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栩怕程询为了自家孩子不能脱身,便想唤奶娘来把修衡带走,却不料——

程询从修衡手里拿过九连环,笑微微地说:“我可以解给你看。但是,共需三百四十一步,你能记住么?”他很认真地询问面前只有两岁的孩童。

修衡想一想,稚气却兴冲冲地道:“程叔父,解给我看,好吗?”

唐栩刚想斥责孩子胡闹,却不料,程询已爽快答允:

“好。”

唐栩不由扬了扬眉。程询方才都说了,解这九连环,共需三百四十一步:寻常成年人能记住步骤就已不易,何况孩童?

他可从没敢指望修衡天赋异禀。

可眼前这一大一小…

程询仍旧非常温和又耐心地对修衡道:“方才已说了,所需步骤繁多。你若想解开,可要专心看着。”

“嗯!”修衡用力点头,忽闪着大眼睛,慢悠悠地说,“叔父,我会专心看的。”

“那你可要说到做到。”程询抚了抚修衡圆圆的小脑瓜,笑容极是柔和。

唐栩看着这一幕,来不及生出猜想,满心便已被儿子所得的际遇、带来的欢喜占据。

“现在就开始了。修衡,用心看着。”程询揉一揉修衡的头,随后一步步解开九连环。熟记于心的步骤,他刻意放缓了速度。

唐栩始终关注着修衡,意外地发现他小脸儿上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且喜悦的神色,为此,打手势示意下人噤声。

程询演示完毕,握了握修衡的小手,“记住没有?”

“嗯…”修衡一本正经地思考着,再一次抓了抓浓密的头发,又蹙了蹙小眉头,“娘亲说,不见分晓,不可招摇。”

程询大乐,用力抱了抱他,“好孩子。真乖。”

修衡得了夸奖,开心地笑起来。

唐栩面上平静、心头动容,想着这人与人之间,真就是要讲缘法的。以往,以修衡那个性子,绝不肯对着外人说这么多话。

因着修衡的缘故,他对程询平添三分亲近之感。

程询又与修衡说笑两句,便由着孩子对着九连环琢磨,回身落座,继续与唐栩叙谈。

“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孩子。”唐栩说。

程询就笑,“我也没想到。”

过了一阵子,下人摆好席面,请二人入席。

修衡却逸出一声低低地欢呼:“程叔父,来看!”

程询与唐栩同时侧目望去。

修衡正笑容璀璨地对着程询招手,“程叔父,我记住了,解开啦。”

“既然解开了,就陪着程叔父一起用饭。”唐栩先一步走过去,难掩喜悦之情,笑着抱起修衡,“愿意么?”

“嗯!”修衡对程询扬了扬手臂,“愿意!”又拧巴着小脸儿推一推父亲,“爹爹,我自己可以走的。”

程询压制不住满腹的喜悦,笑出声来。他就知道,修衡有这本事。

唐栩亦是哈哈地笑着,把儿子放到地上,不轻不重地拍一拍,“那你就自己走。几时摔了跤,可不准闹脾气。”哭是不会的。他家的修衡,吝啬眼泪,直接就会转化为小脾气。

“…不会摔跤的…吧?”修衡站在原地,犹豫地说。

唐栩与程询同时笑起来。

与此同时,程夫人正在对程清远说道:“阿询与廖二小姐的事情,我一百二十个的赞同。明日,便会下帖子给南廖。你总归是一家之主,总该知会你一声。”思虑再三,还是派人把他请回正房一趟,告知此事。

程清远这人的好处在于,只要没到落魄之时、没被气得半死,就不会给人脸色看。他想了一会儿,缓声道:“你相看过了?”

“嗯。”

“既然你跟阿询都能相中,定然是极为出色的闺秀。我便是与你和阿询有分歧,也绝不会拿别人家的孩子撒气。”程清远道,“我同意。你别亏待南廖那边,往后该走的章程,都不要落下。”

“老爷同意就行。”程夫人笑吟吟站起身,行礼道,“妾身没别的事了,老爷只管回林姨娘房里安歇,我不耽搁您了。”

“…”程清远嘴角一抽,片刻后终是无奈地站起身来,离开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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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程夫人的帖子送至南廖。

廖大太太自是不会犹豫,当下对程府前来传话的管事妈妈道:“我随时得空,恭候程夫人大驾光临。”说完命人打赏。

当日午后,程夫人来到南廖。

廖大太太亲自迎到垂花门外,和颜悦色,礼数十分周到。

在正房落座,寒暄之后,程夫人问道:“听说蒋家大夫人回来小住了?”所指的是廖书颜。

“是啊。”廖大太太竭力控制着情绪,不让笑容、语气显得牵强。

“蒋大夫人可是出了名的能持家又明理。”程夫人心念一转,道,“若她此刻得空,我想到她下榻之处拜望,只是不知道——”把余地留给廖大太太。

廖大太太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却也真不能拂了对方的心思——自己不够格,因而道:“夫人这话就见外了。稍等,容我命人去瞧瞧。”说完转头示意罗妈妈。

罗妈妈行礼出门,脚步匆匆地去往听雪堂。

第32章 结良缘

032

来南廖之前,不可避免的,程夫人派下人打听廖大太太其人。程家与南廖,以前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既无来往,便无了解。

起初,听说廖大太太婆媳不和、姑嫂不和那些事之后,她真有些头疼,担心对方日后再加上一条亲家不和。

了解到蒋家大夫人便是廖大太太的小姑子,她更为惊讶。程家与蒋家,在官场上也是两路人,常听说一些事,与蒋家女眷仅限于碰面时认得。

蒋家男子行伍,这一辈的大爷——也就是廖书颜的结发夫君,在军中落下了伤病,年纪轻轻故去。

廖书颜当真消沉了三四年之久,幸好与婆婆、妯娌、小叔子相处融洽,一家人好生劝慰、照顾着她走出低谷,重新振作起来。

近些年来,廖书颜对上孝敬公婆,对妯娌尽心帮衬,婆家曾有两次风雨飘摇,都在她和公婆的明智处理之下走出困境。

四年前开始,在军中的蒋家二爷先后得到平南王黎兆先、临江侯唐栩两位少年将军的欣赏,屡立战功,得到先帝亲封昌恩伯的荣宠,家中女眷亦都因此获得诰命。

顺风顺水的日子,谁都盼望,但落在人眼中,无甚可提之处,如蒋家这种终于苦尽甘来的情形,总会被人时时提及。

程夫人对蒋家的事烂熟于心,却从没人提过廖书颜的娘家。由此不难想见,廖书颜与娘家必是走动甚少,人前人后亦很少说起娘家,廖大太太那边,做派定是大同小异。如此,便让人们无意间忽略了这些。

这次廖书颜回娘家小住,在程夫人意料之外,却让她心生喜悦:程家以诚相待,廖书颜在一旁看着,总会向廖大老爷递几句好话——廖大太太便是想闹幺蛾子,怕也没人纵着。

廖书颜笑盈盈地走进厅堂,紧走几步,到程夫人面前行礼,“早知道程夫人前来,定会早些过来请安的。”

“蒋大夫人客气了。”程夫人连忙起身还礼,“我出门前才听说夫人回娘家小住的事,过来就想跟你说说话,没耽误你的正事吧?”

“怎么会。”廖书颜道,“回到娘家,大嫂什么都不肯让我帮衬,只纵着我偷闲躲懒,不知多清闲。”说着话,笑笑地望向廖大太太。

廖大太太抿出一抹笑,“姑奶奶难得回来,怎么舍得让你辛劳。”

三个人寒暄几句,重新落座。

说了一阵子家常话,程夫人把话题引到此行的目的,对廖大太太道:“府上两位千金,我近日见过了,当真是一对姐妹花,生得标致,又端庄懂事,煞是讨人喜欢。”

廖大太太笑道:“夫人谬赞了,哪里有那么好。若是有行差踏错之处,还请夫人海涵。”

程夫人顺势道:“听叶先生说,廖大小姐芳龄十六,廖二小姐芳龄十四。不知可定下亲事了?”

这样的说辞,莫不是来帮人提亲的?要知道,能请动程夫人的门第,必是非富即贵。廖大太太满心喜悦,道:“还没有呢,这两年倒是也有来提亲的,可我家老爷想多留两个女儿几年,便都不了了之。”不管私底下闹成怎样,在人前,夫妻之间还是要往对方脸上贴金。

廖书颜笑微微地啜了一口茶。

程夫人身形微微前倾,“既然如此,那我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大太太可千万不要怪我鲁莽。”

廖大太太亦是神色郑重,“夫人只管说。”

“是这样的。”程夫人神色诚恳,“你也知道,我膝下长子年纪也不小了,早就该给他张罗婚事,可他一心要先考取功名再娶妻成家,我自是不好说别的。而今,他年岁实在是不能再拖延了,秋闱的结果亦尚可,我便再提起要他娶妻的事——好歹先定下来。他没再反对,说听我的安排就是。”停一停,怡君的容颜在脑海浮现,她语气更为柔和,“府上一位千金,我一见就甚是喜爱,便等不及上门毛遂自荐。”

“是么?”廖大太太心头狂喜。程询她是见过的,便是只凭样貌、做派,便是她在今日之前奢望不来的女婿。

程夫人笃定地颔首,“结亲是结两姓之好,男方在最初理应有个诚恳的态度。至于别的,只管放心,该走的章程,程家一样都不会落下。再说心里话,我自然有私心:想让这边先给我一颗定心丸。若是有所犹豫,那我…”她笑起来,“也没别的法子,只能请说项的人尽心帮忙说合,得空就过来游说。”又望向廖书颜,“夫人是南廖的姑奶奶,自然不是外人,为此,我便有什么说什么了。”

别说摆架子了,程府根本是把姿态放到了最低。

廖大太太眼中有了笑意,瞥过廖书颜,笑意立时消散大半:小姑子要是诚心给她添堵,如何都要阻断她有个乘龙快婿的路,那…她险些叹气。

廖书颜先是因程夫人的态度有些感动,随后,便忐忑起来:

程夫人看中的是碧君还是怡君?若是怡君,那真是绝好的一门亲事,若是碧君…

说句不好听的,碧君就是她嘴里货真价实的花瓶:看着是绝对好看,吟风弄月不在话下,但是一点儿城府也无,遇到事情只会找妹妹,性子急的能被她急死,谁想教她,就要从头教起,能累死。

不能吧?如程夫人这样的高门贵妇,焉能不知一府宗妇的分量和对家族的影响——若不是程询对碧君一见倾心,若不是程夫人活了半生忽然鬼迷心窍想下半生被累得吐血,程家选定的只能是怡君。

出于种种考虑,廖书颜笑问:“但不知程夫人看中的是我哪个侄女?”

程夫人笑答:“是二小姐。兴许人与人真要讲个缘法吧,我觉着,跟她很是投缘。”

廖书颜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就好。至于其它,她再仔细斟酌便是。

廖大太太有些许的意外。在她看来,论年纪,碧君跟程询更为般配,但因程夫人所说的投缘二字,也就释然。斟酌片刻,她笑道:“方才我也说了,儿女的终身大事,需得禀明我家老爷,请他做主。夫人也知道,老爷连长女的婚事都不肯爽快答应,对年纪尚小的次女,怕更添三分犹豫。不管怎样,夫人的话我都记下了,定会如实复述给老爷听。”抬头嫁女儿,凭谁也要矜持一些,心里不管怎么想,都只能对男方那边端着点儿架子。

廖书颜再度松了一口气。还行,这嫂嫂总算是没犯浑,瞧着是没有得谁跟谁较劲的意思。

程夫人当然知道这是必走的过场,“如此,过三两日,我少不得再来叨扰。”

廖书颜忙道:“到时候,我做这个跑腿的人就是了,哪能总辛苦夫人。”

廖大太太附和地道:“对啊。”心里却想:你这是又打什么歪主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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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吴妈妈站在怡君跟前,道:“已安排了一个您放在外面当差的小厮去过程府,见到了杨公子,将您的心思告知于他。”

怡君示意吴妈妈在近前落座,道:“仔细说来听听。”

吴妈妈笑道:“正如您吩咐的那样,只说是商公子跟您和大小姐的一位熟人来往不断,却曾有过欺瞒爽约的行径,为此,您二位应熟人之请,要帮忙试探一下。杨公子向来精明,若是有心出手相助,自然会拿出个章程。”

怡君点头一笑。

杨汀州的长姐,大他六七岁的样子,年少时曾受教于叶先生,他也算是叶先生半个学生,闲来遇到不懂之处,会寻到叶先生跟前请教。一来二去的,他与她们姐妹相识,曾有几次,三人在一起较量诗书、音律、书法、画技,便因此一步步成为交情匪浅的朋友。今年秋日,他曾因家中要强行定亲愁苦不已,是叶先生和她们姐妹出了些主意,了却他家门对他的强人所难。

眼前姐姐与商陆的事情,怡君便想到了他,和姐姐推心置腹地叙谈一番之后,达成了默契,唤吴妈妈安排下去。

吴妈妈继续道:“杨公子斟酌了一阵子,满口应下,今晚便会寻找由头,邀商公子在外赴宴。具体的,请您和大小姐静待下文,有必要的话,会请您二位出门,但愿到时您二位能得空。”

怡君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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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程府学堂的名单定下来之后,姜道成做了进一步的安排:男女学生的座位分列东西,中间以屏风隔开。如此,他在前面讲课、布置功课的时候,能看到每个学生,男女学生之间,却不能够随意观望。

这亦是审时度势之举。

男学生之间,只有宁博堂是已娶妻之人,其余的人,亲事都还没有着落。而几个女学生,如徐岩、凌婉儿之辈,都是同辈京城闺秀之中样貌拔尖儿的,少年人为她们神魂颠倒,再正常不过。

姜道成能理解,但不可能允许在自己的课堂上有人眉目传情——那能把他膈应死。

而对于专门来学音律的周文泰、凌婉儿,姜道成让两人上午随众人读诗书做文章,下午则一个去他居住的院落的东厢房、一个去叶先生那边的学堂——横竖徒弟下午也没事,学堂只是空置。

昨日一干人等前来,姜道成并没授课,而是把自己历年来对学生的种种规矩言明,能接受自然好,不能接受就趁早请辞,谁也别给谁平添不快。

十余个人——包括程译、程谨,一整日的时间就用来答应并熟记那些细致的条条条框框了。

到今日,姜道成才正式开始授课,针对每个人现今的情形做出妥当的安排。

一整日下来,老爷子还算满意:一个个都是聚精会神、勤学好问的样子。但愿都不是心血来潮。

这档子事,是程询平白施加给他的不假,但随着一天天对程询生出的欣赏之情,再到今时面对着学生们年轻而诚挚的面容,他那点抵触早就没了,巴望着自己能遇到真正的好苗子,来日能在他教导之下学有所成。

出类拔萃就算了。

程询那小兔崽子的才识摆着呢,别说学生,连他都不能超越——每每想到这一点,姜道成的眉毛就会纠结到一处。

申时,下学之后,杨汀州急匆匆收拾书本和文房四宝。

刚自叶先生那边回返的凌婉儿经过,不由笑问:“怎么这么心急啊?好像有人催着你似的。”

杨汀州对她一笑,“饥肠辘辘,可不就急着回家用饭么。”

凌婉儿掩嘴笑起来,“你倒是实诚。”举步要转过中间屏风的时候,想起一事,又回身问道,“下午上课之前,有个小厮来找你,是你家里的下人,还是别家的?”

“你倒是细心,留意这些做什么?”杨汀州笑道,“左不过一些琐事。”

“想起来就随口问问而已。”凌婉儿弯唇一笑,“女孩子家,留意的可不就是芝麻大点儿的小事么?”

杨汀州瞥一眼不远处眼神复杂的周文泰,一面把手边东西放进书箱,一面将语声压低一些,“姑奶奶,您可饶了我吧,没瞧见周世子的样子么?回头他要是把我当成争风吃醋的对手,我跟谁说理去啊?”

凌婉儿随着他的言语,看了周文泰一眼,礼貌地点头一笑,随即很有些不安,“瞧瞧,这是从何说起?”语毕,匆匆回了自己的座位,却是清楚:谁都不傻,周文泰对自己的那点儿心思,大概已是众所周知。不然的话,杨汀州不会这样没心没肺地直言道出。

杨汀州收拾好东西,跟一众临时成为同窗的人匆匆道辞,走出学堂,乘坐马车离开程府。

路上,跟车的小厮在车窗外禀道:“已经在状元楼定了雅间、安排了席面。”

杨汀州一笑,把一封大红洒金请帖递出去,“即刻送到商公子面前,看他得不得空。今日不成,明日我仍会在状元楼设宴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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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下午,程询留在外书房里,坐在书案后方,听着一众管事回事。

他该是比较少见的那一类人,对家中庶务从来都很耐心,不觉琐碎,反觉有趣。

料理完一应大事小情,管家面色奇差地进门来,挣扎片刻,道:“大少爷的意思,小的明白。您若是肯赏小的一条活路,便容小的辞去差事荣养,若是不能…小的仍是辞去差事,返乡务农。”

这才几天的时间,大少爷就安排管事们把他弄成了摆设——全然架空了。

程询说过的那句“你该走了”,一次次在他心头回响,他自是不难揣测出对方的用意。

凝望管家片刻,程询微笑道:“我说过,你该走了,但也只是‘该’走了,若愿意留下,你仍有十年当差的光景。”