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闲?”忙得天南海北,还会有空想这些?

“我也是人,总要休息。”

白卿笑笑点头,没再问下去,这男人似乎在纠结一些东西,不等他想通了,他是不会说的,问了等于白问。

在一座小拱桥上,他停下脚步。

月色倒映在水面上,闪闪发亮,反射在两人衣裾上,波纹涟涟。

“我老了。”

白卿仰望着他被溪水映亮的侧脸,不知要回些什么。

“你却还这么年轻。”

“这是嫉妒?”白卿失笑。

“是嫉妒。”他已过不惑之年,长年累月的征战,甚至让他华发早生,而她却还是从前那个白卿。

“你是嫉妒我一事无成?”她的人生过去了一半,却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而他, 让脆弱的汉北成了岳东的霸主,论起来,他该笑话她才对。

“我也是一事无成。”汉北终究只是岳东霸主,离中原霸主还差的太远,他的目标远大,无奈时间过得太快,来不及,来不及啊。

“不是说你至少还有三十年嘛,现在算,还有二十年,二十年不够?”

“不够,真想再重新活一次。”搂过她的腰,“卿儿啊,我对不住你。”他注定一生都会这样东征西战。

“你对不住的又何止我一个人。重新活一次,你就能改变了?”

望着月亮发笑,重新活一次,他还是会走上这条路,不会改变。

“就当这辈子,我不走运了。”遇上他是她自找的,怪不了谁。

“这辈子不走运还是小事,小心还要搭上下辈子。”松开她的腰,攥住她的手,继续前行。

行至断石之上,迎面看,天地苍茫,云海杳渺,山川闪亮,城池如棋,一片大好河山。

“山河如厮,如厮山河啊!”他大叹。

***

等两人转回房间时,女儿洛洛不知何时睡到了他们的床上。

“爹爹。”女娃儿被父亲的胡茬刺醒,半眯着眼轻唤一声。

他一向疼孩子,尤其这个幺女。

“别惹她了,惹醒了,又要闹到半夜才睡。”白卿替女儿盖好被褥。

李伯仲恋恋不舍地起身,坐到屏风外的长案边。

白卿安抚女儿入睡之后,转出屏风,从桃木罐里取了只褐色瓷瓶,这是给他治伤的药,东立那边每年都会定期送来。

他常年征战,身上有伤也是在所难免,而且当年还为天子做过挡箭牌,那次的伤很严重,也落下了一些小毛病,偶尔还会旧伤复发。

在暖炉上烤热了手掌,然后抹上药油,在他光裸的背上揉搓。

“敏敏找到婆家了没?”李伯仲难得能问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平时他甚至很少跟敏敏、佟嫂她们说上几句话。

“找了,青合城里一户商家的子弟,人不错,公婆也算实在,过了年就办喜事。”

“怎么找了个商贾子弟?”

“佟嫂说要门当户对,这样敏敏才会过得舒心。”

“如果这样的话,你过段时间把敏敏接过来,别让她待在青合了。”

“怎么了?”

“道勤跟我说了两次,说喜欢敏敏。”

黑道勤?她在京城见过一次,他的属下,“他怎么会认识敏敏?”

“上次送阿邦回西平时,路过青合,见过一眼,就拔不出眼了。”

“可敏敏已经定了亲事,他还敢抢亲?”

“那小子属土匪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过些日子又要在东南驻军,离青合太近,你还是把她接过来,保险些。”

“你跟他说说不就行了?他还敢不听你的话?”

李伯仲笑笑,“男人一遇上喜欢的女人,脑子里都是浆糊,管得住他沙场浴血,管不住他不往女人炕上跑。”

他的话到是准的很,佟嫂只是送晚了一点,敏敏的名字前就多了个“黑”姓。

***

李伯仲到歇马坡的第二天,恰好是李邦五动身回京城的日子。

山道的石榴树下,一家四口驻足。

“哥哥,你又要去打猎了么?”李洛拽着李邦五的衣袖询问,李邦五告诉过她,他要出去打猎,等打完猎,明年再回来。

李邦五又长个了,长成了一个帅气的少年郎,弯身抱起妹妹,“等哥哥回来给你带好多白兔子。”

李洛咯咯的笑着。

李邦五看一眼母亲,顺手把妹妹递给父亲,撩开袍子,跪到山道上,“母亲,儿子走了。”

每次听他这句话,白卿的心里总是很酸,“走吧,记着按时吃饭。”

李邦五再向父亲道别,之后跨马下山。

望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林海之中,李洛问父亲道:“爹爹,哥哥要打到什么时候?”

李伯仲亲一口女儿的小脸蛋,没有回答。

这个答案,直到多年之后的之后,李洛才自己总结出来。她的父兄的确都是猎手,用生命中几乎所有的时间去狩猎,而她的母亲也用她生命中所有的时间等候她的男人跟儿子。她不知道谁傻,谁伟大。但她知道他们都很爱自己,因为他们给了她一个超越这个时代的自由,他们把对人生最美好的理想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她何等幸运!

六十一 多年之后 多年之前(中)

李洛长到七岁时,方才知道父兄的身份。

记得,那应该是个冬天,刚下过雪,她蹲在雪地上望着身前那一片帐篷,很新奇。

更让人新奇的是跪在她身旁的哥哥,她很少见他这么横眉立目,这还是头一次。

她和母亲之所以被送到这儿,就是因为哥哥,他好像做了件什么大事把父亲惹了,然后父亲不饶他,非要砍他的脑袋,于是一个叫方醒的人到歇马坡接来了她跟母亲。

谁知道一进大帐,迎面就飞来一个钵盂,擦过了母亲的额头,掉在了她的脚前,父亲诧异,母亲则让人把她带到外边来。

她本想跟哥哥聊天来着,可惜哥哥不理她,所以她只好蹲在一边看风景。

陪他们兄妹一起的还有方醒和黑道勤,方醒是第一次见,黑道勤到是熟悉的很,敏敏姐是他的媳妇,他是敏敏姐孩子的爹爹,去青合时,时常会遇到。

“你是怎么把夫人骗来的?”黑道勤凑近方醒耳侧询问,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卿夫人很少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就是前两年世子爷李邦五差点被害,也没见她出现,这方醒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把她调来?

方醒勾唇笑笑,“不可说。”

“切!”黑道勤白一方醒。

两人一文一武,是李伯仲帐下最得意的一对文臣武将,私交不错,只是黑道勤不喜欢方醒的神神秘秘。

***

帐外,一文一武正小声交谈。

帐内,李伯仲正给白卿揉额头上被钵盂撞的包,动作谈不上多么优雅,但却是刻意放轻的。

“怎么大老远来这儿?”

白卿摁下他的手,抬眼看他,“伤得重吗?”她来这儿是因为方醒说他中了一箭,引得旧伤复发,却还倔着性子不医治。

“不过一点小伤而已。”他还以为她是被找来救儿子命的。

“伤在哪儿?我看看。”

李伯仲拗不过她,于是扯了衣服给她看,伤在后心右侧,伤口到不是很深,就是气急攻心,引得旧伤发作而已。

“你到真是跟人不一样,年纪越大,反倒脾气越大,有什么气非要跟自己过不去?”白卿伸手拆下他的绑带,从桌上取了伤药,细细给他涂上,随后取来新的绑带,一道道重新绑上。

李伯仲看着她的光 裸的额头,扯唇一笑,“你知道不知道,女人进军营是要被杀头的?”

“所以我才穿男装来。”拉上他的袍袖,把他手臂上的伤一并处理掉。

刚处理了一半,却被他抱了个满怀,“真的只是为了我的伤?不担心我真砍了阿邦的脑袋?”

“你要是真想砍,还能等到现在吗?再说要是真砍,我来有什么用?”一个想杀人的人是不会放任自己被对方气成这样,还不动手的。他不过是想泄愤而已,泄完愤再找个台阶一下,事情也就算完了,“别乱动。”

李伯仲难得在大帐里如此放浪形骸,整个人都支撑在怀里的女人身上——这样很舒服。

人不可能一直绷着,总要有放松的时候,他也一样。

“你不能留在这儿,蛊惑军心。”闭着双目,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等你吃了药,我就走,这样行了吧?”

“嗯,这什么香粉,很好闻。”他答非所问,并捉起她的双手,“红色的好看。”她好多年不染指甲了,他居然有点想念。

“以前,你可是很讨厌的。”她的脂粉味,她的红蔻丹,都是他曾经受不了的东西,现在到是觉得好看了,人真是奇怪的。

李伯仲深深呼出一口气,“你明天再走吧。”他还是决定让她留下来一晚。

白卿忍不住笑了出来,为他的话。

***

白卿从大帐里出来时,先向方醒跟黑道勤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后才来到儿子跟前。

她没先开口,只是看着儿子。

李邦五被她看的,竟生出了几分愧疚,“母亲。”

白卿弯身蹲下来,与儿子平视,良久后才开口:“赌气,不是你应该做的,气伤他,更不是你应该做的,你可以逆天逆地,但不能不孝,进去吧,他叫你。”

李邦五看看大帐的方向,最终还是起身进去大帐——他在这儿跪了三天了,这还是第一次跟父亲近距离接触。

“娘,爹爹不见我吗?”李洛抱住母亲的手臂,打秋千玩。

“见你,能不见你嘛。”说罢,转身对方醒道:“先生,我先回去了。”

方醒笑笑颔首,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黑道勤抢了个先,“天色晚了,夫人不如明日——”话没说完便被方醒挡下。

“夫人走好。”方醒拱手告辞。

白卿点头,勾着女儿的小手,往大营的后门方向而去。

目送母女俩走远,黑道勤转身就要跟上去,被方醒一把拽住,“道勤意欲何往?”

“我还能往哪儿往,派轻骑送夫人跟小姐回去。”

“还用不着你,东立的人一直跟着呢。”

“我信不过那帮混混。”

方醒把黑道勤的胳膊往腋下一夹,“走,跟我下棋去!”

“我力气不如你怎么着?还跟我玩手劲。”两人半真半假地角力,不过黑道勤还是跟着方醒退下了,他们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只要王爷的火气压下来,开口吃药了,那就表示没什么大问题了。

***

“老方,你说三夫人是怎么让王爷的火气消下来的?”黑道勤捏着棋子到处比划。

“这个你不应该问我,你比我清楚。”方醒边饮茶,边挡下他偷棋的手。

“怎么个说法?”

“你当年为什么不顾王爷的大令,去青合抢媳妇?”

黑道勤尴尬地呵呵一笑,他这段糗事时常会被同僚拿出来当下酒的笑料,每次都让尴尬不已,“对了,你怎么还不成婚?”未免这抢媳妇的话题继续,他赶紧将话扯到了一边。

“宁缺毋滥。”

黑道勤只是笑笑,没再深问。

“今晚酉时,你去把后营门的守卫撤下来。”下定黑子后,方醒交待了这么一句。

“怎么个说法?”

方醒笑着指了指黑道勤,“你啊,王爷多久没跟家人团聚了?”

黑道勤这才心领神会。

***

李洛还记得那一晚,父亲很早就来到她们入住的驿站。

吃饭,聊天,散步,她伏在父亲的背上,望着满天的星辰,听着母亲用她那轻柔的嗓音叙述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父亲很开心,因为他的喉头时常会微微的震动——因为在笑。

那个晚上,她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吻一个女人的额头,背景是那闪着星辰的夜空,两个好看的侧影相触,那画面唯美的就像一个词——天长地久。

她半眯着眼,假寐,假寐到满眼的笑。

好久好久之后,她才知道,父亲不只母亲一个女人,母亲不过是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却被父亲画了个圈,藏在了他那苍茫山河的一个角落里,用寂寞与等待成就了她跟这个不平凡男人之间的天长地久。

母亲是可怜的,却也是幸福的。她无法算清楚母亲的一生是可怜多一点,还是幸福多一点。

***

“娘,爹爹是什么人?”回家的途中,在颠簸的马车里,李洛向母亲询问父亲的身世。

“北王。”

“北王是什么?”

“是打猎的。”

奥,原来爹爹跟哥哥一样,都是打猎的,“那要猎到什么时候?”

白卿半掀开车帘,“要猎到没猎物吧?”

“可是没猎物了,他们不是要挨饿了吗?”一下子把猎物都猎尽了,那以后吃什么?

白卿捏捏女儿的小脸蛋,“要是世人都像我们洛洛这么聪明,这世上就没有猎手了。”也不再会有战争,人都死光了,还能跟谁争去?

六十二 倾尽天下 (多年之后 多年之前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