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看仪器吗?”他疑问。

我慌张地抢先跳□重称:“没有。我看了,是120斤。”

“120?称坏了?”黎若磊不知几时钻出来的,“齐瑜,上次你抱她觉得有这么重吗?”

齐瑜停住手里的笔,蹙眉。

“小马,你帮她看一下。”黎若磊指示。

我旁边的小马医师于是摁下电子称的某个开关,屏幕上刷显出刚刚我量的体重值。继而他愧疚又吃惊地看向我:“49.6公斤。”

黎若磊也愣了一下:“1米65的身高,100斤都不到,怪不得谢阿姨说我们是虐待狂了。——你过来,刘薇。”

我全身警戒。

他向我招招手:“放心,齐瑜说了他不会骂你,而我可从来没骂过你。”

我狐疑着走了过去,心想他又想耍什么新花招。

他低头看向我的工衣口袋。我掩住袋口质问:“怎么了?”

“只是看看你的糖够不够?不够的话我们买给你。”他似笑非笑地往下说:“你想吃多少就多少,爱怎么吃就怎么吃,走着吃,坐着吃,躺着吃,甚至开会的时候,我们特别允许你吃糖。”

“为什么?”我怔仲。

“你不是很想去A区吗?A区的张主任说了:首先当然是我们这边的人先同意你走,其次,我们这边有责任把你养胖点再给他。所以呢,你的身材必须变成头猪才可以走出ITTCU。”

他果然是拐着弯来骂我的,我怒道:“我干吗要变成——”

他笑着打量我:“没错。是猪。只要你一天没能达到猪的指标,就永远呆在ITTCU吧。”

我驳口:“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ITTCU是养猪屠宰场了?!”

话音刚落,顿然爆出哄堂大笑。就连齐瑜也动摇地裂开嘴角:“黎若磊,你引导她开创的新名言:ITTCU——养猪屠宰场。”

“那是因为我从第一次见到休假半年后回来的刘薇,就感觉她有这方面的天赋。”黎若磊有感而发。

我自然是怒不可遏,掉头欲走。

“回来。”背后齐瑜不冷不热一句命令。

得切记,我现在是倚人篱下的奴隶。我无奈转身,然后吃惊地见他在一张处方纸上面写上:病人姓名——刘薇。

受过了短期医师特训,我多少看明白了他接着在纸上那几笔挥划,已然是三四袋500CC的静脉输入液体。

“你干什么?!”我一着急,双手伸过去盖住了他欲往下写的空白处。

“放开你的手。”

“不——我——”想想,这时候跟他硬碰硬不明智。我温言软语地劝说:“齐主任,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我很好,没有必要。”

“我数三,放开你的手。”

“齐主任,我真的很好。”

“一。”

“齐主任,真的是没有必要。”

“二。”

“真的是没有没有必要!”

“三。——李护师,准备5CC原方地西泮,给刘薇进行皮下注射。”

我当场蒙了:原方地西泮,什么药物?

齐瑜见那护师没动弹,大声斥道:“你没听见我的口头命令吗?”

李护师反应了过来:“是。5CC原方地西泮,皮下注射,病人姓名刘薇。”核对完医嘱,她匆匆忙忙跑入配药室取药。

这时我总算记起了原方地西泮是什么药物,那是给躁动不安的病人所使用的镇定剂,即医师认为病人有精神状况异常时所开的药物。一瞬间,我眼前天翻地覆。想我萧唯来到这22世纪,自认什么苦都吃得下,什么委屈都吞得回,就是立誓不允许两件事情发生:一不当非洲难民,二不当疯子。可是现在,他想用对付疯子的药来对付我?!

一边,李护师捧着药托走了过来,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怕我会用力反抗。我朝她冷冷一笑:“你等等,先让我把话跟他说完。”

面向了这位名义上的丈夫,完完全全没有感情的男人,我努力抑制自己的愤怒,平静说:“你听好,我知道你讨厌我,也巴不得马上甩掉我。你可以骂我是这世上最坏的女人,最贱的女人,最丑陋的女人,但,就是不准用对待疯子的方法来对付我!因为——我不是疯子!!”

不经意地,一滴冰凉的东西滑下了自己的脸庞,掉落在纸上化成了一滩水渍,看得我一愣——我竟然流泪了?不,我绝对不能在这里哭!更不允许在这个时候,在这个男人面前哭!

狠狠吞下泪,我转身离开。

没有人阻止我,我小跑着步出了ITTCU,走下了楼梯,在阶梯上坐落下来。脑子一片空白,回想忍耐至今的委屈,心头疼痛得让我窒息。

心身俱悲时,一道温热靠近了我脸上的皮肤。我抬头,见是一罐蓝色饮料,而拿着它的黎若磊深思地看着我。

我别开脸,单手推拒蓝罐。

他道:“放心,不是毒药,也不是镇静剂。只是普通的糖盐食品。”

这时的我无力再费心,接过了他的好意。

他倚靠住墙边,拉开了饮料的盖子,边喝边对我说:“喝吧。”

我学着他的动作,打开罐盖,水一入口,古怪的味道使得我立刻吐了出来,讶叫:“这是什么?”

他耸肩:“你再喝一口,记得吞下去,感觉就不一样了。”

我怀疑。

“喝吧。我从来没骗过你。”

这个却是真话。他是喜欢嘲讽我,可相遇至今没有对我撒过谎言。我皱起眉头隐忍吞下之后,泛起的竟是满口清淡的芳甜。

不由惊讶,我找寻着蓝罐上的商标,却不见有。

“家族制品,内部供应,市面上没有出售。”他补充道。

家族?唯恐是个惊人的答案,我没打算追问,继续大口大口地喝,借此发泄情绪。

他见及,说:“齐瑜,他没有恶意。”

是帮他的好朋友说话吗?我讥笑:“嗯,我知道。”

他耐心地解释:“虽然说你们两个结婚四年多,同一屋檐下却不过24小时。齐瑜现在见你这个样子,只是想尽尽丈夫的责任,这种感受我可以理解。”

“你可以理解?”我更觉得可笑了,“你又没有结过婚——”

“谁说我没结婚过了?”他突然打断了我。

我愣了下,小余是说过这五个家伙全是单身汉的。

“我结过婚。”

他突兀的告知,使得我愈加疑虑重重。对面他指甲刮着罐壳,一向潇洒俊郎的脸上竟蒙着一层浓浓的雾,底下掩盖的会是一段怎样徊肠伤气的往事。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笑了,笑中带着自嘲:“怎么了?想知道我的事吗?”

闪过脑海的是——他又在耍我玩吗?我疑问:“那你太太呢?也跟你离婚了吗?”

“不。她去世了。去年我回ITTCU前去世的。”

这是个完全意外的答案。我征住了,忙歉然道:“对不起。”

“你没有必要道歉。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们几个,现在加上你。”

他惯来的笑依然驻留在两个醉人的酒窝,留下淡淡的忧伤的阴影。触景生情,我怀念起某本书里的话:“虽然说‘终必相寻去,斯人不可忘’,但这其实是逃避现实的懦夫做法。”

“嗯。你说的没错。”

“所以没有必要再沉浸在过去的蒙娜丽沙里面。”

“蒙娜丽沙?”他惊奇地瞅了瞅我的新名词,蓦地大笑起来,“刘薇,你说的没错,蒙娜丽沙。蒙娜丽沙。”

我担忧地望着他夸张的大笑。我说错了吗?蒙娜丽沙指的就是一种虚幻而永远抓不住的爱情幻想嘛。

这时,小余打开楼梯出入口的门,看到我喊道:“刘薇,你在这里呀。吓死我了。”再望到黎若磊时她立刻却住了步伐:“黎主任?”

“你们继续聊。我走了。”他颔首,经过我身边故意拍拍我的肩膀,“谢谢你的蒙娜丽沙。”

我对他的刻意讽刺无奈地摇头,拉住了旁边好奇的小余:“没事。我很好。至于那个蒙娜丽沙,你应该知道达芬奇的那幅名画吧,他喜欢的就是那种类型。”

砰,远处传来有人脚下一滑的声音。

13

自“哆啦A梦”的计划消亡,我只能认命地留在ITTCU。不久后,我的工作有了升级。毕竟,这座中心是术科,28层楼,除了第一层急诊室,基本每隔三层就有一层是手术室层,其余都是病区。这里也没有门诊,但源源不断的病人慕名而来,以至于没有空余病床滞留。病人来这里就医的目的很简单,做手术,一为了检查,二为了除去病痛。

所以,我逃不掉来这个中心第一天噩梦的场所:手术室。

“刘薇,你熟悉一下给病人的小伤口缝针。”

小马医师的课业任务布置下来。我拿起医用针线,学着绣花娘先缝补人造猪皮。右手拿持针钳,左手拿镊子,持针钳上夹着弯细的缝针,缝针带着漂亮的肤色医用线。左手先用镊子夹起对齐的猪皮,右手用力让缝针一半穿过,露出的针尖由左手的镊子夹稳拉出,那么一条线就这么飞过了裂开的皮肤,来回多几下,伤口拉拢,最后打个蝴蝶结,伤口缝合完毕。

没错,22世纪的医学是进步了许多。比如净化消毒系统的大大改进,使得手术室和病区的工作人员只有在亲自为病人做进一步的侵入性诊断治疗时,才需要全副武装穿上术衣,戴上帽子和口罩。又比如说许多检查仪器的规模都变小了,可配置于病区,技师24小时值班,随叫随到。心脏检查手术有了微管,心腔镜,心胸剖开术三大分类。这里不免要提一提现今的医学分科,已经是取消了笼统的内外分科,即心血管内科与心血管外科合并为以治疗心脏疾病为主的心脏专科。微管就是在21世纪的心脏内科介入手术基础上发展而来。心腔镜和心胸剖开术则基于原有心脏外科行列。但是,一个医师的基本功仍然没有改变:四诊,消毒,缝合,换药,包扎,诸如此类。

可见,22世纪医学知识的磅礴精深,不是我这个21世纪的文员一朝一夕就能滥竽充数的。走一步,算一步,怀着这样的心态我既做好本分工作,却绝不怀非分之想。

小马医师看了我两日的功课大体满意,就叫我去缝合一个昏迷病人脚上的小伤口。

护士帮我准备了物品,这种小事不需要全程陪同,她备完东西就走了。

我左等,右等,等着小马医师过来看我缝合。人都有第一次,都会怕,何况我本来就不是学医的。

干巴巴地等了好一会儿,小马医师没到,却来了另一个人物。

他从自动门穿过,脚步无声无息,风是他的代名词。他立定在我对面,对着病人和电脑瞄了两眼,笔唰唰唰,很快落下十几行普通医师需要算上四五个钟头的数值。合上病历本,插入床尾,他看向我。

我知道他是个不喜言语的人,忐忑地解释:“我在等小马医师。”

“他缝,还是你缝?”

“我——”我小心翼翼抬头,见他眯着淡淡的微笑。

“我看你缝吧。”

我讶然。他一个堂堂的大主任,何必来盯着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医士缝这么小小的一个伤口?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开始吧。”

我舔舔嘴唇,扯了下嘴角:“其实——”

“小马被急诊叫去了,一时回不来。”他点点头,“你坐下来缝。”

逃不掉了。泱泱地搬了凳子坐落,我拿起手套,双手发抖。

“手套不要这么戴。”

忽然接到指示,我一打颤,手套应然落地,赶紧弯腰去拣:“对不起,对不起——”

“刘薇,不要拣了。在这块特殊的地方,落地的东西是污染的了,是不能拣的。”他提醒着我。

我泌着额头的冷汗,直起腰板,却瞧见他笑出了声。

“我很可怕吗?”

“不!”我慌忙摇头。

“那先看我怎么戴一次手套,你再戴给我看。”说完,他右指尖拣起左边的手套内面,先戴上左手,再用左手指尖撑起右手套的外面,戴上右手。一系列动作如流水般自然,连贯,优雅。

“看清楚没有?——那你戴吧。”

定神,我依样画葫芦,戴了左手再戴右手,磨蹭着十指不安地等候他的发落。

他审视着我的双手,若有所思:“你平常先戴左手,还是右手?”

我瞧瞧左手,瞧瞧右手,认真回忆了一下,答:“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像随便戴。有时先戴右边,有时先戴左边,有错吗?”

“不。没有错。”他笑着点点头,“你缝吧。”

于是我拿起了钳和镊,道:“伤口已经消过毒了。”

“我知道。开始吧。”

有这么一个大人物在旁边监察,我自然紧张,以至于缝针一直穿不过皮肤,斗大的汗淌下我额角。

这时,他下了指令:“换手。”

“换手?”我疑惑地望向他。

“换成左手拿持针钳,右手拿镊子。”他耐心地教导我。

我想了想:“可是小马医师说——”

“各人的手力不同,所以要因人而异。”

“可我不是左撇子。”

他又笑了:“我也不是左撇子。还是我先示范一次给你看吧。”

接着他拿过我手中的器具。此时的他仍坐在病人的左边,常理而言是不就手的。

我想给他让开位置。

他摇摇头拒绝了,左手举起持针钳。我还没看仔细,光滑的一道光闪过,他已经把缝针穿过了皮肤,右手的镊子轻柔一拉,线整齐地牢牢钉在了那里。

“你接着缝。”

我小心地接过,吸吸口气,学着他刚刚的样子左手举起持针钳。

“针尖向下45度角。”

按照他的指点,我左手稍一用力一针下到皮肤,竟像着了魔一样,针滑地就过去了。我不免讶叫:“好像魔术。”进而兴奋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应该用左手?”

他神秘地笑笑:“感觉得到,平常你用左手比较好。”

“这么说,我应该是左撇子了?”

“不。你不是左撇子。”

“那么——”

“继续缝。”

因此我继续缝,缝到第四针,他叫我停住:“这个地方涉及的肌肉面肌比较大,需要你的右手了。换手。”

我皱皱眉:这线缝到一半,怎么换手。

无措着,他的两只手伸了过来,覆盖住我手背。突兀的皮肤接触,我身子一颤。

他察觉到了,转头看向我。

“没有什么。”我吸吸气,低下头专注地看着伤口。

“把你左边的大拇指与右边的大拇指先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