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伯仲来说,多了一个儿子当然值得高兴,不过赵家看上去比他更高兴,放下赵家的信函,李伯仲看着灯烛发呆了好一会儿,“士元,你明天就护送阿邦进京。”

陆士元是奉李伯仲的密令赶来青合的,刚到,跟他一起到的还有新汉西王赵政宸的信函。

“是。”陆士元心中暗想,由他这个近卫军副统领护送长公子去京城,明摆着这位长公子是去京城做质子的,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布局,针对赵家的布局。赵家女儿没有子嗣,长公子李邦五就没有理由进京,赵家女儿有了子嗣,可却是庶出,那么长公子李邦五进京就名正言顺,反正都是庶出,谁也没理由找谁的茬。看来王爷是打定主意不让赵家的外孙登上王位了。

陆士元在院门口遇上了李伯仲的这位三夫人,这一次,她停在他身上的视线最久。

“将军请留步。”白卿认识他,也听说过他的职务——李陆两家联姻后,陆家蒸蒸日上。

陆士元站定,视线微低。

“陆将军可是来接阿邦入京的?”白卿问得相当直接。

“”陆士元的视线与白卿的相接,他说不了慌,但——也不能乱说,所以只有什么也不说。

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白卿的拇指抠入手心,她就知道他在这儿呆这么久,还让瑞华过来,肯定不是没有原因的,现在见了这个近卫军的大将军,她就明白事情大了。

“士元,怎么还在这儿?”李伯仲背着手来到门前。

不等陆士元答话,白卿已走到李伯仲跟前,问他:“你让阿邦去京城?”

李伯仲愣一下,随即点头,“是。”

“什么时候?”

“明天。”

“我呢?”

“留在这儿。”

“我要跟他一起去。”她鲜少这么执拗。

“不行。”三年之限已到,阿邦的童年也就到此为止了,“我说过给他三年时间。”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可你没说过要送他进京!”

“他是李伯仲的儿子。”

“也是我的儿子!要进京,我跟他一起!”进京意味着什么,她当然知道,进京就意味着阿邦很可能是他的继承人,她允许儿子离开他,但不能接受他成为这个男人的继承人,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加上他的身份会带给儿子什么样的未来。

白卿转身走下台阶,在离陆士元几尺远的地方被李伯仲捏住手腕。

这恐怕是陆士元第一次看见这么疯的女人了,她敢咬人,咬的还是那个在外面叱咤风云的人物。

李伯仲眉头不皱,随她去咬,只对陆士元道:“通知近卫军入城,今晚就走。”

陆士元颔首,随即退下。

白卿伏在李伯仲的肩上呜呜哭出了声,嘴角还沾着血——他的,她在他肩上留下了一块深深的牙印,她没有口下留情,因为真的难过。

“让我送他。”终于,白卿深吸一口气,咽下抽泣。

“好。”

***

天亮前夕,四处都是暗黑,两盏马灯在风中摇曳不定。

李邦五被陆士元从马车里抱出来,睡眼朦胧,但见周围铁甲兵四立,爹娘就站在跟前,不禁嘤声唤一声“娘”。

白卿低头在儿子的额上亲一口,“睡吧。”笑笑,眼泪却跌在了陆士元的手上,顺着他的手一直滑到指尖,凉凉的,痒痒的,然后落入尘埃。

“夫人放心,有陆士元在,定然护长公子平安无碍。”

白卿没答。

眼看着风灯远去,白卿缓缓坐到地上,她又是一个人了。

李伯仲半跪下身,搂过她的双肩。

“李伯仲我什么都没了,你还能从我这儿拿走什么?”带着嘲笑的语气。

“还有我。”有一天老天还可能会拿走他。

白卿微微侧头,天际跳跃出一抹晨曦,正打在两人的脸上,看上去像皮影戏上的剪影。

“我恨你。”是恨他的作为,还是恨他的话,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

阿邦自那个晨曦之后,真正变成了李邦五,与他同时段进京的还有新汉西王之子赵启汉,东周王之孙吴平召,汉南王之子楚策,以及汉东王次子秦权,世事轮回,他们也将同他们的父辈一样,相识,相知,而后相斗吧?

也就在这个晨曦之后,这位白三夫人从青合城消失了,因为她完成了她的使命,也该消失了。

***

时间要追溯到数年之前,那时,方醒刚离开师尊出山,第一个见的人就是李伯仲。

在一片青葱山林之间,李伯仲问他,“这里怎么样?”

方醒不明白他的话意,只是看了一圈周围的景致,“山脉绵延,四时葱郁,山外喧,而山内幽,避世的好地方。”

李伯仲点头,再也没说任何话。

后来,雷拓来过这儿几次,这儿就有了屋舍,有了满谷的栀子花,站在屋舍后的挑台往南望,可以看到山外的城池,城池外大道上熙攘的人群

幼时,岳梓童曾问过他,有了妻子他会怎么待她,他答——藏起来。因为站在他身边太危险。

现在,儿子进京了,他也该把她藏起来了。

不要问他到底多爱这个女人,他只是把另一个自己跟这个女人一起掩藏了起来,站在世人面前的那个李伯仲,可以是嗜血如命的暴君,可以是醉死花柳之地的好色之徒,也可以是无视君主的奸诈之徒,所有的一切都随世人去猜,去说,他不在乎。

他也不会告诉她,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杀了谁,灭了谁,被谁打败,又打败了谁。威武是给世人看的,没必要非带回家里给女人展示不可。

***

白卿很久都不能原谅他对儿子的安排,之所以释怀,是因为一场大战。

那是各诸侯第一次联合起来对付他,因为他收缴了所有的皇属近卫军。

战前,他独自一人来到她这儿。

隔着山雾缭绕的碧潭,他盘腿坐到了砾石上,对岸,白卿正在晾衣裳。

他们有很久没见面了。

他捡了一块拳头大的卵石扔进碧潭,霎时水花四溅,惹得白卿回身张望。

“还在生气?”隔着碧潭,他扬声问。

白卿转回脸,不回话,继续晒衣服。

“我要去商平,可能回不来了。”这一句并没有扬声,说得很平静。

白卿等了很久才回头,回头时早已不见他的人影。

望着他坐过的砾石半天,忽而扔掉手上的湿衣服,顺着卵石垒成的小道往山外跑。

气喘吁吁地跑出山谷的夹道,却见他倚在夹道外的石榴树上,笑得一脸热情。

“留下我吧。”他这么要求她。

于是,那晚他真就留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穿上一身戎装,威风凌凌,寒气逼人,伸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怎么开始爱哭了?”

“打完了,你让人告诉我一声。”只要知道他的死活就行。

就像他说得,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他。

他很厉害吧?把她圈在他的世界里,除了他,她谁都看不到眼里去。

“我应该死不了。”

他离开时,山花正开得烂漫。

商平一战据说很惨烈,血色一直绵延到天边

五十七 我在桥下等你

是战争就总会死人,不管输还是赢,都是性命换来的。

商平一战从开始到结束,耗时近五个月,输赢参半,最后因为诸侯联军内部出了问题,才使得大战结束。

当他回师路过她这儿时,正赶上今年的头一场雪。

白卿坐在温泉旁的竹凳上,光 裸着双脚泡在泉水里,偶尔抬头,透过缭绕的水汽望一眼不远处的男人,男人正对着一根木桩子发疯,从昨晚回来,他的情绪就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中。

雷拓说,商平一战,他们没输,稍胜一筹,不过死了很多人,其中有两个最被他看重的爱将,一个身上中箭中的像刺猬,另一个身首异处,都不得善终,他很难过,而且男人又不像女人那样可以随意流泪,所以他只好在这里发疯。这一疯就劈了一人多高的木柴,恐怕够她这里一个冬天用的了,再也用不着让佟嫂去找人帮忙了。

晚饭没叫他,他的魂还没从战场上回来,就让他继续拼杀吧,累了就知道休息了。

“雷拓,你先去吃饭吧。”白卿把风灯挂到木栅栏上,转头叫雷拓先进屋去。

雷拓是傍晚进的山,来送信的,却捏着信封一直站到现在,就是不敢上前。

“信急吗?”

雷拓摇头,不是很急,所以他到现在都没交给王爷。

“那就等等再给他,你先把饭吃了。”看一眼不远处的李伯仲,“估计还要好一会儿呢。”

雷拓点点头,拿着书信转身上了卵石小道,不过没多会儿又转了回来,“王爷身上有伤,好几天没换药了。”伤口虽然不算大,但放着不管也不是办法。

“我知道了。”白卿点头答应。

雷拓这才转身离开。

让他停下来,并不难,不过那么一来,他就无法释怀,无法释怀就容易憋屈得更加暴躁,那样不好。

所以白卿给了他酒。

酒在大营里是被禁止的东西,因为喝多了误事,所以行军打仗时,这东西是被禁止入军帐的,可在她这儿不一样,她这儿不是军帐。

***

有心事的人总是很容易醉,他也不免俗。

他会唱北腔,像狼嚎一样,白卿也是第一次听,好不好听到是其次,主要是耳朵被震的难过。

“那酒不错,给黑融他们送几坛去!”指着门外,醉话连篇。

“刚刚送过了,你先躺下。”哄醉鬼比哄孩子要费事的多。

“不行,我要亲自过去,说好了,回来给他庆功。”刚躺下,又坐了起来。

“你这身衣服怎么去?换了衣服再去吧。”骗着他坐下,扯了他的腰带,先把外衫给拽下来。

他的伤在肩上,被长刀削去了一块肉。

因为好几天没换药,血水粘住了绷带,根本撕不下来,更何况他又醉的坐不住,跟撒欢的野马一样,到今天她才明白儿子爱折腾原来是随他。

好不容易换好了药,他噌的站起身,抓了墙上的弓箭大步流星就奔了出去,手脚灵便的根本不像是喝醉的人。

等白卿跟出去时,他正对着湖对岸拉满了弓弦。

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力气?

“夫人。”雷拓站在六尺之外,微微向她欠身,“这是东立以及河下的来信,请您转交给王爷。”

白卿停了一下,才接手,“你要走?”

“是,西平还有事等着。”

白卿没再多问,只是将信收下。

雷拓要走,却又不走。

“还有什么事?”

“是关于属下的”话音有些迟疑,“请夫人转告王爷,雷拓不打算娶亲。”

不打算娶亲白卿微微侧了一眼那个醉鬼,难道是他要给雷拓娶亲?“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说,他应该会听的。”

“请夫人转告。”立掌一揖,转身离去,并不做解释。

直到几年后,白卿才得知雷拓与陆依云之间的事,据说闹得挺大,他应该也是看出了什么,才会打算给雷拓找个女人,可雷拓却婉拒了这份好意。

***

隔日正午,李伯仲才从酒醉中清醒过来。

外面的雪刚停,太阳从铅云之中冲将出来,发出耀眼的光芒。

李伯仲只穿了一身单衣,推门出来,赤脚踩在卵石小道上,似乎一点也没觉着冷。

白卿正在厨房煮茶,刚把热水倒进瓮里,就被人从身后搂了去,“怎么自己煮?”他问。

“佟嫂带敏敏回青合收账去了,其他人我让他们回家了,都快过冬了,总要让人一家团聚吧。”

“就你一个人不怕?”

“不是还有你嘛。”

他没接话,只是从她的手里接了茶水,一饮而尽。

“放在床头的信,你看了吗?”白卿顺手塞了块咸肉给他。

“看了,雷拓什么时候走的?”

“你真不记得了?”

“喝多了。”他的脑袋到现在都很混沌。

“昨晚亥时下的山,对了,他让我转告你,他不打算娶亲。”

嚼着咸肉,好一会儿才说话,“我知道了。”

“你怎么连鞋都不穿?”白卿低头看到了他的光脚。

“穿着不舒服。”

“头疼吧?”白卿转过身,好笑地看着他。

“你给我喝了多少?”

“我也不清楚,反正佟嫂泡的药酒都没了。”伸手替他摁了摁太阳穴,“你会唱北腔?”

“我昨晚唱了?”他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