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成群的人体标本里面,对望那半张小男孩的脸?我发疯地阻止:“不不不,我不进去!”

“刘薇?”

“求求你,别让我进去。我会疯的,我害怕——”我企求地揪紧他的工衣,惶恐的意识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真的很害怕,我本来就不是医生啊——”

凝望着我苍白的脸色,蓦地他双手用力一揽,把我裹入结实的怀里:“不想就不想。只要你愿意。”

耳畔传入他沉稳的心跳,我慌乱的情绪渐渐平复。睁开了迷乱的眼睛,一时不敢相信我正被他搂抱着。些微的赧意泛起,我慌忙推开他:“抱歉。”

“好点没?”他的手指梳理开我垂落额前的青丝,审望着我。

“好,好多了。”面对这双充满体贴的眼睛,我吸气,深吸气,感觉心还是跳得好快。

他微微抿抿嘴唇,不放心道:“我们还是先坐会儿吧。”

进解剖室?“等等,再等一下。”我不觉地摸住胸口,想稳住这颗懦弱的心。

他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挽起我的身子:“那我们去那边的办公室坐坐。”见我仍面露忧虑,他加上一句,“放心,那里没有陈列标本。”

我的脸色顿然一白,他都知道了。。。。。

65

 被掺扶着往前走,我边小心瞅瞅旁侧的他:他究竟知道多少。或是说,我刚刚究竟口漏了多少。

心慌意乱,踏入办公室,一仰头,见屋子里好多同事,个个都惊异地望着我。

本来窝在角落看书的小余立刻扔下书本,匆匆跑过来探问:“刘薇,你怎么了?脸色好吓人啊。”

我抬起左手摸摸脸颊,疑问地朝向她:“很难看吗?”

“你,你先坐下吧。”小余握住我左臂,跟于凡一起把我扶坐到沙发上。

我轻吁口气,小声问:“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ITTCU参加竞赛的人都跑到这里练习,原因很简单,几个主任也在这。”小余向来直言不讳,使使眼色。

我遂之望去,看见了黎若磊和齐瑜。前者悠逸地挨立在桌沿,后者端正地坐在一把折椅上,两人所占的位置方圆两米,无人敢轻易靠近。

由此恍悟为何大家看我的眼神很是惊奇,一是由于我恹恹的脸,二是旁边扶着我的男子,至今仍紧握我的手不放。

轻微地扭转手腕,想不留痕迹地抽出手,却被他更牢地握在掌心。我微愕,他对我抚慰地笑笑,扶起我的手,另一手搭落在我的脉搏上。

此举,本应是上级关心下级的合理行为。只是他这一笑,以他的特殊身份和向来冷漠的形象,不免让在场的女人都带了点遐想。

于是,我的另一位室友廖绮丽费力地挤出一丝笑:“刘医师真是用功啊。不过,听闻已在术台上晕倒过一次,应该更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旁边我那大好人朋友小余一听,马上紧张地附和:“对啊。刘薇,你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来不及吃晚饭就赶过来了?”边掏出帕巾为我擦拭脸上的虚汗,欲转身为我冲杯糖水。

我忙拉住她的手,很小声地说:“不是的,小余。我是被那些标本吓到了。”

“吓!”小余眼睛张得大大地看着我,“标本,你应该在医学院习以为常了啊。”

我想翻白眼。因她跑大的嗓门,我又成了众目睽睽的标本。

不无意外,黎若磊了然的笑声轻轻飘来。

这笑,又不免让在场的女人进一步地遐思。

小余不解地瞅瞅我,望望偶像。

像廖绮丽这类精明的女人则是压根不信我的话,八成认为我是在装可怜骗同情,比以前卖弄风骚的刘薇更加令人厌恶。因而,廖绮丽冷笑一声:“刘医师,你的失忆在医学史上可堪称史无前例,后无来者了。不知几位主任对此是怎样的看法?”

“她确实是失忆了。”于凡毫不迟疑,淡定地答道。

而小严的一句敲定,从来在中心是权威中的权威,连老教授都不卖面子的。

全场鸦雀无声。我讶然得想掐自己的脸:我有没有听错,没有一刻不怀疑我的他们,居然当众承认我失忆的谎言!!

“好了,好了。大家都去练习吧。”黎若磊拍拍掌心,解散众人,欲结束这场意外的闹剧。

小余走的时候握握我的手,鼓励道:“没事的,习惯就好。我就在An-306课室,害怕就来找我。”

我对她点点头。

“小余!”廖绮丽在室外唤。我这才知我两个室友组成了搭档,双双成为我的对手。

待众人散去,我整整工衣,对拍档道:“我们也走吧。”

“喝点水再走吧。”于凡按住我,为我端水。

我连忙婉拒:“不用了。”

沉默的齐瑜开口了:“让她再坐会儿,看看情况再走。”

我再推辞:“多谢。我很好。”

齐瑜沉稳地抬起头,对准我:“这里靠近中心急诊,所以未备有齐全的急救设备。我们还不想把你抬到急诊。”

未道完的话无非是:别让我们丢人现眼。

我皱眉,似乎我在他的心里,永远都是这么的窝囊。心口泱泱地很不是滋味,我沉声道:“放心,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语毕不再滞留,起身就走。

于凡从后面追上来,也不对此多言一句。这个温文细心的男子就是这样,永远像是阵无声的风,让人捉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偶尔这种时候,我就会冒出个奇怪的想法,小余称赞黎若磊也对。那家伙虽嘴上坏点,但最少是很坦率的一个人。不似双刀郁闷得让人揪心。

重新回到解剖室,我频频吸气,低头四十五度跨过门槛。

“刘薇。”于凡好笑地提醒我抬头。

我左手揪揪领口,慢动作地抬高视野二十度角。尚好,那个小男孩半边脸被白布重新盖住。右

手不由摸向陈列架想支撑随时会发软的双腿,却触到了一个肝脏的干燥标本。

我乍一吓,松开手后退一步。

同一间解剖室尚有其他的同事。为了避免我难堪,于凡拉起我走到陈列架后方,慎重地问我:

“假若你今晚不行,我们可以明晚再来。”

“没事。我能行的。”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前功尽弃。

他脸上的担忧未能隐没,口袋里的呼叫器刚好急呼,他拍拍我的肩膀:“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独自走开。”接着他到外面拨打中心的电话。

剩下我一人,我心想,就此退却绝不是我萧唯的做法。打起了精神,我认真地面对向满室的标本。

就像小余说的,习惯就好。我每看一个标本前后各吸一口气,致一声谢,毕竟这些捐献了自己躯体的逝者是无私而值得崇敬的。

踱步走到了一列中最后一个标本,我转过身,才发现旁边还摆放了一个大大的长方形水缸。淡黄色的液体里浸泡着一个人,而且是从头到脚仅剩下一半的人体,飘散的长发显示是个女人。

脑海里立刻显现出恐怖剧里的女鬼,胃液继而往上翻涌,我捂口,径直往外冲到了廊道的洗手盆边,弯腰一阵歇斯底里的狂呕。

呕完想起身,却是一阵天旋地转,隐约听那方传来一声急切的叫唤:“刘薇——”

我想回应,却连站立的力气都丢尽了,顺着洗手盆的边缘慢慢地瘫软下来。这一刻心里真是恨啊,怎地都不能如他所愿被抬去急诊。

66

为此五指扒紧洗手盆,坚守最后一寸战地。大吸口气,用力眨开了眼皮。齐瑜就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深沉地看着我。

汗水一滴滴从额前,淌流到睫毛,垂落,模糊着我的视线。我辨不清,他眼底闪现的,是指责,是忿怒,还是偶尔的小小的动容。。。。。。

他的手伸了过来,圈过我的肩膀,托起我的双膝。见我的手还抓着洗手盆,低声斥道:“放手。”

我很想对他说:该放手的是你。然只要一动唇,胃溶液又往上涌。咬牙忍住,别人都能忍受的,我萧唯为何不能克服?

他低头看我上齿还在使劲咬那毫无血色的下唇,隐忍的怒火全数爆发了:“就爱逞强!给我放手!!”

雷声轰轰,我头疼。他就不能小声点吗,非要震得其他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幸好,在部分同事闻声走出解剖室围聚前,比常人敏锐的黎若磊先嗅到了异常,寻到我们。他马上掰开我抓握洗手盆的手:“我翻了一下,急救箱里的东西不全。还是送急诊吧。而且,于凡也不见人影。”

“嗯。”齐瑜低沉应了声,双手一用力。我只能往他身上靠了靠。鼻间飘来的是他一身清廉的消毒水味,而从第一天他被迫抱我,我已对此并不陌生。心里隐现感慨的酸楚,在他的世界中心,大概永远只有工作吧。

走廊两侧的东西在飞速地后退,他抱着我一路狂奔。不是抱着一个曾经跟他有过婚姻的女人,而是抱着一个病患。这我都知道,因为知道,所以离婚终究是正确的。唯有断绝,心里这抹刘薇的伤痛,随着时间推移会渐渐消淡。

黎若磊在前面打开电梯,齐瑜抱着我走入。电梯稳当地往下沉,我却早已到了极限,举起手捂住嘴巴。

“要吐就吐。”齐瑜对我说。

吐在你们身上我是很乐意,不过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我屏着骨气,忍,忍!

终于来到中心的急诊大厅,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可惜,有他们两个在的地方,就意味得锻炼当电灯泡的能耐。

黎若磊招招手,一辆备好的急诊车床驶到我身旁。齐瑜把我平放到床上,几个医护人员护着车床进了其中一间诊疗室。

绿色帘布拉上,一盏灯在我头上打开。忍不住了,一只手扒住床沿,由于晚餐都被我刚才吐完了,我频频干呕。

接诊的护士走过来例行询问我的病情,边快速进行初步判断分诊:“以前有胃病吗?”

好像刘薇没有。我摇摇头。她打了个X。

“晚上吃东西了吗?”

我点点头。

“吃了多久了?”

我举起两个指头。她又打了个X。

“经期来了没有?”

我摇头。这个月的月事确实还没来。

“黎主任,要验孕事吗?”

呃!我哪还敢呕出来!半撑着身子转过头。果然,黎若磊脸部线条微显起伏,恐怕在肚子里已笑翻了天。

他旁侧的齐瑜,乌黑的脸俨是再镀上了一层冰。我心想,他大概觉得很丢脸,都不说话了。

“暂时不用了。她呕吐的原因我们大致清楚。给她先补充糖盐和静推止吐剂。”黎若磊摆摆手道。

护士遵医嘱给我吊挂上了糖盐水,推了一针强效止吐剂。

我觉得口干舌燥,却止住了恶心感。抹掉额上的汗,感觉离死神又远了一步。

黎若磊这会签完所有急诊医嘱和病历,对齐瑜说:“你刚刚不是也接了通电话吗?若你忙,就先走吧。我在这里看着她行了。”

原来齐瑜是在走出办公室接电话时发现了我倒在走廊上。

齐瑜翻看口袋里的急呼机:“没再CALL,可能他们又通知了其他人去看了。我再等会儿吧。”

由是我想起了我的拍档也走了出去接电话,就没再回来。

黎若磊肯定了我的思量:“那很可能是于凡被叫去了。齐瑜,是ITTCU来的急呼吗?”

齐瑜一时没答话。我浑浑噩噩的脑子不由胡乱瞎想,难道是他们的萧美人出事了?

突然间,一阵风急速刮开了诊室的门。

我眨眼一瞧。于凡脸色青白地站在门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她还好吧?”

“没事。你的搭档只是吐得太厉害,有点脱水。”黎若磊挑挑眉,“我就说怎么不见你陪她。ITTCU有人CALL你了吗?”

于凡走到我床侧,为这问话猛一转头:“是——不是的。”

我加重了心里的疑问,眉尖微簇:是萧美人出问题了。

黎若磊却不这么认为,抹了抹鼻子:“琪琪又闹脾气了吗?”

67

琪琪?记得孩子上次退烧后送往ITTCU就没再发热,这两天精神多了。去看他的时候,他还缠着我给他讲故事听。

至于孩子闹脾性的事,在新生儿病区时张护长就向我提起过。不过,我每次见琪琪,他都很听话啊,只是偶尔会在我脸上亲一下,就像是亲人的吻。

黎若磊这话刚说完,于凡和齐瑜同时很不满意地提醒:“若磊。”

“我知道。可我觉得你跟她坦白会好一点。”黎若磊狡慧地眯弯起眼睛。

我躲闪过他的目光,望了眼天花板:这鬼灵精怪的家伙,怕是看穿了我猜疑萧美人的心思。

一时气氛有点莫然的窘,我想了想,爬起身:“不然,我去看看琪琪。”

“别起来。”于凡慌手慌脚地按住我,“我已经处理过了,他——不,不是他——”

他语无伦次的慌措模样,自是让我吃了一惊。然后我发现了件有趣的事情,这个素以冷静著称的男人竟是不善于撒谎。这真是与能说会道的黎若磊截然不同,所以他才经常故作冷漠吗?

起了促狭的歪念,我低声追问:“不是琪琪,那么是哪位病患?你最好不要再瞒我,不然我又像上次那样,我有病人家属这个权利过问的——”

于凡讶异地看我一眼,继而老练地重拾起淡定:“假若你觉得我瞒你,我们可以再到办公室关上门,面对面,慢——慢——地——谈。”

我一个冷战,当他像这样的笑,阴险程度绝不弱于黎若磊。揪揪衣领,我转换为委婉的口气:“那我就像平常去探望琪琪,没问题吧。”

另两人未想出合适的推辞,齐瑜抢先瞪我一眼:“你现在这副样子,又想去吓唬孩子吗?”

胸口当即被撞了一下,联想起了那日小美的哭喊,我默然地转过脸。女儿,在我和他之间,是一道无法痊愈的创伤。

黎若磊拉拉齐瑜:“好了,少说两句。小美的事也不全是她的责任。”

“我知道。”齐瑜沉声答。

这话出乎我意料,夹了丝悔意。我不由惊奇地望过去。他却已转身,侧影萧瑟,对黎若磊轻声说:“若不行,给她腾个留观的床位。”道完他先一步离开。

对此,我心里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爱而生恨,说不上,毕竟我不是刘薇。离婚之前情感若隐若现的时候,我和他都很有分寸地选择了避退。却是在这离婚后,一点点的,他对我的态度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让我不觉忿忿地想:都离婚了,为什么他不做得绝情一点,使得我可彻底断了跟他的所有牵袢。

“刘薇。”黎若磊每当这个时候,就会突然变得很善解人意,主动征求我的意见,“你想不想在这里睡一晚?”

“不用了。”我摇头。

“真的不用?看了那些东西,一个人睡在大屋子里也没关系?”

这混蛋,何必故意提醒我记起。惨了,脑子里马上现出那个只剩半个身子的女人,恶心感又涌上口。

黎若磊见了叹笑:“你是不是逆反思维啊。别人进了解剖室看死人没事,到了术台上看活动的脏器和鲜血才会晕吐。你是反过来的。”

“那不一样。”我暗压下恶心感,“死的是没希望了,看了就悲伤。术台上的是有希望的,可以救活的。而且,总会让我联想起恐怖片里的僵尸和吸血鬼。。。。。。”

听到这,他们两个眼对眼,大笑。

“很好笑吗?”我不禁冒火,“我又不像你们,是从半年前才开始接触这些东西的,而且在那之前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要当医师——”汗!猛然闭上口,我又说了什么?!

见于凡抚住我的手,温言道:“我们都理解,你失忆了。”

“也是。我失忆了呢。”我嘿嘿笑着,一边琢磨:他们如此一而再地承认我失忆,反而显得事情愈是蹊跷。

再小心瞄瞄他们,正好对上黎若磊锐利的眼睛,赶紧咽下口水。

“事到如今,我们也对你坦承。齐瑜他是挺后悔的,以前是不知情,加上你从未积极地去治疗你的失忆症,所以他才会误会。”吸口气黎若磊继续说,“自然,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几个之间是存在争论。不过前几天,我们私下请的几位脑科专家经过一连串的分析,作出了一致判定,你确实是患了部分失忆。”

斩钉截铁的医学断定,我一时震惊,竟完全迷失了方向。这自然不是刘薇的失忆,那么是我失忆?!不对,还是我的谎言非常完美,把脑科专家都唬弄了。。。。。。眨眨眼,看他们两人在垂首沉思,越是觉得出奇了:古怪,非常古怪。

惶惶思索,不得其解。这时又闯进两个人,正是我的好友小余和李娟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