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越王多年筹谋,内外勾结,却不是他一两句话就能够废除了的。

在揪出那一连串的蚁虫之前,他还有许多的事情需要筹备,要稳住局势,还要釜底抽薪,少不得要有人帮手,韩玠也渐渐的开始出力。

*

四月下旬的时候,夫妻俩终于往越王府上去了。

越王府上日渐热闹,韩玠和谢璇到达的时候,外头早已停了几辆马车,却是来跟越王请示事情的——今日休沐,衙署里不用上值,可越王现管的几桩事情尚未了结,便有人以此为由头登门拜访,套个近乎。

听说是信王携信王妃前来,越王便抛下几个官员,赶来了客厅。

他的脸上是最近常见的热情笑容,“原来是玉玠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瞧见旁边的谢璇,便吩咐人去请越王妃,又叫丫鬟们奉茶捧果,热情周到的态度简直让谢谢目瞪口呆。

她自成婚以来,几乎没有见过越王,如今近了瞧着,便觉此人几乎是天翻地覆。

从前模样痴傻,行动缓慢,腆着个肚子的时候确实像是脑筋迟钝的草包,就连那眼神儿都是浑浊的。而今他挺直了腰背,除了依旧藏在眼中的阴鸷之外,从前的种种样子全都不见了,说话时利索又热情,几句话安排下去,下人们有条不紊的招待客人,显然是训练有素。

韩玠入座,举茶慢品,“进府时瞧见外头似有来客,打扰越王兄了。”

“不过是几个来禀事的官员,玉玠客气了。”越王坐在主位,藏着阴鸷的目光扫过两位客人,便道:“父皇这两天又召你议事了?我还想你难得成个亲,能多偷懒几个月。”

“朝堂上事情多,父皇要惩治那些贪官,自然更费心神。有时闷了,叫我过去散散心罢了。”韩玠举目四顾,瞧着厅外的庭院布置,“从前极少来打搅越王兄,这庭院倒是修缮布置得不错。”

——像是工部那位怪才的手笔。

越王呵呵一笑,“闲时观玩罢了。”

韩玠也是低头喝茶,没再多言。

连跟越王交集不多的工部小官吏都来凑热闹逢迎,可见在朝臣眼中,多半是认定了越王能够入主东宫。哪怕不能入主东宫,等元靖帝驾崩时,也能毫无悬念的登上帝位。

外头越王妃已经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姗姗而来。哪怕是家常居住,她也是盛装浓抹,用了整套的头面钗簪,衣裳是十成新的浮光缎,锦绣软鞋上缀着浑圆的珍珠,稍嫌圆润的小臂露在七分宽袖之外,隐约可见做工精致的缠臂金和腕间玛瑙手串。

这样的珠光宝气,哪怕只有五分的容貌,也能显出六分的姿态。

她施施然进了客厅,恭敬的朝越王行了一礼,才朝韩玠和谢璇笑道:“盼了这么多天,总算是盼来了信王和弟妹,上回我入宫的时候恰好弟妹才出去错过了,倒有许久未见。”

谢璇盈盈起身,“前些天俗务缠身,一直没能来拜会,还望王妃姐姐不要见怪。”

“说什么见怪的话,只是听见信王才成婚没多久就带着弟妹去了平王妃那里,我还想着过不几日就要来呢,白盼了几天。”越王妃捂着嘴一笑,目光落在谢璇身上。

追究这些可就真没意思,谢璇随手搁下茶杯,淡声道:“原打算隔日就来的,谁料被俗务耽搁了。”

那一头越王似乎想起什么,三十余岁的王爷正容端坐,正眼都不肯给旁边两个女人,只问韩玠,“听说平王侧妃是信王妃的表姐,想来感情亲厚。近来我不得空,没去看思安,那孩子可好?”

韩玠才不跳进去,“最近也没去过,倒不知近况。”

越王妃还想问关于思安、陶妩和平王妃傅氏的事情,都被谢璇以不知情搪塞过去了。

这一场拜访无非也只是面上好看些。东宫虚位,越王夺嫡之心昭然若揭,自他露出真面孔开始将触角伸向朝堂的各个角落开始,跟韩玠的矛盾便日益凸显,只是瞧着元靖帝的面子,才没兄弟撕破脸罢了。

韩玠和谢璇不愿看越王这条毒蛇的面孔,越王也不愿意因为韩玠这个中途捡回来碍事的弟弟而冷落了那几个官员,于是没坐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宾主尽欢,起身送客。

快到府门口的时候,对面走来个干巴巴的老头,一身书生打扮,眼光却是明亮的。

他瞧见韩玠的时候似乎有点意外,目光往越王那里稍稍一偏,随即若无其事的后退行礼,“拜见信王殿下。”

“这位是?”韩玠看向越王。

越王只拿眼角扫了那老头一眼,“是我给柔音请的启蒙先生。”

韩玠也不再追问,到了马车跟前时同越王拱手作别,出府离去。

车子出了越王府,韩玠将谢璇揽进怀里,“刚才那老头可看清了?”

“就是临出门前碰见,越王说是启蒙先生的那个?”谢璇当然记得他,“看着干巴巴的,眼神却精明得厉害,他目光扫过我的时候,我有点说不上的感觉…感觉不像个启蒙先生。”

“确实不是启蒙先生,他是越王最倚重的谋士,晁伦。”

晁伦?这个名字谢璇仿似乎完全没有听说过,“他是谁?”

“以前挺有名气的算卦先生,当年郭舍能够发迹,据说还是依了他的指点。”

说起这个,谢璇倒是有点印象了,“这个我倒是有所耳闻,只是,那人不时十几年前就已经失踪了么?”

“失踪到越王府上,改名换姓,当起了谋士。”韩玠唇角浮起冷笑,“越王会跟郭舍走到一起去,这个人没少在中间牵线。只是他变了容貌,旁人无从分辨。”

谢璇咋舌,“看其容貌,不过是个平淡无奇的糟老头,居然是越王最倚重的谋士。看来这些年的风波,他没少推波助澜?”

“何止推波助澜,越王固然心性阴狠善于掩藏,却也没那么大的能耐,瞒过父皇还将朝臣捏在手心里,其中多半是晁伦的功劳。这晁伦是个奇才,只是心术不正,可人又比狐狸精明,难对付得很。”

谢璇微微一笑,“你已经探清了他的底细,可见也不是无懈可击。”

韩玠便捏捏她的鼻尖,“是个人就总有疏漏处。只是他这两天去过红螺巷,狐狸鼻子灵敏,该叫你温姐姐早点搬走了。”

“红螺巷!”谢璇一个激灵,她当然知道韩玠的性子,没什么要紧的事不会提这些,如今既已提起,恐怕已是证据确凿。她眸光一沉,“回去我就安排!”

待得回了信王府的明光院,谢璇便将事情给芳洲吩咐下去,叫她今日务必办妥。了却一桩心事,回想起越王和晁伦来,便又感叹,“你平常跟越王在宫里见面,也是这样客气么?”

“嗯。”韩玠点头,将她揽到怀里,走到窗边逗窗台上慵懒而卧的猫,“觉得难受么?”

谢璇知道他问什么,便微微一笑,“你跟他天天虚与委蛇都不难受,我还难受什么?不过说起来还是青衣卫的身份管用,想不理谁都行,皇上还能夸你忠心,如今却不能这样了。”

“所以这王爷当得还不如青衣卫——办事儿不方便,还得常跟越王打交道。”

“不过我瞧这个越王妃倒肤浅得很,给个杆子就往上爬,实在不像是越王的行事作风。”谢璇想起越王妃那盛装和越王的不给正眼,却又觉得难以理解,“越王恐怕是看不上她的,却又不加阻止,就不怕她捅娄子?”

韩玠摇头,“捅了篓子,越王才有理由废妃。”

说起这个,谢璇倒是想起来了,前世越王登基为帝,却迟迟未立皇后,她在靖宁侯府的深宅大院里,依稀听说原来的越王府被一把大火少了个干干净净,连越王妃都没能幸免。只是消息无从证实,此时倒有些好奇,“那要是越王当了皇上,越王妃应当是跟后位无缘了?”

韩玠一怔,察觉话里的试探,低头瞧她。

谢璇就在他的臂弯里,也正侧头,两人目光相触,各自都有些小心翼翼。

自那年在谢澹的住处尝试着问过前世的事情后,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没再提过——毕竟那些破碎的过往,并不是什么太愉快的事情。新婚后的柔情蜜意里,虽然常有夜半私语,也不曾提过那时的事情。

那个伤疤深深烙刻在彼此心头,谁都不敢轻易碰触。

而此时夏日云影浮动,谢璇总算是有了些勇气,决定从最微末的说起,“我记得那时越王登基,并未立后,只是不就久…越王妃当真没当成皇后?”

“越王妃葬身大火,皇后另有其人。”韩玠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不过这回换个人当皇帝,怎么都不可能是越王,自然更没越王妃什么事。”

他像是在刻意回避,不愿意提从前的事情。

谢璇沉默了一下,稍稍踮起脚尖在韩玠唇上亲了亲,“皇后是谁?”

韩玠低头瞧着她,却未回答,只是道:“瞧如今皇上的意思,很看重思安。我是中途认回来的,就算没有越王兴风作浪,那些老臣也会说三道四,宁可把江山给襁褓里的孩子,也未必愿意给我。所以这皇后,我可不知道是谁。”

“玉玠哥哥!”谢璇娇嗔,她原本就比韩玠小了七岁,自幼少受父亲爱护,对韩玠有些依赖之心,撒起娇来便格外顺手,伸手环在了他的腰上,胸膛贴过去,仰着头的时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都是期盼,“你还是不肯说么?”

“就那么想听?”韩玠抵不住她的眼神,将柔软的腰肢揉进怀里,低头便吻了上去。

唇舌缓慢纠缠,像是就着春风在谢池上荡舟摇波,满满的全是温柔缱绻。

谢璇说不出话来,“唔唔”的两声,想起窗户还敞开着,连忙分神伸手想去关上,韩玠却已经旋身离了窗户,躲入内室的帷帐,将她摁在墙上。

纠缠着的吻渐渐令谢璇眼眸迷蒙,想起从前的事情,心绪愈发难以自控。待韩玠的唇舌转向脸颊耳垂的时候,她才软着声音道:“我就是好奇…怎么偏偏是我们?像是天上砸了馅饼一样,总觉得没这个运气。”

“我也不知道。”韩玠抬起头,目光含笑,“不如咱们烧柱香问问?”

看来他还是不肯说。

谢璇默默的叹了口气。

*

韩玠渐渐的又忙碌了起来。

元靖帝一番大刀阔斧的整治,朝堂上下出了不少的官员空缺,越王渐渐就觉得疑惑起来——元靖帝已经处置了几十名官员,其中一小半儿都是跟他有牵扯的,可随后元靖帝又挑了几个他推荐的人补上,还对他更加其中,甚至有官员建议请越王入主东宫的时候,元靖帝还表露出了赞许的态度,只是一直悬而未决。

这样的进展自然是让越王欣喜的——但凡名正言顺的入了东宫,那他便能在元靖帝“驾崩”后名正言顺的登基。

只是同时,也有许多事情令他渐渐惶恐起来。

自巍城知府被元靖帝处置之后,他便换了另外一条线来运送银钱,谁知道没过多久,这条线便也悄无声息的没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巧合得过了头,越王敏锐的发觉了不对。

然而近来正是元靖帝整治官吏的时候,青衣卫几乎倾巢出动,作为协掌吏部的越王,更是被元靖帝明着监视了起来。

他并不敢擅动,只能等。

手头断了银钱,有些事就无以为继,他忽然发现了元靖帝可能在谋划的事情,立时便以极隐秘的方式派人前去廊西。焦灼的等了许久,终于在八月底的时候,收到了秘密传来的消息——远在廊西的庸郡王,六月里去登山时不慎从斜坡上滚落,早已在家半死不活的躺了两个月,靠着汤汁吊命,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朝堂上下,对于此并没有半点消息。

越王立时就明白了这后头隐藏的涵义!

九月重阳的前一天,宫里传出了旨意,婉贵妃和段贵妃在宫内设宴,邀请几位公主和王妃赴宴,元靖帝则在附近宴请诸位诸位王爷,要各位届时务必前往。

像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家宴,韩玠却在听到消息后辗转反侧。

深秋的的天气已经渐渐凉了下来,谢璇迷迷糊糊的一觉醒来,发现韩玠的气息不对,便眯着眼睛瞧他,“还不睡么?”

“吵醒你了?”韩玠侧身,看她头发如丝绢般铺在枕头上,便随手拢了拢,帮她掖好被角。手臂伸出环住了他的腰,就势凑过去亲了亲额头,低声道:“睡吧,我在呢。”

他的怀抱是和平常一样的坚实温暖,可神情…

谢璇的睡意散了许多,索性坐起来,低头看侧身而卧的韩玠,“这么大半夜的不睡觉,必定是有什么事情。既然睡不着,索性起来说说?”她身上穿着撒了海棠碎花的寝衣,柔软而清丽,满头青丝倾泻下来披在肩上,愈发显得脸蛋儿娇小。

韩玠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会宽慰许多。

他也坐起身来,将谢璇圈进怀里坐好,怕她脚掌受寒累及全身,便扯了被角裹好,“那就坐着说会儿话。”

他虽这样说了,却并未提起多余的半个字。

谢璇也从他口中听到了近来朝堂上的暗涌和宫廷内外的一些事情,瞧他眉头都快皱到一起去了,便伸手轻轻抚摸,“这么发愁,必定是很要紧的事情。”

“我在犹豫——”韩玠顿了一下,就连说话都是少见的犹豫,见谢璇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静静的看着他,心底里那股莫名的焦躁就褪去了一些,“璇璇,明天的宫宴,我不想让你去。”

“为什么?”谢璇诧异。

宫宴的旨意是入暮时传下来的,来传话的太监还特地嘱咐了,说元靖帝近来劳心劳力圣体欠佳,难得这两日天气好、他的身子也健朗,就只想着抛开冗杂的朝务,一家人聚着说说话,请两人务必要前往云云。

通常元靖帝设宴时,虽然偶尔也会打发人来传话,却也不会这样特意叮嘱。毕竟人家是皇帝,已经给了你面子,除非你不知天高地厚恃宠骄纵,否则难得皇上高兴,谁敢驳皇帝的面子呀?

谢璇起初听到这嘱托的时候也觉得诧异,只是转念一想,或许是婉贵妃想讨元靖帝欢喜才特意叮嘱的,便也没放在心上,如今便忽然想起来了,“你觉得明儿的宫宴有问题?”

“只是猜测。”韩玠的手臂将她圈得更紧。

他这样郑重其事,谢璇也有点紧张了。

韩玠沉默了片刻,才像是肯定了思绪,“这两天一直没见过高诚,父皇说他是外出办差,可廊西的事情他为免打草惊蛇,并没派任何明面上显要的人去,这个紧要关头,应该更不会派高诚前往。而且他今天说了一句话,总叫我心里不安。”

“他说什么?”

“他感叹说儿子大了。”

谢璇一怔,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儿子大了,翅膀硬了的意思?他莫不是发觉了什么?”

“应当是发觉了,昨天我去问安,薛保还好端端的在御前伺候,结果今儿一去,竟说薛保受了风寒,换了个眼生的人在御前。”韩玠拧眉,“平白无故的又开始设宴,只请皇家的人去,也不知父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太监受寒原本也是常事,然而高诚和薛保这两个要紧的人物同时不见,这就值得深思了——目下内阁首辅、青衣卫指挥使、司礼监掌印太监是朝堂上最红的三个人,一举一动都是牵扯着许多目光的,而今…

谢璇猛然想起了越王,“那越王呢?”

“他前些天惹得父皇不悦,被怒责思过,而且不是去王府,而是先前太子居住过的东宫。父皇说他原本有意让越王入主东宫,这回思过,就让他好生回思废太子过去的重重所作所为。而且只派了两个宫人伺候起居,不许任何人去探望。”

废太子是因谋逆之罪而被囚禁,继而自尽,元靖帝将越王赶到东宫去思过,而且不许任何人接近——谢璇猛然坐直了身子,“所以,越王被困在东宫里,没有任何亲信能去传递消息,自然也不知道薛保和高诚的事情?”

韩玠缓缓点头。

第116章

次日清晨,即便韩玠有所顾虑,谢璇还是坚持要去赴宴,理由倒也简单——

她既然已经成了信王妃,往后便要陪着韩玠走更多风浪,若是这么点事就成了缩头乌龟,难道将来要天天躲在信王府不成?何况既然皇上明令众人必须过去,她若临阵脱逃,未免刻意,反倒会给韩玠招来猜忌。

韩玠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也不再拦着她。

两人收拾停当乘车出门,到了皇宫,被内监带到小山房的时候,南平长公主和端亲王已然到了,旁边还有久未露面的平王妃和侧妃陶妩。

自打生下小皇孙之后,陶妩的身份俨然高了不少,从前除了除夕中秋的家宴之外,侧妃极少入宫,这回其他侧妃不见踪影,她倒是来了,打扮得齐齐整整,衣饰装扮丝毫不逊色于平王妃,甚至因为年轻气色好的缘故,比平王妃还要光鲜。

按照昨日的旨意,设宴的地点在御花园一带,男女亲眷分席,各尽其欢。这小山房离御花园还有很远的距离,如今众人被带到这里,愈发印证了韩玠的担心。

对面南平长公主中秋时因身体抱恙未能来赴宴,谢璇与她相熟,便先过去问候。

过不多时,陆陆续续的又有人到来,连管着宗室,轻易不怎么出门的两位老王爷都来了。

这架势就有点隆重了,待得人都到齐,就差个越王夫妇姗姗来迟。

就有人开始议论,“越王和王妃怎么还没来?”

“越王被关到东宫思过了,你不知道?”

“在东宫思过?”那人有些诧异,摸不准元靖帝这到底是奖是罚。

这头谢璇悄悄的握住韩玠的手,到底是有点忐忑。她还记得韩玠曾隐晦的提过,越王的野心日益勃发,在除掉太子,笼络了满朝文武之后,早已有了取元靖帝而代之的念头,而元靖帝今日诸般安排,显然是要有大动作。

韩玠能察觉到指尖微微的凉意,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低声道:“有我在。”

殿门外又有内监引了人进来,正是姗姗来迟的越王妃,只是她平常春风得意,今日却像是忧心忡忡似的,手里牵着柔音县主,进门后拜见过尊长,默默的坐在了末尾。

亲近的人几乎都来了,除了越王。

陌生的“皇上驾到”响起,元靖帝带着婉贵妃和段贵妃走进门来,扫视在场众人。

“去太极殿。”他如是吩咐。

这小山房离太极殿不过百十来步的距离,走过去倒也便宜。只是临时换了赐宴的地方,敏锐的人自是察觉了异常,于是愈发恭敬,一群人去往太极殿的时候,路上除了沙沙的脚步作响,竟是鸦雀无声。

太极殿内除了惯常拜访的桌案座椅,连半个杯盘碗盏都不见。

元靖帝缓缓上了御座,婉贵妃和段贵妃并未入座,而是站在两侧陪着。来赴宴的众人见无宴可赴,心里有了计较,便以宗人令为首,按长幼次序团团立在殿中,大气也不敢出。

元靖帝的脸色很难看,像是随时都能忍不住拍案大怒似的。

他沉默着坐在上首,底下众人也不敢说话,好半天才听见外头传来一声禀报,“报——”随着这个声响,站在中间的人自发让开一条通道,一个穿着麒麟服的侍卫自门外飞奔而入,稳稳的跪在了御前。

“禀报皇上,高大人已经带人拿下了叛变之人,现东宫已被围困,请皇上旨意。”

“惟庸带到这里。”元靖帝的声音寒冷透了,森森的目光瞧下来,咬牙切齿的道:“其他人,无论官职身份,全部就地处决!”

那侍卫应命而去,“围困东宫”的消息却如同炸雷在众人耳边轰响。

东宫原本虚位,这两日只有越王在其中思过,而越王在朝堂上的勃勃野心和越来越明目张胆的举止,不少人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他竟然已经这样急不可耐了?

——以元靖帝如今的身体状态,能撑个一两年就不错了,届时越王声威日隆,韩玠则应中途回宗谱而被反对,皇上的位子迟早都是他的。越王他何必,在此时随了废太子的前尘,不自量力的谋划宫变?

这是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

满殿死一样的安静里,砰地一声,越王妃像是支撑不住,晕倒在了地上。柔音县主哪里知道什么事情,小姑娘也顾不上这肃杀的氛围了,扑在越王妃身上便哭了起来,“母妃,母妃你怎么了?”

越王妃的随从都在殿外侍立,此时瞧着元靖帝那冷厉的神情时,却都逡巡不敢上前。

孩子惊恐的哭声响彻太华殿,元靖帝冰冷的眼神扫过,斥道:“住口!”

天子威严,哪是柔音县主所能承受的?她即便是越王唯一的孩子,在家里的时候也并不曾受过什么宠爱,越王对她永远只有厉声斥责教训,不许哭也不许闹。而今元靖帝的威仪更胜越王,柔音县主顿时被吓得停了哭泣,惊恐的抬头看着御座上的皇者,不知所措。

东宫与太华殿之间隔着五六重的宫殿,此时那金戈交鸣的打斗声却能清晰的传到众人耳中。

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而后一个个悄无声息的跪在了地上,垂着头不敢出大气。

外头似乎有喊杀声传来,有人一声令下,太华殿外的禁军便齐齐整整的守在了殿门口,严阵以待。喊杀声渐渐靠近又消弱下去,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元靖帝不发一语的坐在上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双手伏在桌案,脊背微微弓着,即便身子已大不如前,眼神却还是锋利,仿佛蓄势待发的凶兽。

动静似乎慢慢的压了下去,元靖帝稍稍直起身子,声音里藏着汹涌的愤怒,“诸位亲眼所见。”他扫视低头臣服在脚下的众人,徐徐道:“惟庸心存不轨,目无君上。”

外头高诚和两名青衣卫拖着越王飞步上殿,在众人低声的抽气里,将越王重重的掷在地上,随即半跪在地,朗声道:“属下已奉命拿下越王,请皇上处置。”

“越王?”元靖帝冷笑了一声,微微抬了抬下巴。

高诚手狠,当即将爬在地上的越王拽得半跪起来,由那两名侍卫押着,又抬起他的脸,面朝元靖帝。

那张脸上满是血迹,蕴藏着浓浓的愤恨与不甘,一条长长的刀疤自右边眼角滑到唇边,皮肉几乎外翻,看着触目惊心。他与元靖帝目光相接,竟然毫无闪避,还勾起唇角露出个讽刺而诡异的笑容,哪怕抽动了伤处,也没皱眉头。

元靖帝冷哼了一声,斥道:“逆子!”

“皇上居然也拿我当儿子?”越王开口,声音是虚弱而颤抖的——

高诚心狠手黑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但凡有元靖帝的命令在,哪怕是对皇后贵妃下手,他也不会有半点手软。留着越王的性命没问题,但是皮肉伤的苦楚不可避免,他原本就是个极擅刑罚的人,能拿出百十来种方法令人痛得死去活来,却不重伤筋骨。

越王就算有再深的城府,到了武力相抗的时候,却与砧板上的鱼肉无异。

元靖帝坐得端正,“你觉得朕没拿你当儿子?”

“我自小就长在冷宫,皇上若拿我当儿子,又怎会一眼都不肯看我?冷宫里是什么样子,你比我更清楚吧?我像个野狗一样讨生活,甚至还要看那些低贱吓人的脸色!天底下有这样的皇子?”浓重的怨怼脱口而出,越王也是冷笑,“拿我当儿子,会把我送到铁勒去当质子?”

底下还跪着成群的宗亲,元靖帝蓦地握紧双拳,斥道:“那是为了历练!”

“是啊,历练。”越王抬起头来,浑身的疼痛似乎令他感到快意,脸颊上的血滑到唇边,他伸舌轻轻舔舐,竟自笑出来,“所以历练出了如今的我,父皇可满意?”

“混账!”元靖帝被他这态度激怒,抄起身边的茶碗就摔了过去,重重砸在越王的额角,“当年的事朕也有补偿,这些年朕待你一向不薄,朝堂上的事也交给你打理,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

“真要补偿,何必捧着那个孩子?”越王挑眉,“这些事咱们心知肚明,父皇,是你逼我的!对了,是有补偿,我玩弄□□过的那几个…”他的声音猛然卡在了喉咙,高诚在元靖帝的眼神示意下重重的掐住了越王的脖子,让他连呼吸都难以为继,脸色迅速涨红。

元靖帝未料到越王竟会这样疯狂的口无遮拦,在事败无望的时候,摆出鱼死网破的态度。

越王自铁勒归来之后元靖帝便心存愧疚,得知越王折磨女童的事情之后虽有斥责阻止,却未能让越王停手。元靖帝也深知是当年的经历所致,对这些龌龊事情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大概是父子间心照不宣的,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秘密了。

如今越王竟不惜把这些都吐露出来,是觉得彻底无望,打算痛快的对峙一场么?

元靖帝冷哼了一声。

几个月的筹谋布局,十数天的心惊胆战,从发现越王真实图谋的那一天起,巨大的愤怒之后便是担忧、惧怕。元靖帝知道自己垂垂老矣,而越王正当年轻力壮,当年那个孤苦无依、连活下去都无比艰难的皇子,居然在不知不觉之间长成了如今的毒蛇,慢慢的向皇位游动,意图盘踞。

——他居然会跟庸郡王有瓜葛!

年轻时的斗志再次被点燃,当年他用多大的心力打败庸郡王,此时他便用两倍的精力来对付这个儿子,以及那位同胞而生的兄长。

数个月的心惊胆战、寝食不安,在看到越王这等态度的时候,总算消去。

元靖帝竟自露出点成功后的笑容,在那张日渐老态的脸上堆起了褶子。

“宣卫忠敏。”他朗声吩咐,继而朝底下的宗亲们道:“今日请大家赴宴,便是要你们亲眼看看这逆子的所作所为。朕无愧于他,是他辜负朕的期望,朕做出任何处置,都是他咎由自取!”

宗亲们各自屏息,跪扶得更低。

韩玠在人群之中垂首,嘴角却牵出讽刺的笑。

当年英明神武的帝王已然不再,如今的元靖帝在他看来简直是可笑的——太子谋逆、越王谋逆,前者他苦苦遮掩,关于后者,他却邀了所有宗亲来见证,难道已不怕丢脸?

无非是心虚,才想证明而已!

否则太子忤逆、越王宫变,即便是子孙不肖,旁人大抵也难免揣测。

*

越王妃已经悠悠醒转,有些木然的跟众位宗亲跪在两侧,越王因疼痛而清醒,被高诚钳制着跪趴在御前,半点声音都吐不出来。

卫忠敏手里拿着一封奏折,端端正正的跪在御前,“臣奉皇上之命,查越王结党营私、贪贿舞弊…”奏折很长,从陈年旧事说到如今,其间有牵涉晋王的、废太子的、郭舍的,加上这两年越王得意后笼络朝臣,桩桩件件都是证据确凿。

只是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奏章里,半个字都没有提庸郡王。

随后便是高诚的奏禀。青衣卫原本就有查案之职,今日他又同禁军统领平了宫变,又罗列出了许多罪名。

末了,元靖帝高高在上的瞧着底下如蝼蚁般趴着的越王,“朕一向厚待于你,你却如此报答,卫忠敏和高诚所奏,皆已查实。”他看向宗人令,“朕没有这样的儿子,将他废为庶民,阖府斩首。”

“皇上!”白发苍苍的宗人令膝行上前,“老臣知道越王所为十恶不赦,只是皇家子嗣单薄,还望皇上三思!”

“三思?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犯上忤逆,心怀不轨,你叫朕三思?”

宗人令已经有七十多岁了,见惯了朝堂起伏,也见证着元靖帝的儿子逐个失去儿子,他既是宗人令,自然要从宗务说起,“皇上子嗣单薄,若杀了越王,更非皇家繁荣之象。老臣恳请皇上三思,可将越王幽禁,从严论处。”

——从最初的晋王之死、到之后的太子自尽,乃至今日,元靖帝膝下总共就这么几个儿子,一个个都杀了,只剩个半路认祖归宗的韩玠和一向病弱的陈思安,那与断子绝孙何异?

元靖帝冷哼,却也再未执意论处。

他今日召众宗亲过来,无非是要证明越王的狼子野心,要如何论处,也不急在这一时。

元靖帝有些疲惫的起身,带着已然站得双腿麻木的两位贵妃离去。

谢璇跟着韩玠默然出了太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