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我的心速加快。难受地吸着大气,我默数着数字:一二三四…

“刘薇?”

一声呼唤,我顿如惊弓之鸟跳起,恐惧地伸开双手盲目摸索,大声喊:“小余,小余,你在哪里?手电筒呢——”

碰!手碰到了温暖的东西,我当即像抓住救命草紧紧抱住了它:“小余,小余,手电筒!”

“我不是小余。”他冷冰冰的调子响起。

刹那我未回神,兀自埋在他的怀抱里:“小余,小余,还好你在,手电筒呢?”

他的声音更冰了:“我不是小余!这里也没有手电筒!”

随之于凡的谑笑入耳,我如醉酒的人慢慢清醒了。这时电力恢复了正常。我瞅见了他整洁的工衣,底下结实的胸脯让我脸生燥热。上方他黝黑的眼珠子,很是森冷,且含有很深的疑问。

我慌得立刻放开双手,转身就逃。边跑边捂着胸口,心跳俨然跳到了嗓子眼。缓口气我跌坐在楼梯上,头晕晕的,不敢置信刚刚自己平生第一次抱了异性。低头瞅望掌心,上面残留异性的气味,我惶然地磨蹭起双手。就此一种新奇古怪的感觉在内心冒芽:毕竟,这人,算是我22世纪的法定丈夫呢——转念思及他对刘薇的无情,我马上甩掉不该有的念头。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我愈加谨慎地躲着他。

就这么,迎来了星期五的双刀观摩手术。

手术开台时间是九点整。不到七点,设立在手术室旁边可容纳50人的观摩室已满人。其中有一批获准参观的医学院高才生,其余的是一些中心内部恰逢休息日的医师。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十三楼的手术室。至于第一次的遭遇,每每想起,不堪回首。

助刀于8点钟到位。小马医师带着我先在消毒室进行彻底的手部清洁消毒工作,继而戴上手术衣帽和口罩。不同于上次的微管手术,这次的开胸手术还需要戴上防护眼镜保持术中视野的清晰度。说到眼镜,100年前它纠正近视和远视的主要用途发生了变更,现今的普通人群使用它,一是将它作为一种文雅的饰品,二则是为了保护正常视力防止下降。

我瞅着镜子里的自己:鼻梁上大大的防护眼镜外观类似潜水员眼镜,轻如鹅毛,与皮肤自然靠吸异常舒适。巨大的口罩严实地盖住了口鼻,并掩去了大部分的面部,可看到的唯有眼镜下的一双眼睛。

记起今早出发之前小余拉着我交待:“刘薇,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可得好好看看主任他们的手和眼睛,回来描述给我听听。”

“为什么?”我问。

“因为术科的医师上台时几乎全副武装,面对面看的只有眼睛和手的活动,好的台上搭档经常是连言语都不用交通,仅凭眼神或手的动作来交谈。这么著名的双刀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哦。”

“哦。”我也跟着哦一声。

小余余兴未尽地嘱咐:“而且,我们很多情侣也是在这样的场合一见钟情的耶。刘薇,你得好好把握机会。”

我可“耶”不下去了。

这会回过神,却不见了小马医师的身影,想必是先一步进了手术室。同时入口打开了。走进来的两个人影当即让我倒抽口冷气:不是说主刀要八点半才到位吗?

他们各自扫了我一眼,齐瑜依然冷冰冰,于凡对我笑笑。

这笑当场让我再抽冷气,转身就走。

两步未到,齐瑜老爷在我背后喝道:“刘薇。”

我无奈停住,不知又得罪他什么了,有气无力地答复:“是——”

他走到了我身后,伸出手扯了扯我的术衣。我一慌乱,手向后摸:“我自己整理。”然后他森严地盯住我越轨的手,我仰头长叹:糟!竟忘了,消毒了的手是不能碰后面的衣物。

“把手套脱下,重新消毒。”

我遵命而行,扯下手套扔进垃圾桶,走到洗手池边,把消毒液抹上手,才发觉自己忘记了怎么洗手。毕竟手术室对于无菌标准的要求较严,洗手程序较起病房要复杂得多,前两次都是有人带我。现在小马医师不在,恰逢两个主刀换上术衣也上前洗手,我小心地往旁边瞄瞄准备偷师。

这一瞄:天!这是人在洗手吗?简直是机器,唰唰刷,左右手几下来回,唰唰刷。然后他们抓起挂在水池上方的消毒抹布,迅速擦干了双手。

我一时眼花缭乱,讶然无语。

“刘薇。”

“啊?”我回神,见于凡好笑地望着我的双手。慌忙低头一瞧,才发觉消毒水的泡泡已布满了两只手。

齐瑜再次发怒:“刘薇,你洗手要洗到几时?!”

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就学他们刚刚的样子,左右来回拼命唰唰刷,还怕刷不干净嘛。接着我戴好手套进了手术室,走到小马医师对面。

“准备消毒吧。”小马医师说。

我点点头,用钳子夹起消毒棉球正要下手。小马医师忽然冒出惊疑:“刘薇,你的帽子——”

帽子?我眨眨眼,两条发丝就从帽檐里滑了出来。手自然要去撩这垂落的额发,小马医师慌张阻止我:“不能摸。”我避免了大错,可这头发怎么办?

齐瑜走近抢过我手里的钳子:“慢慢吞吞的。”

我怏然。

齐瑜又道:“黎若磊,你别尽在旁边看笑话,赌约有你的份。”

“是,主刀最大。刘薇,转过身来。”黎若磊笑着应下。

我暗叹口气,转身。黎若磊轻轻拾起我的发丝塞入帽子里头,笑话道:“刘薇,你怎么戴了男的帽子?”

边上闷笑。齐瑜冷哼:“依样画葫芦都画不好。”

我诅咒这几个恶魔祖宗八代回到术台。

他们已经做完皮肤消毒并盖上了保护敷料。

齐瑜喊了一声:“刀。”

于是手术开始了。

16

 “钳。”

“4号缝针,2号线。”

“准备生理盐水。”

“钳。”

“吸管。”

“小马抽吸。”

“钳。”

“钳。”

“剪。”

“刘薇,抓好你的拉钩!”站在我对面的齐瑜朝我大吼。

我惊呆了。记得一个月之前我只是个21世纪以打字为生计的小文员,突然来到22世纪当医师,现在还被强迫上手术台看着刀子挥舞。他们切开皮肤,割开肌肉,断开肋骨,蓦然暴露的心脏俨然菜市场上贩卖的猪心。砰砰砰,我心跳加速,并不觉得反胃欲呕。

见我没回应,齐瑜随手抓起一把钳子狠狠打向我的手背。

由是我知醒了,心里骂:暴君!

“若再打瞌睡,给我四脚爬出手术室。”齐瑜警告我。

我反驳:“我没有打瞌睡!”

“那你刚刚在发什么呆!”他凶道。

不能坦白的理由凝成了结,死死地绞着,我无语。

身旁的于凡瞅瞅我,一把握住我左手腕。齐瑜也突兀地把住了我的右手腕。

“你们干什么?”我吃惊地叫道。

他们两个对望一眼,拉住我的手径直往病人敞开的胸膛里放。

我挣脱不开,手指碰及真实的心脏,指腹传来的蠕动像是弹跳的皮球。我刹那窒息,眼花。

齐瑜及时捏了捏我手背。我顿吸两口大气,喊了出来:“怎么了?”

“身为心脏中心的医师居然连心脏都不敢看!”齐瑜训道。

为此,我镇定下来,认真地感受生命奇妙的律动。

黎若磊走近了术台观望,问:“刘薇,感觉如何?”

“它在——跳。”我艰难地启口。

“是在跳,即使跳得不好。”齐瑜深思道,又喝向我,“给我好好看!”

知道机会难得,我收回手,抓紧撑开病人胸腔的拉钩。针线穿梭,刀光烁飞,没有血肉横飞,唯有一条条干净的血管,一排排整洁的肌肉,还有这特有的节奏:切割,分开,结扎。切割,分开,再结扎。快!准!太快!太准!白炙的无影灯下两双手默契十足,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末,手的主人们一致看向了我。

于凡眨眨眼。他美过贵妇的五官,或许因面部大部分被遮盖,显得贵族般漂亮的眼珠子此刻愈发诱人。相反,齐瑜完全不同,冷冷的目光是冰雹,是雪剑。真是奇怪,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子怎会成为如此著名的双刀?更奇怪的是,他们这时候停下手看着我干吗?

我不禁忐忑,询问:“怎么了?”

于凡出声答我:“刘薇,我们换个位置。”

我惊愣:“换位置?!”他的位置可是主刀啊。

齐瑜在旁不满地催叫:“叫你换就换。”

“可是——”我不是真正的医师啊!我坚定地拒绝。

于凡放下器械,举高双手跳下台,背对着我走到我另一侧,转回身跳回术台。意思很明显,叫我站到他原有的位置上。

“不行,不行,我会——”有了前车之鉴,我咽回“害死病人”四个字。

齐瑜瞪我:“你在这磨蹭什么!这里是术台,一秒一分都是生命!”

他的雷声震着我可怜的神经。我一恍惚,于凡趁机推推我。由是我被迫伫立在了主刀的位置上。同时他们拿走了我的拉钩,把钳和镊塞进我手里。

我吸吸气,惊问:“干,干吗?”

“开始缝合。”齐瑜命令道。

“缝合?!”我大概是尖叫了。开玩笑,这不是小伤口呀,是大型的开胸手术!

齐瑜老爷的钳子不无意外是严厉的教鞭,再次狠狠打在我迟疑的手背上:“缝!”

我浑身冒起冷汗:“不,我——”

“你怕什么?我们在这里看着你缝。”齐瑜凶道,“何况,你不是还要超越我们两个主刀直接害死我们的病人吗?”

于凡和小马医师笑了起来。

而不知情的黎若磊当即眼睛一亮,盯住我:“哦?还有这回事呀。”

我紧张地咽着唾沫。实在不解他们为何执意于我来表演蹩脚的缝合?就此望向术野,见手术进行到这个时候是尾声,置换了瓣膜的心脏重新有力地跳动,肋骨已续上,胸腔闭合,剩余外层的肌肉及表层皮肤需要缝合。

见我迟迟不敢动手,于凡握住我的手,温和地对我说:“就像你平时那样缝。即使你缝不好,也不会有人指责你。因为我们在这里。”

因为我们在这里。齐瑜刚说了这一句,如今他又说了这一句。

我莫名发窘:“记得说话算话。”接着举起钳子,打定主意:就如他所说的,若有人敢骂我就骂回他。

深吸口气回忆自己往常的动作,我静下了心慢慢干起活。先把裂开的两侧肌层对齐,看看持针钳上备好的缝针实在不合心意,问:“可以换缝针和缝线吗?我想要七号尖角缝针和七号线。”

“这——”术台传递器械的护士发出疑问。

“给她换。”齐瑜一口敲定。

我接过换好的器具,手持镊子夹起肌层,缝针穿过,缝线钉牢,一针一线,循循环环。守护者们过于的镇定,四周出乎的安静,使得我渐渐沉下心,一如既往尽力工作,边莜叹起生命的可贵。

17

 直至遇到一个难以下手的地方,我略一吸气静心,习惯地换手之后缝针爽快地滑过。不料,这引来了旁一声快意的赞叹:“不赖!不赖!这换手,于凡你教的?”

我不由顺着声音望去,见是瞿正阳站在术台高处居高临下审视着我们。我知道他是麻醉师,只是没留意他今天是否也参与了手术。

“继续缝呀。”瞿正阳见我停手,催道。

我低头,速速闭合着肌层。

旁,他们几个对我评头论足。

“于凡,你发现的?”瞿正阳娃娃般的腔调喊道。

于凡含糊地笑。

“难得,难得——”瞿正阳叹,“我以为我们这一代恐怕也没有一个了。没想到在这一刻,被我们遇到这样一个——”

他们的话语无头无尾,我简直一头雾水。

“瞿正阳,你身为麻醉师以前没注意过吗?”黎若磊问。

“我从来不喜欢给讨厌的人做搭档。不过今日的刘薇不同以往,尤其是看在这双手的份上。刘薇,在我有空时,可以考虑做做你的麻醉师。”

我仍旧埋头苦干,一心只想快快干完活,答道:“不用了。”

结果瞿正阳发出“啊”的一声惊叫,震得我耳朵发嗡。

“你拒绝我?!”他哇哇大喊。

虽不知以前的刘薇是怎样的人,然对于我萧唯而言,医师是来22世纪因生活所逼暂时选择的职业,从没有出人头地的抱负。既然不会有当主刀的机会,自然拒绝他这个麻醉师了。于是我肯定道:“是的。”继而转念一想:这家伙好歹是这家中心的主宰者之一,必是傲睨一世的,直接拒绝不妥。我赶忙解释道:“因为我没打算当主刀,所以不需要麻醉师。”

岂知此话是雪上加霜,四下顿起一片笑声,无疑告示我又自掘坟墓了。

一旁黎若磊唯恐天下不乱地喊:“瞿正阳,你总算也有被拒绝的时候了。如何,你响当当的麻醉师执照无用武之地的滋味?”

“好啊。好啊!”瞿正阳咬牙切齿,“你听好,刘薇,人总要生病的,到你需要麻醉师的时候,看我怎么整你!”

我一听惊呆!这人是男人吗?怎么说话活像个赌气的小孩子?最该死的是我为何这么容易一再得罪大人物?欲哭无泪我继续手上的活,心里骂这姓瞿的祖宗十二代,这姓黎的祖宗十三代,还有这对双刀祖宗十四代,代代乘方再循环,追宗寻主。针线在手指间麻利地飞舞,若是要脱离这22世纪的离奇苦难。

瞿正阳唠唠叨叨道:“刘薇,你这手可是这家中心异常珍贵的第六双手,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都没有它宝贵,你可得好好保护它。——对了,你们刚刚说助刀超越主刀是怎么回事?”

“是哦。”黎若磊向来喜欢踩一脚,附和道,“于凡和小马还笑得那么开心,肯定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他们的振振有辞立刻卷起了我那日电梯里惨痛的回忆。我频频吸着气把最后的蝴蝶结打好,习惯地伸出左手去摸剪刀。碰!摸到的不是冰凉的器械,依照这光滑的触感比较像是胶物。我寻望过去,竟然摸到的是齐瑜的手背!

“对不起。对不起。”我慌里慌张缩回手,一不留心左手的小指头划过了尖利的缝针。

血刹那泉涌而出,即刻染红了外部的手套,我傻眼了。

“你在做什么!”齐瑜气急败坏地大吼。

同时几只手扑上来牢牢扼住了我不安分的左手,并立即扯落下我的手套。紧接湿棉球直接压住了伤口,刺激的消毒药水让我痛得呲牙裂齿。

初步消毒止血后,他们又用镊子检视我骇人的伤口:一条畦沟沿着我的小指头外侧面从上至下,竟然约有3-4公分长。我吓得一动不敢动。

他们用力压紧我局部止血点,用干棉球拭去间断冒出的几滴血珠。

“很深。快见骨头了。”

“毕竟是最尖锐的七号尖角缝针。”

“嗯。幸运的是,听她那么大声喊痛,应是没伤到神经。”

他们几个在旁莜叹,口气极是无可奈何。黎若磊讥笑我:“刘薇呀刘薇,你用缝针穿过病人最薄弱的肌肤时都不见一滴血,怎么对待起自己的小指头就敢大刀阔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