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不打扰她,静静站立一旁。这幅色彩艳丽的画,让她存疑的,是画上的颜料看起来比较新,多说六七年的样子,而日期却是十几年前。兄长根本不懂这些,友人赠送之后,便原封不动地转手送了她。而她对画作只是略有涉足,为此,不免犯难。

怡君看完之后,对程夫人欠一欠身,笑道:“这幅画应该就是这位名家的真迹。”

“真的?”程夫人喜形于色。

怡君温言道:“颜料看起来很新,只有几年光景,是因保存甚是妥当之故。叶先生安排花鸟功课期间,数次带我观摩这位前辈的名画,是以,对他的笔触、技巧、布局算得熟稔。”再多的,不需说,毕竟程夫人不是深谙其道,停一停,又道,“而且,发现了他一个很有趣的小习惯。”

“是么?”程夫人笑道,“快讲给我听。”

“夫人请看,”怡君抬手指着画面中渐渐淡去的一朵牡丹,“这朵花上,落着一只小小的蝴蝶。”

程夫人凑过去,仔细看了片刻,欣然点头,“的确是呢。以往看过数次,竟都没发现。”心里暗暗佩服这孩子绝佳的眼力。

怡君的手又指向另一处,“这儿也藏着一只。”

“的确是啊…”程夫人不免奇怪,看着怡君,问道,“花蝶相伴,不是很好么?老先生为何要把两只蝶藏起来?”

怡君莞尔,“这就不晓得了。只是,叶先生倒是讲过老先生的一些趣事:他最出彩的是梅兰菊三君子,牡丹的繁复艳丽,在当时亦无人可及,有些人就挑剔,说他的牡丹图总是没有鸟、蝶,未免少了些灵气。老先生曾说过一句,我画过。

“大多数人应该是误解了‘画过’二字,只当他成名前画过。其实不然,仔细寻找的话,他不少牡丹名作之中,都如此画,藏着小小的蝴蝶,或是彩雀的尾翼,而且手法自成一格,不是最精妙的,却是寻常人模仿不成的。

“——幸亏叶先生指点这些在先,不然也不能大致确定。夫人不妨再请高人细看看,毕竟,我才疏学浅,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说起这些的时候,女孩明亮的大眼睛里光华流转,端的是神采袭人又明艳照人。在谈的是她最擅长的事,但话里话外,仍旧留有余地。换个稍稍自负一些的人,在这时,定是成竹在胸的态度,甚至于,得意忘形。

可怡君没有,还把功劳给了叶先生。

程夫人由衷地颔首一笑,一语双关:“我放心了。”

怡君又陪着程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适时地道辞。

“我就不留你了,不然,叶先生定会怪我耽误她的爱徒的课业。”程夫人亲自送怡君出门。

怡君再三请程夫人留步,末了恭敬地行礼,带着夏荷离开。

程夫人返回小书房,细细回想一番,笑容止也止不住。

阿询说的不假,姐妹两个,的确是完全不同的人。

正如之前说过的,她,放心了。

在书案后落座,她唤红翡:“去看看大少爷在忙什么。得空的话,就回来一趟。”

红翡笑着称是而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光景,程询大步流星走进门来。

程夫人笑吟吟地指一指案上的画,“你大舅送我的,快帮我瞧瞧,是真迹还是赝品。”

“就为这事儿啊?”程询笑道,“把画拿到外院不就行了?”

程夫人顺势道:“是啊,还劳动我们家大少爷亲自回来一趟,我这做娘的,委实思虑不周。”

程询笑起来,“娘,您就直说吧,想让我跪祠堂还是跪佛堂?”

“混小子。”程夫人逸出愉悦的笑声,“快帮我看看。”

程询见母亲神色愉悦,显得很松快,便放下心来——怡君来见母亲的事,他已知晓。

他仔细看着那幅画,期间因为是在母亲面前,举止便很随意,修长的手指曾虚虚落在两处上方——正是怡君指给程夫人看的那两只小蝴蝶的藏身之处。

程夫人本就相信怡君的判断,眼下,只是觉着长子与怡君很有默契,眼里的喜色更浓。

“是真迹,错不了。”程询笃定地道。

程夫人道:“为何?说来听听。”

程询把理由讲给母亲听。

程夫人听完,定定地凝视着他,好一会儿。

“怎么了?舅舅送您一幅名家真迹而已,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儿吧?”程询抬手在母亲眼前晃着。

“混小子。”程夫人再度忍俊不禁,笑着轻斥一声,把他的手打开,“我只是在想,原来真有天作之合的良缘。”

“…?”程询只能以眼神表露心绪,转头望向红翡。

红翡满脸惊讶,见大少爷望向自己,如实道:“您方才说的这些…与廖二小姐之前与夫人说的那些要点,应该能算是完全相同吧…唯一不同的是,廖二小姐言辞间留了余地,不似您这般笃定。”

程询扬眉,再想一想母亲的话,喜悦再也藏不住,走到母亲身侧,“您这是相中的意思吧?”

“这还用问?”程夫人抬眼望着他的俊脸,“先前啊,真是只想见一见,没成想,那孩子给了我意外之喜。女子啊,若不是处事周到,说话就不能婉转动听、留余地——说话就是在处事,这些年过来,我再清楚不过。”

程询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

“我就说,你的眼光错不了。又通透又有才情的孩子,嫁过来之后,不愁我没个左膀右臂,更不愁你能过得更顺心如意。”程夫人笑着抬手,戳了戳他的面颊,“这会儿我是打心底赞成了,往后更要不遗余力地帮你如愿。”

程询揽住母亲的肩,“娘,谢谢您。”

“好儿媳也是我梦寐以求的。”程夫人笑着携了儿子的手,到此刻,才把心里话告诉他,“先前啊,我见过廖大小姐,觉着未免太单纯了些。听说你钟情廖二小姐,我不免犯嘀咕,怕你日后没个贤内助。今日总算是心安了。自然,我也晓得,十几岁的女孩子,要学的定是不少,放心,到时我自会手把手地教她。”情分是可以以诚相待经营出来的,她并不担心长子长媳成婚之后与自己发生分歧,因为她相信,若无天大的理由,长子都不会失去对自己的孝心,钟情的人,亦会遵循他的孝心善待自己。

程询笑道:“用舒明达的话来说,就是这会儿真想给您磕一个了。”

程夫人笑不可支,“给我滚远些。那是什么话啊?明达的好处没见你学到,他不着调的地方你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红翡实在忍不住,掩嘴笑起来。

母子两个说笑一阵,程询说起别的事:“我小时候,有过一个九连环中的上品——没记错吧?”

“对啊。”程夫人颔首,“那可是我费了些心思给你寻来的,大抵是你四岁那年。最令人称奇的是,你居然能自己把它解开。”

程询道出目的:“您还存放着呢吧?晚间我要去唐府,或许能见到唐侯爷的长子,想把这物件儿做见面礼。”

“合适么?”程夫人不免犹豫,“唐侯爷的长子,不是才两岁么?两岁的孩子,怎么玩儿得了九连环?送些不倒翁、小鸡啄米之类的物件儿不是更合适?你要是与那孩子投缘,过两年再送他也不迟。——我也是怕唐侯爷、唐夫人觉着你唐突,绝不是舍不得。”

“合适,您就放心吧。”程询笑道,“那孩子可比我更聪明。”

“…嗳,那不就是又一代奇才了?”程夫人讶然,“你可是打小就被外人唤着奇才走过来的。”

“我只能从文,那孩子却是前程无量,文武皆可——我仔细推算过了,他就是这种运道。”程询一本正经地道。

“真的假的?”程夫人神色狐疑,“冷不防就跟我神神叨叨起来了…《奇门遁甲》那一类的学问,你还是少琢磨吧——这半仙儿的架势,我瞧着瘆的慌。”

程询逸出清朗的笑声。

程夫人站起身来,“不管怎样,拿去就是。你小时候钟爱的物件儿,我都好生存放着呢。走,跟我一道去小库房找出来,你也瞧瞧有没有别的能送人的。”

程询携了母亲的手,“好。”

.

晚间,程询出门之后,正房里便只有程清远、程夫人、程译、程谨一同用饭。

程夫人神色淡淡的,尽量不让自己在孩子面前流露出对程清远的不屑。

席间,程清远首次打破了家中用膳时食不言的规矩,问发妻,长子去了何处。

程夫人神色恬淡,“阿询自有要忙的事,老爷不需挂心。”

“来年开春儿便有两场考试,举足轻重——你当那是闹着玩儿的?”程清远冷眼相对,“他不知上进也罢了,你竟也不知道严加约束么?”

程夫人一笑,“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晓得个中厉害。便是阿询明年考不中,不是还有下次么?急什么?老爷您的为人处事之道,也没巴望着他博得头筹的意思。”

“…”程清远勉强咽下“混帐”二字,怒目相视片刻,不再理会她。

程夫人则笑意温柔地给程译布菜,“多吃些。打今儿起,开始跟着姜先生上学,要学的太多,功课定是吃紧。但是,至多到腊月下旬,就要到放假的日子。当下竭尽全力,年节时才能过的轻松。”

程译恭声称是,“娘,我会更加用功的。”

“那就好。”

程谨听了,不免神色黯然。

程清远留意到了,没好气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老大只带着老二去拜见过姜先生么?”

“嗳,这话可就奇怪了。”程夫人道,“老三的事,向来是你做主,不要我们插手——这不是好几年前就定的规矩么?怎么?我跟阿询如今全然奉行,反倒落了不是么?”

“…”这也能钻空子给人添堵,程清远简直要佩服母子两个了。

“娘说的是。”程译目光炯炯地望着程清远,一幅“你不认可就是缺理”的态度。

程清远真要被气晕了,当即站起身来,扯过程谨,“走!我这就带你去见姜先生!”

程夫人只报以轻轻一声冷笑,心里想着,你的情面,怕是还不及阿询的十中之一。引荐就引荐吧,姜先生总会有个亲疏之分。这一点,全不需她担心。

.

冬日的夜色,降临的总是很早。

程询带着程安走进唐府外书房院,离用膳的时辰尚早。

唐栩亲自出门相迎。他对程家父子的态度,与绝大多数人相同:对次辅毫无好感,却无法抑制对程询的欣赏或惺惺相惜之情。而对于唐府这样的门第,便少不得平添一些门第之别带来的不便,若程询不肯前来做客,他不可能做好与之常来常往的准备。

这些,程询心里隐约明白,不为此,也不会主动送拜帖过来。在前世,这是他不肯做的事,在今生,想法自是不同。没有什么有无必要,重要的是之于双方都有益处的结果。

但是,今日,程询看得出,唐栩对自己的到访很重视,由此心安几分。

唐栩携程询一同进到暖阁,唤小厮去厨房看看宴席准备的如何,又笑:“粗茶淡饭,稍后还望解元不要嫌弃。”

“这是哪里话?”程询笑道,“侯爷肯拨冗相见,已是荣幸之至。”语毕,示意程安将礼盒奉上。

唐栩见八色礼品之外,另有两样包裹得甚为精致华美的礼盒,笑了,“你这也太客气了。来日我去府上,岂不是要有样学样?”

“我可不是那意思。”因着对方言辞间随意起来,程询便也随意地道,“单独备下的两样礼品,是要送给贵公子的——听闻甚是招人喜欢,今日真是想亲眼见见。”

唐栩不由笑了,一贯清冷的容颜宛若冰雪消融。他即刻吩咐小厮:“去,唤人把大少爷带来。”随后对程询道,“我这个儿子,我是到眼下都摸不到准成,不知他是聪明得厉害还是蠢笨得厉害——话少,不免给人木讷之感。”

话少该是嫌身边人总摁着一件事反复絮叨的缘故——程询想着,笑道:“古来就有惜字如金的说法,对于话太多的人,可没多少褒奖之词。”

唐栩莞尔,“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随后问起与姜先生相关的事,“收临时的学生的事怎样了?”

“还算顺利。”程询答道,“今日为止,先生收下的人是宁博堂、杨汀州、周文泰、徐岩、凌婉儿…”把十来个人的名字报给对方。

唐栩听了,斟酌片刻后道:“说句不怕得罪你和姜先生的话,这些人的资质,实在是参差不齐。”

“先生知道。”程询莞尔而笑,“或许老人家要的就是个参差不齐的局面。”

唐栩再敛目斟酌片刻,释然一笑,“的确是。一色的好学生,兴许倒培养不出好苗子。”

“我也是这样看。”

“那你呢?”唐栩笑微微地看着程询,“如今是姜先生的爱徒,还是叶先生的爱徒?”

“…两个都不肯收我。”程询据实说。

唐栩笑出声来,“这就对了。以你的才华,凭谁敢收你做徒弟?”

程询也笑,“这可就是明打明地捧我了。”

“捧你又如何?”唐栩笑得云淡风轻,“我巴不得每日都能捧夸一个如你一般的人。”

程询有些微动容。

唐栩目光柔和而笃定地看着他,“有些年了,文人之中没有叫人俯首钦佩的,便是杨阁老也做不到。看你了。”

程询从容而谦和地道:“但愿我不辜负侯爷的期许。”

“对。只盼你能让如我这样的人如愿。”唐栩由衷地说完,又道,“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切记这一点——我在如今,就是做不到齐家。”

程询诚挚地道:“我定会铭记于心。”

唐栩也好,唐夫人也好,往后很多年,都会被家事所累。直到杀伐果决的修衡能当家做主且有足够的人力财力了,才把纷扰一刀切断。

——武将与武将,也是不同的,父子两个面对家事的态度迥然。

但是唐栩的提醒,必是出于好意,也真是他需要铭记并警醒自己的。说到底,他善于过惩戒亲人的日子,却不知道如何应付现今乃至成婚后的光景。

同是世家子,唐栩不难想见程询的处境,又因交情不深,便点到为止,说起别的一些无足轻重的事。

唐夫人牵着修衡的小手走进门来。她已再度有喜,大腹便便,却难掩那容颜的美丽、婉约的气质。

只看着眼前的她,程询很难想象,这女子会在十余年后把自己的长子逐入军中,且与今上言明:长子不立军功,就不得回来。

那到底需要怎样浓烈的失望与期许?

程询能想见,但自知不可全然感受,所以前世很多年里,对这女子只有敬重,别的…他从不肯允许自己去斟酌。

与修衡在朝堂惺惺相惜的年月,他是感激她当初那个决定的;与修衡成为忘年交之后,他对她当初的决定,唯有一声声叹息。

过于强悍了。

修衡是看似平稳平静地接受了,而在之后,却是那般艰辛的负有心疾的生涯…

要他感激她?不可能。

要他不感激?也不可能。

文武双全的奇才,举世罕见,她只是无意中态度强硬地指出了一条荣华路——她并不知道,她的长子,注定是文能定国、武能安邦的绝世人物。

压下心头翻涌的旧事,程询起身,恭敬行礼。

唐夫人笑着回礼,继而又吩咐身侧的修衡:“这是程叔父,还不快行礼请安?”

修衡凝眸看了看程询,语气稚嫩地唤道:“程叔父。”语毕抬头望着母亲,奶声奶气地小声说,“娘亲,还没人教过我如何请安呢。”

唐夫人险些闹个大红脸——两岁的孩子,谁会教他请安的礼仪?方才她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唐栩与程询则由衷地笑出声来,后者俯身,对修衡招一招手,“来,叔父给你带了个好玩儿的物件儿,却不知你见没见过。”

修衡漂亮至极的大眼睛忽闪一下,一面慢悠悠走向程询,一面好奇地问着:“叔父,是什么物件儿啊?”口齿利落,吐字清晰。

程询与唐栩俱是眉眼之间有了三分笑意。

唐夫人见状,便顺势道辞,回了内宅。

程询得到唐栩首肯之后,将带来的置于锦匣内的和田玉九连环取出,摆放在东侧的桌案之上,再将修衡抱起来,耐心地讲解破解九连环的规则。

唐栩一直坐在原处,望着儿子那张说是镇定也行说木讷也绝不是冤枉他的小脸儿,只想着别在人前闹出笑话就成。

程询把九连环拿给修衡。

修衡站在椅子上,兴致盎然,但是过了一阵子,因着找不到解开的法子,有些懊恼,小胖手时不时地挠一下自己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