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他是吗?”白卿给儿子递过一杯热茶。

“不是!”很坚定。

“既然这么坚定,又为什么要问我?”

“他们说是父亲杀了子召的爹爹跟叔父。”所以那个吴平召每次见了他都会发神经,好在今天没过来。

“这事,你问过父亲了吗?”

“没有。”这事怎么问父亲?

“那下次见了他,你就问问他,为什么要杀子召的爹爹跟叔父。”

“父亲会答吗?”他到担心父亲会揍他一顿。

“他既然都做了,为什么不能答你?他是你父亲,你需要知道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不然你离开母亲到这里来做什么?你来这里就是因为你父亲想让你将来做他要做的事,如果你做不来,或者不想做,就要趁早告诉他。”

李邦五用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母亲的话,消化完后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点头。

五十九 少主 二

赵氏是在午夜离世的,陪在她身边的不是她的男人,也不是她的儿子,只有白卿、赵女莹,以及李邦五。

她去的很安然,临去前对赵女莹说:姑母害了你。

赵女莹不能自持,痛哭失声。她很清楚姑母对赵李联姻也是无能为力,但至少——至少有人愿意为她的不幸说上一句话了。

对白卿,赵氏什么也没说,只是攥了她一根手指,笑了——

白卿感受着她的手由温慢慢变凉她没哭,哭多了,麻木了,只觉得累,胸口坠的难受,这辈子,来来回回,总是她送别人,下辈子一定要让别人送她。

“阿邦——”白卿缓缓侧过脸,招来儿子,“你去报丧。”这府里只剩下他一个男丁,不管他年纪多小,都要他来。

李邦五抹掉眼泪,点点头。

李家在京城的势力今非昔比,报丧之后,紧接着就是奔丧而来的大小官员。李父去行宫迎接天子未归,李伯仲又尚在西北,李家男丁更是没有几个留在京城的,所以这丧事的头两天,忙坏了李邦五跟赵女莹,甚至白卿。

光白布,就用了数百匹,这还只是开头。

富贵人家的规矩很多,规矩多,杂事也就多,上门来奔丧的人都要根据其官职、地位来确定孝带的长短,多一寸,少一分都不行。

活着的人甚至没有时间悲伤,因为活着的人要脸面,所以丧事必须要办得风光体面。

李父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回府的,夫妻几十年了,末了,却连面都没见上,老爷子扶着棺材板抹了一把泪,泪还没抹干净,天子的丧礼就送到了,于是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

因为李伯仲不在,所以很多事都要李邦五打头场,谁让他是汉北世子呢。

丧礼的第四天,来了一帮人,披麻戴孝,但哭得却不是赵氏,而是东周吴家,以及天下苍生。

这是一群儒士,满口都是仁义道德,可说来说去,却不过也是为了争权夺利而已。只是碰不得,碰了他们,他们的笔和嘴可以让你遗臭万年。

正哭得不可开交时,两队军士持刀枪进门。

灵堂上霎时安静了下来。

难道李家人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这些儒士开刀?众人猜疑不定

***

“夫人,不好了!”李府的侍女一路从廊外奔进白卿的房间。

白卿刚从灵堂回来,水都没喝上一口,“怎么了?”

“世子他,他把武士叫到灵堂了——”

白卿缓缓放下茶碗,“老爷呢?”有李父在,那小子应该不会太出挑才对。

“老爷刚出去,安排老夫人的灵柩回汉北的事去了。”

“那王妃呢?”赵女莹这几年应该也历练出来了才对。

“王妃正接待宫里的贵人,一时半会儿估计来不了。”

白卿暗暗叹口气,“走吧,去前面看看。”

等白卿来到灵堂外时,灵堂里正一片寂静。

白卿伸手将竹帘挑开一条缝隙,从缝隙里看进去,屋里并没有发生什么血溅五步的大事,只有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正跪坐在灵堂上,两排军士分站两侧,军士后面则站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观者,而阿邦就站在祭桌旁。

“夫人?”侍女偷看一眼白卿,怎么她不进去呢?

白卿伸手打住她,在这个家里,她能不出面的,就要尽量不出面,这对儿子反倒有好处,一个妾生子,本身就够让人诟病了,如果再加上一个不懂礼数的母亲,恐怕以后就会有更多说法了。

“难道你李家还要抓人不成?”儒士里终于有人耐不住寂寞,开口了。他的对手虽然是个只有八岁的孩童,但此人却依然能说得慷慨激昂,“也好,当着众位大人的面,我张丰第一个做你李家的刀下鬼,无憾,只愿我的血能洗净世人的眼睛,看清楚这李家的狼子野心!”

他一表态,堂下的其余人也跟着要死要活,什么苍天无眼,什么无颜见先祖,总之是一派赤胆忠心,好不豪气!

“请下一位。”李邦五童声童气地让司仪官有情下一位致丧者。

司仪官一时间有点懵,不过很快就回了神,“廷尉府丁栋丁大人。”

堂下的人一听,这小子还真会给人下马威,他们哭得这么热泪盈眶,他却完全当他们不存在!

没等那丁大人上前,灵堂就大闹了起来,他们今天奉命来本就是为了让李家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的,顺带把李家的野心闹得尽人皆知,看他李伯仲敢不敢跟整个大岳国的官绅作对!

这些自诩斯文的儒士,闹起来跟三姑六婆并没多少差别。

不过,这里毕竟是李赵氏的灵堂,肯定不能由着他们胡闹,两排军士上前将闹事的人围了起来。

“李家这是要造反了,大人们就这么由着他们嘛!”圈子里的斯文人跳着脚向外围的官员们呼喊。

最终还是廷尉王训出面做了调停。

“世子,这些人闹事确实无礼,不过灵堂入武,有碍君臣之道啊。”毕竟堂上还供奉了天子赠的佛事,武士入堂,也算是迫了天子的心意。

李邦五睁着一双水当当的大眼睛,看看堂下的人,再看看这位王大人,一副纯真无邪,道:“王世伯说得是,不过——武士入堂,乃天子之意,并非我李家自抬,我祖母乃汉西赵氏嫡女,赵氏一族伐西虏有功,受汉西地,世袭王爵,嫡子孙离世,可以入甲士,以镇妖魔。况,我祖母生前又受天子赐封品位,大岳法,品位够者,武将之族可入甲守灵,今日乃我祖母三日离魂之期,正午入甲士,可保魂魄不受惊吓,安有不可?小子年幼,父亲,叔伯为国事操劳,祖母离世,尚不能一见,家中只有老弱妇幼,慢待各位大人之处定然不胜枚举,这都是小子的过失,于我父无关,于我李家无关,请各位莫要以‘造反’之名覆加,都是小子的罪过。”说罢,大眼睛又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

王训竟一时无话,怎么弄得倒像是他们欺负人家老弱妇幼了。

其实说实话,他们就是欺负人家老弱妇幼!

***

“两年不见,公子真是长大了。”说话的人是李伯仲手下的一名少将——黑道勤,此刻他正站在廊下,而在他身边的人就是汉北王李伯仲。

李伯仲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眉看着灵堂,确实,儿子长大了,坏心肠像他,装可怜像她。

李伯仲看一眼身旁的李府管家,管家心领神会,向灵堂方向高声大喊:“北王奔丧至!”

这一声喊,救了李家的颓势,也吓坏了在场闹事的儒士。李伯仲不是正在跟汉西酣战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到是站在侧门的白卿最安稳,轻轻放下竹帘——他回来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人群两分,李伯仲赤足散发,穿一身孝袍,跨进灵堂,在灵前跪倒,大哭出声——

白卿停下脚步,静静听着他的哭声,也许众人都觉得他的哭声只有三分真吧?可她猜,这哭有十分真,那毕竟是他的母亲,即使他们之间疏离平淡,可天下间有什么东西能割断这份血脉之情呢?

没有。

所以哭吧,他这辈子能有几次这种放声大哭的机会?

***

哭过之后,司仪官上前扶起李伯仲。

李伯仲擦去眼泪,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儿子,“去——跟叔伯们赔礼,你是什么辈分,敢跟长辈顶嘴!”

小家伙看了父亲半天后,才向众人躬身赔礼。

李伯仲见证儿子赔礼之后,方才站到一边,示意司仪官继续。

“李伯仲——难道你还要禁锢我等不成?”堂下那群披麻戴孝的闹事者里,居然还有不怕死的。

李伯仲瞥都没瞥过去一眼,“道勤,把不相干的人赶出去!”

黑道勤二话不说,对堂上武士一挥手,武士便开始动手推人。

“我等是朝廷命官——”那些人自然不愿意就这么离开。

“几两银子买个座位,也敢说自己是朝廷命官,睁眼看看这堂上站得都是什么人,你们算什么东西,北王为天子血撒沙场时,你们躲在耗子洞里偷生,现在到是生了胆子,居然敢跑到汉北王府来胡闹!不送你们去廷尉府,那是因为你们还不够格!”黑道勤这番话含沙射影,不只是说给这些酸儒听的,这些酸孺胆子再大,也没大到敢贸然来北王府闹乱子的份上,他们身后定然是有人撑腰的,“滚!”

武士将人赶走。

灵堂内的官员们暗中互看——

这位以视线示意同僚:瞧见了没?这定然是在汉西那边吃到甜头了,威风都甩出来了。

那位耸眉:风水轮流转,这李家算是真起来了。

这位继续:难道你不服气?

那位:不服气又怎地?死了个岳锵,又来了个李伯仲,反正怎么着,威风都不是你我能抖的,趁早低头。

堂上一片心语。

司仪官继续高唱,灵堂上祥和无比。

小家伙仰头看看父亲,他今天算是见识了父亲的气势,虽然他只说了两句话,堂上却没半个人敢吭声。

李伯仲也低眼看看儿子,低声道:“做的不错。”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当面夸赞儿子。

在得到了父亲的首肯后,小家伙异常高兴。

也许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李邦五决定做父亲这样的男人。

***

李伯仲回来了,赵氏的灵柩也要运回汉北,所以第四天的夜里要封棺。

白卿也是到这个时候才见到他。

一番繁冗复杂的礼节之后,李家人才被允许站起身。

因为跪得时间太长,白卿的腿有些发抖,好在身边有侍女撑着,到不至于出丑。

封棺之后,李伯仲送亲属出门,至始至终,他们俩视线都没能交汇过。

凑巧的是在李伯仲送完亲属,回身时,在廊道上,两人总算打了个照面。

侍女很知趣地先退下了。

李伯仲看着她孝袍下的肚子,他该高兴的,毕竟他们又有孩子了,可这种状况下,他高兴不起来,“明天,你先回去吧。”扶着她的腰一起跨下廊道。

“我想陪夫人走完最后一程。”她尊敬赵氏,即使她始终不能开口称呼她一声母亲。

“已经够了。”回到汉北,会有更多的礼节等着,以她现在这个样子,整天跪肯定是撑不住的,到时有个万一,那可是两条命。

“”她明白他是为自己好,所以无话可对,“你帮我个忙吧。”

点头示意她说。

“放件东西在夫人身边,当然,如果不能放,在灵前化了也行。”赵氏喜欢木香花,所以她用平绣绣了幅木香图,一直都没来得及送她,这次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一会儿让人送过来。”

点头之际,两人走到了后院门口。

又要分开了

“阿邦的老师很好。”白卿如此说。

“是不错。”他也很满意儿子今天的表现。

“不过,他很迷惑,关于你做得一切。”

李伯仲思衬一下,道:“我知道了。”看来是要找时间跟儿子好好聊一聊了。

这时,一名家丁站在廊道上等候,似乎有什么事要禀报。

“你回去睡吧。”李伯仲如此交待。

就在他转身之际,白卿抓了一下他的衣袖,“你——当心身体。”

李伯仲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我会的,你也记着,路上不要赶太快。”

点头,手指松开他的袍袖,放他走。

六十 多年之后 多年之前 (上)

李氏族谱中李伯仲名下记有两子两女,其中一女名为李洛,只记一名,生卒年分不详。李氏族人也从没见过此女,后世终是无从考据。

***

这一年的上元佳节,李伯仲三万大军攻入东周都城,灭了周侯,在周地建了新府,任了新官,接收了东周的数万大军,此战之后,汉北荣登岳东霸主之位。李伯仲的势力由此而起。

也就在这一年,歇马坡的一家四口第一次聚齐了。李洛刚满三岁,她并不晓得自己的父兄是何等人物,只知道他们一个年后来,一个下雪的时候来,年后来的那个叫哥哥,下雪时来的那个叫爹爹。哥哥会给娘亲下跪,而爹爹会在娘亲床上入睡,她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你见过陆士元?”李伯仲歪在长案一角,手上拿着一幅破旧成土色的地图,一边看着,一边问话。

“他送阿邦来时,在山外见过一面。”白卿边答话,边拆下绣架上缎子,叠好放进木箱里,这是给敏敏做的嫁妆,她明年就要出嫁了。

“他喜欢你,知道吧?”很平和的语气,眼睛也没有定在白卿身上,看上去只是随意一聊。

“”白卿看他一眼,“嗯”了一声,说不知道太假,这种事,女人的直觉往往是百分百的。

“他到现在还没娶妻。”这次他到是抬眼看她了。

白卿淡笑,“那又怎样,我该为此愧疚?还是劝他娶妻生子?”那人不娶妻未必是因为她,就算是因为她,她也没必要愧疚,她没勾引过他,也没给过他任何机会,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为一个自我沉迷的人愧疚?

李伯仲笑笑,“自私。”

白卿也笑,笑的李伯仲瞪过来一眼。

她知道他早就注意到了陆士元这个人,一直不说,是因为他太自信,而现在之所以忽然提起,可能是自信不足?“你在愧疚?”愧疚他常年不在她身边。

李伯仲看着地图不说话,像是很入神——他确实是愧疚的。

白卿歪头望望窗外的月色,转头叫他,“出去走走?”他们有好久没见面了,少年时,没有孩子的拖累,还可以用干柴烈火来解决长久分开带来的陌生,如今有了孩子,也步入而立之年,沸水成温,解决陌生的方式要做些改变了。

攥着他的手指行在月下林间,不禁让她想起了多年之前,他第一次吻她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月色,只是气氛没有现在的和谐,他背着扭伤脚腕的她走在月色之中,她很恨他,因为他捉了白致远,那时,她没想过会跟他长久,想不到多年之后的今天会是儿女成双。

“为什么突然提起陆士元?”问他。

“想到了,就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