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收拾餐碟时,他忽然道:“我已放了高晋扬。”

“当真?”她脱口而出,难以掩饰心中的惊喜,却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连忙收敛。

“我对他说,他必须隐姓埋名一辈子,不许再回京,他答应了。我再问他,洛都是否有留恋的人或事,他想了想,说没有。”

宇文熙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期待她的反应。

玉轻烟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高晋扬离开洛都,对洛都没有任何留恋?

不可能!

难道是他觉得他不再是以前的高晋扬,无法给她幸福,便不带她走?

是这样的吗,高晋扬?

“轻烟,在想什么?”宇文熙妒忌得发狂,她一定在想高晋扬,担心他的安危。

“我只是感慨,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她意兴阑珊地说道,忽然间觉得人的一生太漫长,了无生趣。

他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拉着她来到寝殿,绢纱宫灯的光照在他脸上,流光溢彩,夺人眼目。他含情脉脉地凝视她,执起她双手,“轻烟,我已亲政,是大魏国真正的国君,我希望,我很想、很想你当大魏国母仪四方的国母,当我的皇后,当我的妻。”

玉轻烟知道他从未放弃过,知道他迟早会再次提出来,她已做好了准备,“陛下,我对太后说过,我不喜欢皇宫高高的朱墙、封闭的围城,我喜欢外面广阔的天地、多姿多彩的生活;我要嫁一个对我一心一意的男子,没有妾室,只爱我一人。”

“我只爱你一人,此生此世,我不会再爱旁的女子,也不会再纳妃嫔,唯有中宫正位。”宇文熙郑重道,情深款款,“你喜欢宫外,可以,你随时可以出宫,只要黄昏时分记得回宫、回到我身边便可。”

“你不明白,那种感觉不一样。”她不知怎么解释了。

他是九五之尊,为她做到这份上,已属不易,可是,她的心已给了高晋扬,再也容纳不了别人。

或许,直截了当才有效果。

她硬气心肠道:“陛下错爱,我很感动,但仅仅是感动,我对陛下没有男女之情,无法与你共度一生。”

她斩钉截铁的话,像一柄匕首刺入宇文熙的心口,剧烈的痛蔓延开来,他低哑地问:“我这么爱你,为你做了这么多,为何还是得不到你的心?为什么…”

玉轻烟试图让他明白爱情的真谛,“感情之事,无法勉强。陛下,真正的爱,不是占有,而是希望你喜欢、心爱的人开心、幸福。”

他无法苟同,真正的爱,就是和心爱的人厮守一生,不离不弃,死了也要共赴黄泉。眼睁睁看着她和别的男子双宿双栖、举案齐眉、幸福一世,他却成为一个孤家寡人,唯有无边的孤独陪伴他,他不甘心,他做不到!

“轻烟,你忘了吗?这一年来,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很快乐。”他扶着她的双肩,低声下气地恳求,“只要你嫁给我,陪着我,我什么都依你,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我只要自由。”她笃定道,“陛下,强扭的瓜不甜,你留得住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是不是没有高晋扬你就活不下去?”宇文熙陡然怒喝,炽烈的怒火烧红了他的脸颊与眼眸,眼里缠绕着血红的痛与恨。

“是!我喜欢他、爱他,非他不嫁!”玉轻烟索性承认。

“他死了!”他怒吼,俊脸撕裂开来。

“你杀了他?”她低声问,一柄匕首不断地切割她的心,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母后杀的。”他差点儿承认是他杀的。

她双股发软,滑坐在地,高晋扬真的死了吗?

无论是萧太后杀的还是宇文熙杀的,结果都一样。

宇文熙扣着她的双臂,拽起她,一双赤红的眼眸燃烧着妒忌、痛恨的火,“他已经死了,你再想他、念他,他也活不过来了!”

玉轻烟目光幽冷,语声幽暗,“是你杀的吧,太后也是你杀吧,连弑母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你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

他的眼眸睁得圆滚滚的,眼白骇人,戾气滚沸。

“禽兽不如!”她怒斥,觉得眼前的男子完全变了个人,面目可憎。

“即使你如何骂我,我也不会生气。”他的怒气渐渐平缓下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的卑鄙的事吗?”她语调清冷,语气鄙夷,“很早、很早以前,你就开始欺瞒、算计我。你以为我喜欢宇文策,就对我说,宇文策喜欢的清倌与我有几分相似,宇文策真正喜欢的是那个清倌,而不是我。你成功了,自那以后,我对宇文策死心了。沈昀死了,你知道真凶是谁,却在后来才告诉我,真凶是宇文策,高晋扬也知道真凶是宇文策,却不告诉我,你让我对高晋扬有心结,这可真是一箭双雕啊,高招啊。然后,你知道我与高晋扬的事,对我说长公主怀了他的孩儿,让我对他死心。其实,长公主与高晋扬清清白白,只有君臣关系。陛下,你做了这么多事,花了这么多心思,不就是要我喜欢你吗?”

宇文熙大声承认:“是!我花尽心思,就是要你看到我的好,要你喜欢我,可是,你看不到我,你心中没有我,为什么?我哪点比不上高晋扬?我是九五之尊,哪里比不上他?”他摇晃她的身,声嘶力竭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

玉轻烟嘲讽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陛下为什么不看看自己,冷酷无情,阴险狠毒,这样的人,教我如何喜欢?”

他目眦欲裂,“若非为了你,我又怎么会冷酷无情、阴险狠毒?”他赤红的眼眸热泪盈眶,似有红泪如倾,令人动容,“若非为了你,我何须亲手弑母?何须费尽心思?只要你喜欢我一点点,我就会很满足…”

“原来,罪魁祸首是我。”泪水簌簌而落,她不知是自责多一些,还是见他哭成这样,也悲痛得哭了,“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会罢手?”

“你宁愿死也不愿与我在一起?”宇文熙低哑的声音破碎了。

“是!”

“那么,这辈子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除非你无时无刻绑着我,否则,你阻止不了我寻死!”泪光摇曳中,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寒的笑。

陡然,他掐住她的嘴,布满了泪水的脸微微斜抬,眼中邪戾乍泄,“轻烟,你就这么恨我吗?你就这么想死吗?”

她懒得再废话,闭上眼…

宇文熙抱起她,将她拥上寝榻。

玉轻烟惊骇,激烈地反抗,然而,他身怀武艺,三五下就将她制得死死的,还用衣带绑住她双手,固定在头顶。

“放开我!”她激烈地挣扎,“宇文熙,放开我!”

“是你逼我的…”

他除去明黄色龙袍,慢慢解开她的衣衫,覆压着这具馥郁芬芳的娇躯。

此时此刻的小皇帝已变成一只暴怒的禽兽,熟悉的脸膛变得很陌生,邪戾可怖,令人心惊胆战。

她不再叫骂,强迫自己冷静!冷静!这样才能想到法子阻止她!

宇文熙吻她的脖子、香肩、锁骨,一路下滑,勾吻那粉红的花蕾…她的身躯芬芳迷人,令人沉醉,他无法克制地吻下去,体内的情潮一浪高过一浪…纵然琼脂般的雪肤、凝玉般的娇躯是埋葬他的坟墓,他也甘之如饴!

玉轻烟骇然,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办?

当她感受到他的昂扬火热抵着自己,她再也无法冷静了,疯狂地挣扎、扭动,使出全身的力气反抗他的劫掠…他使力压制她,赤红的眼眸变成两个深洞,势要吞噬她…

忽然,她的眼眸慢慢闭上,不再反抗,不再动弹。

宇文熙大吃一惊,连忙叫她、轻拍她的脸腮,可是,她毫无反应,如死一般。

所幸,她还有鼻息。

当即,他吩咐宫人去传太医,为她穿上衣衫。

宫灯低迷,幽暗而暧昧。

玉轻烟躺在龙榻上,盖着薄薄的绣衾,幽幽转醒。

“你醒了。”

坐在榻沿的宇文熙欣喜地笑起来,扶她坐起身,然后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要她喝下去。

她谨慎地问:“什么药?”

他苦涩道:“你觉得我会害你吗?太医说你气虚体弱,要温补。”

她一口气喝了汤药,接着便要下榻,被他阻止了。

“夜深了,今夜便在这里过一宿吧。”宇文熙温柔款款,不再是之前的暴怒、悲痛。

“我要出宫。”玉轻烟坚决道,已不再相信他了。

“你要出宫也行,去哪里都好,但你必须打落腹中的胎儿才能走!”他的脸膛立时变得冷酷。

她惊愕地呆住,腹中孩儿?她怀孕了?有了高晋扬的孩儿?

他眸光冰寒,似一道犀利的剑气,直逼她的心口,“太医为你把脉,你的确有一月的身孕,是高晋扬的吧。方才那碗汤药是安胎药。”

她不作声,无法克制悲伤、哀痛的蔓延。

怀了高晋扬的孩子,他却死了,宇文熙说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吗?

高晋扬,你在哪里?

心,很痛,很痛,五脏六腑绞在一起,透不过气…

“轻烟,我可以放你走,但你必须打掉孩儿。”宇文熙平静得可怕,一双俊眸冷冽无比,毫无温度,“或者,你留在我身边,生下孩儿,我会视你的孩儿为亲子。”

“卑鄙!”玉轻烟怒骂。

“要不要孩儿,你自己选。”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他已成长为真正的帝王,最是无情帝王家。

“我考虑一下,三日后答复你。”

事到如今,她只能采取缓兵之计。

期限之前的那夜,午夜时分,她打晕宫女,换上宫女的衣袍,趁着夜色溜出皇宫。

然而,才走了一小段宫路,她就看见前方一丈处的夜色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姿昂挺,一袭明黄色龙袍被浓夜染成墨色,脸膛亦被夜色染黑。

玉轻烟知道,宇文熙的表情不是冷酷无情,就是怒火狂烧。

他沉沉走来,不发一言地牵起她的手,走回乾元殿。

她挣脱了手,径自回偏殿,关上殿门。

他看着那紧闭的殿门,眸光阴鸷冰寒,昏黄的灯影为他的龙袍泼上暗红的血色。

三年后。

一丝凉风吹散了夏夜的闷热,水榭里粉紫薄纱飞扬似水,洋溢着欢声笑语。

夏荷清香淡淡,碧池里一支支或粉红或洁白的荷花悠然摇曳,亭亭玉立,风姿无双。

水榭内,稚嫩、清脆的女童笑声与沉厚磁性的男子笑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传出水榭,可见他们玩得很开心。

一女子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玩闹,淡淡含笑,眸心闪过一抹轻愁,但只是一闪而过。

虽然生养过,虽然过了三年,但玉轻烟仍和以往一样,身段窈窕,姿容清美。

“父皇,我还要…我还要…”娇媚、可爱的小女孩兴奋地蹦跳,“我还要骑马。”

“欢儿,父皇累了,让父皇歇会儿。”玉轻烟笑道。

“欢儿当真还要骑马?”宇文熙坐在宫砖上,拉着她的小手,笑眯眯地看着小女孩。

“骑马,我要骑马。”宇文欢奶声奶气地说道,秀美粉嫩的小脸蛋绽开了花儿。

“欢儿,时辰不早了,该睡觉了。”

玉轻烟走过来,拉过女儿,想抱起她,却被她推开。

宇文熙搂住宇文欢,她的小胳膊环上他的脖子,稚嫩道:“坏母后,母后坏。”

玉轻烟伸手来抱,故意板起脸,“欢儿,过来。”

“你别这么凶,欢儿还是小孩子。”他摸摸女儿的头,宠溺地笑,“还早,再玩一会儿。”

“陛下,你总是这么宠着她,会把她宠坏的。”玉轻烟语含轻责。

“父皇是好父皇。”宇文欢笑嘻嘻地依偎在他怀里。

“跟父皇亲一个。”

他嘟起嘴,她也嘟起小嘴,轻轻的一吻,是父女间温馨、怜爱的吻。

然后,他继续扮马,她骑在他背上,笑逐颜开,欢乐无穷。

玉轻烟看着这对“父女”,轻声低叹,不知道三年前的决定对不对。

三年,她试了几次,都没能逃出宫;宇文熙不让她走,严防死守,她断了出宫的念头,在宫中养胎,同时对他提出条件:她可以留在宫中,但她不会嫁给他,他也不能硬来,必须尊重她。否则,她会千方百计地逃离。

她相信,只要高晋扬还活着,他就会回洛都找她。

这三年里,宇文熙住在天子寝殿,她住在偏殿,他待她很好,每日都与她一起,却没有勉强她。他没有娶妻纳妃嫔,后宫空无一人,只有她。即使满朝文武不断地上谏,要他充裕后宫,他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她劝过他纳妃嫔,每次提起此事,他不是当没听见,就是动怒。

有一次,他被她闹得烦了,道:“你当了我皇后,便可为我广纳妃嫔。”

玉轻烟便不再提这事了。

她没有名分,宫人却都知道陛下待她如妻,称她为“皇后”。起初,她矫正过宫人的称呼,然而,宫人依然如故,不怕她动怒,久而久之,她也就随宫人叫了。

宇文欢出世后,宇文熙即封她为“安乐公主”,满朝都以为安乐公主是陛下和玉大将军之女的女儿,玉轻烟没有揭穿真相,算是保全他的颜面。

他视宇文欢为亲生女儿,极为宠溺,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放在她面前,任她挑选。

奶娘、宫人稍有疏忽,即被杖责一百大板。宇文欢病了,他迁怒于宫人,前后斩杀十余人。

玉轻烟劝说过多次,他才有所收敛。

朝政再忙,他也会抽出时间陪女儿玩乐。

自女儿周岁后,有一半的夜晚是跟他睡的。

玉轻烟不敢想象,如若她带走女儿,他会不会发疯。

她一直在等高晋扬,等他来找她,可是,三年了,他从未出现过。

高晋扬,你还活在这世上吗?或者,你已经回到二十一世纪?

无论他是生是死,她都会一直等下去,等下去…

宇文欢清脆、稚嫩的笑声传荡开去,宇文熙愉悦的笑声回荡在耳畔,玉轻烟看着他们,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她知道,他没有放弃过,默默地付出,默默地等待,等待她转变心意,等待她接受他。

可是,他是否知道,她也在等待,等待那人回来。

忽然,玉轻烟感觉到,水榭外的黑暗似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盯着水榭内的一切。

她举目四望,近处昏影暗暗,远处黑漆漆一片,看不到她想看到的人。

可是,那种感觉很强烈,她感觉他就在不远处,他回来了。

两日后。

浓夜如墨。

宇文欢选择跟父皇睡,宇文熙便抱她过去。

玉轻烟辗转反侧,好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极度的寂静中响起声音,她猛地惊醒,凝神细听,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

她立即下榻奔去,在昏暗中寻找那抹熟悉而久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