生儿子,然而多年养育,那份感情又如何磨灭?

她沉默着听父子三人议事,情绪由喜而转悲、转忧,肚子里攒了许多的话想说,却不能尽吐。直到他们说完了正事,韩夫人才有机会插话,道出最担心的事情,“我听说你为了纳侧妃的事情,跟皇上闹得很不好?”

“皇上逼我纳侧妃,我不愿意,他自然生气。”韩玠轻描淡写。

韩夫人却着急,“怎么还是这样拗!你跟他本来就没感情,再这么闹下去,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不过是个侧妃而已,他要你娶,你从了就是,何必在这等无关紧要的事上为难?”

“我不打算娶侧妃。”韩玠答得爽利。

“寻常人家都是三妻四妾,你见哪个王爷没有侧妃滕妾了?是,我知道你心疼谢家那孩子,可心疼也该有个限度,也不在这些小事上。你娶了那个胡家姑娘当摆设也罢,直接丢开也罢,对她并没多少坏处,执拗个什么。”毕竟不是正经的母亲了,韩夫人即便心焦,却也只能劝解,而非如从前般命令。

韩玠摇了摇头,“我承诺过只娶她一人,说到做到。”

这股执拗的劲儿简直就是说不通,韩夫人心急,“怎么就不知变通呢!她能有多好,值得你为她跟皇上做对?”

韩玠原本对于韩夫人是有感激与愧疚的,然而提到这个,想起前一世的支离破碎来,心里到底不能平静无波。

上辈子的对错固然已不必深究,然而他却一直疑惑,不知道韩夫人为何不喜欢谢璇。正好此时提到,韩玠便问道:“我知道母亲是关心我的处境,这些事我会有分寸。只是听母亲的意思,似乎不大看得上璇璇?”

韩夫人一愣,下意识的看了韩遂一眼,随即道:“不是看不上,只是觉得不值得。”

“我认为值得。”韩玠笃定。

韩夫人被噎了一下,话头卡在嗓子里,却吐不出来。

韩玠便道:“当日咱们府上被围,多少旧日故交束手无策,甚至袖手旁观怕受牵连。是璇璇不顾谢老太爷的威压,去求告于人,来诏狱中看我,又去南平长公主处求情,为我求得转圜之机。整个京城乃至天下,几个姑娘有这样的胆色,敢抛下一切不顾,只为救人?别说是姑娘,就是男子,谁能像她般到诏狱探视身负附逆大罪的人?母亲哪怕不感念这份恩情,也当明白,这京城上下,能比得上她这份胆色与仗义的,没有任何人。”

他甚少这样维护过谁,更不曾用过这样的言辞。

韩夫人被最后一句说得有些脸红,只是她自发现当年偷龙换凤的事情后就有些偏激,一年多压抑至今,性情也有些乖戾。

于是羞而成恼,“你就只看得到她的好?”

韩玠体念她的心情,然而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清楚,“我今日前来,原不是为说这个,不过既然母亲提及,我也说得透彻。璇璇是我请礼部郑重安排迎娶的王妃,也是采衣自幼相交的好友。个人自有缘法,母亲若不喜欢她,我也不能怎样。只是别再阻拦采衣了——她难得有几个性格投契的朋友。”

韩夫人的脸霎时就有些红了。

靖宁侯府最初解围,韩夫人得知是谢家姐弟出力的时候,确实感念过,然而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个天翻地覆的消息——韩玠是宁妃的儿子,他的儿子早已在将近二十年前被人掐死后丢在乱葬岗。她明明知道着一些,却不能说,不能反抗,甚至还要跪谢元靖帝所给的荣宠,打落牙齿和血吞。

仇恨与压抑积攒,却难以发泄,日渐乖戾的性情中,便将恩仇无限放大。

从前不喜欢的,如今更加不喜欢。从前能忍耐隐藏的,此时却在不经意间流露,要求韩采衣远离她不喜欢的人。

没想到韩玠慧眼如炬,竟连这些都知道。

内室里片刻沉默,韩遂是个公私分明的人,知道韩玠素来有主见,也知道妻子心里的疙瘩,便未插嘴,甚至在韩瑜想要劝解的时候,拦住了他。

——该说的话总要说的,就像该面对的敌人总要面对,拖延得久了,反而会溃烂,越来越难清理。

烛火燃烧得明亮,噼啪声里爆出一个灯花,韩玠再度单膝跪地,“母亲的养育之恩,玉玠一直铭刻于心,将来必当报答。只是今日的话,还望母亲三思。璇璇是我的妻子,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

踏着浓重的夜色离开靖宁公府,半路上却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韩玠出门前未带防雨之物,只能冒雨而行,等回到王府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轻易躲开外围的一双眼睛,进了信王府,才彻底安心——当了一年半的信王,这座起初如同牢笼的府邸渐渐也归到了他的麾下,除了王府长史是元靖帝专门指派,他不敢笼络得太明显之外,大半的护卫已然成了真正的信王府侍卫。

漆黑的雨夜,甬道两侧的昏黄烛光像是奄奄一息,随时能灭了似的。

他踏着雨水走进和谢璇居住的明光院,值夜的婆子在靠着廊柱打盹儿,并未听到任何动静。韩玠有意放轻脚步,旁人更是难以察觉,直到屋门轻声作响再掩上,那婆子才后知后觉的睁开一个眼皮,没发现任何异常,便对着雨幕叹了口气。

屋子里也是黑漆漆的,韩玠脱掉湿透了的外衫,换上寝衣进了内室,谢璇大概是为了等她,并未熄掉床帐外的火烛,此时几乎燃烧到了尽头。

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却如同熊熊篝火温暖。

韩玠掀开帏帐,就见谢璇睡在床榻里侧,微微蜷缩着,靠向他的位置。一只手搭在他的枕头上,睡得安稳。

随手挥灭外头的火烛,韩玠钻进被窝里,谢璇仿佛察觉了似的,又软有暖的身子便朝他怀里钻了进来。

第115章

高诚的归来并未在朝堂上引起太大的波澜,元靖帝如常的上朝,只是心绪欠佳,为一点点小事生了场大气,狠狠的惩治了几个官员,其中就有户部的一位侍郎——说北边的一些郡县前两月闹春荒,元靖帝派了户部侍郎亲自去赈灾,袛报上写得天花乱坠,说将赈灾做得有多好,却原来私贪了许多赈灾的钱粮,断了老百姓的活路。

元靖帝渐渐上了年纪,朝务上花的精力早已不如从前,这几年渐渐的有了许多营私舞弊、贪贿*的事,朝臣们大多心知肚明。

这一回元靖帝下狠心整治,不止对户部下了狠手,连带着还牵出了些地方官员,纵贯南北,其中就有巍城的知府贺赢。

这似乎与以前那些大整治没什么不同,元靖帝一旦发作起来,便是铁腕无情,多难都要去做的。朝堂上下人心惶惶,韩玠被元靖帝召入宫中几次,言语之间,也渐渐猜到了元靖帝的打算——

庸郡王是他的死穴,在发现越王竟然与庸郡王有所往来之后,元靖帝是打算彻底废弃这个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