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余抓住我的手担心地问长问短。

李娟则表情严肃,跟两位上级商议:“不如让她先歇几天。或者我再另想法子,毕竟需要一个适应阶段。”

我一听,急得起身表明:“我能行。我也必须行。”

小余很惊讶我为何这么拼命。李娟脸上一抹讶然过后是赞赏。

黎若磊和于凡两人则沉下脸,似是不怎么高兴,就不知在不高兴什么。

“我明晚继续去。”我坚持,一把拉住搭档,“我们可不能让他们放水。”

于凡回头,隐现犹豫。

而黎若磊直接放下我的急诊病历:“看来,你今晚不需住留观了。”

这悠悠一声似是他往常的侃语,伴随着他们两人明显不情不愿的眼神,忽然变得有点冷。使得我突发其想,或许他们特意安排我去解剖室练习,其实是意图让我知难而退。

为何,想当初是他们要我走出ITTCU独立自强,而如今这样做,岂不是出尔反尔了?

打完吊瓶,小余打算陪我一起在中心休息室过夜。走到分叉口,她先去帮我到配药区领取备用的口服药,我在原地等她。

小步地徘徊,望望表,已是深夜一点钟。我所在的地方位于急诊一楼大厅的深处,近二十米长的小廊道安安静静的。因而,听觉变得很敏锐。隐隐约约,好似是师父的声音传来。

我寻觅声源,望过去,那边尽头角落的公务电话机边上挨着个人影。细辨之下,果真是李娟在对着话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黎主任。当时是你让我看她的手术录像,使得我多年来第一次萌发了想要组搭档的念头。而你现在突然一句她不适合——

不适合!这三个字还真伤人心。我耐着性子听下去。

李娟一句一句有力地辩驳:没错,她是基础理论不扎实,操作技术上刚入门,连进解剖室都出问题,可是,这是每一个医学生都需要经历的过程。总之,我是看好她的。而她对病人的热忱和业务上的勇于进取,我相信主任你们也都看到了。所以,除非主任可以说出一个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不然我绝不会放弃她。

师父如此维护我,我更是无言地铭记在心。

什么!李娟突然大叫,你说她不想当医师?!这不可能!!

碰!我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垃圾箱,李娟转回头,于是看见了我。没二话,她招手叫我过去。

我走到她身边。她把话筒交予我:“你自己跟黎主任说吧,你究竟想不想当医师。虽然我觉得这是道很可笑的问答题。”

我接过她手里的话筒,贴近耳朵。

黎若磊低沉的声音传出:“说吧。”

沉重的话音像是座大山压住我心口。我一霎闷得慌,他这是在考验我的决心,还是在逼迫我投降。

“刘薇。”李娟拉拉我的手,“别担心。把你的心里话全部说出来,黎主任不是个不讲情理的人。若有什么冒上的言辞,我帮你解释。”

我的心里话?当医师的理由有很多:这是我在22世纪的饭碗,这是我能向齐家争取女儿探视权的一步,这里有我的很多朋友,像是个大家庭。。。。。。;不当医师的理由也很铁定:我原先并不是名医师,只是因为来到了22世纪。

而诸多的理由,最终汇成了一股情感:我不讨厌这身白衣,渐渐地习惯之后,反而有了认真地去努力的想法。。。。。。

“我想,成为一名医师。”我真诚地道出。

黎若磊的声音有点急促:“你确定?你不再怕天天面对你今天晚上看到的那些标本?”

“既然想,怕也得克服。”

“好吧,那我们就继续培养你。希望你将来不会有一天让我们感到后悔。”

咔,断了线。

旁李娟欣慰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心底却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开初走上这条路,还不是被他们一步步逼上的。现在,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该放弃。。。。。。

小余取了药回来。我们跟李娟告了声谢,回到12楼休息室。

而那一夜,我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近乎无眠。

68

一宿不得安心,始作俑者,非他们莫属。

白天照常工作,晚六点半,我才迟迟用完晚膳,再次来到解剖阵地。

门卡刷开了解剖研究室楼层的二重门。一踏入门口,就见黎若磊背靠在廊道边上,双手插着工衣口袋,脸稍侧,一双晶亮的眼睛在等着我。

我认为昨夜电话里已是各自摆明了态度,没什么好续言的,故之视而不见径直走。

越过他身旁,他大手一伸,拉住我。

“此时此刻,李娟也不在,没人可以勉强你,你也不需再勉强你自己。只要你说一声——”

“你要我说什么!”我突然体会到了李娟说的那句话:这本身就是个非常可笑的问答题。

他的手顺着我的上臂缓缓下滑,到了小臂,猛地捏紧:“唯唯。”

我的脑海轰然一白,他刚刚叫我什么?唯唯?多么让人怀念的小名,可那已不是属于现在的我的了。。。。。。蓦地,我着了魔似地一声冷道:“你叫错人了。那个唯唯在12楼躺着呢。”

“你怎么知道我叫的是唯唯,而不是薇薇呢?”他很轻声地说。

浑身一个哆嗦,他这是在探测我?若我说出口,会怎样?不,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他怎么会相信?他们深信的是冰冻过来的萧唯,可不是借尸还魂的萧唯编造的不切实际的鬼故事。

眼角见他微微抬起的双眸霍闪,我轻喘一口气,裂开嘴角:“是啊,我怎么知道呢?又怎么可能知道呢?可是,这是明摆的事实,不是吗?

“明摆的事实?”他咀味这几个字眼。

“是的。”既然他非要捅开,我横心说,“你们的她正在12楼等你们,请不要再把莫须有的幻影加载在我身上。无论你们是否承认我是失忆,我是刘薇。”

他眸底的光倏地灭了。我这话确凿地又踩了他的痛处,唯有这样,才能快刀斩乱麻。我终究不是他们所要等待的萧唯。。。。。

手在我臂上慢慢地松开:“在雄辩的事实面前,感觉好像变得很脆弱。但轻言放弃,谈何容易?尤其对于我们这类人来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摸到了身上的工衣,抬起眼。

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对我挑了挑眉:“今天我们遣走了所有的人,所以你也可以不忍了,想吐就吐。”

懒得睬他的嘲讽,我加快几步,拉开了解剖室的门。

室内,不同于昨夜的满室亮堂,仅点亮了中间一盏灯,周围的黑暗隐没了大多的标本。

灯下,放置有一张平台,淡黄的光线圈出了两张专心致志的脸。我心中蓦然一却,每次看到他们站在术台上的神情,俨然是判若两人,六亲不认。

黎若磊把尚在愣怔的我拉到操作台边:“说要组搭档,那么必须先知道搭档是做什么的。”

刚立定,旁侧的齐瑜说:“还想吐吗?”

“不想。”

台上放的正是昨夜我看到的那具女尸。现他们找回了她的另一边身体,合并后,尸体并不显得多么吓人了。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他们的陪伴,心出奇地安定,没有任何恶心感。

台边,则摆放有齐全的器具,方便术者对标本进行各种处理。

“知道她是因什么病去世的吗?”黎若磊问我。

“心脏病吗?”我猜测。

“作为一名医师,就不能总是用犹豫不定的语气说话。不知的时候,就更要去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齐瑜训道,边用拉钩拉开了一侧标本的胸腔,“自己先看看心脏。”

我探过头,看见了一个剥除心包后完整的红色心脏,表面有大小血管分布,弯弯曲曲,好像蚯蚓。较起教科书上简化了的图片,复杂得多了,我想搔脑袋:“不知道了。”

对侧的于凡听到我老实的答复,抿笑。

齐瑜瞪我:“你这几个字就那么容易说出口!”

我觉得他训得也对,既是下决心了,就不能凡事指望老师指导。抓了把钳子,小心地翻弄一下心脏,好像整个心脏的心肌颜色不太一致,眨眨眼:“心肌坏死?”

于凡又笑。

我看向他:“错了?”

“你说了最基本的,又等于没说。”齐瑜打开我的钳子,“哪个心脏病病人不是最终因心肌坏死,心脏罢工而去世的。”

“那么是——”

“不明原因的心脏骤停,第一时间复苏也无效。解剖后发现,心肌纤维早有不同程度的变化,初步怀疑为家族遗传性隐匿型心脏病。”

“这种病的棘手之处,就是病人本身没有特别的症状。而且一般的健康检查是不做心肌断层扫描,心电图及普通的影响学检测是看不出异常的。”黎若磊补充道。

“血液检查呢?”我问,因为心肌梗死病人都会导致血液某些检测结果的变化。

“一般病人没有症状,我们是没有足够理由去怀疑,然后让她去做这些昂贵的检测,并且这类费用都是属于病人自己担负。”

我想了想,又问:“有家族病史也不行吗?”

“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建立起家族健康档案,这涉及到太多方面的问题了,包括国度,宗教,个人自由诸多因素的影响。”黎若磊说到这,突然一转,“你家也算是有点心脏病史了。”

“啊?”

“你父亲不是突发心肌梗死吗?虽然原始病因可追溯到精神病。”

记起了,刘薇家可怕的精神病史。于是念起了弟弟一家,还有可怜的爱拉和小天。希望我那疯牛般的弟弟,能善待自己的妻儿。

为此,忧愁漫上我眉梢,问:“你们有刘祥的消息吗?”

“没有!”齐瑜斩钉截铁,隐现的是怒气,恐怕还在气那时我愚蠢的弟弟竟想诬赖他和我。

黎若磊则是叮嘱:“若刘祥再找你出来,你千万不要再单独接触他了。”

这我应承了下来。以前是不知,是为了尽最后的孝道,如今知晓了真相,自然是不能再随意接触那疯子。只是每每回想起那天刘祥在飞机上对我狂笑的模样,我仍是会不寒而栗。

“不要担心。只要你不答应,他不敢再出现在你面前。”于凡这会对我笑笑。

这笑的意思我马上意会到了,想来刘祥与我完全断绝了音信,从中也有他们几个在作梗的缘故。

我一口咽下了不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能真正地了解过他们。

69

接下来,他们先是带我一一认识各种器官。

当然,看到女性那部分特殊的冬冬,我又窘了。

“这是子宫。”黎若磊把我的钳子带到子宫的部位。

我耳根烧了,尤其旁边就站着三个男子在看。

钳子再往下,来到了女性两腿间的部位。

黎若磊在旁边解说。

我边听,边莫名地觉得热。在听到他说到“□”二字时,我不觉举起手抹汗。

他们三人一致转头看我。

“刘薇,你不舒服?”于凡眨了眨眼。

“没。”我心虚地笑笑。

齐瑜的手直接伸过来,我没来得及躲过。他手背贴紧了我额头,脸一青:“你怎么没两天就生病!”

我无奈地转过脸,咕哝:“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且说,这又不是生病。

知会的黎若磊早就在一旁阴阴地笑个不停:“或许,该把十支舞的筹码加到二十支。”

我一眼瞪过去,欲掐死这家伙。说来说去,就因为他这十支舞在作恶。

由是,连慢半拍的齐瑜也听出了其中的意味,上下扫扫我:“在这点上,你应该学学你失忆之前。”

我,我,我百口莫辩,一口气噎在喉咙。

于凡一看我的窘样,就一反常态地笑,笑得我哭笑不得。

没好气地,我挥挥钳子:“失忆了就是失忆了,也不打算学失忆之前。继续继续。”

可惜我薄弱的脸部皮肤就是不听话。

随着黎若磊有意地“深入”授课:“这个部分呢,是女性接受性刺激最敏感的——”

这混蛋,非要在这些重点部位多加描绘,我只觉得一股火快要从头顶喷出来。“我,我去一下洗手间。”放下钳子,我转身就逃。

靠住洗手盆伏□子,接住清水狂洒在发热的脸上,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在热与冷的相互交击下,心跳,咚咚咚地像是敲锣打鼓。再用手摸摸脸,好似没那么烫手了,这才歇口气往回走。

回到操作台边,见双刀在着手准备切割标本和缝合的工作,而黎若磊一直盯着我的脸。

我悄悄又摸了摸脸蛋,确实没之前那么烫热了。顿生不悦,小心抬抬眼角,却见他眸子里的取笑之意渐渐敛去,代之的是灼热的专注。

心不免漏跳一拍,这家伙怎么了?

对面,于凡发现了,疑问:“若磊?”

“没事。”黎若磊说,“是时候带她进行实际操作了。”

哦,他不继续捉弄我了。我翘翘眉,专心看向双刀的演示。

然过不了多久,他的眼神越来越诡怪,始终紧紧地锁住于我的脸部。

我不免暗自焦躁起来,低声质问:“你究竟想怎样,黎若磊?”

他默然,眼睛直直地扫向女尸打开的胸腔,不过几秒,又扫过我的脸。

我吃愣:这家伙是不是突然吃错什么药了?我的脸就有什么奇怪吗?话说,双刀没有像他这么异常地看我的脸。

“若磊。”这次是齐瑜发问。

黎若磊吸上口气,终是把视线从我脸上收去:“你们继续带她吧。我去去急诊。”语毕,他扯落手套,转身离去。

我讶望他洒脱的白衣随一阵风消释在门口,一霎心口的愕然之后,却好像错过了什么东西似的。

怪人尚且还有留下的这两位,闭口不言,显然对黎若磊这种不作任何解释的干脆作风习以为常了。

一片寂静的无言中,只听到钳子,剪刀,镊子。。。。。。交错的一声声脆响。。。。。神奇地诱惑着我。不知不觉,我又沉沦了,在这一块奇特的蓝绿色圣地。

当齐瑜把位置让给我时,我早已是跃跃欲试。

有个搭档就是好,操作的速度快了许多。而且,不需再有孤军奋战时的心惊胆战,因为每遇艰难的处境,有个人会与你携手共度过难关。

那夜训练结束之后,我把初次跟人拍档的感受一五一十讲述给小余听。

小余摆手又摇头,一声长长的叹气:你这幸福的家伙!要知道,你是跟于主任搭档啊!于主任是什么人?技术一流好,外加,对你也很好。。。。。。

我自是大睁眼睛驳斥:他,是一视同仁。

小余眯眯地邪笑:是的,醉翁之意不在薇。。。。。。

我鼓起腮班子抱枕头:随意你扯淡吧。

其实是,至今大半年过去,再笨的人多少也会隐约察觉。他对我的好,若是一时,只能说是偶然;若是长时,女儿心终是禁不起而有所猜疑。

可,又能怎样呢?男女之间就是隔层纱,必得有人去撩破。他不坦言,而我,连自己的心都不清不楚。。。。。。离婚的伤痕虽一点点地消淡,但还是在的。。。。。。

两人聊着聊着,很快又扯到了小余的黎偶像。

话说,今晚黎若磊就一个劲儿地瞅我的脸,不知我的脸犯了他什么事。

旁边小余仍在高歌黎若磊的功绩,就这么说到了那具女尸:很罕见的病例。不是我们中心收治的,但是黎主任主动申请把女尸千里迢迢运到这里,由我们中心负责作最终的死亡讨论结案。听内部消息,好像有了结果。

这我知道,不就是家族遗传隐匿型心脏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