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跟狼嚎一样。”

他笑笑,“在军中学了两句。”

灶上的白粥熟了,热气从木盖子的缝隙里拥挤而出,在阳光的映照下,像飘拂的白纱,笼罩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

他在她这儿待了一个月有余,此间,汉北休整的大军就驻扎在山外,与白卿的住处只隔了两道山梁。

他当年之所以选此处给她,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因为这里是南北要道,他出征、回军,都要路过这儿。

李伯仲戎马一生,他最喜欢的驻地就是这里,也因此,后人给了此处一个名儿——歇马坡。只是没人知道这歇马坡后住了这么一个女人。

年节过后,他让人送了阿邦来。

此后每年的上元佳节,阿邦也都会来她这儿住上三五天,这是尽人子的孝道,就像他每年都会进京住上三五天一样。

她还能对他有什么不满呢?

没了。

阿邦在她这儿过完了第四个上元佳节后,回到河下就登上了汉北世子的位子,赵女莹终是未有所出,赵若君的儿子是次子,所以立长子也就名正言顺了。

李伯仲之所以这么急着立年幼的儿子为世子,主要还是想屏蔽汉北内部的诸多矛盾,只有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敌忾。

也许是因为李伯仲对赵家的苛刻,汉北跟汉西的摩擦也逐渐升级,到了非打不可时,也就只好一决高下了。

这一年的秋天,李伯仲第二次来到歇马坡,再过十多天他就要亲自带军去迎战汉西了。

“带我一起去吧。”这还是白卿第一次开口要跟着他。

“怎么突然要跟我一起?”

“就是想去。”

“担心我会输?”

“那到不是,就是想跟出去看看。”

“闷的话,让人陪你出山转一转,我是去打仗,吃喝都顾不上,你跟去做什么?”

“我不随你的军阵一起,远远的跟着就行。”

“不行。”路途颠簸,她这身子,估计汉西没到,就散架了,“要不然,过些日子,让雷拓送你到京城住一段时间,陪陪母亲。”

“真的不能带我一起?”

“不能。”他断然拒绝,这是战事,不是儿戏。

白卿叹息,再无他话。

直到他离开的那一天,在山道的石榴树下,她翘脚在他的耳侧说一句:记着,我在桥下等你。

我在桥下等你

李伯仲在奔赴汉西的途中一直没想明白,这桥下到底是哪里。

直到某一天,他独自一人坐在军帐里,瞅着手腕上她求给他的护身符——

“枫落其华颜如玉,桥前暂留御马石”——他记起了当年那道签上的两句话,能让他御马停歇,恐怕也只有到了生命尽头才可能发生了,那么她说的桥岂不就是奈何桥?再者,那个女人从来不跟他矫情,这次居然要跟他来汉西,破天荒的头一次啊。

想来想去,背后寒毛四起。

“来人——”

帐外的守夜兵很快就到了案前,“王爷!”

“叫张千来!”

“是!”

守夜兵退出去没多久,已是军医长的张千赶到,也许是急着赶来,一只脚上穿灰鞋,一只脚上穿青靴。

“你去她那儿一趟,细细诊察一下。”

“”张千当然明白他嘴里的“她”是谁,“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好,我马上去收拾。”这真是要命啊,大半夜的

***

劳累了张千来回跑了一圈,结果却是让人怎么也没想到的。

五十八 少主 一

白卿知道自己的寿数长不了,每年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要跟药汁打交道,所以她没想过会在这种时候有孩子,本以为是什么不治之症,因为常会流鼻血,而且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直到佟嫂从青合回来,发现了她这个小毛病——

等张千从歇马坡赶回西大营时,汉西、汉北刚打过一仗,小规模的接触。

张千是傍晚赶到的,一回来就来了中军帐,这时候,李伯仲正跟几个年轻将领蹲在一根树桩子前讨论该从什么方向进军。

张千懂进退,知道这种时候不好过去说话,就一直站在远处等。直等到那些将军起身离开,才走过去。

李伯仲从树桩上拾起水袋,狠狠喝下一口后,才看张千。

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好消息,“还有多长时间?”他想知道她还能活多长时间。

张千的视线在李伯仲的手上停顿一下,随即回道:“看脉象,大概不到六个月。”

滴滴答答——水顺着李伯仲的手腕一直落在木桩子上,“那你还回来干什么?”既然都这样了,他该待在那儿。

张千眉梢未动,停了半天,忽而双手立掌,“属下回来给王爷报喜。”

“”李伯仲眉头一拧,仔细看着一脸平静的张千。

“三夫人临盆之期,应该在三四月时。”

李伯仲手上的水依旧在滴滴答答,好半天才回过神,一回过神就冲着张千的肩膀狠狠拍下一掌,乐道:“你小子——说话真会大喘气!”

张千被拍了一个踉跄,不过脚下依旧还是站住了。

“真得没其他事?”

张千这才咧嘴笑,“以张千的能力,确实没诊到什么大事,只是偶尔会流些鼻血。”

“流鼻血还不是大事?”

“倒也没什么大碍,孕妇之中也算常见,就是——王爷无需逼迫夫人吃太多补药,过犹不及。”

李伯仲笑笑,扔掉手上的水袋,“行,以后她的药,你继续开,按你的来。”

张千其实挺想做些解释,解释他并没有介意他让别人插手他们夫妻药石的事,可李伯仲没给他解释的时间,算了吧,让他自个乐去吧,反正解不解释也没什么意思。

当晚,李伯仲头一次在大营里饮酒。

虽然只喝了一杯,不过这也是犯军纪的,自去受了十下军棍,弄得几位少将莫名其妙,执杖的军士也不敢下手。

“打!不要留情。”李伯仲交待执杖的军士。

军士很为难,抬眼瞅瞅在场的几位将军。

为首的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参将点点头,那意思,打吧。

啪啪啪——十军杖下来,背上一长条血印子。

李伯仲穿好衣服,什么也没说,就那么径直出了杖房。只剩下执杖军士跟那几位将军。

“王爷这什么意思?”有人忍不住轻问一句。

“这还不明白?这叫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警示你,赶快把那点酒瘾给戒了。”有人答。

“怎么就成警示我了?”问的人不免紧张。

“这屋里谁最爱酒?不明摆着嘛。”

“胡说!我又没喝!”话说他水囊里还真藏了点酒,王爷不会连这都知道吧?

他们当然猜不到李伯仲为什么会饮酒,饮了酒又为什么要自罚。

原因有二:一来是他高兴,二来,他怕自己太高兴,把脑子冲昏——

大敌当前啊,要清醒!

***

正当汉北、汉西打得如火如荼之际,京城李家出了件大事——李伯仲的母亲赵氏病入膏肓。

白卿是九月底得到的消息,去还是不去,她考虑了很久。

最终她还是决定去了。

当然,她的动作倒也不必惊动河下那边,她这边向来都是东立的人在照看。

到京城时,已经是十月中旬,此时赵氏已然只能躺在床上了,瘦的皮包骨头。

人啊,苍老起来真是快,转眼间沧海桑田。

“身子都成这样了,你还来这儿干什么?”赵氏的手挪到了白卿的肚子上,“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

“真好。”赵氏笑得安详。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

门外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小身影蹿到门内。

“母亲——”是李邦五。

虽然只有八岁大,但因着父亲那边的遗传,李邦五到是长了副好身板,尤其那双长腿,颇得李家男人的真传。

“祖母。”叫完母亲,又赶紧对床上的祖母作揖,礼数很是周全。

“你母亲身子不便,又舟车劳顿,你先领她去房里歇息吧。”赵氏的声音很虚弱,不过依旧带着大家夫人的威严。

李邦五答应着,神情十分恭敬,

白卿瞅了瞅门外候诊的太医,怕碍事,也就顺了赵氏的意,先领儿子出去了。

一离开众人的视线,李邦五便偷偷摸了摸母亲的肚子。

“傻笑什么?”

李邦五摇头不语,只是笑。

母子俩本打算上廊道,从小门走,不想在廊道交叉口,正好迎来了几个前来探病的女眷,身边还跟了几个孩子。

“邦五。”一个长相白净的男孩冲李邦五招手。

没等李邦五回声,那男孩就被身边的妇人拉到了一边,明显是冲着白卿来的。

虽然她不认识她们,可这些人兴许是认识她的,当年她在太尉府露的那一面,恐怕京城没几位贵妇不记得她吧?

既然人家不愿意跟她为伍,她也没有停下来的理由,跟儿子转进侧门,扬长而去。

走了好一会儿,身后追来了几个孩子——刚才那些妇人身边的。

“你们要一起玩?”白卿问儿子。

李邦五摇头,母亲难得来一趟京城,他要待在她身边。

“可他们好像很喜欢你。”白卿很高兴儿子能有伙伴,她不曾有过的,所以她更希望儿子能拥有,至少曾经有过。

在花园子的草亭里,白卿跟几个孩子围坐一桌。

她喜欢孩子,喜欢看他们在身边喧闹。

“你叫什么?”白卿伸手擦了擦小女孩嘴角上的月饼屑。这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娃,长相讨喜,性子也安静,给什么吃什么。

“他叫吴子召。”刚才那个长相白净的男孩插来一句,“我叫赵启汉,我是他表哥。”

白卿错愕,吴子召赵家的表亲,岂不就是岳梓童的女儿?“你娘亲呢?”她记得几年前,李伯仲杀了岳梓童的丈夫,灭了大半个东周,岳梓童会是个什么结局呢?

“她不会说话。”赵启汉又□来一句,“我姨娘一年前就病死了。”

白卿看着小丫头,眼睛有些酸,曾今多么风光的人儿啊,想不到转眼间,人就没了,儿女还要这么寄人篱下,“还想吃吗?”

小女娃摇头。

“李邦五,你爹是个大奸臣!”一个男孩哭着大吼一声。

白卿抬头看,草亭外,几个男孩正扭作一团。

赵启汉看看扭作一团的男孩,再看看白卿,他以为她这个大人会去拉架,可没有,她不管。

“喝水。”白卿捧了茶给小女娃。

小女娃一边看着白卿,一边喝下大半杯子茶。

凑巧,陆士元这时从侧门进来。

他见到的场面是这样的——几个孩子打架,一个大人观战。

“不要打了。”陆士元将男孩们隔开。

“夫人。”陆士元对白卿微微欠身。

白卿起身还礼,陆士元虽是李伯仲的属下,可这里是京城,他又有官职在身,在明,他跟李伯仲都分属大岳官员,算得上同殿,所以这礼还的不算错。她本来并五顾忌,但因为是在儿子跟前,她不想给他的朋友留下他母亲不懂礼数的印象。

陆士元是来接李父出城的,天子去太庙秋祭归来,按例众朝臣要到行宫去接驾。

因为不好多作停留,陆士元欠身告辞。

他一走,男孩们又犟了起来。

不过犟归犟,闹累了,又会凑到一起喝茶吃点心。

白卿注意到儿子的小动作,他会霸道地占着最好吃的点心,然后私下递给身边的小女娃。

这对父子啊,一个欠债,一个还债。他欠岳梓童的,不知道能否通过这种方式来补偿。

***

“你喜欢她?”望着小女娃被男孩们领走,白卿好笑的摸摸儿子的后脑勺。

李邦五不吱声,只是闷头吃着母亲带来的点心。他确实是挺可怜那个女孩的,她没有父母,哥哥还是个笨蛋,见到他就跟他打架,可每次又打不过他。

“母亲,父亲是不是大奸臣?”他想知道母亲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